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總體而言,《淪落人》是一個底層人拯救底層人、失敗者慰藉失敗者的故事。
一個生活無著的外來菲傭和一個高位截癱的香港土著意外相遇。沒有任何大開大合的場景,甚至男主角梁昌榮連動作都無法做出,只能“使用”自己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用眼神、嘴角和肌肉抖動呈現(xiàn)一些內(nèi)心的變化;而那個菲傭Evelyn自始至終在這間逼仄的公屋里,卑微地生活。而這兩個人就在這樣的“狹窄”之內(nèi)演繹了一種難以名狀的闊達。
從現(xiàn)實層面看,《淪落人》真切寫實,一件件家常物什、一場場細碎對話,讓它看起來真的像是在公屋里擺放了一臺攝像機收錄一切,而從精神層面分析,這個故事又非常巧妙地布置下眾多隱喻。
最初,菲傭Evelyn只會說英文,而老港梁昌榮只會講粵語,彼此雞同鴨講。Evelyn的那些菲傭朋友告訴她,永遠不要學(xué)粵語,即便懂得也要裝傻,這樣才能少干活,這是這個圈子內(nèi)的生存策略。但Evelyn還是開始向梁昌榮學(xué)習(xí)粵語。語言作為媒介,讓彼此的生活開始交融,溫度上行,氣氛緩和。他們開始一同出門購物,一同面對彼此的難題。感情產(chǎn)生了,最微妙的內(nèi)容開始氤氳。
這兩個人是什么關(guān)系?女人日復(fù)一日無微不至地照顧男人,男人一心一意想讓女人實現(xiàn)夢想,他們的相濡以沫在這俗世所定義的關(guān)系之外辟出了獨特一種,像是母子,像是父女,像是伴侶,像是家人,像是故舊,卻又絕對不是這上述種種。兩個無血緣、無相似背景之人,超越肉身欲望,建立了一種情感的烏托邦,并且真的實現(xiàn)了它。最卑微之人,最粗陋之地,卻幻化出柔情萬丈光。
Evelyn是一個身體健全而精神被困住的女人,梁昌榮則是一個精神自由而身體被困住的男人,他們合二為一成為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健全者。梁昌榮為Evelyn買相機,幫她報名參加攝影比賽,推著她去實現(xiàn)夢想。某種程度上說,女人成為了男人的精神延伸和愿望投射,她的成功和圓滿變成了梁昌榮自我實現(xiàn)的替代。兩人都是淪落人,所做的一切無非是在確認自我的存在,確認在這世上的意義。一個截癱患者的生存意義是什么?一個底層傭人的呢?前者是耗盡一生,等待死亡嗎?后者是存夠錢財回到故土嗎?他們的焦慮、憤懣、失意都是因為無法看到前路,而兩人的相遇讓彼此確認存活于這世上尚有意義——通常,我們將之命名為希望。
這個故事的神奇之處在于,它核心講述的是一種高蹈的精神之夢,是關(guān)于人本身的存在、價值、自由與無限可能,這一切很容易淪為虛偽的說教,但它卻敘述得如此真切扎實。它大大方方地講述一種絕對清澈的、純粹的、精神意義上的美好,并讓人們相信這樣的美好存在于世。
這故事中的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苦澀,那些苦澀都被省儉著交代,如那個哭喪著臉的妹妹、那一群看似勢利但實際善良的菲傭,等等。他們都有苦甜交織的過去與當(dāng)下,有時鎧甲加身,有時也以軟肋示人,大多數(shù)時候只能穿戴整齊沖鋒陷陣,就像我們每個人。
香港無非和其他大城市一樣,有冷暖陰晴,四季流轉(zhuǎn)。這座城不只有符號、旗幟、寫字樓、巨賈政客與街頭棍棒,更多的時候它不過是凡塵俗世,日常煙火,就像這個故事中呈現(xiàn)的那些安靜動人又不為外人所知的日與夜。它之所以打動人,就是因為它寫就的是一曲香港凡人歌,是每個卑微世人在低頭謀生之外,也有抬頭望天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