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洪平
很多時候被流水線沖刷得很干凈
忘了思想還可以存在
每天重復一個動作,不是把空間挖深了
而是讓時間慣壞了
自己成了生產(chǎn)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哪怕血肉之軀
也能百煉成鋼
成為閃光的金屬部件
甚至成為一把得心應手的工具
我上下翻飛
為完美的汽車工業(yè)舞蹈
每個節(jié)奏都迎合著時代的喘息
盡管每個動作的幅度由我來掌控
但每輛車都有各自的駕駛員
能不能駛向未來,跟我的動作無關(guān)
所謂質(zhì)量,已經(jīng)掩蓋了思考的光澤
標準會將我輕易設(shè)定
理想究竟太快還是太慢
歷史走到這里,起步還是停車
我站在流水線上時光如潮
一輛轎車大概有兩萬多個部件
如果加上螺絲,很可能超過三萬
所以轎車曾經(jīng)昂貴
每個零件都比銅板更有分量
后來手工被替代了
獨具匠心的制造被千篇一律壓縮了成本
我以很低的成本走進工廠
真正的價值,或許是每輛車的三萬分之一
再按照年產(chǎn)幾十萬輛除一下
那么,可能微不足道
另外,從自身的能力和所處的位置看去
我也只能擔當一個螺絲釘?shù)慕巧?/p>
可那么重要的發(fā)動機,變速箱,還有
車廂和各種電器都需要固定
我的牢牢存在,也是板上釘釘
一個螺絲決定一輛車的命運
我的絲毫松懈,都可能造成車毀人亡
緊緊固定了夢想
才能風馳電掣放手一搏
只有這樣仰望藍天
才感覺天不會徹底塌下來
翻滾的濃煙,白云一樣飄過頭頂
整座工廠都在沉重地呼吸
其實,我依靠的廠房
也在不可抑制地震顫
從體內(nèi)的血液沸騰擴散到靈魂激蕩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漸漸被廠房
吸進厚重的墻壁
成為一塊上世紀的深紅色的磚
沒有絲毫可以轉(zhuǎn)身的縫隙
躲在定格的年代里
看理想被制造出來的過程
最后的浪漫早已完成了機械組裝
雖然一切都在顫抖
工廠依然那樣堅不可摧
如果幻想在一片鋼鐵中生長愛情
那可不是承受一般的沉重
閃光的金屬,鏗鏘的年華
任何浪漫的想法都很難挪出工廠
所以她的愛情很現(xiàn)實
放到一個指定的地方就能堅如磐石
就連見面約會也像完成一項分內(nèi)工作
她也曾想過找一個知識分子
這樣生活起來或許不會硬碰硬
可一個強壯的青工,擋住了她的退路
她突然明白
這一生只能選擇有分量的命運
婚后她果然生了個大胖小子
小家伙緊攥的小拳頭像一件榔頭
狠狠敲打她平庸的日子
每天霞光照進廠房,照到她的機床
笨重的零件都能閃耀七彩光芒
她覺得一切發(fā)生了改變
從沒注意過的春天
也隨著機器轟鳴涌進她的心間
這一天跟所有人的一天沒多大區(qū)別
從上廁所開始、吃完早餐到單位干活
然后再吃午餐再接著干活,直到把這一天
加工成一件件合格的產(chǎn)品
最后下班回家
路過不同的超市、停車場還有不一樣的行人
以及將要發(fā)生的愛情或者無比瑣碎的日子
但在八小時之內(nèi)
一個班的人過著一模一樣的這一天
他們完全在思考同一個問題
向著同一個目標努力
包括內(nèi)部小報刊登的新聞
也出自這個班組
還有副刊上小王發(fā)表的一篇散文
把平時說的粗話改成了優(yōu)美的抒情
唯獨沒把談?wù)撆四且欢?/p>
印成白紙黑字
汽車從沒在他血管里稍作停留
他的思想一直燃燒,推動著一個車載的時代
世上所有的一切在車輪面前都變得格外短暫
兒子好像一夜之間長大的
然后去了國外,小孫子根本不知道中國汽車
只有他一個人相信自己能用國產(chǎn)車
鋪展高速公路,和現(xiàn)代化所需要的速度
退休對于他沒有任何界限意義
每天去工廠已經(jīng)成了生命存在的形式
單位要給他補助他不要
給他配車也不要
自己就是一輛昂貴的老爺車
穿越時光,行駛在新舊交替的世紀
為了他廠里成立了一個科研部門
一群年輕人緊緊圍繞著他,仿佛圍繞著
一盆就要熄滅的炭火
他為了貢獻余熱,不知浪費了多少資源
那個曾經(jīng)的時代早已遠去
一腔熱血轉(zhuǎn)化成一腔汽油
他把自己徹底燃燒的那一天
很多人看到,汽車帶著他的靈魂飛馳而去
直到吃午飯的時候
我才感覺肉體存在的強大
氣吞山河,鋼鐵也能消化
一點一滴凝固成汽車、城市還有風景
米粒造出了最沉重的靈魂
飛奔起來那種無拘無束慣性很大
只有利用一頓飽飯來踩住剎車
就算人是鐵,飯還是鋼
現(xiàn)在沒誰跟一頓午餐反復計較了
但這頓飯,在跟一個企業(yè)計較
跟一個管理模式計較
也跟一個觀念沒完沒了
我于午餐之后走上了裝配線
每一輛轎車都顯雍容華貴
很像沒準備好就一夜暴富的紳士
依然拘謹?shù)刈咴谟媱澙?/p>
一部建廠史,從陳列的櫥窗中成功突圍
很多細節(jié)被劃出血倒在了路上
真相經(jīng)過時間的折磨開始言不由衷
那些青春之歌
躲藏在我的耳朵里,等著成為絕唱
只有走進共青團花園
才會看見退休老工人聚在一起
把這部干巴巴建廠史,與有血有肉的人聯(lián)系
起來
一磚一瓦恢復了上世紀五十年代
火紅的人物,帶著時代烙印
奮力推開歷史的阻撓
跳進一群退休老工人的嘴里
讓那些口齒不清的聲音
將當年喚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