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國賓
從歲月里走出來,再回到歲月中,我就想起了面籮。
面籮是娘的面籮,娘拿鋤頭和鐮刀的手一從莊稼地里閑下來,面籮又拿在了娘的手上。娘的手老是閑不下來,正如娘的腳板,一輩子都在一條路上往返。從晨露閃著晶瑩,到半月掛上梢頭,娘都沒有止住過往復的腳步。
我家的面籮的大部分時光流水一樣走掉了,慣常的日子是在西屋的一面矮墻上掛著,像個不言不語的小娃兒,耐著性子等待娘的召喚。那天,娘鋤完一大塊兒莊稼地,熱辣辣的太陽開始西垂,娘頂著烈日一回到家,西屋墻壁上的面籮就被娘用雙手捧下來。炎夏里,娘開始篩籮了。
靈巧的娘沒把細籮從墻壁上取下來,最開始拿在手里的是一個粗籮。粗籮娘用得比細籮多,只是娘使用細籮的時候,心思好像全都拴在里面了。娘把粗籮拿在手里,下面放一個盛面粉的大木盆,巧手的娘舀來一瓢事先用石磨碾碎的玉米,粗籮的籮面上就攤出一片。碾碎的玉米堆積了小半缸,粗糙的玉米麩皮盈黃地散浮在上面,小鍋蓋一般大小的粗籮在娘手里勻速晃動起來,娘還會扭一下頭,不時朝玉米缸遞一個眼神。黃燦燦的面粉自粗籮籮面唰唰而落,過濾掉的玉米麩皮娘則小心地放進旁邊的面袋里。矮屋子里,空氣散發(fā)著熱氣,娘抹去額頭上的汗水,一下一下不聲不響地繼續(xù)篩面,小半缸碾碎的玉米終于篩籮完了,娘就將大木盆里的玉米面粉收拾好,西墻上的細籮又拿在了娘的手里。
細籮等來屬于自己的日子了,娘雙手緊緊握住細籮,一晃一晃又開始篩面。我家的細籮閑置了一天又一天,在西墻走掉的光陰里,門前的枝葉枯掉又長出了新綠,娘的手都沒有去拿細籮篩面。但娘時常會念及細籮,念及用細籮篩面的美好時光,想著想著娘就走到西墻根,站在那里兩眼瞪得發(fā)直,忍不住便將細籮捧在手中瞅了再瞅。一陣微笑過后,娘徑直走向賴以養(yǎng)家的土地。
細籮在娘手上抖動著,像是抖動在心尖上,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晃動的籮面又開始篩面了。娘攥緊手掌輕輕前移籮架,籮面也跟著朝前走。娘又把籮架收回來,籮面又回到娘跟前。白花花的細面像細雨,紛紛飄落在木盆里,娘趕緊把篩好的細面收好,剛篩出一點,娘就收一次。篩籮的日子里,娘很少使用細籮,但每次細籮晃動的分分秒秒里,娘都十分用心。那時的年月,土地貧瘠,糧食產(chǎn)量低,可以磨成白面的小麥收成少得更是可憐,我家總以粗糧做成的玉米餅、黑窩窩頭糊口,日子好一點了,娘才在餅子里摻入一點小麥粉。一陣篩籮過后,雪白的細面粉全篩好了,娘就裝進一個小口袋,小口袋上面雖然癟出一半,娘卻特開心,臉上也掛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和輕快。
粗籮和細籮復歸西墻,這是娘的面籮,也是娘的影子,是巧手的娘親手編制,親手打磨時光的生活工具。那時還沒有磨面機,娘用石磨磨出的帶麩皮的面粉都要經(jīng)過面籮籮篩,閑不住的娘就用柳木和尼龍紗面仔仔細細地親手制作了粗籮和細籮。娘做成的面籮有粗細之分,粗籮用來篩玉米、高粱等粗糧面,細籮用以篩麥子粉,但一年到頭用不了幾次。
晚霞灑滿了零散的村舍,我家低矮的廚房上空,一道道白色的炊煙悠悠升上天際,娘籮篩好了玉米粉和細麥面,下廚房開始做晚飯了。簡單的飯菜端上餐桌,矮小的我端坐在小板凳上,一眼看到白面餅便眉開眼笑。這久未入口的白面餅又香又筋道,我吃上一口就瞧一眼娘,娘吃得比我還香呢。娘說,黃燦燦的玉米餅最合娘的胃口,娘吃多了才有力氣干活呢。
后來,我家西墻上不見了粗籮和細籮,磨面粉的石磨也不知去了哪里,隆隆響的打面機忽然出現(xiàn)在我家的生活中。又一年,打面機里出來的全是沒有一點麩皮的精面粉,白得像雪。再一年,包水餃的特精面粉又走到我家的餐桌上。再后來,黑瘦瘦的粗面窩窩頭,又重新出現(xiàn)在我家的飯筐里,與當年娘做的一模一樣,或許我又想到了當年娘的影子,想起了歲月中抹不掉的娘的面籮。
面籮是娘的面籮,是娘不停歇的田間勞作,更是娘的呵護與疼愛,還是刻在我心頭的一段永不老去的時光和記憶。
(編輯 ?紫菀/圖 ?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