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琦
那段時間我上班還成。每天早晨來到辦公室也沒什么事,只是看書。我甚至連燈都不用開,有人會開。開水也有人打好,頭天的垃圾倒得干干凈凈。我只是坐下,攤開書,然后看下去。
我們辦公室一共四個人。除我之外,一個叫李俊,山東人,一個叫陳林,北京人,剩下的是一個新來的,名叫孫娟,河南人。我們四個共用一間辦公室。這么說其實也不準(zhǔn)確。因為那三人會坐到辦公室外的閱覽室里,那里一排排放著二百多臺電腦,他們會在一張低矮的出納臺后就坐,如果讀者有什么疑問可以隨時找到他們。
我就不一樣了,因為我從不到外面去坐。名義上,我是他們的領(lǐng)導(dǎo)。
他們?nèi)齻€總是輪流上班,而我每個工作日都到,因此,三個人一般彼此碰不上面,倒是我像走馬燈一樣每天換一個搭檔。
我也有自己的頂頭上司。不過他在另一個辦公室,很少過來。他叫趙濤,我們認(rèn)識幾乎有十年了,算是有點兒交情。
“是這樣的,佟佟,”有一天他特意找到我,“我決定讓你去那里做負責(zé)人?!彼f了那個閱覽室?!安恢滥愕囊馑迹俊?/p>
我想了想,然后說,好啊。
就這樣我來到了這里。
其實去哪里工作都是一樣的——我也想說出如此牛的話,但我說不出來。我說不出來是因為我不夠牛,事情就這么簡單。
那天趙濤和我談完之后我們所屬的大部門又集體開了一次會,會上除了宣布我這件事,還介紹了一位新同事——孫娟。據(jù)說她是我們單位某領(lǐng)導(dǎo)的親戚。
她戴著一副淡紅色的眼鏡,開會的全程一直垂著眼睛。我覺得她長得很丑,臉上抹著厚厚的粉,起碼有四十多了。
新工作開始的第一天就是我和孫娟搭檔。
八點上班,我八點半才到,堂而皇之地走進閱覽室,與老老實實坐在出納臺后的孫娟揮手打了個招呼,然后拐進辦公室,坐了一會兒便開始看書。從我所在的位置可以看見孫娟的一個側(cè)影。她在全神貫注地看電腦,偶爾雙手還會敲擊鍵盤。我想她是在聊微信,或是一邊看電影一邊聊微信,或是一邊看電影一邊網(wǎng)上購物一邊聊微信。
一會兒她有點急促地進來,對我說:“佟老師,我想上個廁所……”我說,你去吧,并且說,以后想去就去,別那么拘謹(jǐn)。
上完廁所回來她明顯放松了,又走進辦公室和我閑聊了幾句。
“以后我能叫您‘佟哥嗎?”她問。
“……還是別了。”我說,然后又低下頭看書。
孫娟看我沒有繼續(xù)聊的意思就出去了,繼續(xù)坐在出納臺的電腦前,全神貫注地敲擊鍵盤。我起身,彎腰夠到暖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我看到那小小的水面上不斷騰起縷縷水霧,隨著空氣的流動扭動身姿,釋入其中。
那也是一個世界。
孫娟是嫁到北京的,這是她后來告訴我的。并且她強調(diào)說:“我男朋友追了我五年!”說完她抬頭瞥了我一眼,又迅速地看向別處。
我說,哦。
“其實我并不喜歡北京?!彼制沉宋乙谎邸?/p>
“那你可以回去呀,”我笑著看她,“把你先生北京的房子租出去,然后回到河南老家,一樣能生活得很好。”
“這個……不行……”她顯然被我難住了,臉在一瞬間憋紅。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好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
“其實我也不喜歡北京?!蔽腋嬖V她。這是真話?!暗菦]辦法,我不得不生活在這兒。我沒地兒可去。其實我挺羨慕你們的,你們還有個老家可回,我沒有?!?/p>
她有點兒好奇地看著我,好像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說。她終于笑起來,由于剛才的表情還停留在臉上,這讓她的笑容有些僵硬,我看到她憋紅的臉色還沒有完全褪去呢。
后來通過接觸我得知,孫娟遠沒有四十歲,她好像比我還小兩歲。有時她說自己是1982年的,有時又說1985年。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多大。這就像她的學(xué)歷。趙濤說她是大專,她自己對我說是大本。
“什么大本??!她一個??粕?!”趙濤說。
不過看孫娟穿衣服的勁頭我倒愿意相信她比我小很多。我的意思是,在衣著上她還處于興致勃勃、勇于探索的階段。比如那天我見她穿了一件熒光色的上衣,直晃我的眼,沒過幾天,那時氣溫已經(jīng)降下來,她又穿了一條短裙,兩條粗壯的大腿肆無忌憚地暴露著,下面踩著一雙笨重的高跟鞋。她就這樣鞋聲“咯兒咯兒”地從外面的閱覽室走進辦公室,又從辦公室走出去。由于聲音過響我不得不從書本上抬起頭來。
“不冷?。俊蔽覇査?。
后來的一天,她又穿了兩只不一樣的花里胡哨的鞋,我也只是瞥了一眼便趕緊收起目光。
我和孫娟很少交流,經(jīng)常是一上午或一下午不說一句話。她在外面面對電腦,我在里面看書。中午十一點,我會先她一步出去吃飯,在食堂買兩個包子、一碗粥,很快吃完之后再回去換她。下午我一般提前一小時就走,走晚了要堵車。我收拾好東西,來到辦公室門口,對她做個“我走啦”的口型,同時伸手指指外面。這時她就會顯得格外興奮,一只手快頻率地在胸前揮動,臉上眉飛色舞。
“中午我請您吃飯吧?”有一天孫娟提出來。其實她最近一直要請我吃飯,但我始終沒回應(yīng)。
“還是我請你吧,”我說,“改天找個時間,叫上李俊和陳林?!?/p>
“咱們就一起去食堂吃個便飯。我喜歡吃面,您喜歡嗎?”
“還成。你們河南人都喜歡吃面是吧?”
“是啊。中午一起?”
“我看看有沒有事吧,可能我一個同學(xué)會來找我。”
“好的?!?/p>
那天中午十一點很快到了,我照例在外面徘徊了半天,最終還是一個人去了食堂。我記得很清楚,當(dāng)時我是拎著兩個包子回來的。當(dāng)孫娟看到我手里的包子時臉上現(xiàn)出了一種憂慮,就像人們遇到棘手問題時臉上現(xiàn)出的那種憂慮一樣。我全當(dāng)沒看見,故作輕松地沖她笑了笑。
下午,我依然先走,在我做完“我走啦”的口型時,我看到她臉上眉飛色舞的表情明顯減弱,那只快速揮動的手此刻也頻率驟減,只是晃動兩下,有點兒不由自主的。
山東人李俊整天不聲不響。他每天七點必到,從不遲到早退。每當(dāng)讀者有什么問題,他都能快速完美地解決。所以跟他一起上班我看書看得更起勁兒。電腦無法下載?找李俊老師好了。無線網(wǎng)絡(luò)連不上?找李俊老師好了。有時不是他的班我也會給他撥去電話——這問題怎么弄?。?/p>
李俊始終坐在出納臺后,有時看著電腦,有時翹著二郎腿,腿上放一本厚厚的有關(guān)計算機方面的專業(yè)書,低頭看著。
他正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但不是我們單位正式的編制人員,在北京沒房。一直以來他都偷偷住在單位的一間小庫房里。那里堆放著幾張陳舊的沙發(fā),一張落滿塵土的辦公桌,然后就是一屋子的裝滿光盤的柜子。他配了鑰匙,每天晚上溜進去,然后把藏在角落的折疊床打開,從柜子里拿出被褥鋪好,就這樣度過每一個夜晚。有一陣被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了,命令他不許住在單位,他被迫搬出過一陣,但半年沒到他又悄悄地搬了回來。
所以,有時我給他打電話,也許一分鐘不到他就會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皮膚黑得干裂,就像常年不擦的地板,一腦袋短發(fā)根根直立,其中有不少已經(jīng)白了。他眼睛紅紅的,一看就還沒睡醒。
“啥事?”他說。
“系統(tǒng)故障。”
于是他就坐下來,一通點擊,開啟一個又一個窗口,我和孫娟只剩在一旁輕松地站著,也許她還會有心情跟我聊聊昨晚她用烤箱烤出的蛋糕。片刻之后,故障排除了。
“什么問題啊?”我問他。其實我對于什么問題根本不關(guān)心,他說了我也不懂。
他說了什么問題,我果然不懂。
有一次系統(tǒng)又癱瘓了,給他打電話沒人接,我干脆去小庫房找他。敲門沒人應(yīng),我就拿出單位的鑰匙,門“吱扭”一聲開了。里面有一股沉重的塵土味和人的腐味。我走過一小條狹窄的過道,看見他從折疊床上坐起來。他穿著一件深綠色的背心,身上就像他的臉一樣黑。他似乎剛從夢中醒來,迷迷糊糊的。
“你在呀?”我有點吃驚地說。
他“嗯”了一聲,臉上毫無表情,垂著雙眼,然后就站起來開始疊被子。我看到房間一角的地上放著臉盆,里面擺著刷牙杯、牙刷和手巾。
“昨晚熬夜了吧?”我也有幾分尷尬,沒話找話地說。
他背對著我,三折兩折地把被子疊好,然后又開始收拾床,就像沒聽見我的問話。
“……幾點睡的?”我繼續(xù)尷尬地問。
其實我早想走了,只是僵在那里。
“那你先忙吧。”我終于說出了這句話,往后退了一步,欲走。
“一會兒我過去看看?!蔽衣牭剿谋秤罢f。
在單位,我一般很少見到北京人陳林。因為他的班都讓李俊上。陳林在外面有生意,又不愿放棄這里的工作,于是李俊就來上班,陳林把每月的工資都給他。
對此,李俊并未表現(xiàn)出高興,也沒不情愿。他仍然只是不聲不響地坐在出納臺后,看自己的電腦書,解決讀者的問題。由于沒房,他連媳婦都找不到。
陳林是個光頭,戴著一副黑框大眼鏡,經(jīng)??垡豁斘拿弊樱麓┟圆恃澓统林氐钠ぱ?。每次他過來,必然背著一個大號的雙肩包,就像剛剛徒步旅行回來。
最近一段時間李俊家里有事,回山東老家了,陳林不得不自己來。他坐在外面,低頭摁著手機。一上午他得到閱覽室外接五個電話,說個沒完。他邁開沉重的皮靴,一邊閑庭信步地走著一邊接電話。我出去上廁所的時候會看到他。但我覺得他不像在談生意,更像是在聊天。
除此之外,陳林在外面坐一會兒就會進來,見我正在看書,便繞到背后,雙手扶住我的肩膀作按摩狀。
“一天到晚地看書!”他說。
我沒理他,繼續(xù)看。肩膀的震動讓我直晃悠。我抬起頭,扭身看向他:“你丫能不能踏踏實實地坐一會兒?”
他做出個“下兜齒”的樣子,仿佛發(fā)狠的表情,用力地捏了我最后一下。
“我怎么就不愛看書呢?”說完他松開自己的手,我感到那股力量飛離了我的肩膀。
“來!咱們來打套拳吧!”他后撤幾步,屈身,拉開個大架子,雙手一前一后,像是某武術(shù)的招式。
“你真逗!”我說。
我索性站起來,給自己倒了杯水,又從抽屜里拿出一盒口香糖,打開,分給他一粒。我喝了口水,反身靠在桌子沿上,看著眼前這個禿頭的陳林。
“我想去北歐!芬蘭!看極光!”他嚼著口香糖,突然說。
我撓撓頭,嘆了口氣。
陳林在外面做著什么生意,誰也說不好。據(jù)說他炒過股票,放過高利貸,開過假發(fā)工廠、快捷酒店,前一陣又聽說正在做出口退稅。那天他過來,對我說自己又在弄超市,目前正處于裝修階段。
“太忙了!”他說,“各種手續(xù)剛辦完,明天工人過來安招牌,這種時候李俊又回老家了!”
我告訴他,李俊的爺爺死了,他去奔喪。
“這段時間我都來不了,要不然你幫我打個掩護?”
“也成。”我猶豫說,“但就這一星期啊?!?/p>
“好的!中午我請你吃飯?!?/p>
當(dāng)天中午,我們一起去了單位附近的一家粵菜館,我看著陳林指揮若定地點了幾道硬菜。我喝了一瓶啤酒。之后陳林就跟我聊起他去世界各地的經(jīng)歷,巴厘島的住宿、馬爾代夫的風(fēng)光、西班牙的徒步旅行,等等。有李俊替他上班,他當(dāng)然有充足的時間。
“我要一口氣開七個超市!”他說。
我低頭吃菜,然后仰脖又喝了一口啤酒。
“你的超市是加盟店嗎?”我問他。
“正在談這事,‘京東有意要收購,以后由他們專門供貨,掛他們的牌子?!?/p>
“京東?”
“是的。”
“那我能加盟嗎?”我問他。
“你加盟就可以做我的下家?!?/p>
“什么意思?”
他給我解釋了一下,但我沒聽懂。
“費用大約多少?”我問。
“二十萬吧。怎么樣,想來嗎?”
“嗯,考慮一下。”
吃完飯我們就一起回去了。下午還要上班。之后,就像我答應(yīng)他的,那一星期我都幫陳林打著掩護。
其中有一次趙濤還真過來了,問我今天和誰上班,我說陳林。
“他哪兒去了?”趙濤問。
我說他上廁所了。
如果趙濤再來,我就說他上外面取快遞了,那樣時間會更長些。
幾天以后,陳林給我傳來一段視頻,視頻里鞭炮齊鳴,一團團青色的煙霧后,若隱若現(xiàn)的是他“京東超市”的紅色招牌。
他還給我發(fā)來一個五百塊錢的紅包,說是對我替他打掩護的感謝。我沒收。
一天,我和孫娟一起上班她也說到了陳林。
“陳老師簡直就是神一樣的存在!”她說。
我問她怎么了。
她說,最近陳林一直要她替自己上班。
“他也找你了?”我有點哭笑不得。
“是??!上周日就是我?guī)退系?,他還給我發(fā)了一個二百的紅包,說以后上一個班給我二百。二百塊錢怎么不能掙??!我隨便寫一篇文章就不止這錢?!?/p>
我知道,孫娟最近經(jīng)常在我面前提她寫文章的事,可能她看了我的朋友圈,知道我也寫。
我沒接她的話,點頭“嗯”了一聲。
我看了一眼辦公室外面,此刻,只有幾個讀者挺立著上身坐著,和電腦對視,屏幕不時切換一下畫面,就像在眨眼睛。
我收回目光,看了孫娟一眼。今天她臉上的粉格外地厚,不知怎么還泛著油光。我對她說,你不愿意可以和陳林說,這沒什么。
“我可以直說嗎?”她問。
“放心大膽地說?!?/p>
“好吧……唉!我這人就是不會拒絕別人?!?/p>
我再次移開目光,等著孫娟自己走出去。
孫娟現(xiàn)在也算跟我熟了吧——隨著時間的進展,人和人之間怎么都會熟一些。
她家住東邊,來單位要坐地鐵。有一次她連續(xù)上兩天的班,第一天值完晚班要晚上十點才走。當(dāng)天下班我沒說什么,又提前一小時走了,傍晚的時候我給她發(fā)去微信,說明天可以稍微晚一點過來。她迅速回了一個欣喜若狂的表情,那興奮的樣子簡直能從手機里跳出來。
第二天我早早去了單位,八點上班之后一直看書。時間過了九點,我開始有點不專心,九點半一過,變得坐立不安。結(jié)果那天她十點半才到。踩著她那笨重的高跟鞋,提個皮包,一臉的厚粉。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走路還是個外八字。她若無其事地跟我打了個招呼,而我此刻已經(jīng)翻江倒海。我想說幾句,但話到嘴邊也沒說出來。我只是坐在那里,低頭看書,她跟我打招呼時只“嗯”了一聲。她把皮包掛到衣架上,反身“咯兒咯兒”地走回來。
“今天的車真是太難坐了!”她抱怨道。
我低著頭,手里還拿著一支筆。她坐到自己的辦公桌旁,拉開抽屜,好像給自己找了包茶葉,然后又推回抽屜,我聽到抽屜滑動的“嘩”的一聲。她坐了一會兒,我繼續(xù)低頭看書。最終,她站起來,端個杯子,“咯兒咯兒”的鞋聲由近及遠,她出去坐了。
孫娟大約每三個禮拜就會上那樣的一個“連班”。下一次她再上這樣的班時,我一句話沒說。那天我是八點準(zhǔn)時到的,和她幾乎前后腳,見到她時她也剛進辦公室,外套還沒脫。
“今天又是你?”我故作吃驚地說。
“嗯?!彼韲瞪钐幇l(fā)出一個音,很微弱,但在我聽來更像是“哼”了一聲。
她臉上掛了一層水,我也不再多說,坐到辦公桌前開始一本一本地往外掏書,全都準(zhǔn)備好后她已經(jīng)坐到外面去了。
就這樣過了半個多月,當(dāng)她再次要上“連班”時,當(dāng)天下班我從辦公室走出來,特意往她所在的出納臺多走了兩步。她知道我要走,手已經(jīng)揮起來了。我說:“明天還是你吧?”她說:“是啊?!蔽艺f:“那你稍微晚一點到,九點好嗎?”她明顯興奮起來,臉色綻放?!班?!”
“我走了?!?/p>
她的手又揮動上了,頻率明顯提高。
第二天,九點了,孫娟依然沒到。九點半的時候我給她發(fā)去微信:“到哪兒了?”她回道:“對不起佟老師,我擠了兩趟地鐵也沒擠上去,可能要稍微晚一點兒了?!焙竺娓粋€淚流滿面的小哭臉。我把手機放下,呆了半天才給她回:“沒事兒,不著急?!毙畔⒂质橇⒖袒貋淼?,沒有文字,只有一個剛才的那個哭臉。
結(jié)果那天她又是十點半到的。進來的時候我只覺得一團肉移動了進來,伴隨著鞋聲、呼吸以及各種噪音,將我完全打亂了。我從書本上抬起頭來,“怎么回事?”我問。
“北京的地鐵簡直讓人崩潰!我已經(jīng)完全無語了!”說著她將包放到座位上,偷偷瞥了我一眼。
“我出去一趟。”我起身,走了出去。
來到樓下,我在附近轉(zhuǎn)了一圈。那天天氣非常地好,藍天白云,陽光充足。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初秋了,梧桐樹的葉子在盡力地舒展最后一點綠色,但看上去依然健康茂盛。
我看了會兒葉子,看了會兒藍天,然后轉(zhuǎn)身回去。
李俊奔喪回來了,但回來以后他不能再替陳林上班了。
李俊有個弟弟,曾經(jīng)做過保安,后來又賣過保險,幾年以后,搖身一變自己開起了公司。他想叫李俊過去幫忙。為此李俊找了我,我?guī)е黄鹑フ亿w濤。李俊的意思是以后只上周六和周日的班,從白天一直上到晚上,平常則去他弟弟那里幫忙。對此趙濤有些為難,因為這么上班李俊的工作時間不夠。
“況且你們合同工最近要重新簽合同,”趙濤說,“上面的人本來還想增加工作的小時數(shù),你這么上班肯定不行?!?/p>
我看了看趙濤,又看了看李俊,李俊一直垂著眼睛。
沉默了一會兒李俊最終說,“那合同我就不簽了吧?!?/p>
我認(rèn)識李俊這些年還從沒見他像今天這樣。他平常總是不聲不響的??焖氖诉€找不到老婆——也根本沒人給他介紹老婆。他就像個幽靈,只有系統(tǒng)出了問題才會被想起。
“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我說。
“還是不簽了吧?!?/p>
趙濤也陷入了沉默,我拿眼睛看他,他也很快地看了我一眼。
“這樣吧,”趙濤說,“周二晚上你再多上一個班,先這么上著,什么時候簽合同看看具體的變化再說?!?/p>
我說:“我覺得這樣挺好。李俊,你說呢?”
李俊依舊垂著眼睛。
“那好吧?!?/p>
就這樣,事情暫時這么定下來。李俊最終沒走,我們又開始上班。只是我很少再見到他,他來的時候我都在家度周末。
因為有了更多的收入,他也搬出了單位的小庫房,到外面和別人合租了一套房子。他再不能隨叫隨到了。偶爾我會去庫房拿東西,那里只充斥著一股沉重的塵土味,四處落滿灰塵,就好像從來沒有人住過。
陳林因為沒人再替他上班,開始四處找人。孫娟不可能,他又找了幾回別的部門的人,上一個班發(fā)一個紅包,但別人總是淺嘗輒止。有幾回他還找來我們單位的保安。我坐在屋里,保安坐在外面,感覺怪怪的。還有幾回是一兩個我完全沒見過的人,我到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坐在了出納臺后。他們對我十分恭敬,一聊才知道是陳林超市的員工。
“超市生意怎么樣?”我問他,或她。
“還可以?!彼麄冋f。
但不知道這一消息是誰散出去的,趙濤開始重點盯防起陳林來。據(jù)說我們單位最大的頭兒也知道了這事。一天趙濤特意過來找我,問陳林都哪天上班,我如實地告訴了他。結(jié)果,每次陳林的班趙濤都會來,弄得我也再不敢遲到。趙濤每次來都是先看出納臺,然后才拐進辦公室。當(dāng)然了,陳林也總是讓他失望,因為趙濤不是看見那里沒人就是看見不該出現(xiàn)的人出現(xiàn)在那里。趙濤進到辦公室,氣呼呼的,拿起我桌上的電話給陳林撥去。
“陳林,”趙濤說,“今天你上班怎么又沒來!趕快過來……那不成!沒有你這么上班的!你快點兒過來!”
十回打電話有八回陳林都沒起床,我還以為他已經(jīng)忙得團團亂轉(zhuǎn)了呢。只聽他在電話那頭聲音沙啞地說著什么,這邊的趙濤說:“好了,你快過來吧!”
掛上電話后趙濤跟我抱怨了幾句,依然是氣呼呼的。他說:“你不要幫他瞞著,現(xiàn)在不是我在盯著他,是有人讓我盯著他?!?/p>
我說我明白。
“他不能外面掙著錢,這邊也占著吧!”
說完趙濤走了。大約四十分鐘后,陳林出現(xiàn),依然背著個大的雙肩包,迷彩褲、大皮靴,走路慢吞吞,且咚咚直響。他“蹚”進了辦公室。
“又玩現(xiàn)了吧?”我嘲笑他道。
他反倒嬉皮笑臉地,說:“趙濤又何必那么認(rèn)真呢?難得糊涂嘛?!?/p>
我把剛才趙濤跟我說的話跟他說了一遍,并且告訴他:“最近你最好謹(jǐn)慎一點兒。”
他沒接我的話,開了幾句玩笑,百無聊賴地在辦公室轉(zhuǎn)了兩圈,就“咚咚”地出去坐了。
一會兒我桌上的電話響起,是趙濤。
“陳林來了嗎?”他問。
“來了?!?/p>
“好。”電話掛斷。
中午我和陳林一起去食堂吃了飯,回來的時候我在閱覽室的窗口抽煙,陳林坐在出納臺后,把一堆票據(jù)從他那大包里拿出來,一張一張地擺滿了一桌子。他臉上洋溢著一種滿足的表情,似乎那不是一張張的票據(jù),而是一張張他剛掙到的錢。
他求我再幫他一回,下午他還有事必須得走。我說好吧,下午要是趙濤再來我可就幫不了你了。他說,沒問題。
他整理好那些票據(jù),沒一會兒就走了。
后來的一天我碰到了李俊。看他買了一身新衣服,有幾分容光煥發(fā)的意思。我問他在弟弟那里工作得怎么樣?他說挺好的。
“合同簽了嗎?”我問。
“當(dāng)然!”
原來,那是一家類似于中介的公司,他們花錢買來客戶的資料,然后打電話,問對方需不需要貸款,他們有許多高利貸公司可以推薦,從中賺取提成。我問李俊你負責(zé)什么呢?他答,是公司網(wǎng)絡(luò)系統(tǒng)的維護?!斑@幾天剛走完線,算是告一小段落了。”他說。
“這倒適合你。祝賀祝賀!”
他笑了。
“其實我想把其它攤子的事也搞明白,正學(xué)著呢?!?/p>
之后我們又聊了聊他弟弟的事,在我眼里他已然成了一個保安逆襲的經(jīng)典案例。李俊告訴我,他弟弟特別忙,總是在跑項目,一年中大部分時間不是在高鐵上就是在飛機上。雖然他弟弟只上過中學(xué),但顯然比李俊這種技術(shù)男能混多了。李俊每每提起自己的弟弟總是欽佩的表情。
“好好干吧!”我說,“你這也算混出來了?!?/p>
李俊咧開嘴笑了,笑得就像個聾啞人。
近來好幾次上班我都看見孫娟突然過來,那幾天分明不是她的班。有時我坐在辦公室,她突然就一陣風(fēng)似的進來了。
“你怎么來了?!”我問她。
“來辦點兒事?!?/p>
她拿了點兒東西,很快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
后來從別人那里得知,是領(lǐng)導(dǎo)讓她負責(zé)單位里某些電子屏幕的文字編輯、宣傳工作。她是會寫文章的,我怎么忘了這事。
一天,快下班時,我和陳林在辦公室聊天——他向我抱怨近來自己和趙濤玩的“捉迷藏”。的確,趙濤又好幾次把他提摟了過來,害得他不能一覺睡到中午十二點。有一次陳林又讓自己超市的員工過來,結(jié)果被趙濤轟了回去。
我們正聊著,孫娟突然出現(xiàn)了。
“你好!”她對陳林說,迅速地走向自己的辦公桌。
“來啦?”陳林回道。
“唉!這屏幕的事真是煩死人了!”她自顧自地說道。
陳林呵呵笑了兩聲,沒接話。
當(dāng)時我正背對著她,扭過身來看了她一眼?!拔矣X得你倒是樂此不疲呢。”我陰陽怪氣地說。
“我就‘呵呵了!負責(zé)這個屏幕額外才多給我一千塊錢?!比缓笏粥洁炝艘痪涫裁??!白呃?!再見!”她對陳林說。
我覺得自己臉上木木的,再看看陳林,他翹著二郎腿,然后繼續(xù)向我抱怨趙濤。我雖然在聽他說話,但心思已經(jīng)完全不在了。
你好自為之吧,我最后說了一句。
之后的一天,我和朋友去吃羊蝎子,每人還喝了兩瓶冰啤酒。結(jié)果吃完還沒到家胃里就翻騰起來。我坐在出租車?yán)?,一路上一直忍著。最后我叫住了司機。
我來到路邊的樹坑開始哇哇地吐。記得還是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我這么吐過呢。
最終我回到了家,在家里又吐了幾回,吐出的液體里還掛著血絲。我不得不去醫(yī)院了。到了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是急性腸炎。
就在我排隊等著拿藥的時候,手機響了。是陳林。我接起電話。
“你怎么這聲兒了?”
我告訴他我得了急性腸炎,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有事么?”我問他。
“你能不能借我四萬塊錢?我這兒有急用。一個月還你。”
他的聲音就像從夢里傳來的。
“你還沒有錢啊?”
“暫時周轉(zhuǎn)一下?!?/p>
“等我回家轉(zhuǎn)給你?!?/p>
他那邊遲疑了一會兒,然后說:“你能不能現(xiàn)在就打給我?這邊有點兒急。我只用一個月?!?/p>
“好吧?!?/p>
我拿了藥,然后走到一邊的座椅坐下,用手機將四萬塊錢轉(zhuǎn)給了他。
我在家躺了兩天才逐漸有了點勁兒,全是那鍋羊蝎子害的。
自從我挖苦孫娟“你倒是樂此不疲呢”之后,凡是她的班我都不去了。有時我呆在家里,有時則跑到李俊曾住過的那間小庫房。我動手將庫房的那張桌子擦干凈,又擦了地,就在那里看書。其實我并不平靜,擔(dān)心手機響起趙濤找我??墒俏业氖謾C一次也沒響過,慢慢地我也習(xí)慣了。
在庫房門口,可以看見我所在的那間閱覽室。早晨八點不到它已經(jīng)亮起了燈,一天中我?guī)状纬鋈ド蠋?,見它依然平靜而持續(xù)地亮著。但是我不會走進去,連挨近它都不會。我只有在李俊或陳林的班才會進去正常地上班。
一次趙濤組織部門開會,我硬著頭皮過去,見到孫娟時她垂著眼睛,臉上還有一種受委屈的表情。我趾高氣揚地走過她,挑了個位子坐下。整個會議她都垂眼不語,就像她剛開始來這里工作時那樣。那一天陳林沒來。會后趙濤讓我們統(tǒng)計各個辦公室的資產(chǎn),眾人各自散去,我又回到了辦公室,回到那里時孫娟已經(jīng)和李俊聊上了。我看到孫娟時她還笑著。見我進來,她立刻收聲,就好像我是一塊強力磁鐵,將他們兩人的聲音一絲不剩地全都吸走了。
“咱們開始統(tǒng)計吧,”我對他們兩人說,“一起數(shù)數(shù)外面的電腦。尤其是那些壞的不能用的。”
我看了一眼孫娟,見她又開始垂著眼睛。
之后我們?nèi)司头诸^數(shù)起來。逐一打開每一臺電腦,做了記錄。記錄結(jié)果在我這里匯總。當(dāng)孫娟把她的結(jié)果報給我時,我見她還像剛才一樣,表情就像受了委屈。
“這是我的結(jié)果,一共七十六臺電腦,有三臺壞的?!彼f。
她把做記錄的紙條給我,我說,好。
之后我和她一起的班,我依舊不去。
一個月之后,陳林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是錢的事,”他說,“能不能容我半個月——可能都用不了半個月,我這幾天攢攢超市的流水,很快就能還你。”
我說沒問題,你也別著急。我還告訴他,利息的事無所謂。
半個月很快過去了,陳林那邊沒有消息。又過了四五天,我給他發(fā)微信問怎么回事。他回道,最近他爸腦梗,差點死了,醫(yī)院押金交了四萬。他爸腦梗這事是真的,因為那天早晨七點他突然給我打電話,叫我?guī)退习啵?dāng)時是周日,我說這怎么可能?你干嗎不早說?他說,他爸腦梗,已經(jīng)送醫(yī)院搶救了。
既然是他爸的事,我說好吧,錢的事再說。
大約又過了一個月,其間陳林根本就不提還錢的事。他也重新找來李俊給他上班,因為李俊那邊的公司現(xiàn)在不用他坐班了,有問題只是電話聯(lián)系。我一連好幾個禮拜也沒見到陳林。我給他發(fā)微信:“錢什么時候還?”
“我現(xiàn)在暫時還沒有。”他這樣回。
“你能不能講點兒信用?有困難可以跟我說,但你一句話不提是什么意思?”
“我這邊……算了,不說了,歸根結(jié)底都是我的錯。對不起?!?/p>
“錢什么時候還?”
“我每禮拜還你一萬,一個月之內(nèi)還清,利息一千,好不好?”
倆禮拜過去了,我照樣一分錢見不到。陳林也一個微信都沒有。
我再次給他發(fā)微信,這一次幾乎和他吵起來?!澳阊臼遣皇窍胭囐~啊?”我說。
“我不會賴賬的……”他發(fā)的是語音,聲音懶洋洋地。
“那你什么意思?”
“有錢我一定會還你,現(xiàn)在真是沒錢?!?/p>
“你要是想賴賬咱們到法院說去!”
“你放心,咱倆都這么些年了……我現(xiàn)在正賣房呢?!?/p>
“賣房?你破產(chǎn)了?”
他沒回答我,只是給我發(fā)來一張網(wǎng)上賣房的截圖(那的確是他的房子)說,等房賣了就能還你錢了。
我去網(wǎng)上找到那處房源,見到房主備注里寫道:“賣房還債?!?/p>
又過了幾天,那天是陳林的班,我來到辦公室后半天也沒一個人來。陳林沒來,李俊也沒來。到最后趙濤來了。我以為他來查崗,沒想到他是來告訴我,陳林辭職了。我非常吃驚。之后趙濤就將陳林大罵了一通,說他這人沒良心,自己這么些年對他也算照顧,否則哪個單位能容許他這樣上班,等等。原來,陳林辭職之前和趙濤大吵了一架,為的是趙濤一直緊盯著自己。出了趙濤辦公室,陳林一拳打在了門上,發(fā)出很大的一聲響。
“氣死我了!”趙濤說,“哪是在捶門,分明是在捶我!好像是我逼著他辭職似的!”
我看著眼前這個胸脯上下起伏的趙濤,這個快五十的老男人,他平時總是息事寧人的。我安慰了他幾句,說為了工作和這種人生氣,不值得。
“聽說他跟咱們單位一些人借了錢不還,”趙濤臨走時說,“他沒跟你借吧?”
我說:“沒有。”
趙濤走后,我趕緊給陳林打電話,鈴聲響到頭也沒人接。我掛上電話,心里想著現(xiàn)在的人真是沒法救了。不過還好,一會兒工夫電話回了過來。電話里,陳林的口氣有些沉重。他說自己破產(chǎn)了,損失達到千萬?,F(xiàn)在他正把所有的資產(chǎn)都抵出去,超市、房子,不過你放心,欠你的錢是一定會還的。
聽他這么說我心里反倒平靜了一些,也安慰了他幾句,但問到破產(chǎn)的原因,他并未明說。
一天,陳林突然給我發(fā)來一張圖片,那是他賣房的合同。緊接著微信也到了:“房已經(jīng)賣了,現(xiàn)在辦手續(xù)還需要兩萬,你能不能先借我?回頭一塊兒還你?!?/p>
看著他的信息我猶豫再三,本想再借他,但為了安全起見,最終還是先給他超市的員工打了一個電話。那個員工跟我上過幾回班,算是熟人。我把事情剛跟他說完他就說:“千萬別借?!?/p>
我問怎么回事。
“他欠了好多人錢!現(xiàn)在超市里的東西全都被高利貸的人搬空了。瘋了!上來就搬!跟搶一樣!他現(xiàn)在也在那幫人手里呢,肯定是那些人叫他騙你的?!?/p>
“騙子!”
“都這時候了,他也是能騙一個是一個。他還欠著我們好幾個月的工資呢!”
這時我突然想到,上次陳林在我面前一張一張地擺票據(jù),臉上洋溢著志得意滿,他不是也在我面前放煙霧彈,為的就是之后跟我借錢吧?
我把這事跟那個員工說了。他呵呵笑了兩聲,說:“這事……呵呵……”
我沒再多說什么,謝過了他,掛了電話。
后來我又了解到,原來這些年陳林全是靠借各種高利貸過奢侈日子,用新借的錢還利息,然后再去借,把自己家的那套房同時抵押給許多人。最終他想用開超市一搏,誰想前期的投入幾十萬,這無疑加快了他的滅亡。
“就借我兩萬吧!”那邊陳林還在說著?!扒笄竽懔耍笄竽懔?!”
我不再跟他廢話,直接把手機調(diào)成了靜音。
后來那位員工給我傳來一張照片,那是他們曾經(jīng)的“京東超市”。里面的貨架上空空如也,一地狼藉。
有一天我在辦公室碰到了李俊。
我問他,陳林跟你借錢了沒有?
“借了一萬,”他說,“現(xiàn)在給他打電話永遠不接。”
我問他知不知道陳林現(xiàn)在被高利貸逼著四處騙錢的事。他說,隱隱約約知道點兒。他還說,前幾天陳林倒給他主動打過一個電話,哭著說,能不能再借他五千?李俊告訴他,現(xiàn)在一千也沒有,自己房租都快交不起了。
“你怎么回事?你弟弟的公司呢?”我問他。
“我兩個月前已經(jīng)停發(fā)工資了?!彼f。
我吃驚地看著李俊,他的表情倒很平靜。
“怎么回事?”
“公司已經(jīng)倒閉了……”說完他咧開嘴笑了,笑得又像個聾啞人。
我沒再多問,只是簡單地安慰了他幾句。后來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說,李俊的弟弟又給別人打工去了。
“你還要搬回單位住嗎?”我最后問他。
他突然收斂起笑容,臉一瞬間變得嚴(yán)肅,眼睛垂下,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我永遠也不會再搬回來?!?/p>
兩個月之后的一天,趙濤突然找到我。
“佟佟,最近你可要注意了!”他說。
我有點兒莫名其妙,問他怎么了?
“有人向領(lǐng)導(dǎo)反映你經(jīng)常不來上班,平時還遲到早退。是不是?”
“誰說的?”
“你甭管誰說的,情況是不是屬實吧?”
“我沒不來,我在庫房呢。”
“上班你不在辦公室,在庫房,這和沒來有什么區(qū)別?”
“別人可以隨時找到我?!?/p>
“這不是在你家,”趙濤有點兒來情緒,“客廳不想呆了去臥室,這是單位。”
我無言以對。
“怎么回事???干嗎去庫房呆著?”
我支吾了一番,但最終也沒把具體原因說給他聽。
“算了,甭管什么原因,從今以后你不許上班的時候再去庫房,上班就老老實實地坐在辦公室。明白了嗎?我可要隨時檢查?!?/p>
“好?!?/p>
“佟佟啊,”趙濤繼續(xù),“你說讓我說你什么好?這邊陳林剛走,我剛省點兒心,你又出事了!”
我看了看趙濤,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還有幾年我就要退休了,”他接著說,“本來想讓你接班,現(xiàn)在我一推薦你領(lǐng)導(dǎo)那邊根本就不同意?!?/p>
我心里咚咚跳著。
“您別為我操心,”我說,“我不適合當(dāng)領(lǐng)導(dǎo)?!蔽乙恢迸κ棺约鹤龅狡届o,但臉上還是發(fā)起熱來,可能已經(jīng)紅了。
之后我們?nèi)珕挝婚_了一次大會。會上除了宣布陳林離職這一消息外,領(lǐng)導(dǎo)還含沙射影地說了上班出勤的問題。
“你們上外面看看去,”領(lǐng)導(dǎo)西裝筆挺地坐在前面說,“現(xiàn)在哪個單位像咱們單位這樣輕松?這么輕松還不來?還晚來早走?太不像話了!告訴你們,我知道是誰,但我今天給他留面子。我不點出來。其實我有的是辦法對付你……”
我坐在下面一直低著頭,翹著二郎腿。偶爾我會瞥他一眼,見他戴著金絲邊眼鏡,一副怒其不爭的樣子。
之后他話鋒一轉(zhuǎn),臉上也立刻帶上了春色:“咱們單位新來的孫娟,她的工作能力很強!這幾個月以來我一直把咱們單位電子屏幕的編輯工作交給他。她文筆非常好,而且盡心盡責(zé)。有時夜里十一二點還給我發(fā)微信討論文字、版面的問題。可人家從來沒有跟我提過酬勞或是加班費。這一點我自己都做不到。我看,把孫娟留在閱覽室是屈才了。我們決定,讓她擔(dān)任宣傳部門的負責(zé)人……”
我完全始料未及,抬起頭來,睜大眼睛,誰想正好和領(lǐng)導(dǎo)對視上了。他微笑著,正在帶頭鼓掌,看見我在看他,深深地瞪了我一眼。
大家鼓掌表示歡迎,當(dāng)時我正坐在孫娟后幾排,看到她的后背紋絲不動,一腦袋的頭發(fā)披到肩膀。
現(xiàn)在,辦公室只剩下我和李俊兩個人了。平常我一個人上班,李俊周末和有時間的晚上會來。我們很少碰面。趙濤一般不過來,他再不用和陳林玩捉迷藏了。他也不用監(jiān)督我。我桌上的電話幾乎不響,有時響起卻是找陳林的。
“請問陳林在嗎?”
我知道,那都是高利貸公司找他還賬的。真不知道他到底借了多少家公司。
我說:“他已經(jīng)辭職了?!比缓缶偷戎鴮Ψ桨l(fā)出驚訝的一聲,問:“他辭職多長時間了?”
其實我以前也經(jīng)常接到這些人的電話,只不過那時他們是向我核實陳林是不是在這里工作。我當(dāng)然回答說是。
“他辭職有半年了?!蔽艺f。
如果我想找人多聊聊,還會反問一句:“他欠你們多少錢?”不過一般我沒那么無聊。
有一次法院也來電話,問我知道不知道他的下落。我說,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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