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中華民族在復興,傳統(tǒng)文化沒落下。從還算漫長的近代來看,這的確是個新近的現(xiàn)象,也自然有其由來。
我們都熟悉近代史,所以清楚傳統(tǒng)文化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的待遇。它是中國落后挨打的根源,比“器物”“制度”更根本,它是“吃人禮教”,是“奴隸道德”,是愚昧、落后、迷信,與現(xiàn)代價值水火不容。
但時勢會變易,文化和國運綁在一起,與之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改革開放使中國經(jīng)濟騰飛,給了國人以信心,正是在信心恢復的前提下,傳統(tǒng)文化不再那么面目可憎,反而是文明古國的偉大象征。
但傳統(tǒng)文化不能止于門面。它也是一個個渴望豐滿的心靈的需求,實際上指向一個問題,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在普遍精神寂寞(而非精神空虛)的當下,中國人如何找尋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在。
在這種背景下,傳統(tǒng)文化的“熱潮”自然來了。
在這股浪潮中,我們見到了各種面孔,欣慰的、疑惑的、丑惡的,這么多年過去,大浪淘沙,真金泥沙仍俱在。
時至今日,我們已該弄懂什么是真,什么是偽,提倡什么,底線又在哪里。就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與教育這一主題,《南風窗》記者采訪了著名作家、學者鮑鵬山,他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古代文化的教學與研究,致力于推廣中國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辦了浦江學堂。
在鮑鵬山教授看來,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是世所相通的價值觀,我們的人文教育要走向與其他民族的“同”,要給人以判斷力、良知和信仰。
“仁義禮智信”是我們民族對文明的生活、文明的社會、文明的政治的一種表達和追求。但它并不是我們民族獨有的,在全世界都一樣。
南風窗:這些年傳統(tǒng)文化很熱,在意識上國人知道它很重要了,但對它的理解依然很模糊。以至于各種國學,甚至女德班都出來了。在你看來,什么才是我們今天應該提倡的傳統(tǒng)文化?
鮑鵬山:傳統(tǒng)文化這個概念非常寬泛。主要有兩個要素,時間(歷史)、形式(載體),滿足了這兩點,都可以是傳統(tǒng)文化,但太寬泛地理解導致那些污泥濁水都出來了,這實際上損害了傳統(tǒng)文化的聲譽,降低了傳統(tǒng)文化的品位,也給很多人以可乘之機。比如所謂的女德班,講女人應該完全地服從,但即使在傳統(tǒng)社會里,它也沒有多少立足之地,賈府里那幾個姐妹們地位就不低。我認為傳統(tǒng)文化應該有它的基本的內核,這個內核是核心價值,也就是忠孝節(jié)義、禮義廉恥,是仁義禮智信。古人對此是不糊涂的。
南風窗:仁義禮智信不僅是中國人的價值觀,在其他民族也一樣。德國學者伊里亞斯在《文明的進程》里說,文化是使民族之間表現(xiàn)出差異性的那個東西,文明是代表著人類的普遍的行為和成就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你是把文化提升到了文明的層次。
鮑鵬山:沒錯,“仁義禮智信”是我們民族對文明的生活、文明的社會、文明的政治的一種表達和追求。但它并不是我們民族獨有的,在全世界都一樣。我不認為不同的民族之間有不同的文明認知,從人性的角度出發(fā),大家都有共同的追求,比如愛、安全、尊重、體面、光榮、誠信、關愛。這也應該是人類社會和平相處的共同法則,不隨時空改變而改變。中國古人講世界大同,他們早就知道。也許價值觀的體現(xiàn)方式會不同,但價值觀是相通的。
南風窗:如果價值觀是共通的,要如何理解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和西方經(jīng)典的關系,你也很欣賞蘇格拉底和耶穌。
鮑鵬山:并沒有誰說只推廣中國經(jīng)典而不學習西方經(jīng)典,是中國人不能不讀本民族的經(jīng)典。讀本民族的經(jīng)典是為了讓我們有一種皈依感。比如,東西方都提倡愛,這是共同價值觀。但中國人“愛人”的價值觀來自孔子;西方來自《圣經(jīng)》。我們從孔子那里獲得這一價值認同,我們就在感情上遵從孔子,他們從上帝那里獲得這樣的價值觀,他們就遵從上帝。所以,我們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獲得價值,就會認同中國,認同中華民族,這樣我們這個民族就有凝聚力。
南風窗:你為什么選擇用“四書”作為教授傳統(tǒng)文化的文本?
鮑鵬山:“四書”不是我選擇的,是宋朝人。宋朝人真正懂教育,他們知道人生是有限的、教育也是有限的,既然如此,就要在有限條件下給國民以最基本的教育。這樣來判斷,“五經(jīng)”的篇幅太長,很難讀完?!八臅笨偣布悠饋?萬多字,可以讀完。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直讀到大學,所以,基礎教育階段就要給人以基本價值觀教育和與之相應的文化認同,“四書”是對我們民族核心價值觀最原始的、最經(jīng)典的表達。找到了最原始、最經(jīng)典的表達,就找到了文化的源頭。所以我們今天做傳統(tǒng)教育,還是跟著宋朝人的選擇走。
南風窗:你特別重視《論語》,但我也聽到一些反對的意見,有人認為《論語》的基本形式是格言,不加辯論或論證,直接給出答案和判斷,但是現(xiàn)代人可能比較難接受,不光要告訴他,還要說服他。
鮑鵬山:《圣經(jīng)》里告訴一個人要愛的時候,也沒有論證。信仰沒法論證,這個世界上很多的絕對價值也沒法論證。知識技術是客觀實在的,但是價值看不見摸不著,怎么去認知它?舉一個簡單的例子,都說我們要做好人,請問為什么做好人?
南風窗:倫理學里面會用功利主義去論證。如果所有人都選擇做好人的話,整個社會的效用會最大化。
信仰就是對不確定的東西確定地相信,它跟科學的信不一樣??茖W的信要拿證據(jù)來,信仰的信是告訴你必須做好人。
鮑鵬山:反過來好不好?按照同樣的邏輯,我們之所以選擇做好人,是因為對我們有好處。那么,假如我們選擇不善良,效用更高怎么辦?是不是就可以選擇做壞人?所以,不能這樣想問題,功利主義對人性毫無敬畏之心。人活在世上,除了滿足物質生活的欲望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目標,就是讓人自身變得完美。耶穌和孔子想到了這一層,他們都是有信仰的人。我們學圣賢、讀《論語》,也是希望能夠引導人們朝這個目標去努力。
如果我們社會要的只是很好的秩序,有一種方法可以最有效、最快地實現(xiàn),按照法家的思路,變成秦王朝那樣的秩序。監(jiān)獄是最有秩序的,但問題是秩序也要合乎人心。
再舉一個例子,一棟大樓,要防止住戶往窗外扔垃圾,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向大家呼吁文明生活、不要去扔;還有一種方法,簡單,見效快,那就是直接把窗子全部封起來。秩序有了,不扔垃圾的目標也達到了,但是人自身的尊嚴和體驗蕩然無存。要自覺地不做壞事,讓自身達到某種高度,而不是在槍口下不做壞事。
南風窗:接著剛才的問題,現(xiàn)在有些孩子身上表現(xiàn)出一種虛無主義,你作為一個老師,怎么看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又怎么回答“為什么做好人”這個問題。
鮑鵬山:我剛剛從幾所中學回來,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孩子很優(yōu)秀,智商高、多才多藝,天賦很好。我對中國的未來有信心,就是因為中國總有那么多優(yōu)秀的孩子。
但是我們今天對他們的價值觀教育是不夠的。不是一兩門像思想品德課就能解決的。就像我剛才所講的,只告訴他做好人不行,他會疑惑:為什么要做好人?做好人,對別人有好處是可見的,但做好人對自己有好處嗎?結論往往相反。因為,做好人的前提就是一定程度上約束自己甚至犧牲自己去成全他人。
所以,價值觀教育要上升到信仰。什么是信仰?信仰就是對不確定的東西確定地相信,它跟科學的信不一樣??茖W的信要拿證據(jù)來,信仰的信是告訴你必須做好人。這樣“蠻不講理”的、不經(jīng)過論證的東西,只有賦予一個偶像,才能夠讓人心悅誠服。
所以中國人把孔子變成圣人,西方人把耶穌神化。把這些人神圣化就要讓這套價值觀在無法充分論證的情況下,讓人接受,給人一個絕對不可懷疑的對象,這就是文化的功能。我們把孔子神圣化,就是在把某一種價值觀神圣化。今天一些學校中小學思想品德課的價值觀教育缺一個偶像,或者說缺一個價值觀的來源。
道德偶像必須是全體人的最大公約數(shù)??鬃邮侵袊说淖畲蠊s數(shù),耶穌是西方人的最大公約數(shù)。所以,上帝不能死,孔子不能沒有。
再來看為什么有些孩子那么虛無,本來帶著滿腔的理想,因為破滅了所以虛無。但讓他破滅的不是孔子,可能是他的一個頂頭上司,是他在生活中碰到的某一個不守規(guī)矩的人,要改變的是制度,不是文化。
南風窗:你把孔子和耶穌放在一起,把儒家變成一種信仰,讓我想起清末之后,不斷有人試圖把儒家變成儒教,你怎么看這種努力?
鮑鵬山:這種做法實際上跟宋朝時很類似。宋朝是一個很重要的時代,它把原來上層社會“禮不下庶人”,轉變?yōu)榘讯Y推廣到民間。因為宋朝時佛教的影響已經(jīng)比較大了,儒家士大夫擔心如果再這樣下去,儒家會失去普通大眾。因此將一整套包括婚喪嫁娶規(guī)矩、祠堂祭祖文化都傳入民間,這樣儒家文化就深入人心。
每種宗教都有它的宗教儀軌,把儒家變?yōu)槿褰痰呐κ窍胭x予儒家以一套宗教性儀軌,我非常理解他們的動機。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如果我們沒有一套宗教式的儀軌,那么民間的精神世界可能就會被其他宗教占領。所以民間出現(xiàn)了祭孔這樣的活動,通過儀式,儒家可以進入人的內心世界。
南風窗:你覺得這條路徑可行嗎?
鮑鵬山:要看目的,到底是想保存?zhèn)鹘y(tǒng)文化,還是想讓國民的生活文明化,這兩個目標可以統(tǒng)一,也可以是不統(tǒng)一的。就像魯迅講的,要我們保存國粹,也須國粹能保存我們。如果保存的國粹跟我沒關系,我保護它干什么?如果有這樣一種路徑,讓儒家的傳統(tǒng)文化能深入人心,提升國民生活中的文明程度,讓每一個人內心更溫和、更寧靜,完全可以。
南風窗:好像很難。
鮑鵬山:它的困難不在于我們沒辦法制定一套禮儀系統(tǒng),而在于我們很難取得一個文化共識?,F(xiàn)在恰恰是太多的人對中國文化一知半解,一講到傳統(tǒng)就奮起反抗。
南風窗:閱讀先秦的儒家經(jīng)典,可以看到孔孟他們的人格力量很強大,讀下來其實有助于讓一個人形成穩(wěn)定的心靈秩序,但是近代以來的屢次反傳統(tǒng)運動把中國人奴隸道德的禍源都指向孔儒。
讀經(jīng)典沒有把魯迅讀壞,也沒有把胡適、錢鐘書讀壞,恰恰是不讀才壞。
鮑鵬山:奴隸道德不是儒家的問題,孔子講人要做君子,孟子叫人做大丈夫,張載講“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何等偉岸高峻的人格,即使是朱熹,也是在講個體的獨立人格之希望,奴隸思想恰恰不是儒家的,是法家的。
“文革”的時候,紅衛(wèi)兵的口號是“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碰到誰就跟誰干,但這不是獨立人格。
南風窗:所以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聲音出來,認為當年五四和“文革”的時候打倒孔孟是找錯了靶子。
鮑鵬山:沒錯。中國真正的問題,包括我們剛才講的愚昧,是專制制度造成的。不是孔子的問題,甚至也不是朱熹、張載的問題,而是秦始皇的問題,是朱元璋、康熙、乾隆的問題,我們老是把學者們罵一通,反而把那些專制的皇帝放過去了。
五四時期的文化先賢能夠反思傳統(tǒng)的問題,恰恰說明我們的傳統(tǒng)根本就沒有束縛人們思想。中國最早倡導思想解放的人,對傳統(tǒng)文化持嚴厲的批評態(tài)度,但這些人恰恰是讀傳統(tǒng)文化出來的,這就說明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本身并不缺乏反思的力量,并不保守、不封閉、不僵化。
中國是亞洲第一個建立共和國的國家,我們在近代面對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能夠做出那么好的應對,正是因為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教育給中國準備了一大批夠格的知識分子。就是這幫知識分子,能夠對自身和世界的問題作出很好的反應,他們的表現(xiàn)證明了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今天我們很多人說傳統(tǒng)文化不好,他們可能都沒讀過經(jīng)典。讀經(jīng)典沒有把魯迅讀壞,也沒有把胡適、錢鐘書讀壞,恰恰是不讀才壞。
南風窗:道德問題不是純粹的文化問題,如果是,倫理學就可以解決了,但實際上倫理學遠遠不夠,可能還得依靠政治學。道德后面還有制度,制度的核心是權力。你曾說過,“世界上所有的惡都可以追溯到權力,表現(xiàn)形態(tài)也是權力?!?/p>
鮑鵬山:對。奴性的形成是制度造成的。世界上任何地方,如果一個社會沒有道德約束,用權力滲透到每一個角落,用權力來控制所有的事,會非常危險。這時權力就像癌細胞一樣,進入到社會的末梢以后,整個社會會壞死。在中國古代社會,儒家曾經(jīng)長期維持著地方的秩序,哪怕王朝更迭,社會的重建也沒有問題,因為民間有一套規(guī)則,有道德榜樣,鄉(xiāng)鎮(zhèn)有鄉(xiāng)紳,鄉(xiāng)村有三老,有他們在,基本秩序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