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末端
我對昆明的記憶從盤龍江開始。媽媽在我有記憶后告訴我,我出生在盤龍江邊巡津街上的鐵路醫(yī)院,后來在我兩歲以后,我的家也搬到了巡津街。
巡津街坐落于昆明市區(qū)中南部、盤龍江西畔,起于得勝橋頭,止于雙龍橋頭。清朝時期,由于盤龍江常年泛濫,清政府修筑了用于防汛的崗哨“云津堤”,后來逐漸形成街道。“巡津街”中的“巡”就是觀察、預防的意思,“津”就是指盤龍江。在以前,這里算是老昆明城外,河對面是昆明的火車南站,通過得勝橋和雙龍橋才能進城。這一帶就成了?1910年法國人修了滇越鐵路后大量建房的區(qū)域,使得巡津街充滿了“洋氣”。因為和當時云南唯一的一條鐵路有關系,解放后,這一片的土地房屋大部分劃給了昆明鐵路局。
就說那座我在這出生的鐵路醫(yī)院,外形就像一列火車,法式建筑可以清楚地看出其車頭、車廂,在河邊占了幾百米狹長的地方。我家搬到巡津街的時候,醫(yī)院已經搬到北京路上,原來的房屋就成了好幾個連在一起的大雜院。從學校畢業(yè)就分配到鐵路醫(yī)院工作的母親,能夠對我一一指出原來的醫(yī)院各個科室所在的房間,最有趣的,是母親告訴我原來的太平間(停尸房),也住進了兩家人。這讓我稍微長大點以后,走過這兩間房子,心里都有點涼嗖嗖的。
讓我感覺到巡津街上最美麗的院子,是在街頭上的郵電局,法國人修的,一個小院,栽滿了粗大的梧桐樹,中間是一個噴泉水池,噴泉口用鐵和水泥造型,高出水面一米。人進了大門,從噴泉后面左右陳列的露天法國式樓梯上去,進入米黃色人民郵政的營業(yè)室,室內頂上掛著卡薩布蘭卡式的吊扇,地上鋪的是三色地磚,這種法國地磚。前兩年昆明要修繕一些老建筑時了解到,在法國這種地磚已經無人燒制。往下再走一點,現(xiàn)在列為文物保護單位的甘美醫(yī)院大樓里還有一些。
那時候,我經常替大人跑腿寄信去這個郵局,記得有次下雨,我就站在兩廊的樓梯上,聽著雨聲沙沙打在梧桐葉子上,看雨水在沒有噴水的噴泉池水面上點出一個個圓圈,那時我不懂什么是情懷意境,只知道這一切很有意思,很舒服。
后來老鐵路醫(yī)院舊址和法式郵電局都被拆掉了,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唯一留下一點和郵電局有關的,在郵電局原址上修了座大樓,是郵電的集郵公司,直到今天,除了官方在出售郵票,一些集郵愛好者也在這里做些民間交易。我估計隨著網絡通信的發(fā)達,郵票,只是一種古董收藏品了。
在我大約七八歲的時候,我突然地萌發(fā)了一種欲望,想從高處看看我所居住的昆明城。我就在我居住的巡津街的建筑物上,一幢一幢地爬上房頂,坐在屋脊上眺望。
在屋頂上,我坐在被雨水和大風洗刷得一塵不染的瓦面上,盡我的目力,那時的昆明是一個水靈靈的城市,空氣純凈,天熱的時候遠處風景在晃動,像海市蜃樓。城中的大樹如同巨人站立,沒有高樓大廈。我當時以為,昆明城永遠就是這個樣子了。
后來讀歷史,才知道從明朝洪武年間建立昆明城墻開始,墻內的歲月凝固了六百多年,昆明城沒有再次擴大,一代代的昆明人,睜眼看的是這個昆明城,閉眼時還是這個昆明城。我當時看見的昆明城,還在我長大后的幾十年間就徹底地改變了模樣。
在我家所在的屋頂上,往北面看過去,是一大片最高不超過兩層的房屋,人稱“1號大院”,這絕對不是門牌上寫的?1號,而是個歷史名稱。這個大院很大,里面又分為好幾個小院,房屋有過去大戶人家留下來的洋房,也有居民自己亂搭亂建的這種房屋。里面的居民就不只是鐵路系統(tǒng)的了,什么單位的人都有。我小時候身體弱,9歲的時候,父母通過別人介紹,在?1號大院最深的一個小院里拜一位老爺爺為師學習武術,學了一段時間,最大的成果就是在學校里沒人敢欺負我了。那段時間我天天要穿過?1號大院。
1號大院給我最大印象是大院里的廁所,左右大概有十多個蹲坑,人們屁股對著屁股大便,沒有任何隔板,早上人多的時候還要排隊,衛(wèi)生條件十分差勁,那時的我都非萬不得已不去那上廁所。不過大人們好像不在乎,天天在里面進進出出。
后來我才知道,教我武術的王爺爺,是中國武術史上的一位武術名家,曾做過民國“代總統(tǒng)”李宗仁的少校武術教官,從廣西體委退休后來昆明養(yǎng)老,收幾個小孩子教教老有所樂。為此,他把他住的小院地上厚厚地墊了一層土,供我們在上面練功。我學了一段時間,派出所的民警來到小院,不讓王爺爺教我們了。也是從民警嘴里,我們才知道原來王爺爺在民國的經歷。
王爺爺后來回廣西去了,我的學武生涯也就結束了,再后來,我才知道,抗戰(zhàn)時期,林徽因梁思成剛到昆明,也是住在?1號大院里的小洋房里。解放前夕到了臺灣的云南省國民黨書記長裴存藩的西班牙式洋房,也在?1號院里,他在臺灣的鄰居李敖寫到裴氏晚年:“裴老爺子不在乎他在臺灣的空白,他的生命發(fā)光在昆明西班牙式華麗住宅里——臺灣對他太小了……”初讀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就促狹地想,林美女和裴老爺子,會不會上過?1號院的那個大廁所?
我家的南邊,是鐵路招待所,占地很大,從河堤進了大門往下走,有一幢三層的磚樓,這是新建的招待所樓房,因為低于巡津街街面,在外面看不出來有多高。我這個孩子之所以對它有著深刻印象,是因為它在整條巡津街上有唯一的一個小賣部,里面有我家不大買得起的水果硬糖、罐頭,有一段時間,還賣過阿爾巴尼亞襯衫和香煙,據說是阿爾巴尼亞老受中國援助,不好意思拿了點襯衫香煙來給中國,吸過紙煙穿過襯衫的大人們都說這些東西質量很低劣,不過價錢不貴。有一年,全昆明市火柴斷供,而我剛好得到一支用火柴頭打響的“鏈條槍”,喜歡得要命而打不響,幸虧在這個小賣部花了幾分錢買到兩盒火柴,在小伙伴面前好好炫耀了一下子。
招待所里好玩的是一處我們稱之為“小招待所”的地方,里面有小洋樓,花園。小洋樓我沒進去過,只有貴賓來才能住進去?;▓@里有花圃和假山,是以前大戶人家留下的,不過被招待所食堂種上了菜,我進去的時候還被大人提醒過,不要用手去指盤在假山上瓜藤結出來的瓜,說這叫“指瓜爛瓜”,瓜會爛掉。據說后來在一部沒有拍成的“反擊右傾翻案風”電影里的反面人物,那位化名為“石千里”的鐵道部部長來昆明就住里面。
我小的時候,江里還有船在運輸,我坐在江邊,看運糧船、垃圾船、船倉全無遮擋的大糞船全憑人工劃漿從水面上飄過。江水清清,那時候巡津街的街面上,我記得有好幾處石頭搭的臺階,下去就能來到水邊上,街上的人家,就在這些臺階下洗菜,洗衣服。
我和小伙伴拿著大人幫忙制作的鐵絲魚籠,放上一些餌料,系上繩子放進水里,過一陣拉上來,能捕到幾條小魚,我天才地發(fā)現(xiàn),餌料最好用燒過的豬骨頭,但收集人們吃過的骨頭,在那個時代是一件很難的事。所以我的撈魚大業(yè)也沒持續(xù)多久就廢掉了。
河邊的孩子,自然要到河里面戲水。每到天熱的時候,男孩子們穿個褲衩或者光著屁股下到盤龍江里,狗刨式、青蛙式,或者最直接游“老排(上聲)澡”,昆明話把游泳叫做“排(上聲)老埂”,小伙伴約人去玩水,就在院子叫“排(上聲)老埂去了!”有的人家大人管得嚴,怕出危險不準孩子去,水性好的孩子就紛紛來做保證,保證照顧好他家的孩子。
在巡津街兩頭的得勝橋、雙龍橋上,男孩子們經常翻過橋欄,下到橋墩,在行人的贊嘆或嘲笑中用“冰棍”式或者“飛燕帶卷”式跳入河中,做跳水表演。成為昆明夏日的一道風景。據說,盤龍江還是收走了不少小孩的性命。那時我膽小,有一次用一頂軍帽浸濕了往里面吹氣,帽子鼓成一個氣球,抱著這個浮球從現(xiàn)在的金灣客運站前下到盤龍江學游泳,慌亂中帽子脫了手,我沉了下去,喝了一肚子河水,還是一起游泳的大人把我拉出水面,從此再不敢下河,直到現(xiàn)在還是個旱鴨子,
回到盤龍江邊的各種大雜院里,生活的腳步從來沒有停下,那時候“男人是木工,女人是裁縫”,院子很多能干的昆明小伙子自己籌辦木料,自己設計,自己鑿鉆刨。做出了一個個高低柜、胸柜、五斗櫥,再買點也在盤龍江下游昆明蟲膠廠生產的蟲膠漆刷上去,把幾平方米的家裝得滿滿當當,熠熠生輝。木工做得好的小伙子,在當時女孩子心中,相當于現(xiàn)在的創(chuàng)業(yè)成功人士。我那時雖然還小,家在山里的親戚也給我準備了幾立方木頭,我唯一發(fā)愁的是將來我怎么做家具。
女孩子用積攢下來的布票,扯上幾尺“料子”,劃粉剪子擺開,裁剪后或手工或縫紉機上一縫,就成了合身的服裝,巧姑娘們絞盡腦汁設計的服裝,不敢整現(xiàn)時的“緊漏透”,卻也端莊大方。衣服穿舊了,去新昆明電影院旁的化工原料門市買幾包染料,在家里火爐上燒盆開水,把染料和衣服放進去,晾干一看,又像件新衣服了。
昆明人冬天穿件自己織的毛線衣就行??椕碌牟蝗桥?,有些男人也是高手。那時只能看到阿爾巴尼亞電影,電影上演員穿的毛衣,硬是有高人分析出編織手法,一個傳一個,滿城盡是“阿爾巴尼亞花”。
一種彩色塑料線,昆明人叫“油線”,被編成五顏六色的小魚、小鹿鑰匙掛件,各種造型栩栩如生。紅色油線編在乒乓球上,一對喜慶的迷你紅燈籠就掛在了蚊帳鉤上。
大院里的鄰里關系也不像現(xiàn)在,我放學回家,要是父母還沒下班,肚子餓了,隨便到哪一家已經做好飯的鄰居家就可以飽餐一頓,鄰里間借個斧頭釘錘,板凳碗筷,蔥姜油鹽什么的,是經常的事。我小時候摔了一跤跌通了頭,是院子里的人用三輪車把我和我媽送到了醫(yī)院。我們大院里還經常組織起來,找上幾輛三輪車,拉著全大院的人出去玩,我家老相冊上還有幾張院子里當年在大觀樓游玩的照片,上面的人我都不認識了。當時照相時我正在尿尿,地上有水跡對著的那個小孩就是我。
盤龍江穿過昆明市區(qū),有河就必然要有橋。以前,幾公里的巡津街上,只有兩座橋。街頭的得勝橋,街尾的雙龍橋。街頭的得勝橋是昆明歷史的一個象征。1297年,昆明城南修了一座橋,取個啥名字呢?昆明本土文人們正在相互發(fā)表高見,元朝改年號為“大德”的詔書下來,一致?lián)碜o!就叫“大德橋”。后又命名為“云津橋”。
清朝,吳三桂叛亂,將軍趙良棟,帶著兩千人從大德橋上率先攻進昆明城。道光年間重修此橋,因為這事,改名“得勝橋”。
得勝橋作為舊時昆明的水陸交通要道,這里商業(yè)興旺,舊時“昆明八景”之一的“云津夜市”就在這里。清末,滇越鐵路建成后,昆明火車站就設在橋的東南,人流物資從火車上下,蔡鍔、聶耳坐火車進出昆明,滇軍抗戰(zhàn),解放大軍進入昆明,都從這座橋上走過。老昆明人甚至有句歇后語“得勝橋的警察——看瞧”形容靜待事情的發(fā)展。
雙龍橋始建于清代,因橋邊有座雙龍寺,故名“雙龍橋”。很長一段時間,雙龍橋是昆明市區(qū)和郊區(qū)的分界線,過了橋再往南走,就到郊區(qū)了。
雙龍橋橋墩上方南北各有兩個石雕龍頭。有一年,正值盤龍江枯水,一個龍頭落下來,就在河邊的淤泥上。我覺得這東西好看,就拿了根竹竿,背了個小背簍。一個人從河埂上爬下去想把它弄上來。用竹竿一探,淤泥太深,不敢過去。到現(xiàn)在,我至少想出了幾十種可以拿到龍頭的方法和發(fā)財?shù)膲?,但當時幾天后水漲,龍頭再也不見了。
現(xiàn)在回憶起來,我家住在盤龍江西岸的巡津街上,卻很少去另一邊的東岸去玩。這可能是當時東岸是一片圍著小火車南站的鐵路局住宅區(qū)。無論是從得勝橋還是雙龍橋過去,都要繞一大段路。而且長長一條巡津街上,只有在老鐵路醫(yī)院大門前一個早上賣燒餌塊的攤子,然后就是街頭老郵局旁邊有個米線館。
我就是在街頭那個米線館里形成了我的第一個人生理想:長大了我要當個賣米線的!把我自己吃的那碗米線多多地舀上很多肉。也就是因為一毛五分錢二兩糧票一碗的帶肉米線有點肉味,我覺得這一家的米線太好吃了。但媽媽不支持我的理想,還說這家的米線很難吃,我最多一個月能吃上一次。
倒是后來在得勝橋頭東,開了一家豆花米線店,還是居民委員會集體所有制的,原來開在拓東路小橋,后來搬到太和街(北京路),再搬到得勝橋而得名得勝橋豆花米線。我之所以這么清楚,是因為我的一位鄰居大媽一直在這店里工作。七分錢一碗全素的豆花米線是我吃過的老昆明小吃最美味的。
豆花米線,就是把嫩豆腐放進開水燙熟的米線,加上各種佐料拌制而成。不難看出,它和鄰省四川有名的“豆花飯”淵源一致。得勝橋豆花米線要放進的配料一般是冬菜、生韭菜、面醬、甜醬油、咸醬油、胡椒面幾種,但這幾種配料就大為講究。冬菜,是用昆明當?shù)厮a芥菜腌制而成,相對昆明人愛吃的酸腌菜酸味要淡,細細切碎后,在鍋里用文火煸出香味。豆花米線的面醬就復雜了,要用辣醬、甜面醬調合而成,辣醬最好是用湯池老醬或者昭通醬,其辣味就可以代替昆明人常吃的油辣椒。
辣醬、甜面醬,還有甜咸醬油如何調制在一起的比例很重要,就是在店里,你注意看,放這些調料的順序都不能亂,如果放了冬菜再放醬油,醬油在冬菜里,味道串了,這碗米線也就難吃了。還有豆花一定要煮一下,去除堿味,放進米線的時候,豆花的水不能多也不能少。
得勝橋豆花米線在當時就出了名。賣了很多年后,集體所有制解散,米線館消失。一位個體戶接著在得勝橋邊賣豆花米線,到現(xiàn)在,在昆明城里開了很多掛著“得勝橋豆花米線”牌子的連鎖店。只是我知道,昆明郊區(qū),已經很少人種做冬菜的芥菜了,各個連鎖店,放調料的順序還按照傳統(tǒng)的標準嗎?
那時候盤龍江默默地從巡津街上老鐵路醫(yī)院、1號大院、法國郵局、鐵路招待所旁邊流向滇池,現(xiàn)在這些建筑物全部消失了。千百年來,它看過身邊的多少人和風景呢?在過去,它清清的河水直接被人們拿來飲用、洗菜洗衣服,到現(xiàn)在,純粹成為一條城市景觀河道。河流還在,巡津街還在,只是沿江的高樓群里,已經找不到我的回憶。我長大了,童年也隨著江水逝去,了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