胡學(xué)文
舉著傘的陶班站在花池邊,傘背灰黑,傘柄枯黃,而他的臉蒼白如紙,被開得正艷的波斯菊映襯著,像從另一個世界逃亡而來,在淅瀝的雨絲中,說不出的凄惶。
步出考場的阮平突然一愣,不知陶班為何立在這里,不明白他為何這副形象。監(jiān)考老師都是從外校抽的,本校教師不允許進(jìn)入考點(diǎn),可陶班不但獲準(zhǔn)進(jìn)入,還候在考場外。但阮平并未多想,稍一遲疑,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就走。他沒答好,心情糟亂。陶班不會是等他的,他學(xué)習(xí)平平,尤其陶班所教的數(shù)學(xué),大考小考沒一次及格。陶班喜歡和成績好的交流,對阮平這樣的差生,連目光都吝嗇,不愿意多停留。所以,當(dāng)陶班喊了一聲并朝他走過來,阮平驚愕得張大嘴,大腦幾乎停滯。陶班走得極快,好像被追趕著,步態(tài)急促而慌亂,地面濕滑,他歪傾了一下,差點(diǎn)閃倒。在阮平面前立定,他的臉才露出幾絲笑,微微氣喘著說,我一直在等你。阮平越發(fā)困惑,盯住陶班,試圖從他眼里讀出些答案。從另一個世界逃亡來的陶班,方方正正的臉已經(jīng)恢復(fù)了講臺上的自信和從容,左眼公式,右眼定律,高深莫測。有……事?阮平小聲問。陶班將手搭在阮平肩頭,重重一攬:邊走邊說。
在阮平的印象里,那一刻的校園亢奮而混亂。雖然老師一再強(qiáng)調(diào)不準(zhǔn)彼此詢問答題情況,當(dāng)然考完例外,但仍能聽到議論和驚呼。一個女生捂著臉蹲在地上號哭。學(xué)生結(jié)伴走向食堂,交頭接耳,某個男生絆了一下,飯盒掉在地上。就在這雜混中,陶班挾裹著阮平走向校門口。平時阮平也住校,高考前幾日才回家住,往校門口走并沒錯,只是與陶班貼在一起實(shí)在是怪異。
跟你商量個事,陶班說,中午去我家吃飯吧,陶碧這孩子……他嘆了口氣,她非要把你請過去,別看她表面文靜,其實(shí)很拗的,幫個忙,好不?陶碧是陶班的女兒,讀高二,阮平和她同臺領(lǐng)過獎,在學(xué)校舉辦的作文大賽中,他得了二等獎,陶碧是一等獎。那是他除了長跑外唯一說得過去的,不過是喜好,馬馬虎虎。陶碧作文好,能歌善舞,長相出眾,每年的元旦晚會,她都是主角,沒有不認(rèn)識她的。更難能可貴的是,她性格隨和,口碑極佳。但也并非誰都可以搭訕?biāo)?。確如陶班所言,陶碧看上去是文靜的。在阮平心目中,陶碧儼然就是公主。她要請他過去?阮平受寵若驚,立刻就應(yīng)了。明白了原委,卻被更大的疑惑罩住。他和她說過的話加起來沒超過五句,她為什么要在這么個緊要的時刻約他?且讓陶班出面?阮平忍了忍,還是問出來。陶班說去了你就知道了。阮平?jīng)]再追根究底,不然顯得他太沒禮貌了。
陶班將雨傘向阮平這邊斜了斜,如此禮遇讓阮平更加不安。阮平說陶老師你淋濕了,陶班說阮平下午還要考試,淋感冒就麻煩了。阮平說這點(diǎn)雨不要緊,我常淋雨的。他試圖移離傘蓋,陶班卻攬得更緊了。
阮平眩暈了一下,那感覺就像天地突然傾翻,若不是陶班攬著,他就摔倒了。緊張過度,阮平就這樣,頭暈?zāi)垦?,還伴有耳鳴。清早,他在黃桂仙的逼迫下,硬著頭皮吃了三顆雞蛋,六個紅棗,兩粒冰糖。那是黃桂仙搞來的偏方,專治眩暈癥的。她對偏方情有獨(dú)鐘,肚里裝了上百個,從頭到腳,沒有不能治的。不只阮平,父親和弟弟都被她治過。她煮了十顆雞蛋,要求阮平至少吃一半,那樣便能確保他在考場上不被眩暈襲擾。但空腹吃甜膩的東西,難以下咽,三顆之后,阮平再也塞不進(jìn)去了??紙錾先钇降故菦]暈,但惡心。那比眩暈還難受,眩暈就那么一下,反胃卻一陣接一陣,如同海浪。阮平?jīng)]答好,與此不無關(guān)系?,F(xiàn)在惡心終于停止,卻又暈了。還好,只那么一下。他不單純是緊張、不安,還伴有難以言說的興奮。多年后,他仍能記起那種混雜的感覺。某種程度上說,那就是他人生的符號。
陶班住在學(xué)校東側(cè)的家屬院,從馬路拐下來,是一條小街,小街沒有出口,右邊是高大的楊樹,左邊六排平房,紅磚紅瓦,一戶一個小院。陶班住在后排最東頭,院墻和房屋的根基處種植了波斯菊,剛剛打了骨朵,似乎與校園是兩個季節(jié)。
陶班推開門,沒有立即進(jìn),他轉(zhuǎn)過身,沖阮平詭秘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阮平遲疑著,正要說陶老師您先請,陶班拽了他一把。仿佛阮平要逃走,陶班用力甚猛。因此,阮平不像是邁進(jìn)去的,更像是被陶班甩進(jìn)屋的??吹教毡毯蛥抢蠋煆淖肋呎酒穑τ赝?,阮平窘得滿面通紅,從馬路拐下來時想出的問候語突然飛得無影無蹤。若不是陶班摁了一把,他不知傻站到什么時候。坐在凳子上,他才說,吳老師好。吳老師是圖書管理員,他常借書,和她也算熟識。和別人不同,他借的都是推理小說。就在高考前一個月,他還借過《東方快車謀殺案》。吳老師言語不多,沒問過他什么,那天半是意外半是好奇地問他馬上要高考了,怎么還看這個?阮平?jīng)]有回答,抓起書就走了。想起自己的失禮,阮平甚是不安。
更大的不安是因?yàn)樘毡獭K娺^陶碧笑,但那是在臺下在遠(yuǎn)處,如此近距離還是第一次。她與吳老師一樣是圓臉,但鼻子比吳老師挺,眼仁烏黑,嘴唇鮮潤,耳郭幾乎是透明的,屋內(nèi)光線差了些,又是陰雨天,但她仍然光彩奪目。如果說沒有回答吳老師是失禮,那么如此放肆地盯著陶碧就是失態(tài)了。他意識到了卻管不了自己的目光,徹底失控了。但陶碧沒有顯得懊惱或生氣,大大方方地迎視著他,甚至笑得更燦爛了一點(diǎn)兒,仿佛她請他過來就是為了讓他欣賞她的微笑。在某一刻,阮平覺得陶班和吳老師不存在了,只有癡呆的他和微笑的她。
要問什么,你趕緊的,下午還有考試。陶班的聲音把阮平從荒遠(yuǎn)的世界拉到餐桌前,他立刻正襟危坐。陶碧恍悟狀,好像剛才她也進(jìn)入了夢游狀態(tài)。她問他作文題目,他說了。給出一幅漫畫,分兩題,先寫一段說明性文字,再自擬題目寫一篇議論文。陶碧瞪大眼,不無驚喜,真的嗎?阮平不知她緣何驚喜,機(jī)械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猜對了!我猜對了!陶碧有些亢奮,與之前安靜甜笑的她判若兩人。如果不是陶班沉下臉提醒,她就手舞足蹈了。陶班告訴阮平,高考前她押了作文題,并與陶班和吳老師打賭。阮平愕然,難道這就是她請他過來的用意?僅僅是讓他做見證者?就算這樣,那么多學(xué)生,為什么偏偏請他?雖然他仰慕她,仰慕她的家庭,但他與她,與她的家庭,并無更親近的關(guān)系。阮平腦袋堵了亂麻,整理不出任何頭緒。陶班仿佛猜到阮平在想什么,解釋說高三年級里,陶碧對你印象最深。把你直接從考場喊過來,不大像話,還望你不要計(jì)較,陶班欠身致歉。阮平疑竇頓消,說沒關(guān)系的,誤不了考試就行。陶班立即道,那當(dāng)然,吃完你休息一會兒,家里那邊你放心,那會兒在校門口碰見你母親,我和她講了。
燉魚,燉豆腐,肉炒葫蘆,肉炒芹菜,白米飯。何止豐盛,以阮平的標(biāo)準(zhǔn),相當(dāng)奢華。那是八十年代初,許多東西有票才可以買。即便是有食材,也得精工細(xì)做才行。阮平在家里吃不到這么多樣菜,任何菜在黃桂仙那里都是一鍋燉。只是面對盛宴,阮平并無食欲。還好吳老師的碗小,一碗米飯他很快就扒拉完了。
飯后,阮平獨(dú)自在里間休息。陶班讓他安心睡,到點(diǎn)兒會叫醒他。睡一會兒有助于思考,阮平當(dāng)然懂??扇颂稍谀抢?,心卻在半空懸著。他不是怕誤了考試,也不是聞著枕頭上陶碧的氣息生出非分之想,而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原因。他回想著另一個世界的陶班,回想著陶碧迷人的笑臉,總覺得這個高考日、這個雨天有那么一點(diǎn)吊詭。
午后,雨小了許多,根本用不著打傘,陶班還是撐了那把灰黑的雨傘執(zhí)意要把阮平送進(jìn)考場。阮平只好隨他。陶班問他睡著沒有,阮平說睡著了。然后再沒有話了。但陶班仍如先前攬著他的肩,阮平甚是別扭。滿大街,只有陶班和他在傘下躲著。
快到校門口時,一股風(fēng)突襲過來,陶班沒抓穩(wěn),傘從手中飛脫,滾到街上,又被風(fēng)掠著連翻數(shù)個跟頭。趁陶班追傘的工夫,阮平邁開大步。沒錯,他想甩脫陶班。然后,他便聽到那幾句對話。聲音忽高忽低,在風(fēng)里搖晃。沒有完全聽清,但他聽明白了。食品公司,殺豬人,死,那幾個字在阮平腦里跳彈幾下,迅速勾出一個畫面。不祥的預(yù)感就像剛剛那股狂風(fēng),突然、迅疾,幾乎將阮平掀翻。他努力站定,試圖辨識聲音的來源。
陶班追上來,推阮平一把,走啊,愣著干什么?阮平跳開,直視著陶班,是不是我父親?……或許是這句話,或許是阮平的神情嚇住了陶班,他沒有馬上回答,呆愕數(shù)秒,急促地說,快到點(diǎn)了!陶班這句話是沒錯的,但恰恰是沒有錯誤,讓阮平的期待瞬間化為粉末。他沒有再問,拔腿就跑。陶班呼喊,阮平已經(jīng)躥出數(shù)十米。
高中三年,阮平兩次獲得校運(yùn)動會長跑冠軍。他瘦長,像根棍子,跑起來棍底端就像安了滑輪。而在那個陰雨初歇的下午,他蹬掉了滑輪,幾乎和飛差不多了。那時,街上的轎車尚少,但牛馬車很多,有的車主自覺,在牲畜屁股后面罩個糞兜,有的車主自己的臉是不是干凈都不在乎,對牲畜就更加視而不見,任其拉尿。拉在飯館門口很快就被鏟掉,若拉在別處,就要待上老半天,甚至一兩天,直到壓扁變干才被清走。步行、騎自行車的沒有直行的,既要躲車,又要躲牲畜的屎尿,那是另外的堵,如同叢林。阮平在叢林里瘋跑,可能踩到了什么,也可能沒踩到,可能碰到了什么,也可能沒碰到,他感覺不到。他似乎聽到了驚呼,但不確定那是從街兩邊發(fā)出的,還是他心里的聲音。那一刻,他是混亂的,唯一清晰的就是他在跑。他要跑到食品公司。食品公司在寬城的南端,與學(xué)校隔三條街,有兩三公里。但那一天突然伸長了,阮平跑了許久才看見水泥門垛上白底黑字的牌子。
阮平來過多次了,進(jìn)門直奔南邊的生產(chǎn)區(qū)。父親的同事潘美紅剛好從廁所出來,她認(rèn)出阮平,喊了一聲。阮平?jīng)]聽到,甚至沒有注意到潘美紅向他奔來。距屠宰車間有四五米時,奔跑的阮平被潘美紅抓住。巨大的慣性幾乎將壯實(shí)的潘美紅帶倒,但她反應(yīng)快,猛向后撤,另一只手抓住了阮平的左臂。阮平號叫著讓她松開。潘美紅抓得更緊了。阮平奮力掙扎,他要沖出她的夾抱??衽校踔寥ヒ?。她發(fā)現(xiàn)了他的企圖,將他的雙臂扭在背后,扣成十字。嘴咬不著,手臂動不了,阮平只能雙腳踢蹬。但也就那么幾下。潘美紅一手抓住他的雙臂,另一手?jǐn)堊∷碾p腿,阮平被懸空拎起。潘美紅能夾抱三百多斤的豬,擒一百掛零的阮平實(shí)在是小菜一碟。阮平束手就擒,又是頭朝下,除了叫罵,再無招數(shù)可施。
潘美紅徑直將阮平拎到辦公區(qū)走廊,那時已有人圍過來。潘美紅松開手,他們就把他摁住了。
阮九江照例騎著那輛除了鈴不響哪都叫喚的自行車,昨天剛打了氣,輪胎鼓硬,車輕了許多。他本來請了假,想載阮平到學(xué)校。阮平喜歡跑著去,平時也就罷了,可今天高考,阮九江認(rèn)為阮平應(yīng)該享受特殊待遇。只比轎車少兩個輪,比牛車可舒服多了,他跟阮平幽默了一下。阮平堅(jiān)持說沒幾步地兒,他爬著都誤不了。阮九江沒有勉強(qiáng),既然阮平用不著他,他就去上班了,請假要扣工資,他可不想在家里耗著。
黎明還在路上,夜黑如漆。寬城只有十字路口有路燈,而且一到午夜便閉了眼。對阮九江這樣走慣夜路的人,有沒有路燈無所謂,星光就夠了。甚至星光也用不著。陰云蓋頂他也沒騎到溝里去。那一段路來來回回,幾乎和他自己的臉一樣熟。
鐵柵門鎖著,阮九江用鎖頭磕撞數(shù)下,看門的老張頭走出來,邊開邊打哈欠,問阮九江怎么來得這么早。阮九江說睡不著。老張頭說你還不到睡不著的年齡。阮九江說我大兒今天高考。老張頭說難怪你這么興奮,早來一個小時呢。阮九江說影響你睡覺了,老張頭說你兒子中榜,可要請我喝酒啊。像阮平已經(jīng)中榜一樣,阮九江咧開嘴,那是一定。見阮九江往車間走,老張頭問:你不等他們了?阮九江說我去那兒等。
阮九江蹲在車間門口卷了支煙,整個食品公司只有他抽煙葉。他對別人說煙卷軟,抽煙葉才過癮。確實(shí)如此,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煙卷貴。養(yǎng)活四口人是極其吃力的,哪敢奢侈地抽煙卷呢?不喝酒也并非他說的那樣聞見酒就惡心。黃桂仙愛喝幾口,如果他也上癮,開銷必然增加。再說你喝酒,別人就會喊你,你今天喝了別人的,改天就得請別人喝。不喝沒什么,若來而不往,那要被人輕看。雖說是個殺豬的,但他不想被輕看。
阮九江卷煙技術(shù)極好,若不是紙條外密密麻麻的字,跟機(jī)器卷出的沒什么差別,尤其插在煙嘴里。沒錯,他喜歡用煙嘴,那個翡翠煙嘴是他唯一的奢侈品,是他用一副豬肚子換的。也許在別人眼里顯得滑稽,但阮九江不在乎。我煩著呢,別惹我,他是笑著說的?;蛟S是殺豬的原因,他的目光有難以形容的冷硬。連黃桂仙都注意到了,說他的眼神兒挺厲害的。而她嫁給他的時候,他像只羊羔,滿臉的羞怯。那些玩笑,偶爾的玩笑,漸漸絕跡了。
抽完一支煙,同事還沒到。宰殺是兩人一組,只有潘美紅例外,她獨(dú)自宰殺。潘美紅是食品公司唯一拿刀子的女性,力氣卻是最大的。沒一個老爺們比得過她。所以,她可以一個人,而他們只能兩人一組。而且,她殺得也利索,如行云流水。阮九江本來應(yīng)該等同事到來,可他吹了吹煙嘴,裝進(jìn)兜里,從門口站起,腦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是的,他騎著咯咯吱吱的自行車往食品公司走時,并沒有這個想法。他來得早,是因他睡不著。但在這空閑里,念想從天而降。
阮九江換上深藍(lán)色的工作服,摸出圈門的鑰匙。圈在車間對面,門口的木桿上吊著一盞昏黃的燈。他打開門,腥臭撲面而來。圈里是頂燈,比門口的燈還暗。豬是昨天收來的,只有九頭。那些豬像是知道阮九江的到來意味著什么,來回躲竄。一頭行動緩慢的豬被阮九江抓住。豬沒怎么掙扎,當(dāng)阮九江抓著豬的雙耳將它趕至屠宰車間時,它越發(fā)乖順了。阮九江捆綁,它也配合得極其默契。阮九江甚為驚疑,但更多的是興奮,他要在同事到來前將豬宰殺掉。阮九江從墻上摘下刀,朝豬走過去。就在那一刻,豬突然掙脫繩索,張開嘴撲向阮九江。阮九江還沒明白怎么回事,脖子咔嚓一聲斷了。
阮平從夢中驚醒,咔嚓聲仍在耳邊回響。像奔跑了上百里,他大喘著,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黃桂仙和阮立還在熟睡,阮立從小就有鼻塞病,呼嚕聲很響。相比之下,黃桂仙的鼾聲輕得可以忽略。
父親被豬咬死后,阮平常做噩夢。白日,那個畫面也會跳出來,撞擊得他陣陣眩暈。一個大活人,竟然被一頭豬咬斷脖子,不要說阮平不信,黃桂仙不信,任何一個長腦子的人都不會相信。但確實(shí)是事實(shí)。那些日子,寬城傳言甚多,神秘、詭異。為此縣里還專門開了一次辟謠會。
阮平?jīng)]打算補(bǔ)習(xí),也不單純因?yàn)榧彝ピ庥鲎児?,就自己的成績而言,補(bǔ)習(xí)也沒太大希望,可陶班連著三次上門動員,阮平就去了。只是人坐在教室里,腦子卻不在課本上。他不停地想象、還原那個場面,還找過老張頭。白日的想象讓噩夢更加血腥、更加逼真。而噩夢又像催化劑,助長了他的想象、推測。還有,學(xué)校的氛圍讓他不適。以前沒人注意他,除了跑道上,父親意外身亡,他就像被貼了標(biāo)簽,走到哪兒都能被認(rèn)出來。那些指戳未必有什么惡意,卻讓他極不舒服。
補(bǔ)了二十八天,阮平終是打了退堂鼓。與其在教室里活受罪,不如早點(diǎn)掙錢。公司同意阮平頂阮九江的缺,明年就說不準(zhǔn)了。阮平?jīng)]有當(dāng)面和陶班告別,寫了封信委托同學(xué)轉(zhuǎn)交。黃桂仙沒有異議,阮平愿意補(bǔ)習(xí)就補(bǔ)習(xí),愿意上班就上班,只是讓他想好了,到時別后悔。昨天阮平找了經(jīng)理,辦了相關(guān)手續(xù),今天是正式上班的日子。他上了鬧鈴,第一天上班絕不能遲到,沒想噩夢先把他叫醒了。阮平回憶著夢境里的一切,那天如果他同意父親送,或者父親的車突然爆胎……他做過各種各樣的假設(shè),除了讓他短暫地興奮外,沒有任何意義。但他上癮,眨個眼的工夫就失控了,又開始假設(shè)。
窗簾寬松,沒能完全遮住窗戶,上端一拃寬的玻璃在阮平的瞪視中由漆黑轉(zhuǎn)為灰白。鬧鈴仍沒響,阮平懷疑是否忘了設(shè)定。他爬起來,從窗臺上抓起,沒等細(xì)瞅,黃桂仙說話了,早著呢,你別一遍遍地瞅。阮平不知她何時醒的,是否被他驚醒。他頓了一下說,我怕吵醒你倆。黃桂仙翻過身,說沒人怪你,醒了還可以再睡。指針不帶夜光,阮平瞅了半天,愣是沒看清。他摸索著將鬧鐘關(guān)了,重新躺下。外屋有一張床,平時阮平睡在那兒。父親出事,黃桂仙讓他搬進(jìn)里屋。他什么都沒問,黃桂仙的眼神他讀得懂。阮立睡在中間,阮平和黃桂仙在兩邊。他側(cè)耳,想確定黃桂仙是否入夢。只有阮立的鼾聲,黃桂仙那邊無聲無息。沒那么容易入睡,阮平想,除非她不裝一點(diǎn)兒心事。不裝是不可能的,連尚在讀小學(xué)的阮立眼里也蒙了陰影。
躺了也就十分鐘,阮平還是坐起來。黃桂仙動了動,她果然沒睡著。黃桂仙重重地打了個呵欠,摸索著穿衣服。她不上班,不用起這么早。阮平問她,她說,我得給你熱飯呢。阮九江不用她熱飯,頭天她準(zhǔn)備好,他自己熱。阮平?jīng)]想黃桂仙惦記著給他熱飯,可他并沒有領(lǐng)情,她的操心反讓他惱火。他滿十八了,雖不能頂天立地,也是男人了。她沒有給他和父親一樣的禮遇,仍把他當(dāng)孩子看。我自己可以熱,他倔倔地說,你不用這么早起。黃桂仙說,算了吧,別人知道以為你沒娘呢。阮平說,我不吃!意識到聲音硬了,補(bǔ)充,吃不下!黃桂仙哼了一聲,你以為是去坐轎子?吃不下也得吃!阮平想起高考那天清早,她沉著臉讓他吞服那些“藥丸”,火騰地冒出來。平時他基本是順著她的,那個黎明,他也說不清怎么回事,突然就不服管了。吃不下就是吃不下,還要灌我???阮平或許也意識到這句話對黃桂仙是重?fù)簦吡褐曇?,但黃桂仙仍然受了傷,她可不是忍氣吞聲的女人,沒那么好的脾氣,頓時就炸了。你個兔羔子,怎么好歹都不懂?反天你也得瞅個時辰!
阮立被吵醒,哎呀了一聲,用被子蒙住頭。
阮平僵住。他故意點(diǎn)燃了導(dǎo)火索,此時后悔了。那我自己熱好了,你沒必要早起。他的聲音變小了,這是妥協(xié)的意思。黃桂仙卻沒放過他,一毛錢還沒掙到,就學(xué)會了耍脾氣!阮平未言語。黃桂仙已經(jīng)穿了上衣,此時她將褂子脫下摔在腳底,氣哼哼地說,你本事大,隨你。阮平推門那刻,她的氣終是消了,說飯?jiān)阱伬?,水已?jīng)填好了,不吃東西,你頂不住的。阮平說知道了。
阮平出門,天已經(jīng)放亮。沒等走出巷子,他就跑起來。父親的自行車在雜物間放著,黃桂仙不讓他騎。阮平原本就沒打算騎。他喜歡跑,只是黃桂仙的警告讓他極不痛快。雖然他清楚她是為他著想。于他,或許也是這樣。他關(guān)了鬧鐘就是怕吵醒她,末了卻和她吵了一架。阮平心情沉重,跑了一程,才舒朗了些。咚咚的腳步聲、掠過臉頰的風(fēng)就是他的藥丸。這個“偏方”是他自己的。
到公司門口,阮平放慢腳步。這時,他聽到身后嘎的一聲。竟然是潘美紅。你跑得可真快,我緊騎慢騎,硬是沒追上,咋那么能跑?太陽還未升起,天地青白,就在清淺的光線里,阮平仍從潘美紅略黑的臉上捕見大團(tuán)的好奇,如云霧一樣翻卷、變幻,這使得她整個人被奇異的光彩籠罩。潘美紅二十八九了,在寬城未出閣的姑娘里,年齡絕對是超大的。介紹對象的倒是多,黃桂仙還張羅過一次。經(jīng)理講了,誰能介紹成,公司獎勵一條豬腿,這使黃桂仙大受鼓舞。但都沒成。各種說法,各種緣由,但都與她屠宰工的身份有關(guān)。
若只是隨便說說,阮平?jīng)]必要回答,笑笑就可。但潘美紅的樣子是認(rèn)真的,枝枝杈杈的目光里掛滿期待。阮平實(shí)在沒什么好回答的,想了想,說跑起來就不由自個兒了。那你該去參加比賽,沒準(zhǔn)能拿個冠軍,她說,為什么不呢?潘美紅拿過寬城殺豬比賽的冠軍,從殺到剔骨,二十分零八秒。那使她在寬城一夜成名。彼時,她二十二歲。這些阮平是知道的。他不清楚那個冠軍對她有何意義,那個頭銜并未讓她更有魅力,恰恰相反,至少傳到阮平耳里的議論是這樣。他以為她會為之后悔,現(xiàn)在,她問他為什么不,他看出來,她沒后悔過,恐怕沒任何陰影或創(chuàng)傷。說到冠軍,她的雙眼突然亮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