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
“記得按時喝藥,聽見了沒有?”
“嗯……好好好。”
“咔嚓”一聲通話結(jié)束后,我扭頭問室友要了一塊剛切好的甜杧果。
室友猶豫了一下,問我:“我記得你不能吃杧果吧?”
我搖頭——反正遠在千里之外的媽媽是不會知道的,我當然也聽不見她的怒吼。在即將迎來22歲的生日時,一直是乖孩子、好脾氣的我,因為幾種水果叛逆了——其實,我只是覺得自己失去了自由——我的飲食,被中藥束縛著,被醫(yī)囑束縛著,被媽媽無時無刻的“不能吃”束縛著。
2017年8月,我們一家去漂流。終于漂到終點,我沖上岸邊擰干長發(fā),媽媽喊我:“嘿!你回頭,我給你拍一張?!?/p>
拍完照片,她仍站著,盯著照片看了好一會兒,又走到我跟前,仔細看我的臉,還伸手在我左邊嘴角用力蹭了蹭:“這是什么?你的粉底脫妝了嗎?”
我拿出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嘴角有一塊明顯的白色,拿手蹭了蹭,白色紋絲不動?;丶液?,我并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媽媽卻始終掛念著,思前想后決定帶我去附近的皮膚醫(yī)院看看。
醫(yī)生盯著我的嘴角左看右看,一直沒說話。終于,媽媽像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一樣,問出了那句話:“是不是白癜風(fēng)?”
小地方的皮膚醫(yī)院沒有能確診白癜風(fēng)的機器,醫(yī)生建議我們?nèi)ノ錆h查一查。當天,我就在武漢被確診了。白斑出現(xiàn)在我的左耳、下巴和左邊嘴角附近,都是小小的一塊,和正常膚色劃分出明顯的界線。不幸中的萬幸,發(fā)現(xiàn)時是早期。
醫(yī)生給我開了特制的中藥,外擦、口服,及一堆輔助治療的藥品,并讓我停掉所有的化妝品和護膚品,還囑咐我:“不要吃富含維C的食物?!?/p>
媽媽站在一旁,立馬拿出手機搜索哪些食物富含維C。她很快列出清單塞給我看,我推開她的手機,有點不耐煩。媽媽也沒說話,只是將清單存好,自己一個一個背下來。
那時我總覺得,生病的仿佛是她,不是我。
那天,醫(yī)生的下一位病人是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男孩。醫(yī)生拉起他的上衣,我看到他背部大片大片觸目驚心的白斑。
媽媽更是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她害怕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這樣,很快就開始懷疑各種事情?!鞍ィ铱淳W(wǎng)上說有種藥很有效果,醫(yī)生為什么沒給你開?”
我哪知道,只能敷衍:“不同的醫(yī)院療法不同吧?!?/p>
她不放心,帶著我在醫(yī)院附近的藥店一家家地找。每次進藥店之前,她總讓我站得離藥店遠些,然后自己進去問——她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得了這種病。
到最后,她也沒找到那種藥,只好轉(zhuǎn)而去關(guān)注些其他東西?!澳氵@個裙子,不是純棉的,以后別穿了。這種化學(xué)纖維的東西,對皮膚不好,會影響你恢復(fù)?!庇纱碎_始,一發(fā)不可收拾。
“美甲不要做了,這種化學(xué)涂料碰到臉上,影響恢復(fù)?!?/p>
“發(fā)物都不要吃了,你喝的是中藥,不能吃發(fā)物?!?/p>
對于涂藥,她更是極端。一開始,我是按說明書上的量,她十分不滿,執(zhí)意要求我每日不間斷地涂,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
隨著時間推移,她對我的病情愈發(fā)敏感。有時,她會指著滿大街治療白癜風(fēng)的廣告安慰我說:“你看,好多人都得這種病呢,沒什么大不了。咱們這才多小一點,好治!沒事!”而一旦出了家門,她又將我的病藏得嚴嚴實實,生怕別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我常覺得自己被一根根絲帶團團圍住,越收越緊,幾近窒息??擅慨斘以噲D反抗她時,又會因為她的虔誠而于心不忍。
從我確診那天起,媽媽就開始嚴格監(jiān)督我的飲食了。除去禁忌食譜,信奉食補食療的她還窮盡“畢生所學(xué)”,想辦法在我的飲食上做努力。
假期結(jié)束我返校后,她將黑米、紅豆、黑芝麻等谷物磨成粉末,打包郵寄給我,讓我每天堅持吃,據(jù)說能加速皮膚黑色素的生長??墒沁@著實難以下咽。
媽媽知道我不愿意吃后,便拉著爸爸以身作則似的,拍照給我看:“你看,我們經(jīng)常吃,很好吃的?!?/p>
等我的白斑漸漸開始縮小,我實在忍不住了,開始偷吃“禁品”。
起初,我只是對橘子、橙子饞得慌,那種酸甜的味道讓我很是懷念。“一口應(yīng)該沒關(guān)系吧。”我這樣想,然后偷偷吃了一口。
很奇怪,吃到橘子那一瞬間,第一感覺并不是來自橘子,而是一種自由的暢快。
于是,我從一次次“偷吃水果”中找到了久違的自由,柁果、草莓、番茄,所有酸甜的東西我都要嘗一嘗,我開始“忘記”喝藥、“忘記”擦藥,反正白斑也在持續(xù)變小,只是速度快慢而已。
緊接著,媽媽和我之間爆發(fā)了嚴重的爭吵。我怪她步步緊逼,她怪我對自己的病不上心,我們各執(zhí)一詞,最后她以“那我不管你了”結(jié)束了對話。
從那之后,我們之間的氛圍變得尷尬起來,她不提我的藥品,甚至看也不看,我也憋著勁,不向她提藥的事。我開始變得煩躁、失眠,成夜睡不著覺,這樣的狀況持續(xù)了兩個多月。
等自己終于冷靜下來之后,我才開始反思,我和媽媽爭吵的癥結(jié)究竟在哪里,為什么來自親人的善意會讓我感到窒息?
在我的記憶里,媽媽一直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她做事果決,對認定的事固執(zhí)倔強,并要求別人無條件服從。在她的影響下,我自小就形成了一種兩極分化的性格。平時的我能忍則忍,遇事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逃避??梢坏┪遗瓪馍项^,就會變得極其暴躁。
在意識到自身性格的缺陷后,我開始有意識地克制自己的情緒。而轉(zhuǎn)機就出現(xiàn)在自己養(yǎng)了貓之后。
小貓剛來到我家時,因為緊張和水土不服,腸胃出了點問題。我?guī)メt(yī)院打針,小心翼翼地照料它,還不停地在手機上搜尋注意事項。等它能吃能喝、能玩能鬧了,我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些。
在它病情最嚴重的那段時間,每次趴在沙發(fā)上熟睡,我都會靜靜坐在它身邊,一動不動地守著它,連它的呼吸都會反復(fù)觀察。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媽媽的樣子,她盯著我的白斑看時,也是這樣。
那一刻我開始明白,媽媽歇斯底里、草木皆兵,正是因為她把我當作需要被保護的對象。一旦我出了什么事,她都會覺得失職,就像我對小貓。
對于我的皮膚病,媽媽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什么有用,什么要禁止,這些在她心里形成了一本魔法食譜。等她的憂慮和愛忍不住要蔓延到我生活的一切細枝末節(jié)時,我終于受不了了。最嚴重時,她跟我提到任何跟“白癜風(fēng)”相關(guān)的話題,我都會突然暴走,拒絕她的所有提議。
我覺得自己得和她談一談。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同時也需要你的理解?!蔽曳磸?fù)對她說這句話。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只是覺得自己正在失去自由。”我對她說。
“我生病不是你的失職,這是我需要自己負責(zé)的事情,你要相信我也能處理好?!?/p>
媽媽顯得有些惆悵,也許她終于意識到,女兒和她一樣是獨立的個體。
“行吧?!彼K于松口,“你自己負責(zé)。”
我和她逐漸達成了和解,感覺一切都輕松了,我能積極地配合治療,能自律地控制飲食,會謹遵醫(yī)囑的每一條。
你看,只要相互尊重相互理解,一切都很簡單。我的治療很快進入平穩(wěn)階段,每隔一個月,她都會讓我拍下臉上的白斑,拿著照片去找醫(yī)生看,之后再給我寄來些藥品。
2018年夏天,當我喝完最后一瓶藥,白癜風(fēng)終于和我分道揚鑣了。媽媽開始揚揚得意地炫耀,仿佛打了場勝仗:“你看咱們恢復(fù)得多快,醫(yī)生說了,沒有人像你這么快的?!?/p>
從最初她毫不猶豫地帶著我去檢查,讓我在初期就得到治療,到確診后馬不停蹄地為我更換一切洗漱生活用品,嚴格控制我的飲食,對我?guī)捉量痰南拗?,媽媽為我做了太多事,雖然并不是每一件都有助于我的恢復(fù),但她確實傾盡了所有。
媽媽的食譜讓我變得白凈、健康,也加速了我的治愈。未來的很多年,我可能還要繼續(xù)依賴于媽媽的食譜。
唯一不同的是,這份愛的魔法,不再是她單方面地給予,我單方面地承受。從始至終,我一直都明白她的愛,只是我無法全部接受?,F(xiàn)在,我們都變得更好了一點。
如今,我的治療終于告一段落,但仍需要不斷鞏固,因為這是一個會隨時復(fù)發(fā)的疾病。
媽媽喜歡逗我,常拿起一串葡萄問我:“你想不想吃?”
我還沒說話,她就立刻問:“要不吃一個?”
“我不吃!”我故作嗔怒。
她就咯咯地笑,我也跟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