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川
“民粹主義很復雜,很難解決,因為涉及到大量民眾?!睔W洲跨文化研究院主席阿蘭·樂比雄近期接受《財經》專訪時說,“如果不能從政治組織、政治機構來解決這個問題,世界就會更危險?!?/p>
阿蘭·樂比雄(Alain Le Pichon)出生在法國軍人世家,祖輩父輩都是法屬殖民地軍人或高官。二戰(zhàn)期間日本入侵越南,幼小的樂比雄曾和家人_起被送進了集中營。成年后他在非洲做過十二年的田野調查,成為有影響力的人類學家。
40年前,阿蘭·樂比雄開啟了一場跨文化的思想冒險,并與意大利哲學家翁貝托·艾科創(chuàng)建歐洲跨文化研究院。近年來,阿蘭·樂比雄關注中國發(fā)展,也和中國學界不斷交流。在阿蘭·樂比雄看來,“在跨文化交流的過程中,每個人都會遇到或難或易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是要保持一個開放的心態(tài)。”
法國知識分子以關心時政聞名,在接受采訪時,阿蘭·樂比雄也坦率地對法國和歐盟的現(xiàn)狀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這位滿頭銀發(fā)的法國學者主張,“建立長期的、有真正力量的政治體制,而不是利用民粹主義,才是解決問題之道?!?/p>
阿蘭·樂比雄說:“中國應該積極參與全球化進程,和美國、歐盟一起進行持續(xù)的長期的對話和討論,只有這樣才能對全球化的進程和節(jié)奏進行有效管控。世界正在走入一個新階段,全球化時代需要一個新的聯(lián)合?!?h3>不能用民粹主義解決社會問題
《財經》:去年底到今年5月,法國爆發(fā)了“黃馬甲運動”,引起世界各國的關注。您認為,為什么會發(fā)生“黃馬甲運動”?
阿蘭·樂比雄:“黃馬甲運動”是一個過程,有很多原因。首先,法國這些年經濟表現(xiàn)不好,中低收入群體購買力下降,生活負擔加重,民眾有很大怨言。
其次,法國是一個民主國家,民眾有強烈的平等意識,法律又給民眾反抗的空間,政府不能壓制人民反抗的自由。
第三,由于經濟發(fā)展受到資本主義、自由主義,還有經濟全球化以及技術發(fā)展的影響,除了巴黎這樣的大城市,法國有很多小地方和偏遠地區(qū)被遺忘,那里的人們感覺非常失望。國家內部的割裂加劇了“黃馬甲運動”。
《財經》:提到法國民眾的反抗,這似乎是大革命形成的傳統(tǒng)。
阿蘭·樂比雄:是的,兩百多年前法國有很多窮人,生活痛苦無望,于是爆發(fā)了大革命。從那時開始,法國人性格特點比較好戰(zhàn),喜歡戰(zhàn)爭和社會運動,現(xiàn)在仍然如此。法國人重視平等,對社會不公的容忍度低。從原則上來講,現(xiàn)在的法國人民是自由的,也有反抗的權利。一旦有很多人抱怨自己的生活狀況,就會做出一些反應,包括一些激烈的抗議。政府既沒有強大的手段,也沒有權力去鎮(zhèn)壓人民。
“黃馬甲運動”就是在這個邏輯上發(fā)展的。之前有一些社會混亂,現(xiàn)在慢慢慢慢趨于平靜了。我相信,大多數(shù)人最終會意識到,他們希望過平靜的生活,并據(jù)此做出選擇。當然,如果法國未來經濟持續(xù)走低,甚至越來越壞的話,就會變成大問題。
《財經》:除了法國的“黃馬甲運動”,其他民主國家近年來也發(fā)生了一些社會事件,因此目前有些人開始懷疑民主制度。
阿蘭·樂比雄:不容否認,民主體系有一定的問題。在這樣的體系里,很多大公司很成功,聚集了越來越強大的力量和運作能力。相比而言,政府的力量反而不夠強大。政治家的任期有限,大公司卻有很長的生存周期,于是產生了很多的矛盾。
2018年12月8日,“黃馬甲”示威者在法國巴黎與警方對峙。圖/新華
其實這也關系到自由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問題。大公司有強大的勢力,有長期的權力來掌控很多資源。面對這樣的問題,如何能夠找到一個強大的政治領袖人物,讓他掌握強大的實權,同時擁有長期的視野和視角,就非常有必要了。現(xiàn)在法國沒有這樣的強大人物。馬克龍總統(tǒng)有這種思想,但是他被現(xiàn)有的體制束縛住了,他也做不到。
《財經》:現(xiàn)在呼喚強人的民粹主義已經復活,您怎么看待民粹主義,如何解決民粹主義?
阿蘭·樂比雄: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民粹主義很復雜,很難解決,因為涉及到大量民眾。我本身不害怕這個問題,我害怕的是,如果不能從政治組織、政治機構來解決這個問題,世界就會更危險。要承認民粹主義是問題,但是我們不能讓民粹主義主導這個世界。
應對民粹主義,取決于政治力量是否強大,政治力量怎么來消解民粹的力量。為此,要建立長期的、有真正力量的政治體制,而不是去用民粹主義的力量去解決社會問題。法國仍然是一個很偉大的國家,有強大的影響力,我們是有機會能夠建立一個好的政治體制的。
《財經》:建立強大的政治力量,很容易產生強人政治家。這些人對于這個世界的破壞可能超過建設性,如何對他們進行約束,防止這些人變成危害世界的人?
阿蘭·樂比雄:在法國大革命之前,法國的政治是專制系統(tǒng)。專制系統(tǒng)本身是一個長期的政治體制,本身也是有危險的。
在民粹和專制基礎上,產生了法國大革命,法國大革命間接影響了俄國革命,這都是當時人們沒有預料到的。法國后來建立了一套平衡的系統(tǒng),比如說有議會、選舉制、地方力量,甚至很多教堂的影響,而且教堂的力量更強大。這些可以防止政治家危害世界。
需要注意的是,近期的歐洲各國選舉中,民粹主義并不是一個特別強大的力量。強大的力量是環(huán)保組織、生態(tài)學家。之前并沒有生態(tài)政治的組織,但是在近期的選舉里,這些人表達了很強烈的個人觀點,越來越受到關注和歡迎。
《財經》:作為一個法國學者,您對于英國脫歐作何評論?
阿蘭·樂比雄:我個人很尊重英國,但是由于英國不想繼續(xù)留在歐洲,那么它可以早一點脫歐。對于英國離開之后的歐盟前景,我并不悲觀。
從西方的視角來說,英國文明當然是歐洲文明的一部分??墒?,在政治體系、思維方式等方面,英國更接近美國,而不是更接近歐洲。英國不夠尊重歐盟的法律,比較自私,它對一些法案進行的改革,給我們造成了很嚴重的后果。
《財經》:英國脫歐之后產生了一種新的輿論,即認為歐盟可能不是一個非常好的選擇,而是一個“早產兒”,您怎么評論這些觀點?
阿蘭·樂比雄:歐盟僅僅成立半個世紀,似乎是一個新“物種”,其實在歐洲人民的思想意識層面里一直都存在類似想法。在歷史上,羅馬帝國、德意志帝國或者法國拿破侖時期,歐洲就像一個聯(lián)盟。歐盟的存在,主要是因為歐洲文明。中國擁有幾千年的文明和歷史,五十年左右的時間來建立歐盟,實在是太短了。我認為,歐盟的建設要盡快完成,包括政治系統(tǒng)、法律體系、民主體系等方面的建設都很重要。
《財經》:現(xiàn)在甚至有人否定歐洲一體化的趨勢。在您看來,歐盟未來可能面臨怎樣的命運?
阿蘭·樂比雄:這個問題也正是我所擔心的。歐盟在政治建設上還不夠成功,現(xiàn)在的情況下可能被大國吃掉。我們需要一個很有力的政治實體,我們也能夠建立這樣的政治實體。
要建立一個強大的歐盟,需要修改現(xiàn)有的系統(tǒng)和規(guī)則,延長領導人任期,建立強大的政治系統(tǒng)。只有建立長期的、有真正力量的政治體制,而不是利用民粹主義,才是解決問題之道。
《財經》:建立一個強大的歐盟,主要從哪里入手?
阿蘭·樂比雄:只有快速建立強大的歐盟,我們才能幸存下來。前提條件是,這個機構要有一個很好的防御系統(tǒng),就是一支強大的軍事力量。如果沒有軍事力量,也就沒有真正的政治力量。我們需要強大的軍事力量來保衛(wèi)歐盟安全。
歐盟還沒有強大的軍事系統(tǒng),因為在歐盟內沒有實體的機構來負責軍事系統(tǒng)。很多歐盟國家屬于北約系統(tǒng),我們的目標應該是跟北約保持一定的距離。法國有強大的軍隊,之前已經在做這樣的事,但是歐洲其他國家并沒有做這樣的準備。如果我們沒有一個強大的歐盟,無法產生一個強大的防御系統(tǒng),就不能真正獨立于美國或者說獨立于北約。
《財經》:不管是在價值觀上,還是在經濟利益上,歐盟和美國高度一致,歐盟為什么要獨立于美國呢?
阿蘭·樂比雄:美國的利益并不是歐盟自身的利益,我們兩家的利益并不一定是一致的。歐洲很多國家的政治系統(tǒng)其實是自成體系的。歐盟需要強大的軍事力量做防御,否則其他國家就可能對我們強取豪奪,甚至侵略。
《財經》:在歐洲一些國家的社會沖突背后,似乎都有穆斯林移民或難民的身影。有人說,伊斯蘭文化正在侵蝕歐洲,當然也有人說這是夸大其詞。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阿蘭·樂比雄:雖然在法國和其他歐洲國家有很多穆斯林移民,但是我并不認為這是一個真正的大問題,更沒有達到社會危機的地步。確實,民粹主義會利用穆斯林卷入某些社會事件,制造民族主義情緒。因此,我們應該盡快把這些移民、難民整合、融入到歐洲文明、歐洲制度和規(guī)則里來。
人與人相遇,最有趣的是了解我們對于彼此的知識。在跨文化交流的過程中,每個人都會遇到或難或易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是要保持一個開放的心態(tài)。現(xiàn)在對進入歐洲的穆斯林有許多不切實際的分析。穆斯林的思維方式、思想意識并不是一成不變,而是不斷演變的。
《財經》:在跨文化交流中,既可能產生理解和融合,也可能導致誤解和矛盾。
阿蘭·樂比雄:所謂“伊斯蘭文化侵蝕歐洲”就是誤解的結果。
在全球化時代,人們越來越多地經歷著共同的命運,分擔著相同的遭遇,在世界各地使用著統(tǒng)一的地球語,于是個體所擁有的特定文化與信仰的消失,逐步喪失掉自身原本的身份,變成了毫無差別的個人。另—方面,全球化也讓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更加醒目,各種挫折感也可能激發(fā)對本族群的認同感,排斥其他文化。
不過,和文化上的誤解比起來,目前暴露出來的問題主要和國際政治和地緣政治有關。我們不應該把地區(qū)問題和伊斯蘭問題、伊斯蘭在歐洲的問題混淆起來。在許多時候,伊斯蘭人其實是被利用了,導致了很多地區(qū)秩序混亂,也導致了恐怖主義。
《財經》:恐怖主義的崛起和發(fā)展,是這個全球化時代的一大悲劇。
阿蘭·樂比雄:恐怖主義問題和早期殖民主義、新殖民主義有關。21世紀以來的地區(qū)戰(zhàn)爭,造成某些國家秩序混亂,也導致了恐怖主義盛行。伊斯蘭地區(qū)的恐怖主義,主要是政治問題。
《財經》:美國思想家亨廷頓認為,冷戰(zhàn)結束后世界政治的焦點不再是意識形態(tài)沖突或大國爭霸,而是以宗教界定的“文明”之間的碰撞,特別是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沖突。在您看來,伊斯蘭文明和歐洲文明存在必然的沖突嗎?
阿蘭·樂比雄:我不同意亨廷頓的觀點。我不是研究伊斯蘭文明的專家,但是我的生活經歷告訴我,伊斯蘭文明和歐洲文明沒有沖突。
為了進行人類學研究,我在西非的塞內加爾住過12年。塞內加爾完全是一個伊斯蘭國家,作為一個來自歐洲的學者,我沒有遇到任何問題。我和塞內加爾的總統(tǒng)是非常好的朋友,他是一位基督徒,和伊斯蘭人之間關系非常好。這個國家雖然很窮,但是和平安定。
另一個例子是西非的摩洛哥,一個阿拉伯國家,也很和平。雖然也有一些政治上的小沖突,但是都被控制了。
《財經》:剛才我們說的民粹主義、恐怖主義等,其實很多都是對于全球化的反動。這一波全球化遭到了懷疑,包括現(xiàn)在很多領導人都對全球化提出了質疑,您怎么看全球化未來的趨勢?
阿蘭·樂比雄:我并不是一個先知,不好說未來趨勢是怎樣的。但是全球化是一個事實,并且是無法阻擋的事實。全球化趨勢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增長,政治家一定要認真對待這個問題。要建立好的政治體系來應對全球化。
現(xiàn)在的世界有些混亂,可是從人類的發(fā)展演變來說,人口遷移、技術發(fā)展都是無法抵擋的,全球化時代進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碰撞與矛盾,因此,其速度和節(jié)奏在政治上應該被管理。同時也要建立包容性的文化系統(tǒng),以應對和把握全球化,因為大部分碰撞和矛盾與背后的文化有關。
《財經》:中國是全球化的受益者,也是全球化的支持者。
阿蘭·樂比雄:很明顯,中國在全球化的大浪潮中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我認為中國有無限的可能性,你們有如此強大的傳統(tǒng),這是一種機遇。但同時這其中也蘊含著巨大的危險。中國應積極參與全球化進程,前提條件是和美國、歐盟一起進行持續(xù)的長期的對話和討論。只有這樣才能對全球化的進程和節(jié)奏進行有效管控。世界正走入一個新階段,全球化時代需要一個新的聯(lián)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