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豪
老話講,醫(yī)不自醫(yī)。寫創(chuàng)作談,很有些給自個兒刮骨療毒的意思,容易主觀,主觀容易造成誤判,方寸之間,可真是要了親命了。好在寫作者畢竟不是病患,不會造成何等駭人的損傷,至多牛頭不對馬嘴,落得個笑話罷了。但寫作不同于行醫(yī),恐怕根本在于所謂的主觀與誤判,幾乎是小說的宿命。
回到寫作層面,硬氣一點說,沒有不造成偏差的小說,偏差始于作者每一次思緒的奮然躍動,要求精準無誤的,是原理、公式、通稿,是藥單和病危通知書。小說是站在常識的基本盤上,超越常識。這種超越可以是距離上的,也可以是角度或范疇上的。小說與常識并不絕然吻合,但它們有共同的宿敵——愚蠢和無知。所以,宿命不是糊弄的借口,恰恰唯認真琢磨擔(dān)待得起。因為認真的主觀,才有認真的誤讀。于是,小說因認真而有趣、有味、很有點兒意思。
認真是態(tài)度,態(tài)度夠了,再來談修養(yǎng)。我常覺得小說作者跟演員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作者就是一個演員。但此演員跟我們認知里的影視、戲劇演員很不一樣,這種不同不僅反映在酬勞上,更體現(xiàn)在表演方式與方法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幫不上忙,布萊希特和梅蘭芳也無濟于事,咱得自己來。
小說創(chuàng)作的表演,大致分兩個層次。其一在于飾演人物,背負既往,觀其所觀,感其所感。真正走進人物內(nèi)心,與把人物視作提線木偶出來的效果截然不同,后者過于卡通、粗線條、打馬虎眼。自己先不那么當(dāng)真,也就別怨受眾視之如兒戲。這般“演技”,要求作者諳熟筆下各色人等,且得因時因事因人而異。它難在揣測、浸淫,更難在游走、切換。有人感嘆,藝術(shù)家是水淋淋的浪子。我以為“水淋淋”在浸潤其間,而“浪”在穿梭無礙。一個小說最終所能展現(xiàn)的幅員和縱深,往往取決于此。
表演的另一層次在敘述。它首先要求敘述的一致,尤其中短篇,它在風(fēng)格、節(jié)奏、情緒和立意上須一以貫之。此時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又頗為類似于場記,務(wù)必記住各鏡頭間的銜接,以利于接下去的拍攝、剪輯或補拍。敘述層面的穿幫,比人物情態(tài)的露餡更為致命,因為它系乎全局,因道理看似簡單而更為不可原諒。小說寫作需要匠人精神,它的理性和工藝之美,彌漫在此處。再者,敘述者作為有血有肉的存在,即所謂第二作者,自有其意志、秉性和態(tài)度,與現(xiàn)實作者的差異或大或小,全憑為文需要。找到契合故事氣質(zhì)的調(diào)門,扎扎實實扮演好一個敘述者,事關(guān)小說最終的品相。
說到這兩篇小說,《鴨子飛了》和《囚鳥》,聽起來很動物保護,實則一篇寫都市青年,另一篇還寫都市青年。若說代表性,恐怕也就到此為止,余下的,都是各自故事里男男女女生命路上的摔摔打打。這無疑是兩篇青春洋溢,甚而靚麗活潑的作品,我只希望它們保有它們應(yīng)有的重量。重量既來自人物真心的感受和刻骨的經(jīng)歷,也來自敘述時對情緒氣氛的把控。小說里的人物,在各自職業(yè)、個人遭遇上,并不具有高濃度的代表性。代表意味著總結(jié)陳詞,意味著個性的各種損耗。在寫作的不同刻度里,我在意彼時的那一個人,了不起那一撥人。他們對我而言,是那樣獨立而可愛,讓我志愿成為他們,于是想演一出好戲。若說代表性,也不過是在人的意義上,在人的情感和思想(如果有)的層面,他們就如一壇自釀的散裝酒,揮發(fā)著絲絲縷縷人人皆可醉的酒香,像阿城說的:“那是角色的‘質(zhì)感,而非作者要完成一個主題?!敝劣陲嬚叩木屏俊⒕破泛推?,同樣不在我的意志中。
避免了過度的代表或被代表,還會迎來另一大寫作的危險,即把人物寫成奇珍異獸——年輕人當(dāng)然在人屬當(dāng)中,且最容易遭到“異化”。奇珍異獸往往得自無知的吹噓或蓄意的標榜,但作為寫作者,他理應(yīng)比誰都更清楚,珍珠源于貝類的排異和病變,龍涎香是抹香鯨的排泄物,而那瑞獸,那瑞獸不就一只蛤蟆一張嘴、兩只眼睛四條腿。給耐心一些耐心,忌一驚一乍,將世俗中人歸還世俗世界,方有可能從中獲得一種更本質(zhì)的真實。這是文學(xué)要做的事。至于新青年手頭的一打新經(jīng)驗,不必神化,它不過是生命宴席鋪開的一卷新紅毯,總有踩臟的時候。我們只需大步走進去,坐下來,吃吃喝喝,說說笑笑,這才是宴席的真諦。意識到這一點,才不會一味地做加法,尤其主角貴為青年人,他們正執(zhí)迷于不斷給人生做加法的季候中。越是這時,越應(yīng)清醒地懂得如何在文學(xué)里做減法,從而維持文學(xué)自身的體態(tài)和成熟度。
是的,我正當(dāng)年輕,我也愿意相信自己青春永駐、長生不老。但年歲之于我,到底是一筆糊涂賬,或者說,意義不很大。正因此,這兩篇小說倒讓我一下子“年輕”過來了。飾演同齡人,或者年長不了幾歲的人,對我來說并不比把握一個長者的心境和狀態(tài)來得輕松。又或許,是我故意給自己一些刁難,愣是找些硬骨頭來啃。這么看,舉手投足,到底還是少年郎。
既是認定要做這樣一名演員,希望借此多出不同的虛擬人生,也一并增補更多知覺的維度??v然誤入藕花深處,也愿任之一錯再錯,在成為“戲精”的路上一往而深、義無反顧。于是,便可年輕一下子,再老一下子,跋扈一下子,又忸怩一下子。所謂“演員”的修養(yǎng),它密謀般沁透在故事內(nèi)部,也蓄意暴露在敘述之中,它是時而出戲,時而入戲,時而還是戲中戲。你感覺你正以不規(guī)則的方式飛離自己,但這何嘗不是對自身的一種延展和雕塑——你已不是你,你始終是你。
我欣賞畢加索的志趣甚至勝過其畫作:“從根本上看,我也許是一個沒有風(fēng)格的畫家……你看到的是此刻的我,而這個我已經(jīng)改變了,去到別的地方。”有人想做天上的鳥,自由地飛,待有心人去追;有人渴望是那路口聳立的鐘,準點自鳴,引人側(cè)目,在軸輪的策動下,發(fā)出準確無誤的響動。我天真地想成為一只鳥,縱情地飛,累了,再變做一座鐘也不遲?!拔冶鞠氤蔀橐粋€畫家,然而卻成了畢加索?!边@個不安分的天蝎男,傲慢得剛剛好嘛。
其實,小說創(chuàng)作這出戲,最重要的還不在演,而在透??赐?、參透,再依具體情況取透的程度、濃度和力度,演是水到渠成。說得輕松些,有感受,懂感受,想表達。表達了,知足了。知足常樂,這是頂級的修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