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鵬鵬

摘要：婚姻生活是人類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組建家庭的基礎(chǔ)，是人類繁衍生息的方式。敦煌作為中西文化交匯之地，是中土最早接觸佛教的地區(qū)，佛教影響到了敦煌民眾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在婚姻生活中也映射。從敦煌寫卷中諸多涉及民眾佛教信仰的文書來看，敦煌民眾佛教信仰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性與功利性，集中體現(xiàn)在普通民眾的佛教信仰更側(cè)重于希求個人與家庭幸福。晚唐五代的敦煌地區(qū)，受到佛教義理影響的婚姻觀念與婚姻關(guān)系，更體現(xiàn)了夫妻雙方相敬相愛、彼此尊重、共同追求現(xiàn)世幸福生活的訴求。

關(guān)鍵詞：佛教思想;唐代敦煌;婚姻關(guān)系

“男以昏時迎女，女因男而來。嫁，謂女適夫家。娶，謂男往娶女。論其男女之身，謂之嫁娶;指其好合之際，謂之婚姻。嫁娶婚姻，其事是一，故云‘婚姻之道，謂嫁娶之禮也。若指男女之身，則男以昏時取婦，婦因男而來。婚姻之名，本生於此?！蹦腥⑴奘腔橐龅脑家饬x。在歷史的不斷變化演進中，‘婚姻一詞的含義逐步的縮小，指男女兩方經(jīng)過一種禮儀的結(jié)合。敦煌地區(qū)佛教影響民眾生活的方方面面，婚姻是家庭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探討佛教與敦煌地區(qū)的婚姻關(guān)系是非常有必要且有意義的。

1 家庭和美——婚姻的美好愿景

從敦煌文書來看，敦煌地區(qū)的佛事活動非常頻繁，且當?shù)厝擞袑懡?jīng)發(fā)愿的習俗，愿文是俗世佛教弟子與僧侶發(fā)生施受關(guān)系后的一種為表示感謝和祝福的佛事禮儀。敦煌文書中有諸多愿文能夠反應民眾對個人與婚姻的美好愿景，例如為新婚夫婦祈福的愿文，愿文的祈愿對象主要有兩類，新郎和新婦。

P.2976《呪願新女婿》：夫妻之道，天地齊生。承家繼嗣，守節(jié)懷貞。伏願母（某）郎：夫妻和睦，蘭桂同榮;……今日結(jié)親已后，恒願鸞風（鳳）同鳴。

又如

P.3893《呪願女婿文》：天地初開，則生配偶。結(jié)刻之際，援有婚媾。厶氏兩家，秦晉疋也。……

再如

P.3350《呪願新郎文》：今擇良晨（辰）吉月（日），會合諸親。從貴至貴，福祿千春。……師子前門（門前）吼喚，百獸率樂迎將?！㈩娡奘疲簧撇ㄋ鼓渫?。

在敦煌地區(qū)受佛教眾生平等觀念的影響，強調(diào)夫妻齊體的夫妻關(guān)系，如P.2976《呪願新女婿》中祈愿“夫妻之道，天地齊生?！痹肝膹娬{(diào)夫妻關(guān)系如天和地的一般，這是了采用《易經(jīng)》夫為乾（天），婦為坤（地），陰陽相和方為夫妻的說法。而P.3893《呪願女婿文》：“厶氏兩家，秦晉疋也?！背梭w現(xiàn)夫妻之間地位平等之外，還祝福新婚夫婦家庭和睦，兒孫后代榮耀門楣。P.3350《呪願新郎文》中有“并愿同修十善，不善波斯匿王”所說，更是希望新婚夫婦能誠心禮佛、積善果，終將會獲得回報。P.3350《呪願新郎文》“師子前門吼喚，百獸率舞迎將”，獅子吼和百獸率舞都是佛教的神威，此處出現(xiàn)是對新人的祝愿。除了祈愿新郎外，也有對新婦的祝福。

S.5546《呪願壹本》：……呪願新婦，蓋離二儀相好，運合陰陽。開書卜問，是是相當。願新婦入宅已后，大富吉昌！夫妻相對，二若鴛鴦。孝養(yǎng)父母，宜姑宜嫜。九族和目，宜婌宜郎。……生男滿十，七涉成章;生女四五，娉與公王。

S.5546《呪願壹本》則更多是要求新婦嫁到婆家以后，要夫妻和睦，和丈夫共同孝順雙親和生兒育女。S.5546《呪願壹本》愿文則著重反映了儒家的綱常禮教，從中也不難看出在敦煌地區(qū)的婚姻關(guān)系中，在堅守中國儒家傳統(tǒng)的同時也吸收著佛教的思想義理，這正是儒釋的有機結(jié)合的集中表現(xiàn)，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兼收并蓄的一種體現(xiàn)。

除咒愿文外，敦煌文書中亦有其他文書反映夫妻齊體的平等關(guān)系。在平常的夫妻書信中，丈夫謂妻子為娘子，妻子稱呼丈夫為郎，亦能體現(xiàn)夫妻敵體的關(guān)系。

S.1040《張敖<新集吉兇書儀>》“娘子盛年……賢郎在遠，奉于王事”

在壁畫中常見的婚禮圖亦可反映敦煌地區(qū)女性地位的提高。如莫高窟12窟南壁，東起第三扇屏風上的壁畫，描繪的正是婚禮現(xiàn)場，新郎跪拜而新娘側(cè)身輯禮，男跪女立。關(guān)于這種男跪女立的現(xiàn)象，有學者解釋稱“唐武后欲尊婦人，始易今拜。時則女屈膝而拜，始于唐武后也?！蔽浜鬄楹问家捉癜?？與其篤信佛教有關(guān)。《大云經(jīng)疏》中有“伏承神皇幼小時已被緇服”句。據(jù)此推測，武后從小就篤信佛教。而《大云經(jīng)》為武后的稱帝提供了范例和造就了理論依據(jù)（《大云經(jīng)》疑為武后為稱帝所偽），故此，武后稱帝后，弘揚佛教，欲提高婦女的地位反映在了敦煌壁畫的婚禮圖中。

2 祈愿平安——幸福的現(xiàn)實訴求

婚禮者，將和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斌w現(xiàn)了婚姻的首要目的是生兒育女，以有繼嗣。

隨著佛教的傳入及其中國化，佛教中的祈求子嗣之神也相繼出現(xiàn)。觀音能應眾生求，滿足信眾的愿望。觀音在保佑子嗣繁茂的同時也保佑著女性生育平安。這對于渴求子嗣以傳宗接代的信眾而言有著非常大的引誘力。如莫高窟303、420等窟壁畫《觀音普門品變》，畫中眾多的信男信女跪拜觀音，雙手合十，祈求觀音賜予其子嗣。求子的習俗，反映了佛教在敦煌地區(qū)的積極入世。

在敦煌文獻中有一些為祈求女性平安生育的愿文，如P.3765《難月文》

P.3765卷《難月文》：……大哉法王，名言所不測者矣！…奉為厶人難患之所建也?！识膽┣校龑氁宰o持;……伏聞三寶是濟厄拔苦之能人，大士弘悲，無願不從而惠化。以茲捨施功德，念誦焚香，總用莊嚴患者即體，惟愿日臨月滿，果生寄以之神童;母子平安，定無優(yōu)嗟之苦厄。觀音灌頂，得受不死之神方;藥上捫摩，垂惠長生之味。母無痛惱，得晝夜之恒安;產(chǎn)子仙童，似披蓮而化現(xiàn)。……靈析之智朗然，悟解之心日進?！l(fā)菩提，成政覺道。

這則愿文是為新婦在分娩之月發(fā)愿。愿文包括三方面，頌揚三寶：“伏聞三寶是濟厄拔苦之能人，大士弘悲，無愿不從而惠化”。念誦焚香，望三寶護佑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定無憂嗟之苦厄”。對嬰兒祝愿，稱嬰兒是：“披蓮而化現(xiàn)，”嬰兒長大后，“悟解之心日進，成政覺道”，政覺道應為“乘如實道，來成正覺”悟出宇宙人生的真諦。

除此之外，還有祈愿新婦平安產(chǎn)子之后再行還愿的愿文。

P.3491《姟子滿月文》：夫利萬物、運四土者唯佛;開智惠、趣?（菩提）者妙法;馮家護人以免災難者唯僧。是知三寶功德大矣哉！即席焚香意者，為姟子滿月之所縈也?！实履笩o災難，子若花月，相嚴身，千容備體，斯乃諸佛之力。母子平安，感荷允心，賽酬前願，于是嚴院宇、設(shè)道場，備珍羞、廣縈檀會?！^音蜜祐，圣力加持。所願遂心，所求稱意，所喜見聞，所成必果。又持此善，莊嚴夫人即體，唯愿持戒香而嚴體，餐法喜已調(diào)心，居萬相而無□，壽千齡而長久。…… 然后大眾法界，普眾生，同出苦元。

新婦平安生產(chǎn)是佛的保佑，“馮家護人以免災難者唯僧。是知三寶功德大矣哉！”“故德母無災難，子若花月，相嚴身，千容備體，斯乃諸佛之力?！睗M月還愿時和發(fā)愿時一樣，設(shè)道場還愿，唯一不同的是還愿時另設(shè)檀會施齋，“備珍羞、廣縈檀會?！?/p>

除了丈夫為妻子在生產(chǎn)時祈愿外，亦有妻子為丈夫患病的祈愿。

S.5561《丈夫患文》：……惟愿發(fā)神足，運悲心，降臨道場，證明所謂。然今座前施主俸爐啟，捨施所身意者，奉為某人染患經(jīng)今數(shù)旬，藥耳頻申，未蒙抽減。今投道場，虛求濟拔諸所見也?！勅龑?，是出世之法王;諸神如來，為四生之慈父;所以危中告佛，厄乃求僧。仰托三尊，乞祈加護。以茲捨施功德、念誦勝回，先用莊嚴患者即體：惟員觀音駕目，灑疚以清金;大圣乘花，扇香風于蕩慮。然則六塵永散，八苦長消，延惠命于千靈，堅法身于十力。身病心病，即日消除;臥安覺安，起居輕利?！υX般若。

仔細揣摩丈夫和妻子的祈愿內(nèi)容，可以發(fā)現(xiàn)祈愿都是帶有一定的現(xiàn)實主義。

S.5561《丈夫患文》丈夫生病數(shù)旬，“藥耳頻申，未蒙抽減”，用藥許多，未見好轉(zhuǎn)，“所以危中告佛，厄乃求僧;仰托三尊，乞祈加護”。妻子分娩之時，丈夫為妻子祈愿，祈求母子平安，“即席焚香意者，為姟子滿月之所縈也”。丈夫患病之時，妻子為丈夫請僧人設(shè)道場為丈夫祈愿，愿丈夫早日康復，“今投道場，虛求濟拔諸所見也”。在夫妻雙方有難之時，要有同甘苦共患難之心，夫妻雙方互為依靠，這不僅是儒家所倡導的，也是佛教義理所提倡的。

總之，夫妻雙方為彼此祈愿，是佛教在婚姻生活中的體現(xiàn)，要求家庭和睦、夫妻相愛相敬，體現(xiàn)了佛教的世俗功能。

3 一別兩寬——弦斷鏡缺緣盡散

佛教講求緣分，緣到則合、緣盡則散。體現(xiàn)在佛教影響下的夫妻關(guān)系，亦是如此。敦煌文書中的放妻書反映了當時敦煌地區(qū)夫妻離異的情況。佛教與夫妻離異是如何聯(lián)系的？不妨從放妻書中窺探一二。

S.6537背《放妻書樣文》：蓋以伉儷情深，夫婦語義重，……三載結(jié)緣，則夫婦相和，三年有怨，則來仇隙。今已不合，想是前世怨家，……伏願娘子千秋萬歲。

S.0343背：《厶專甲謹立放妻手書》……凡為夫婦之因，前世三年結(jié)緣，始配今生夫婦，若結(jié)緣不和，比是怨家，故來相對。……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各還本道。……

敦煌地區(qū)夫妻離異稱為放妻或夫妻相別，放妻與佛教用語相關(guān)。佛教有放生、放禪等一系列的用語，故此，夫妻相離也稱放妻。

這兩則放妻書，夫妻相合緣于“前世三年結(jié)緣，始配今生夫婦”。合離則是夫妻感情出現(xiàn)了裂痕，“三年有怨，則來仇隙”，而將感情不和歸結(jié)于“想是前世怨家”“若結(jié)緣不和，比是怨家，故來相對”。兩則放妻書都強調(diào)夫妻合離的原因是夫妻感情破裂、緣分散盡。夫妻間緣分散盡時當離，佛教的姻緣之說為夫妻離異提供了理論依據(jù)，妻子不受夫家的牽制，具有一定的自由。“我們應當注意放妻書的語氣特點，即明顯傾向于妻方，……文書行文中普遍透露出的男子的幽怨語氣?！边@也從側(cè)面說明當時敦煌地區(qū)普遍存在夫妻離異的情況且妻子在離異中具有一定的自由，不為丈夫或夫家所羈絆。

當然，由自由的合離所體現(xiàn)出的女性在家庭中與 ?男性相對平等的地位，除了受到佛教的姻緣之說的影響外，敦煌地區(qū)婦女在社會生產(chǎn)與政治生活中較高的參與度，也是影響女性地位的主要因素。除此之外，敦煌地區(qū)民族成分復雜，少數(shù)民族眾多，經(jīng)濟形態(tài)多樣，農(nóng)業(yè)和游牧業(yè)并存，這種文化形態(tài)下，受儒家“夫為妻綱”的思想較淺。以上皆是敦煌地區(qū)婦女在家庭中的地位較高的因素，體現(xiàn)在夫妻離異中妻子就有一定的合離自由。

4 結(jié)語

敦煌地處西陲邊地，西接西域、東連中原，是中土最早接觸佛教的地區(qū)。隋唐時期，作為外來文化的佛教能夠在敦煌地區(qū)興盛繁榮，有內(nèi)外之因。外因是中華文化有著極大的包容性，能夠給予佛教生存發(fā)展的土壤和空間，但佛教的發(fā)展離不開自身的因素。佛教在誕生之初，就有著出世和入世并存的觀念，區(qū)別在于在不同時期受到的重視程度不同而已。在佛教初進入中國時，出世性表現(xiàn)強，隨著歷史的不斷演進，佛教的入世性漸漸凸顯——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

佛教為適應中土文化而逐步入世，婚姻觀念和婚姻關(guān)系均受到佛家義理的影響。敦煌地區(qū)夫妻關(guān)系受佛教基礎(chǔ)教義眾生平等觀念的影響，要求夫妻雙方相敬相愛、彼此尊重對方。佛教不僅講求利己，還強調(diào)利他，為眾生祈福，倡導的自利和利他理念則要求夫妻雙方相互關(guān)愛、共同追求現(xiàn)世的幸福生活。

8-11世紀是佛教中國化的高潮時期。佛教的發(fā)展并不是循規(guī)蹈矩的以佛教義理進行的，與之相反，佛教是隨著歷史的演進、普通民眾的需要、社會整體的需要而發(fā)展的，敦煌地區(qū)婚姻受佛教義理影響便是8-11世紀佛教入世具體而又細微的表現(xiàn)。

總之，敦煌地區(qū)以自身特有的婚姻色彩，為我國古代婚姻發(fā)展史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豐富了古代婚姻發(fā)展史的內(nèi)容。

參考文獻：

[1] 《十三經(jīng)注疏》之三（漢）毛公傳、鄭玄箋（唐）孔穎達等正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2] 法國國家圖書館合編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M].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0冊.

[3]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敦煌古文獻編輯委員會，英國國家圖書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合編.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jīng)以外部分）[M].第7卷.

[4]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敦煌古文獻編輯委員會，英國國家圖書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合編.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jīng)以外部分）[M].第2卷.

[5] 王三聘.古今事務考》卷十《婦人拜[M].上海書店，1987.

[6] 陳戍國.禮記校注[M].湖南：岳麓書社，2014.

[7] 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合編.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M].第27冊.

[8] 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合編.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M].第24冊.

[9]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敦煌古文獻編輯委員會，英國國家圖書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合編.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jīng)以外部分）[M].第8卷.

[10] 沙知.敦煌契約文書輯校[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

[11] 劉文鎖.敦煌“放妻書”研究[J].中山大學學報，2005（01）.

基金項目：蘭州城市學院本科生科研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編號：2018-31）。

（作者單位：蘭州城市學院文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