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標題把我自己也嚇一跳——言過其實?昆明不是里約熱內(nèi)盧,不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甚至不是大阪,不是雅溫得,不是德黑蘭,但在我心中,昆明比它們都好,是上帝欽定的足球之城。我懷疑上帝本人一度來到美麗的滇池邊上,對著昆明城一聲大喊:“嘿,撾球!”
撾(音?ZHUA,二聲)球,昆明方言,即踢球。這個詞,我差不多叫嚷了半輩子。
A
先從上世紀?80年代講起。彼時昆明,不大,溫情脈脈,滿地金黃——一座極具法國遺風的金色小城(在這一點上我與于堅的記憶高度吻合):夕陽灑在武成路、長春路、青年路的老石板上,像扔了一地金幣。金碧路也漂亮得很,接天梧桐后面是金燦燦的法式小洋樓,走在街上,你會覺得昆明一定是全世界最詩意的地方。那時候我在五華區(qū)蓮華小學上四年級,因品學兼優(yōu)擢選入校航模隊,不料教頭是個足球迷,且是巴西球迷,實在不滿學校足球隊打個萌芽杯五華區(qū)小組賽都出不了線,索性,主動請纓執(zhí)掌足球隊教鞭。教頭姓付,名律,于我恩重如山,他是航模健將,又會鋼琴,出身音樂世家,跟足球八竿子打不著,更沒接受過任何專業(yè)訓練,連顛球、射門這些粗淺活計一概不會,他玩足球全憑寫小說般的想象力。于是,我這個跑得飛快的小子立馬轉(zhuǎn)行進入他的足球隊,他大刀闊斧另起爐灶,在次年萌芽杯小組賽開打之前讓我們住進教室改造的集體宿舍,我人生第一次集訓,就此開始。
那是了不起的?1983年。昆明燦爛金黃的空氣里釋放著濃烈的足球氣味。彼時昆明部隊戰(zhàn)績很好,坐鎮(zhèn)如今早就變成昆都夜場的國防體育場,竟能干過國家隊,而且出了一員驍將黃向東,后來還踢進了國家隊,很多老球迷都記得他。除了國防,當年的足球場還有師大、云大、昆工、昆一中、關(guān)上諸地,尤以拓東、海埂的聲名最為顯赫,前者是云南省體育館,也是省級四個梯隊的重要競訓地,后者則是位于滇池之濱、占據(jù)高原優(yōu)勢的著名國家訓練基地,每年春天和冬天都有國字號球隊和大批省市球隊蜂擁而來,慣常的叫法是,“上山”,撤出基地返回則為“下山”。80年代,昆明成區(qū)區(qū)百萬人眾,四季如春的氣候保證了一年到頭的訓練和賽事接連不斷,昆明球迷真是有福了,春天和冬天,他們或騎上單車,或跳上?44路公交車,甚至跳上拖拉機和馬車,沿漫長的好像永遠沒有盡頭的老海埂路直奔海埂,專程去看各路人馬的訓練比賽;大多數(shù)時候都能“巧遇”國家隊:年維泗、高豐文、趙達裕、古廣明、馬林、高升……這些如雷貫耳的家伙就在海埂基地綠毯一樣的草皮上跑來跑去,離你不到五米,身上的汗臭味都聞得清清楚楚,想想吧!
回到我的故事。我當年還騎不動家里的?28寸大單車跑去海埂,只能從老師們尤其付老師口中略知海埂英雄們一二。我家當時住北教場,背個書包走三公里前往學校,迷上足球后經(jīng)常整一只球塞進網(wǎng)兜,一路顛球過去,經(jīng)武警總隊、昆工、雪茄煙廠,穿過一條又細又長的“德國小巷”,來到鐵路邊,再順鐵路往西幾百米,就是學校大門。我至今不清楚“德國小巷”名字的由來。如果時間尚早,我們就在德國小巷里抓緊踢幾腳??諝饫锍錆M濃重的雪茄煙味,抬頭可見煙廠巨大的煙囪。我們的集訓倒是非常嚴肅,買了梅花牌的外套不說,還配備了兩套非常漂亮的金黃色的仿巴西隊球衣,下午放學后訓練,學校寬大的水泥操場上立即金燦燦一片。那時候我像中毒一樣迷戀足球,每天夜里恨不能抱著足球睡覺,滿腦子都是如何踢一腳漂亮的腳弓或腳背,如何突破50個顛球大關(guān)。我們經(jīng)常練到天黑,直到足球在夜色中一點點消失不見……下雨天和周末,我們就隨付老師前往鐵路對過不遠的師大籃球場上訓練,那地方毗鄰足球場,經(jīng)常見人廝殺,對我們,倒也是極好的刺激。一個多月的集訓收到奇效,我們在當年萌芽杯五華區(qū)比賽中一路過關(guān)斬將,和武成小學攜手殺進全市決賽階段比賽,最終躋身前四,拿到季軍。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績,是蓮華史上最佳,也是我收獲的第一枚足球獎牌。我還記得那些動人的細節(jié):小組賽期間,我們幾個孩子或者就你自己搭乘公共車趕赴某所承辦比賽的小學,一律水泥操場,一律雙星牌帆布足球鞋;當年雨水特別多,好幾場小組賽都在大雨里進行,就在濕滑的水泥地上狂飆,我記得我兩個膝蓋摔得血糊里啦的,我媽問起來我就裝沒聽見;對足球的瘋魔讓我們不覺疼痛,似乎疼痛才算撾足球,否則,如何換來主力前鋒位置?……那屆比賽我進了好幾個,又手握季軍獎牌,為后來走進足球最牛的古幢小學鋪平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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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了季軍的付老師調(diào)靖國小學。我暫留蓮華,每天繼續(xù)和小伙伴們在水泥場上摸爬滾打。一個偶然機會收聽到《星星火炬》廣播里張力的中篇小說,《火車頭牌足球》,對我產(chǎn)生不可磨滅的影響!小說描寫廈門鼓浪嶼一撥踢球孩子的遭遇,我迷得不行,到處尋找火車頭牌足球,當年,那可是最好最貴的足球。家里耐不住我折磨,花十好幾塊差不多半個月工資給我買了一個,我憋在北教場老家門前天天苦練;沒幾天,又偶得一本記述各國巨星的足球雜志,貝利、馬拉多納、加林查、斯蒂法諾、濟科……冥冥中似有天意,心中想什么就來什么,這本雜志我差不多翻爛了,索性把這些巨星照片(黑白的)剪下
來貼在床頭,睜眼就能看見,心里默念將來要當中國的貝利,中國的馬拉多納……
不單昆明,當年全中國的足球氛圍火爆異常。一來,1982年西班牙世界杯剛剛實現(xiàn)電視錄播,掀起全國性的足球狂潮,二來,蘇永舜的國家隊就差一步打進西班牙世界杯的悲壯令人扼腕,吸引了無數(shù)球迷,三來,中國彼時的校園足球三大杯賽開展得非常有序,學校和學校之間的對壘很頻繁,也很激烈。萌芽杯是小學?7人制,幼苗杯、希望杯分別是初中和高中?11人制,三線賽事銜接緊密,各個學校也重視,體育特長生通常是學校的寶貝,不像現(xiàn)在這般可有可無很受歧視;除三大杯,當年還有一位私老板劉猛勇(我記得非常清楚)投資打造“展望杯”,清一色小學生球隊,每年夏天在潘家灣的市體育場(今天的市體育場)廝殺,影響也很大。我的感受是,當年昆明各小學校搞足球真刀真槍,水泥操場是標配,訓練有規(guī)劃有要求,絕不是花拳繡腿做做樣子;僅五華區(qū),當時參加萌芽杯的小學校就不下三十所。我的雙星帆布球鞋不出兩周必爛,要跑到家門口的修鞋攤上花兩角到五角把窟窿扎好,再接著穿,直到徹底報廢。后來付老師把我?guī)У骄竾W,重建球隊,我就和付老師一起住校,遠離父母,一面觀摩偶像馬拉多納的墨西哥世界杯激戰(zhàn),一面苦練;那年夏天(1986)我的顛球記錄竟突破?1500大關(guān),創(chuàng)造了當時昆明少年隊紀錄;我喜極而泣,付老師立即為我買下一套很牛的熊貓牌球衣以資鼓勵……再后來,他轉(zhuǎn)投洪山小學,將我送入足球最牛逼的古幢小學,就像今日球星轉(zhuǎn)會一般——當年一撥揚名立萬的優(yōu)秀苗子都去了,這支?74-75年齡段的球隊像豪華的銀河戰(zhàn)艦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我坐穩(wěn)主力前鋒位置,又開始了漫長的集訓,除了輕松拿下全市萌芽杯冠軍,就是對付?1987年夏天在昆明體育場舉辦的萌芽杯全國南方賽區(qū)?A組賽事。我們連克重慶、武漢、廣州,最終惜敗梅縣,小組第二未能出線,未能躋身全國前四。很可惜。不過,那幾仗也算酣暢淋漓,我們雖敗猶榮。
那時候我們這支球隊大多數(shù)孩子差不多成了昆明的小球星了,圈內(nèi)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們訓練時常去古幢小學隔壁的省體育場,即拓東的西外場。當年它一片黃土,是省三隊、四隊的訓練場地,條件卻比從前的水泥地好太多了,偶爾還能竄到拓東內(nèi)場去,和省隊一起訓練。那一年,我小學六年級,還在拓東舉辦的全國青年足球邀請賽中擔任球童,每人一只小板凳老老實實坐在煤渣跑道上,撿球,再扔回去。
提及拓東就不能不提?1985年的慘案。是年2月?7日,老云南隊對陣匈牙利的維多頓隊,匈牙利人一上來就干了?3個,球迷罵聲一片。云南隊被罵醒了,下半場發(fā)力,竟連扳?3球。滿坑滿谷的?25000名球迷瘋了!及至最后?3分鐘忽然下起大雨,急于避雨的球迷沖向唯一的?8號門出口,發(fā)生嚴重踩踏,致?7人死亡,160多人受傷……2016年,我據(jù)此寫了一個中篇小說發(fā)在《芙蓉》雜志上,題目就叫《拓東,拓東》。當年的拓東確實太老了,像一頭衰竭的大象趴在東風路和拓東路之間。所謂拓東路,源于南詔王閣羅鳳命長子鳳伽異東征之后建一座大城,起名拓東(即昆明),有開拓東境之意;老拓東體育場建于?50年代末,90年代兩次改擴建,原容納?2萬多的球場已能容納?4萬觀眾。讓人痛心的是,2000年前后,西外場,我們小時候苦練技藝的土場,永遠消失了,如今成了一大片硬邦邦的水泥停車場,就在體育醫(yī)院門前……內(nèi)場也有非常大的變化,自米盧帶隊鑄就高原神話之后,它歇了很久,一度成為高爾夫練習場,看臺搖搖欲墜,成了危房;即便如此,還是辦過演唱會,也繼續(xù)承辦重要賽事。我就曾在拓東看過齊秦(1997年)、周杰倫(2007年)演唱會,也看了多場國家隊的世預賽,恍如隔世,自己當年做球童時的角落,怎么也找不到了。
今年春節(jié),還在內(nèi)場踢了一場球。草皮非常好,平滑,干凈,但空蕩蕩的漂亮挺括的超大看臺就像電影院里的巨幅幕布,讓人覺得極不真實。
C
似乎跑題了。
我們那支戰(zhàn)無不勝的球隊后來整體升入昆明第一中學,教練龔繼佳,杜慈孚。昆一中球場給人無限遼闊之感,場邊煤渣跑道,四周有三葉草,中間沙土,偶有石粒,摔一跤相當疼。跑道外面桉樹環(huán)繞,沼澤護衛(wèi);龔教練脾氣火爆,體罰是常有的事情。1988年以后?6年間,我們是所有昆明、云南賽事的冠軍。但凡我們參與的比賽從不讓同年齡段的其他球隊拿第一。為備戰(zhàn)幼苗杯全國南方賽區(qū)?A組賽事,我們又集訓了,半天上課,半天訓練。彼時,昆明還沒有任何一支球隊在幼苗杯全國?A組賽事中小組出線,躋身全國四強。1988年,我們在主場:關(guān)上體育場一氣干掉了廣州、重慶、武漢、長沙,打平梅縣,以凈勝球優(yōu)勢成功拿到小組第一,躋身全國四強,一舉創(chuàng)造了歷史。
啊,關(guān)上體育場,我仍能聞見它略有薄草,中間黃土填平的干燥和溫柔的氣息,它見證了我們的大捷,見證了我們淚灑球場昂首出線的壯舉。現(xiàn)在的關(guān)上體育場破敗多了,像個縣級運動場。我最后一次去關(guān)上踢球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還打入一粒任意球。下半場兩隊發(fā)生沖突,差點打架,比賽戛然而止。
當時我們那支幼苗杯足球隊也有機會前往海埂訓練,感受“全國最好的草皮”。海埂,多少昆明人心中的圣地!我第一次登上海埂草場時那個興奮??!一個個像打了雞血,滿場飛奔,肆意發(fā)揮,球感好極了,也敢做動作,敢放鏟和拼搶。前面說過,海埂就像是國家隊、國青隊和各省市專業(yè)隊上山的后花園,我初三、高一時才有機會邀約朋友一起騎車前往海埂看國家隊訓練。我記得當年見到高豐文及其弟子們并不激動,李輝、賈秀全就在面前大秀腳法,倒也博得很多圍觀球迷的掌聲。當然啦,你覺得他們踢得真挺好的,為什么關(guān)鍵比賽就不行?為什么就是干不過韓國隊?但你對國家隊的崇敬是不由自主的,就像我們兒時在西外場、拓東內(nèi)場訓練時不由自主崇拜云南隊的老家伙們一樣,看他們大力抽射,高難度頭球攻門,總是欽慕不已。
更深刻的海埂記憶,還是和自己有關(guān)。
我們那支史上最好的?74-75年球隊(昆明少年隊)最終竟無一人進職業(yè)隊,不約而同選擇上學。我是全隊僅有的考上大學的兩人之一,1993年前往武漢體育學院就讀。就此,和漫長的幾乎貫穿十年的集體生活(集訓)正式道別,和半專業(yè)的足球生涯道別。大學畢業(yè)回到昆明,和一幫朋友而不是從前隊友組建了自己的業(yè)余足球隊,再返西外場時,儼然是一支超強的隊伍,我們勝多負少,幾乎和全昆明的球隊都交過手。彼時,1997年前后吧,昆明業(yè)余足球忽如一夜春風來,蓋因全城最火的一張《都市周末》報紙推出了“都市周末足球擂臺賽”,引爆球壇,不下?120支球隊在最初幾屆比賽中躍上擂臺廝殺,地點,就在海埂。
20年前的海埂基地和現(xiàn)在的布局沒有太大不同,進大門,右側(cè)分布?7-10號球場,左側(cè)是11號場;再深入,往北,是平行的?1-6號球場,都市周末擂臺賽之繁盛以在不同的場地上風雨無阻連番大戰(zhàn)的方式顯現(xiàn)無遺,我記得?3號場最好,其次?6號場,7號場。當年下雨也要比賽,積水沒膝也要整,圍湖造田的海埂淤泥翻騰而出的惡臭讓我們亢奮到了極點,一次次水中大戰(zhàn)考驗的就不再是技戰(zhàn)術(shù)了,是一拼到底的體能和狠勁兒。因為人員不斷調(diào)整變動,我們那支球隊早年的擂臺賽戰(zhàn)績一般,直到?2002年,我加入一支有商業(yè)贊助的球隊,開始大殺四方,我一度以30多粒進球拿到射手榜亞軍……海埂,成了昆明眾多業(yè)余球隊最好的舞臺和福地。2007年后,海埂開辟三塊外場,賽事更多,球隊也更多了。自擂臺賽以來,四季如春的氣候讓昆明野球遍地開花,每支球隊在周末固定時段奔赴海埂,捉對廝殺;大約?2005年,昆明誕生了專門操辦周末野球的體育經(jīng)紀公司,為球隊安排比賽、裁判和礦泉水,野球的專業(yè)化氣息也越來越濃;2010年后業(yè)余球隊無論硬件裝備還是球場享用上,一點也不比那些牛哄哄的中甲、中超球隊差——喏,最好的混播小葉草,最好的阿迪達斯、耐克專業(yè)球鞋,最好的護腿板、球服、護膝、繃帶,頭上陽光白云,腳下翠綠如玉,我們像小時候一樣肆意揮灑汗水;爽夠了,各自回家,帶娃娃的帶娃娃,陪老婆的陪老婆,何等的幸福!你會覺得你簡直是上帝遴選的足球瘋子,這種有足球相伴的生活,即便放在南美,放在西班牙,放在非洲,放在澳洲,放在任何地方,都奢侈得讓人羞愧,遑論中國那些動輒沙塵暴、霧霾、大雪、極冷
極寒鳥不拉屎的大城市大鄉(xiāng)村?而在海埂的場地上,也只有在海埂的場地上,你會幻象自己是?C羅是梅西,每一場野球之嚴肅認真也會讓你在取勝、進球的時刻驟然而生職業(yè)球員般的自豪。十多年來,擂臺賽受中國足球和紙媒大環(huán)境影響漸漸式微,但昆明野球一直生機勃勃,每周鏖戰(zhàn)的隊伍不下七八十支。終究還是因為昆明太“好在了”,太受上帝眷顧,大家逐漸把足球的健身功能提到更高的位置,輸贏,遠非從前那么在乎了,場上隨時打架的現(xiàn)象也少多了。
我們這一批踢球的家伙,漸漸老了。但年齡更小的一撥孩子,80后,90后,真不如我們當年啊,技術(shù)粗糙意志軟弱,讓人感覺昆明足球是一代不如一代,現(xiàn)在很多孩子跑去打籃球玩滑板,踢球?qū)崒偻嫫?,哪還有當年一幫窮孩子泡在水泥地上摸爬滾打的癡迷吶……
D
距海埂三公里,是紅塔基地。
紅塔與海埂并稱昆明球場的雙子星座。紅塔如今共開辟十塊場地,當年只有六塊,供紅塔足球隊集訓比賽之用,偶爾也有一兩塊拿出來對外開放,但真正讓紅塔走向民間,成為野球重要戰(zhàn)場的,還是?2005年紅塔退出中超之后,自此紅塔基地大門敞開,應接不暇。紅塔場地偏硬,質(zhì)感遠不如造田誕生的海埂。但因為?2002年接待過赫赫有名的皇馬而舉世皆知,尤其?4號場,帶一側(cè)小看臺,多舉辦高規(guī)格的比賽。我們也在?4號場打過不下十場比賽,感覺挺棒的,草皮也無可挑剔。也許因為我們老去之后多上紅塔,戰(zhàn)績遠不如當年棲身海埂的時候,所以,每每想起紅塔,我反而沒多少感覺。
E
昆明就是上帝欽定的足球之城。從氣候,到球場,到校園足球,到業(yè)余賽事,到職業(yè)集訓……這個世界上,你怕是再難找到“分號”。而足球運動之巨大魅力無非是,管你國家隊踢成哪種鬼樣子,我們自己照踢不誤,我們自嗨,我們狂熱地愛它,也被它狂熱地愛著。這不是幸福,又是什么?
長期組織野球賽事的雄冠公司也開疆拓土,推出了越來越多的少兒足校和賽事,以配合中斷已久又重新恢復的校園足球運動——這項運動,似乎把昆明的少兒足球推到全新高度,很多學校翻新場地(塑膠的、人工草皮的),很多培訓班持續(xù)火熱,很多家長歡欣鼓舞……似乎,昆明的孩子又找回了我們當年的激情和熱愛。但事情從來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獨生子女政策、場地和裝備的升級換代、中超的火爆,換來的卻并非校園足球的持續(xù)繁榮,相反,以我目力所及,這些吃不了苦但穿著阿迪耐克最新款的孩子們,這些動輒在人工草皮上訓練的小將們,太軟弱也太嬌嫩了,大多只滿足于“參與”,足球只是學校健身運動之一種,校與校之間的比賽,也鮮見我們當年紅刀子進白刀子出的彪悍了,更別說在大雨天里在水泥地上把膝蓋摔得血糊里啦。校園足球如此,職業(yè)青訓是否也如此?我有幾個朋友就把兒子送去恒大,送去某某梯隊,甚至送出國,但這些昆明新一代們,這些新新人類,總讓你感覺缺少點東西,如今國足的糟糕戰(zhàn)績就是證明。我覺得他們普遍缺乏球場上那種忘我之驍勇和奮力之拼搏。說到底,是缺了血性?還是本該屬于足球的“貧窮”?應該是信仰吧。缺少對足球的堅韌不拔之“信”。
要說說業(yè)余球隊最重要的一樣東西,酒精。我們那支球隊以及很多老球隊延續(xù)十幾二十年,實際上靠的是比賽之余鉆到昆明某個角落,某個凹糟館子,要一桌飯菜,許多瓶好酒,從下午六點一路喝到黎明。這種兄弟之間的聚首,是最好的粘合劑,超過任何競技層面的比試和較量;熱辣的酒精背后是來自昆明四面八方的家長里短,悲歡離合,以及,怎么也說不完的某一場比賽的進球、失球的林林總總……這種幸福感可以延續(xù)整整一周,直到下一場野球到來。當然,這也成為我寫一寫這些昆明兄弟的重要起因,所以才有了我那本足球短篇集,《誰不熱愛保羅·斯科爾斯》;其實,業(yè)余球場上的死磕、流血比之世界五大聯(lián)賽的意義是一模一樣的,沒有高下優(yōu)劣之分,90分鐘比賽關(guān)乎榮譽和信仰,驕傲和尊嚴。在這些背后,更重要的是作為平凡昆明人的一切,是他們各種各樣的失落、得意、痛苦和傷心。我想,我還會繼續(xù)寫下去。
現(xiàn)在,全城的體育場,唯有國防和西外場消失了,其余還健在,有的甚至更好,新場地也層出不窮。拓東盡管有過沒落時光(紅塔解散之后的最近?10年),好歹承辦了多次國足的重要賽事,比如米盧的印尼大戰(zhàn)、福拉多和杜伊部隊的澳大利亞之戰(zhàn)、里皮的十二強賽等等;高原不敗神話不單是球隊踢出來的,更是它的球迷塑造的。昆明人看球非常激情,好就給你叫好,不好,就罵聲一片。80年代時最喜歡罵裁判,“黑老鴰!”后來隨時喊下課,“米盧下課!”“高洪波下課!”“福拉多下課!”……最后一場國足大賽是里皮執(zhí)掌國家隊的十二強賽,2016年,對陣卡塔爾,結(jié)果?0:0悶平。也算繼續(xù)“高原不敗”。那場球我沒去拓東,一直坐在電視機前面?,F(xiàn)在想想,有些后悔。
當年米盧那支英雄部隊對陣印尼的世預賽大戰(zhàn)我是在現(xiàn)場的,一球落后的國足下半場連入?5球,我和哥們一起玩命嘶吼……福拉多、杜伊雙頭執(zhí)掌的國家隊在拓東被澳大利亞?1:1逼平那場我也以新華社體育記者身份全程報道,邵佳一罰丟點球,錯失良機,再次折戟小組賽……我很恍惚,又想起當年自己就在這塊場地上訓練,撿球……
昆明的足球之名,無非就是被國家隊、職業(yè)隊的一次次“上山”以及無休無止仿佛韓熙載夜宴圖般一年年輪流更替的業(yè)余足球、野球撐起來的。兩大不搭邊的體系,造就了昆明足球,讓它歷經(jīng)二三十年而不衰。盡管,受各種因素制約,昆明的業(yè)余足球水平未必是全國前列,但其參與的深度和廣度,開展的時間和成效,絕對領先全國。試想,還有哪個城市能在北方飛雪的冬天,還能在艷陽高照的一流草場上撒野?還有哪個城市,能讓你每周和老友相聚重逢,和不同球隊交手過招?二十年了,我舍不得離開昆明。一想到遠走北方的嚴寒酷暑就沒球可踢,我那個痛苦?。≈缓靡淮未魏捅本┎良缍^。哎,沒辦法,孩提時代的足球基因,之于我,扎得太深。
如果當年選擇專業(yè)隊(這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繼而職業(yè)隊,人生,又如何?
必須再說我的啟蒙教練付律,前面說他又從靖國去了洪山,僅一年之功竟帶出一支打遍全城無敵手的冠軍球隊,這支球隊,后來走出了紅塔隊的幾大本土悍將:高翔,張旭,張迅、王云……實則都是付律一手調(diào)教的(嚴格說都是我?guī)煹?,小時候我也常帶他們一起在洪山的水泥地上撒野),稱付律為昆明最早的職業(yè)球員之父,毫不為過。只可惜,洪山的輝煌也很短暫,付老師將弟子們送進體工隊后決然下海,自此閑云野鶴,來去無蹤,載沉載浮;我們偶有聯(lián)系,他還是愛喝酒,每喝必醉……
經(jīng)常路過兒時踢過球比過賽的地方,極力尋找當年的影子:武成小學、文林小學、育紅小學、師大附小、靖國小學……有的學校尚在,有的離奇消失。古幢小學也還在,那個小小的操場呢?還在?哦,昆一中,多年前進去過,見識了它的塑膠跑道和郁郁蔥蔥的足球場,比從前好得不是一星半點。草皮專門養(yǎng)護,不再隨意開放。換句話說,踢球的孩子少了,場地才如此之好啊。我們那撥人馬之后,昆一中足球輝煌不再。龔教練退隱多年又重新出山,不知,戰(zhàn)績?nèi)绾??……我對一中的記憶,苦澀竟遠遠大于幸福……三十年來,昆明變化之大,匪夷所思,從前的溫暖、金黃、脈脈含情,全消失了,一模一樣的街道、高樓切斷歷史和感情,讓人加倍渴望重返80年代。十年前,我去過一趟蓮華小學。還是那道大門,還是那棟大樓。水泥操場宛然如故,但是,怎么這么小哇?
門前有鐵路,還有當年雪茄煙廠巨大的煙囪。鐵路邊的小徑也還在,我依稀看見自己顛著網(wǎng)兜里的四號火車頭牌足球,鉆出“德國小巷”,踩著雪亮的鐵軌,蹦蹦跳跳走進校門。
班主任陳漸萍老師一眼認出我來,“嘿,陳鵬,當年啊,你真是瘋了一樣迷戀足球?!?/p>
我們那一批孩子,野草一般散落昆明,娶妻,生子,上班,苦錢……
2008年,我去北京報道奧運會足球賽事,在鳥巢決賽現(xiàn)場親見偶像阿根廷領隊馬拉多納。坐在記者席上的我,在他向我們揮手致意那一刻,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