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燕茈
我的故鄉(xiāng)是一個小山村,雖然有點偏僻,可她有一個詩一樣的名字——花樹下。我一直很好奇,為什么叫花樹下,問過許多老人,都說不知道,一直都是這么叫的。直到我聽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午后的山上有一棵開花的樹,樹干很粗,枝丫纏纏繞繞、密密匝匝。粉紅色的花盛放,沒有葉子,多大的風(fēng)都不會吹落一片花瓣。粉花會害羞,開花的時候不讓人看見,人們只聽見過花開的聲音,在八月十五的夜里,像放鞭炮一樣噼里啪啦的,第二天就全部開了,一直開到年三十晚,再噼里啪啦全部花落。有一年中秋,有個年輕人好奇,半夜偷偷跑到后山去窺探花開的樣子,結(jié)果“啪”的一聲,年輕人嚇暈了。此后,再也沒有人見過那棵開花的樹?!@個故事讓住在花樹下的我對那樹粉花充滿了想象與向往,我想這一定是天底下最有個性的樹了。
花樹下有個老屋,我在那兒度過了難忘的童年歲月。老屋依山而居,傍水而建。門墻特別厚,紅漆斑駁的厚重木門,輕輕一推,吱呀吱呀作響。門前有兩根大大的石柱,門墩、階梯和墻一樣都是整塊整塊的麻石。共二井三進(jìn)六開,抬梁與穿斗混合式梁架結(jié)構(gòu),首進(jìn)脊梁上全都刻龍畫鳳,色彩艷麗。
我最喜歡的是老屋墻上的畫,有碩大的南瓜,有枝繁葉茂的藤蔓,還有閃著金色光芒的毛主席的畫像。下廳兩邊有兩條小巷,通往其他的房間。巷門口上方用墨水各畫一顆心,在心里面有個字——“公”和“忠”。這便是我人生中認(rèn)識最早的兩個字,是那時候已經(jīng)上學(xué)的鄰居家的哥哥姐姐們教我的。
這個老屋是新花樹下的老屋,不到十米處還有個老花樹下,那個老屋和這個老屋是一樣的格局,一樣的建筑材料,一樣的色彩艷麗。聽說當(dāng)時老屋的主人在老花樹下住,覺得新花樹下這塊地依山傍水,坐北向南,風(fēng)水挺好的,就再蓋一棟房子。有人問:“蓋那么多房子,給誰住?。磕睦飦砟敲炊嗳??!崩衔葜魅苏f:“沒人,蓋了看看也好。”結(jié)果人丁就不旺了,鄉(xiāng)下的話來說就是“沒開到好口”,應(yīng)驗了。大人們就趁機(jī)教導(dǎo)我們,不要亂說話,老天聽得見的。順便舉例某村誰家的媳婦是個好人,很熱心,經(jīng)常贊美別人家的孩子,結(jié)果自己生下的孩子全村最好看……到如今,我對這種教育方式居然是贊同的,相信天上有神明,我們就會心存畏懼,會多一點慈悲,多一份善意。
剛剛讀書念字的時候,很喜歡讀寫在兩所老屋墻上的字:“我們的權(quán)利是誰給的?是無產(chǎn)階級給的。”“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念念不忘無產(chǎn)階級……”這個時候,父輩們聽見就會很開心,“花錢讀書還是值得的,識得幾個‘狗字圈’”。于是每天像唱歌一樣,把新老花樹下墻上的字唱一遍,雖然根本就不知道這些字是什么意思。
新花樹下的老屋有我家人的安身之所,房間是父親跟叔伯借的,位于中廳一側(cè),無窗,很窄,木門,常年不見光。母親曾說,她那時最大的愿望就是擁有一個有窗的房間。有一年,有個路人從梨園村來往村里修水庫,途中風(fēng)雨交加,就在老屋屋檐下躲雨??匆娪袀€老人在廚房換電燈泡就主動幫她換,結(jié)果被電死了。這個意外讓人嘆惋的同時也給老屋顯得有些陰森森,母親住在漆黑的屋里有些害怕。
但是小孩子并不怕,每次玩捉迷藏,男孩子還躲到棺材里去,這引來大人一陣驚恐與責(zé)罵。老屋側(cè)門上方放著許多棺材,是給老人準(zhǔn)備的“長生”。村里人把棺材叫“長生”,我們覺得這個名字真有意思,明明就是死了才用的東西,還怎么長生???
小時候倒也嚇過一回,晚飯后出來曬谷場納涼,結(jié)果看到門角落躺著一個人,嚇得飛奔回去。父母一起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原來是一個“補鍋”的“走江湖”累了,沒地方去,就在老屋這樣將就一宿。父親從家里端了些飯,倒了茶送給那人,那人連聲道謝。這一幕,每每回憶起來,都很感動。后來老屋沒人住了,也經(jīng)常會有流浪的人坐在門墩上歇腳,甚至住一宿。對于這些風(fēng)餐露宿的人來說,老屋就是個避風(fēng)港。
上廳的閣樓住著一位老爺爺,他曾是個軍人,上過戰(zhàn)場,經(jīng)歷過槍林彈雨,身上留下了戰(zhàn)爭的印記。因為腿受過傷的緣故,他走路很慢很慢,一點一點地挪。他是位非常喜歡喝酒的老人,從5 歲起我就經(jīng)常幫他買酒。每當(dāng)傍晚時分,他就會坐在門墩上喊我,讓我過去拿一個空瓶子,去小店打酒。很多人都說,我最聽他的話。我爺爺去世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我真的把他當(dāng)成我的親爺爺。后來,我每次給他買酒的時候,他都會賞我一毛錢。當(dāng)然,對我來說,最大的誘惑是他的戰(zhàn)爭故事。我常常纏著他給我講,每次他都會同意,講得神采飛揚,讓我有種身臨其境的驚詫和感嘆。他說還好子彈打在腿上,如果打在身上就要掉腦袋了。我糾正他,“打在腦袋上才會掉腦袋,打在身上腦袋不會掉下來的”。他笑我傻。
后來老爺爺生病了,很少出門,家人也不讓他喝酒了。但是,老爺爺有時還會讓我偷偷去買。我成了個小特務(wù),每天定時到他房間里拿空瓶子,幫他“瞞天過?!薄N夷菚r還不知道喝酒對他身體不好,只是覺得老爺爺好可憐,不能走路,也不能喝酒。假如父親將我關(guān)在房間里,不給我吃飯,那我該多么傷心呢?老爺爺生病的那些日子,我感到落寞,再也沒有聽到他講的故事了。我只好和小伙伴玩,我們在幾個大廳里追逐嬉鬧,玩得不亦樂乎。老爺爺休息靜養(yǎng),或許是被我們的喊鬧聲擾得忍無可忍了,他將我叫到床前,狠狠地批評了我一通。我一直覺得他是最疼我的,那么多人喧嘩,他卻偏罵我一個人,我對老爺爺徒增了許多戒備與不滿。后來,無論他再怎么呼喚我,我都沒有再理他,沒有再幫他買酒。幾個月后,父母問我怎么不去看望老爺爺,我沉默不語。再后來,我上學(xué)了,漸漸地就淡忘了他。
不久,父母催我去看看老爺爺,說他時日不多了。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他床前,只見他呼吸很艱難,嘴巴一張一合。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眼淚溢滿了我的眼眶。我猶豫了很久,輕聲問:“爺爺要不要喝酒,我去買酒?!睜敔敶认榈乜粗?,摸了摸我的頭發(fā),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老爺爺走了,他這樣無聲無息地向我宣告一個生命的謝幕,童年里那種難以言表的空曠和孤獨讓我有了對生命更深的感觸。
工作后,我偶爾回老屋看看,多年的風(fēng)霜雨雪在摧毀著老屋。猶如繁花落盡的冬殘,那白色的泥墻坍塌的坍塌,破碎的破碎。刻著精致花紋的木梁也已經(jīng)殘破不堪。記憶里的老屋像個遲暮的老人,斑駁如礫沙,一點一點地老去。我知道那花樹下的老屋終將和老爺爺一樣,默默無聲地走向生命的盡頭??墒牵疫€在期望著,老屋啊,你會挺過這一年又一年。只是不知道你是否載得動這許多的歲月和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