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菊花素有“君子”之譽,傲霜斗雪,不合流俗,故被賦予凜凜人格。文人賦詩題詠,畫家潑墨揮毫,都要表現(xiàn)菊的孤高標舉。菊有共性,人有個性,于是,就有了“菊官司”,姑且稱之“菊花誤”。
《西清詩話》記載,王安石曾寫了一首《殘菊》詩:“黃昏風(fēng)雨打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睔W陽修讀了之后,笑道:“菊花是不落的?!睉蚶m(xù)道:“秋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仔細看?!蓖醢彩瘎t回答道:“你難道沒聽說過《楚辭》‘餐秋菊之落英嗎?”難道歐陽修也會為這件事爭執(zhí)?這很像文人的臆造。
“菊花誤”這種事,到馮夢龍手里,王安石的反對者換成了蘇東坡。說是王安石很生氣,借故把蘇東坡貶到黃州任團練副使。恰逢重陽節(jié),黃州菊花開,一夜風(fēng)過,菊花滿地,蘇軾傻了,原來,王安石貶他至此,就是為了讓他看一下凋落的菊花。
民間關(guān)于蘇東坡的傳說太多,也不在乎多一個,但馮夢龍的故事顯然是編造的。且不說蘇軾被貶黃州時,王安石已辭官歸田,便是時間吻合,王安石又豈會為一首菊花詩而計較?傳說中的“波是水之皮”,顯然,也是不滿王安石的文人所杜撰。林語堂的《王安石傳》寫道,后人對王安石的評說,往往是不公正的。
王安石雖然與蘇軾政見相左,卻是襟懷坦蕩之人。在得知蘇軾因“烏臺詩案”入獄后,王安石上書神宗皇帝,解救東坡。蘇軾被貶黃州,既與黃州菊花無干,也與王安石無干。朝云說:“先生一肚子不合時宜?!蓖醢彩朔Q“拗相公”,東坡豁達,荊公果決,即使表面入世,心里卻是落落寡合,冷眼看世,都是菊性格。他們相左又相知,怎會上演“菊花誤”呢?
描寫菊花枯而不落的著名詩句有三句:一是東坡的“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另兩句非常相似,南宋女詞人朱淑真的“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fēng)”,表現(xiàn)出一種“不合作”的冷淡,無奈但堅決,一個“老”字,可見煎熬;宋元之交詩人、畫家鄭思肖的“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fēng)中”,“死”字毅然決然,“何曾”則堅決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朱淑真每與李清照并提,才華橫絕,可惜所嫁非良人,一輩子郁郁寡歡,終于自盡,不得入葬。她一生追求愛,卻一直在寒冷中,最終成了“東籬菊”,卻絕不茍合于俗,寧愿在枝上老到不堪。而后世毀之以“不貞”“非好婦”,豈不又是一場“菊花誤”?
鄭思肖比朱淑真晚生了一百多年,南宋滅亡后,隱居杭州,自稱“孤臣”。居室題額為“本穴世家”,將“本”下的“十”字移入“穴”字中間,便成“大宋世家”。他原與著名畫家趙孟頫相善,趙降元后,鄭當(dāng)即與之絕交。鄭擅畫墨蘭,宋亡后,所畫蘭均無土和根,因土地已淪喪于異族,無處扎根。四十多年來,作一本奇書《心史》,謳歌志士,痛斥奸佞,控訴元軍,死前投于寺廟枯井,350年后,大明將亡,書重現(xiàn)人間。后人褒貶不一,毀者稱其為偽書,終于得到證明時,時間又過去360年。世有菊花,而人不識,豈不是又是一場“菊花誤”?
“菊花誤”多,因為人們慣看春花。今日世人不解菊花,用它布置裝飾,豈不知:若是菊花愿意出鏡,選擇春天豈不是好?人們誤會菊花越來越深,菊花也漸漸退出今日的精神語境,東籬不見了,它們在城市的陽臺,于枝頭老去,干枯成標本,卻絕不落下,任北風(fēng)馳騁。
(編輯 ?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