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狼
早年間,北京前門外的廊房二條,是京城有名的珠寶一條街。街上有家鋪子叫匯珍齋,掌柜的姓王,原來是個首飾作坊主,去年忽然傍了個有錢的張東家,這才開了匯珍齋,有三間房的門臉兒,特闊綽。
這天早上,王掌柜正在后堂喝香片兒。突然,張東家的車把式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王掌柜,張東家不見啦!”王掌柜大吃一驚,忙問是怎么回事。
車把式回答說,昨兒晚上,他套著馬車拉張東家去廣和樓看戲,自個兒在旁邊的酒鋪子里等。有個生人見車把式干坐著,非拉他一起喝兩盅。車把式是個酒膩子,架不住邀請,便和這人喝起了酒,不一會兒就醉了。等他酒醒后,卻發(fā)現(xiàn)自個兒被五花大綁,嘴里塞了塊破布,躺在一條臭水溝里。天亮后,他才被一個撿煤核的發(fā)現(xiàn),救了出來。等車把式跑到廣和樓,不但馬車不見了,張東家也失蹤了……
王掌柜聽后,頓感大事不妙,急忙叫了輛洋車直奔鷂兒胡同,到了一戶四合院前,他跳下洋車,一把推開院門就喊:“李師傅,您在家嗎?”
從房內(nèi)聞聲走出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驚訝地說:“喲,是王掌柜啊。有日子沒見您了!”
老人名叫李堯承,原是會友鏢局的老鏢師,一生行走江湖,見多識廣,鏢局關張后,在王掌柜的作坊值過兩年的夜,后在家收了十幾個徒弟教武。有時,他還暗中替熟人解救遭綁架的“肉票”。
進門后,王掌柜就說:“李師傅,張東家昨晚失蹤了!”李堯承十分驚訝,聽王掌柜講完經(jīng)過后,他說:“我估摸著,十有八九被人綁票了?!?/p>
王掌柜驚呆了,慌忙雙手一拱:“李師傅,請您一定想辦法,救出我們張東家啊!”
李堯承勸他甭著急,綁匪綁票是為了錢財,張東家暫時不會有危險。王掌柜這才略微放下心來,從懷中掏出張銀票:“這五百塊定金您先收著。等救出張東家后,另有重謝!”李堯承點頭答應,說:“聽您說的,綁匪是早有預謀,等他們派人送信兒時見機行事。”接著,李堯承帶著七八個徒弟去了張東家的宅子。
第二天晚半晌兒,匯珍齋忽然來了個生人,指名道姓要找王掌柜,說有人托他送一封信。落座上茶后,王掌柜問:“是哪位托您給我送信?。俊?/p>
這人回答說:“今兒后晌,我在正陽門遇到一人,非要請我上茶館喝茶。喝完茶后,他拿出一封信,托我當面交給您?!闭f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就起身告辭了。一旁的李堯承見是黑框、紅字的信封,心中頓時“咯噔”一下。
王掌柜急忙打開信封,只見信中寫道:一個月內(nèi),備好五萬現(xiàn)大洋贖票。張東家果然被綁架了!
李堯承忽然問:“張東家和口外的馬匪結過仇嗎?”王掌柜回答說:“我只知道張東家原來當過兵,其他的一概不知。難道他是被……”
李堯承點了點頭,說:“口內(nèi)綁匪綁票,贖票期限一般不過七日。而口外的馬匪綁票,不但要價高,而且票期長,再加上這封黑框、紅字的‘催命信,一準兒是他們干的。馬匪一旦得手,先把‘肉票藏到荒無人煙的草甸子上,然后才送‘催命信,讓票家慢慢備大洋。一旦成了他們手中的‘肉票,只能破財消災?!?/p>
王掌柜聽后慌了神:“我上哪兒去籌這么多大洋啊?”李堯承微微一笑:“您也甭著急上火。既然‘唱票的送來了信兒,那咱就來個順藤摸瓜?!?/p>
王掌柜問:“啥‘唱票的?。俊崩顖虺谢卮鹫f:“就是剛才送信的人,他是馬匪?!?/p>
王掌柜一臉不解:“為啥不逮起來???”李堯承回答說:“他只是個‘唱票的,其他的一概不知。要是動了他,會打草驚蛇,馬匪不是提高贖金,就是撕票。眼下,先看他怎么把您收到‘催命信的事告訴馬匪吧?!?/p>
王掌柜著急了:“可他已經(jīng)走了啊?!崩顖虺袇s笑了笑:“放心吧,我早就叫人盯上了?!蓖跽乒窦氁怀?,發(fā)現(xiàn)李堯承身邊少了倆徒弟,這才放了心。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后,其中一個徒弟回來了:“師父,那‘唱票的出去后,就直接奔家了?!崩顖虺悬c了點頭:“好,看他怎么和‘聽鳥叫的接頭?!?/p>
原來,這是馬匪的江湖黑話,就是專門在“唱票”的和馬匪中間遞信兒的人。只要逮住他,就能摸到馬匪的老窩,救出張東家。
第二天上午,盯梢的徒弟送來信兒,“唱票”的去了青山居茶館。李堯承戴上禮帽,帶著大徒弟直奔青山居茶館。
進了茶館門,李堯承壓低禮帽,挑了個犄角處的茶座坐下來,要了一壺香片兒。他一邊喝茶,一邊掃視茶館里喝茶的人。這時,忽見“唱票”的起身,大聲說:“各位,你們知道嗎?前天,匯珍齋的張東家被口外的馬匪綁票啦!”
大伙兒聽后,十分震驚。“唱票”的繼續(xù)說:“不瞞各位,馬匪的‘催命信就是我給送去的。你們猜怎么著?張口就要五萬現(xiàn)大洋,限期一個月,否則就……”
大伙兒紛紛議論起來,李堯承卻無心聽議論,雙眼緊盯著一個身穿灰布長袍、頭戴黑呢禮帽、眼戴墨鏡的瘦子,他獨坐在臨街的桌邊喝茶,一聲不吭。
聽“唱票”的講完后,瘦子忽然招手叫來伙計,結完茶錢,走出了茶館門。李堯承使了個眼色,大徒弟立刻緊跟了出去。
半個時辰后,大徒弟灰頭土臉地回來了,小聲說:“師父,我剛跟到大柵欄,人突然就閃身不見了?!崩顖虺幸荒槕C怒,起身離開了茶館。
王掌柜得知跟丟了“聽鳥叫”的,十分憂心:“要不,就按馬匪的要求……”李堯承卻搖頭:“等等再說?!?p>
第二天晚上,值夜的伙計突然聽見鋪子門“砰”的一聲巨響,開門后,發(fā)現(xiàn)地上多了半塊青磚,磚上綁著封“催命信”。王掌柜拆開一瞧,又氣又急:“這幫馬匪,竟然說話當屁放,把票額提到了八萬!”
李堯承心中明白,一準兒是“聽鳥叫”的發(fā)現(xiàn)有人跟蹤,以此來警告票屬。接下來,可得倍兒小心了。
第四天一大早,伙計又送來一封在門縫里發(fā)現(xiàn)的信。信中寫道:第三天后晌,送五百塊大洋,當“肉票”的日?;ㄤN。信里還留下了送錢的時間和地點。王掌柜急忙叫人把李堯承請過來,他看后大喜:“機會終于來了!”
第三天后晌,按馬匪的要求,王掌柜肩上搭著錢褡褳,獨自走出煤門(阜成門),來到了約定交錢的地方。誰知等了半晌,卻不見馬匪現(xiàn)身。眼瞅著日頭就要落山了,王掌柜心想,馬匪一準兒變卦了,只好順著原路進城回廊房二條。
剛進城,迎面忽然走過來兩個生人,其中一人主動沖王掌柜打招呼:“王掌柜,您這是去哪兒???”
王掌柜答了聲回鋪子,心里卻很納悶兒,這人是誰???他正要問時,卻發(fā)現(xiàn)另一人撩起了衣襟,腰間露出了一把短刀:“聽好了,裝作啥事也沒發(fā)生的樣兒,把咱倆的褡褳調(diào)換了。不然……”
王掌柜這才愣過神來,這倆正是前來取錢的馬匪,他只好乖乖地調(diào)換褡褳,之后嚇得大氣不敢出,趕緊往鋪子走。
其實,這倆馬匪一大早就守在匯珍齋附近,從王掌柜出門后,一路尾隨,暗中查看他身后有沒有偵緝隊或者鏢師抓人,確認沒尾巴后,這才決定在他進城時收錢。
李堯承早就料到馬匪會來這一手,沒讓徒弟跟隨王掌柜,而是撒開了大網(wǎng),讓他們沿街來回溜達,見機行事。在城內(nèi)守候的倆徒弟見馬匪終于露了面兒,一聲不吭,在十幾丈開外死盯著,看他們接下來去哪兒。
奇怪的是,這倆馬匪拿到錢后,卻并不著急走,而是來到就近的一個小飯攤,坐下來吃起了大餅卷肘子。
等日頭落山時,忽然傳來聲聲暮鼓。聽到鼓響,守城的大兵開始關閉城門。那會兒,北洋政府一直沿用前清的宵禁制度:五更三點寅時五刻敲響晨鐘打開城門,開禁通行;到一更三點戌時五刻敲響暮鼓關閉城門,禁止出行。
這時,倆馬匪同時起身,推起停在一旁的兩輛自行車,飛身上車,箭一般直奔城門。等盯守的倆徒弟反應過來,疾步追過去時,倆馬匪已搶在大兵關門的最后一刻,閃身消失在城門外。
倆徒弟心里甭提有多窩火了,回到匯珍齋后,把前后經(jīng)過對李堯承講了,耷拉著腦袋等著挨訓。不料,李堯承卻沒責怪他們:“知道了。你們抓緊時間歇會兒,今晚就準備救票!”眾人都驚訝極了,見李堯承不愿多說,只得耐著性子等晚上。
倆馬匪不緊不慢地向西騎了有七八里路后,終于拐向一個叫八里莊的村子,進了一戶獨門獨院。
不一會兒,村口忽然出現(xiàn)了倆黑影,悄無聲息地摸到了獨院門前,躍上墻頭。見院內(nèi)正房里隱隱亮著燈光,倆黑影一個奔東,另一個往西,迅速隱藏在了東西廂房屋頂上。
半炷香時辰過后,從東廂房出來個漢子,進了正房,很快就提著四盞“氣死風”燈出來,掛在院子四角,院內(nèi)立刻亮堂了起來。倆黑影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院里堆放著不少亂七八糟的石塊和木墩。
緊接著,從正房出來倆漢子,中間架著個蒙著雙眼的男人,開始在院里繞著圈兒亂走亂轉起來。仨人不是登石塊,就是攀木墩,高一腳低一腳,中間那男人走累了,倆漢子還背著他走了幾圈。折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后,就聽有人說“到地兒了”,又把男人架進了正房。先前那漢子出來滅了燈,進東廂房睡了。很快,院里就又恢復了寂靜。
倆黑影在屋頂碰頭后,一個問:“他們這是在干嗎???”另一個小聲說:“不知道。那被蒙眼的就是張東家,你趕緊去給師父送信兒吧?!边@倆正是李堯承安排守候在煤門外的徒弟。
一個徒弟輕手輕腳地下了墻,來到村口的小樹林里。林子里拴著兩匹馬,他把寫好的小紙條兒塞入一根竹管后,從馬匹一側取出個鴿籠,抓出一只鏢鴿,把竹管綁在鴿子腳上,這才放了出去。鏢鴿在夜空中繞飛三圈后,立刻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此時的王掌柜、李堯承和幾個徒弟,都坐在匯珍齋后院屋內(nèi)不言語。忽然,一個徒弟大步進來,拿出一個兩寸長、小指粗的竹管兒,對李堯承說:“師父,來信兒了!”
李堯承拔掉塞子,從里面倒出紙條兒,捻開看完后,遞給了王掌柜。王掌柜看后又驚又喜:“李師傅,原來您在城門外也派了人手?。 ?/p>
李堯承點了點頭,對大徒弟說:“馬上出城救票!”
一伙人騎著快馬來到煤門前,大徒弟亮出證件后,守城門的大兵立馬打開了門,他們便直奔八里莊。半夜時分,李堯承在小樹林里和候著的徒弟碰頭,問清了院里的布局,安排倆徒弟把守院門,其余的人翻墻進去救票。
四個徒弟翻墻跳進院里后,躡手躡腳地來到東廂房,把里面的兩個馬匪摁在炕上綁了。其他幾人摸近正房,用刀輕輕挑開門閂,閃進屋后,突然點亮火鐮子,把另外兩個正在呼呼大睡的馬匪當場擒獲,其中一個正是那“聽鳥叫”的瘦子。李堯承師徒順利地救出了張東家。
回到匯珍齋后,聽張東家講,那天晚上,他正在看戲,忽然有人來找,說匯珍齋著火了。張東家一聽,慌忙出了廣和樓,上了馬車后,卻被倆生人摁住,嘴里塞塊布,連夜拉到了一個地方。他們還亮出刀子威脅他,讓他老老實實地待著。接下來,綁匪每天按時按頓伺候張東家喝茶、抽煙、吃飯,每晚還喂一顆丸藥,說怕他著急上火,專用來瀉火。綁匪十分狡猾,每天都要換一個地方,用黑布蒙住張東家的雙眼,架著他走,累了就背著……
聽到這里,李堯承終于明白了,綁匪架著張東家瞎轉的目的,是假裝遮人耳目換地方,其實呢,他一直被關在八里莊,半步也沒離開過。這果然是一伙綁票的慣匪。
誰知,大徒弟一審問,這四個綁匪壓根兒不是馬匪,而是前門一帶的地痞,只有瘦子在口外當過幾天馬匪。他們早在一月前就瞄上了匯珍齋,打聽到東家發(fā)的是橫財后,便下了黑手,想訛一筆錢財。
把張東家送回家后,李堯承打算把綁匪連夜送到警局,卻被王掌柜攔住了:“黑燈瞎火的,先關起來吧,明早再送也不遲?!彼缓命c了點頭。
第二天早上,大徒弟忽然跑進來說:“師父,綁匪跑了!”李堯承忙問是怎么回事。大徒弟回答說,昨晚他親眼看著師弟綁好的綁匪,今兒早上去瞧時,地上只有一堆斷繩,綁匪早就不見了影兒,怕是被人放走的。
張東家知道后,開始后怕了:“他們會不會再對我下黑手???”王掌柜笑著回答:“東家,只要有李師傅在,您怕啥???”李堯承聽后,苦笑著搖了搖頭。
中午,王掌柜在柳泉莊大擺酒宴,犒勞李堯承師徒。酒足飯飽后,他當著張東家的面,拿出一張銀票:“李師傅,這是五千塊大洋,酬謝您救出我們張東家!”李堯承也沒客氣,收下后,就帶著徒弟回到了鷂兒胡同。
給徒弟們分錢時,李堯承才發(fā)現(xiàn),王掌柜給他的卻是張一千塊的銀票。大徒弟說,可能是王掌柜拿錯了,回頭找他去換。李堯承卻搖了搖頭:“去了能說得清嗎?這趟差事能掙這么多,已經(jīng)不少啦。”
一月后的一天,李堯承正在教徒弟們練武,張東家忽然打發(fā)一個下人來找他:“李師傅,東家請您去一趟鋪子,有要緊事商量。馬車就在門外候著。”
李堯承沒敢耽誤,趕緊換了身衣服,坐著馬車來到了匯珍齋。在后院見到張東家后,卻不由得大吃一驚,一月不見,他竟然面色蠟黃,臥炕不起。李堯承問他怎么了,張東家卻慘然一笑,遞過來一封“催命信”:“又出幺蛾子了,王掌柜被綁票了!”
李堯承接過一瞧,上面寫著:七日之內(nèi),準備十萬大洋贖人,否則撕票!他瞅著這熟悉的毛筆字,心中頓時一驚,綁架王掌柜的竟是逃走的那四個地痞!
這時,張東家又遞過來一張銀票:“李師傅,還得勞駕您設法救出王掌柜啊!”李堯承看了一眼,竟是五千大洋,連忙說:“張東家,這酬金太重了?!?/p>
張東家卻擺了擺手:“李師傅,除了救王掌柜,我另有要事托付,您就甭客氣了。”李堯承問是啥事,他卻說過幾天再說。李堯承點了點頭,讓張東家把王掌柜被綁前的情況講一遍。
十天前,王掌柜突然來找張東家,說得了個準信兒,河北遵化馬蘭峪有個旗人,得了十顆從慈禧陵墓里流出來的夜明珠,要價五萬大洋。他擔心有詐,想親自去一趟。張東家答應了,給了王掌柜一張銀票,并讓車把式套上新馬車送他去。誰知,這一去就沒了音訊。直到今兒早上,綁匪從門縫里塞進來這封“催命信”……
回來后,李堯承就和徒弟們商議怎么救王掌柜的票。大伙兒議來議去,一致同意先從張東家的車把式那兒打開缺口。倆徒弟打聽找到車把式家,誰知,他卻一直沒回過家。奇怪的是,從西直門到馬蘭峪官道查訪的另一撥徒弟,卻一點線索也沒訪到。
這天上午,李堯承正為找不到線索而頭疼不已時,張東家忽然打發(fā)下人過來,告訴了他一件怪事:昨天,有個親戚來看望張東家,說五天前,親戚在通州城里看見了張東家的馬車,他迎過去叫了好幾聲,趕車的不但沒停,反而慌慌張張地把車吆走了。
聽到這里,李堯承仔細一問才得知,今年張東家新置了輛馬車,棗木銅活花玻璃,駕轅的是匹棗紅兒馬,特別闊氣,認識他的人都知道這輛新馬車。李堯承眼前頓時一亮,對徒弟們說:“王掌柜十有八九被藏在通州!”他連夜趕到了通州城,住進了一家客棧。
第二天早上,李堯承立刻派徒弟四處尋找張東家的新馬車。第三天晌午時,大徒弟果然在南關發(fā)現(xiàn)了新馬車,吆車的卻是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于是,他不動聲色,雇這輛車回到了客棧門前,說身上帶的車錢不夠,讓小伙子跟著去拿。
等進了房門,大徒弟使了個眼色,幾個師弟一把就摁住了小伙子,開始審問起來。小伙子一聽馬車是贓車,嚇破了膽,連忙竹筒倒豆子,把怎么得的這新馬車全講了出來。
四天前,小伙子吆著他的破馬車在城外攬客。晌午歇息時,見路邊停著一輛新馬車,棗木車身通紅,車上的銅活锃亮,配著漂亮的花玻璃,棗紅兒馬膘肥體壯,一瞧就是有錢人家的車。小伙子十分眼熱,圍著馬車越瞧越稀罕。
這當兒,一個瘦子忽然走過來,問:“喜歡這車嗎?”小伙子訕笑著點了點頭。瘦子指著一旁的破馬車,問:“那輛馬車是你的?”小伙子點頭說是。
瘦子笑瞇瞇地說:“哥們兒,你可真有福氣啊。實話告訴你吧,我家掌柜的發(fā)家前也是個趕馬車的,他五十歲得子,跟寶貝似的。今年,少爺忽然得了個怪病,請遍了名醫(yī),卻一直治不好。掌柜的就上西郊的潭柘寺許愿,說只要能把少爺?shù)牟≈魏?,不但給佛祖重塑金身,還特意定制了九輛新馬車,和九個有緣的趕車童男子換。我問你,你成沒成家啊?”
小伙子一臉驚訝,不相信瘦子的話:“大哥,您的意思是,拿您家新馬車換我的破馬車???您就甭逗我玩了!”
不料,瘦子卻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沒錯兒,就是這個意思。接著!”說著話,他就把手中的新馬鞭扔了過來。小伙子當時就傻眼了,還真有這樣的好事??!
瘦子見小伙子在犯愣,走過來,一把從他手中奪過舊鞭子:“還犯啥愣?。窟@新馬車就歸你啦!”
說完,瘦子沖著車廂里說:“老爺,我找著換車的最后一個童男子啦!”很快,從車廂里彎腰出來個五十多歲的老爺,倍兒洋氣,長袍馬褂,頭戴禮帽,鼻梁上架副墨鏡,嘴上還戴個口罩,被倆漢子攙著下了車。瘦子說:“老爺,咱回家吧,要不了幾天,少爺?shù)牟∫粶蕛壕秃昧?!”幾個人扶老爺坐上破馬車后,就奔南走了。
聽完小伙子的講述,李堯承心中暗自吃驚,瘦子正是那“聽鳥叫”的,他居然玩了這么一手,就把扎眼的新馬車給換了。
李堯承琢磨了一會兒,對小伙子說:“我也不瞞你。換走你馬車的那老爺,欠我一筆貨款,一直拖著不給,最后他居然躲了起來,成心想賴賬。我派人找了一個多月,愣是沒找到。從今兒開始,請你幫忙找你那輛馬車。你放心,只要幫我找到,這新馬車還歸你。另外,每天再給你五塊大洋,管三頓飯,怎么樣???”小伙子倍兒高興,立馬答應了。
一連三天,小伙子拉著大徒弟穿大街,走小巷,不放過街上過往的任何一輛馬車,但一直沒找到那輛破馬車。
第五天時,兩人來到一個胡同口,打算歇會兒腳。忽然,小伙子兩眼放光,小聲對大徒弟說:“大哥,我發(fā)現(xiàn)我那輛破馬車啦!”他用手一指,只見前面不遠處的雜貨店門前,停著一輛馬車。大徒弟走過去看了看,回來后不解地問:“那明明是一輛新馬車??!”
小伙子回答說:“您放心,就是我那輛破馬車。他們一準兒新上了漆,但馬卻沒換,所以我一眼就瞅出來了,錯不了?!贝笸降茳c了點頭,雙眼緊盯著那雜貨店。
不一會兒,從店里走出一個瘦子,身后跟著個伙計,把一大包東西搬上了馬車。完事后,瘦子偏腿往車前一坐,韁繩一抖,馬車就朝南關跑去。
大徒弟心中一陣暗喜,立馬吩咐小伙子:“跟上去,看他們到底藏在哪里。”小伙子吆著棗紅兒馬,隔了幾十丈遠,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
瘦子吆著馬車出了南關,繞城墻來到了西門,然后一直順著通往山西的官道,走了大約二十多里路后,在天擦黑時,終于拐進了離官道不遠的一座寺廟里。
大徒弟讓小伙子在官道邊候著,他下車來到了寺廟前,月光下,只見廟前有十幾棵粗壯的松樹,樹下支著幾組石桌和石凳,左側不遠處有一口水井,井臺上架著打水的轱轆。寺廟大門緊閉,門楣上寫著仨大字:松濤寺。
大徒弟躍上墻頭,借著月光觀察起了寺內(nèi)的布局。寺廟不大,前院三間是正殿,東西各兩間大小的配殿,其中東邊一間廂房亮著燈光。正殿后面是個后院,犄角處有個后門,剛才那輛馬車就停在后院里。觀察完后,他起身溜下墻,坐著馬車返回了通州城。
這天晌午,一輛馬車從官道上拐過來,停在了松濤寺門前。從車上下來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身穿綢袍馬褂,拄著一根烏黑發(fā)亮的紫檀木拐杖。吆車的上前敲響了寺廟門。
過了好一陣子,才見一個年輕和尚打開了門。吆車的說:“小師父,我家老爺去五臺山還愿。為表誠意,但凡路上見到寺廟,都要過來燒炷香,順便再討碗茶水喝。請您給行個方便?!?/p>
年輕和尚聽后,說聲稍等,關上了廟門。過了一會兒,廟門重新打開后,迎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和尚,自稱是寺內(nèi)的執(zhí)事,把老爺請了進去。在執(zhí)事的陪同下,老爺挨著在正殿和兩個偏殿上完香后,又顫巍巍地拄著拐杖,篤篤篤地敲打著青石板地面,瞻仰了一遍殿里的十八羅漢,最后在功德箱里捐了香火錢。
完事后,執(zhí)事請老爺在方丈室喝茶。老爺坐定后,捋了捋胡須,問:“師父,貴寺怎么就你們倆啊,方丈呢?”執(zhí)事回答說:“我們是個小廟,只有仨人,方丈、我和師弟。您來得不巧,方丈前幾日去五臺山做佛事去了,半個月后才能回來?!?/p>
兩人在方丈室說著話,那吆車的卻不老實,在幾個大殿里東瞅瞅,西望望,像在尋找啥東西。年輕和尚一臉警惕,過來問他在干嗎,吆車的說在找茅廁。年輕和尚便帶著他來到了東配殿一側的茅廁。
上完茅廁,吆車的來到方丈室,提醒說:“老爺,時辰不早了,早點趕路吧。”老爺喝完碗中茶,謝過執(zhí)事的招待后,便離開了松濤寺,上了官道奔西而去。走了幾里地后,吆車的卻忽然調(diào)轉馬車,又順著原路往東走了。
這老爺是李堯承扮的。前天夜里,大徒弟回去后,把發(fā)現(xiàn)瘦子的事講了一遍,李堯承由此斷定,王掌柜就藏在松濤寺。為穩(wěn)妥起見,第二天,他讓大徒弟扮作香客,去松濤寺仔細探查。大徒弟回來后說,寺內(nèi)只有倆和尚,除了那輛馬車外,并沒發(fā)現(xiàn)瘦子的藏身之處。
李堯承覺得很奇怪,決定親自去探查一番。他拄著拐杖瞻仰佛像時,探出東配殿地下有明顯的空洞聲,綁匪和王掌柜十有八九藏在地窖里。離開松濤寺后,吆車的徒弟說,他發(fā)現(xiàn)井口的轱轆重新加固過,上面纏的井繩特粗。李堯承點了點頭:“暗道出口就在井里?!?/p>
回到客棧后,張東家的那個下人找上門來,說張東家請李堯承連夜過去一趟。李堯承問有啥事,他小聲說了一句。李堯承心中頓時一驚,立馬坐著馬車直奔朝陽門。
第二天后晌,李堯承才回客棧,也不說出啥事了,只長嘆了一口氣,對大徒弟說:“你去把大伙兒叫過來,咱們先商議怎么救人吧。”
第三天晚半晌兒,一個絡腮胡警察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十幾號警察,來到了松濤寺門前。一個警察邊砸廟門,邊大聲叫嚷:“開門!”
年輕和尚打開門,看到警察嚇壞了:“各位警爺,你們這是要干嗎?”絡腮胡下馬走過來,雙眼一瞪:“老子來抓一個越獄逃跑的亂黨。聽說就藏在你這破廟里!”
年輕和尚嚇蒙了:“警爺,廟里就我和師兄倆人。您就是借我十個膽子,也不敢窩藏亂黨啊?!闭l知,絡腮胡卻不信,一把推開他:“你說沒藏就沒藏???”說著他大步闖進了廟里。
執(zhí)事遠遠瞅著不對勁兒,慌忙迎了過來:“幾位警爺,我是這里的執(zhí)事。有啥話請到方丈室邊喝茶邊說。”他把絡腮胡讓進了方丈室,讓年輕和尚趕緊泡茶。
絡腮胡端起茶碗,一口喝光后說:“執(zhí)事和尚,我奉命緝拿一個亂黨,有人親眼看見,說躲進了你這廟里。你要是識相,就麻利兒交出來!”執(zhí)事聽后嚇了一跳,連忙說:“警爺,是誰在瞎說???我們怎么敢窩藏亂黨呢?”
絡腮胡勃然大怒:“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吶,個個給老子瞪大倆眼睛仔細搜!”執(zhí)事連忙說:“警爺,佛門凈地,萬萬不可造次啊。萬一佛祖……”絡腮胡哪里聽得進去:“造次個屁!要是搜出亂黨來,你倆就犯了私通亂黨的重罪,就是如來佛祖出面也救不了你們!”
十幾號警察立刻把整個寺廟的犄角旮旯仔細搜了一遍,卻啥也沒搜到。執(zhí)事擦著額頭上的汗,說:“警爺,既然沒搜到,您看,是不是……”
不料,絡腮胡卻冷不丁來了一句:“我問你,后院那輛馬車是怎么回事???”
執(zhí)事愣了一下,慌忙回答說:“是一位居士的。他把車停在了廟里,和方丈一起去了五臺山?!苯j腮胡“哦”了一聲:“哪里的居士?他是干嗎的?。俊?/p>
執(zhí)事一下子慌了神:“警爺,我只知道他家住胡各莊,究竟是干嗎的,我也不知道啊?!苯j腮胡點了點頭,說:“那老子就信你一回。我說執(zhí)事和尚啊,我們弟兄追查亂黨折騰了一整天,油米未進,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能不能給弟兄們弄點飯菜?。俊蹦贻p和尚插嘴說:“警爺,您來得真不巧,伙房今兒沒菜了。”
絡腮胡立馬倆眼一瞪:“那地窖里總有冬儲的大白菜吧?來人啊,去挑幾棵青口的,弄一鍋白菜燉豆腐吃!”執(zhí)事一聽這話,急忙對年輕和尚說:“對啊,地窖里不是還有大白菜嗎?你趕緊下去弄幾棵來,然后麻利兒去趟胡各莊,給警爺弄幾塊上好的鹵水豆腐!”年輕和尚連忙應聲走了。
與此同時,在寺外的井臺上,守著四五個警察。不一會兒,井臺上的轱轆忽然快速轉起來,井繩一下子就繃直了,緊接著,從井底下傳來一陣窸窣聲。很快,一個人順著井繩爬了上來,當他發(fā)現(xiàn)外面有人時,還沒來得及叫喊,就被個警察一棍子打暈了,老鷹抓小雞般提溜了上來。
這當兒,從井底下傳來一個急促而沉悶的聲音:“你倒是快點把繩子放下來拉王掌柜啊!要是被那幫子警察發(fā)現(xiàn),咱們就全玩完了!”一個警察急忙“嗯”了一聲,搖著轱轆把井繩放了下去,很快就從井里拉上來一個抬筐,筐里坐著個戴墨鏡的人。
另一個警察把他一棍子敲暈后,弄了出來,又把抬筐放了下去。就這樣折騰了三個來回,先后從井里拉上來仨漢子,上來一個逮一個,最后一股腦兒押進了方丈室。
這幫警察正是李堯承手下的徒弟扮的,為首的絡腮胡是大徒弟。大徒弟見到王掌柜后,立馬沖執(zhí)事翻了臉:“臭和尚,這幾個從井里鉆出來的人是怎么回事?。俊眻?zhí)事和年輕和尚嚇壞了,慌忙“撲通”跪倒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警爺,是他們四個逼我倆入的伙,說事成后,給我們分兩百大洋?!?/p>
這時,李堯承大步走進方丈室。王掌柜見到他后,雙手一拱:“李師傅,又讓您費心了,多謝了!”李堯承擺了擺手,讓王掌柜去廂房歇會兒,看大徒弟審問四個綁匪。
審完后,天剛麻亮,大伙兒押著綁匪趕回京城。李堯承主動問王掌柜:“這四個綁匪是先押到張東家那兒還是……”王掌柜回答說:“吃一塹長一智,這回就讓警局處理吧?!辈涣?,李堯承卻說:“還是先聽聽張東家的意思吧?!蓖跽乒裰缓猛饬恕?/p>
眾人下了馬車,推開張東家的宅子門后,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只見院里白花花的一片,正房上面掛著一個斗大的黑色“奠”字,下面是一口黑漆漆的棺材,一旁跪著幾個披麻戴孝的人。
王掌柜愣了一下,隨即就大聲叫起來:“張東家啊,我去馬蘭峪時,您身子骨還好好的,這才剛過去十幾天,您怎么說走就走了啊——”他邊說邊撲過去,跪在靈牌前放聲大哭起來。大徒弟不解地望著李堯承,問:“師父,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李堯承卻說:“啥也甭問了。叫人看管好綁匪,幫著料理完張東家的后事再說吧。”
出完殯回來后,王掌柜對李堯承說:“李師傅,如今張東家走了,依我看,還是把綁匪送到警局吧,免得夜長夢多啊?!崩顖虺悬c了點頭說:“沒問題,但還差一個主謀?!?p>
王掌柜愣了一下:“啊,主謀是誰???”話音剛落,身穿警服的大徒弟忽然大踏步邁進屋來,說:“王掌柜,別揣著明白裝糊涂了,主謀就是你!”他手一揮,身后的幾個警察立馬把王掌柜摁住,銬了起來。
王掌柜急眼了,邊掙扎邊問:“李師傅,您這叫啥事???您的大徒弟怎么成了警察???”李堯承回答說:“哦,忘了告訴你,他本來就是偵緝隊的隊長。”大徒弟上前一步,說:“王掌柜,你唱的這兩出戲,今兒該收場了吧?”
王掌柜辯解說:“我沒聽明白您說的話,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大徒弟一聲冷笑,問:“王掌柜,知道張東家得的是啥病嗎?”
王掌柜回答說:“聽下人講,是心痛病發(fā)作。”這時,李堯承開口說:“啥心痛???是被人用慢性毒藥害死的!”王掌柜一下子驚呆了:“張東家向來沒仇家,誰會害他???您聽誰說的???”
李堯承回答說:“有沒有仇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下毒的人就是你!”聽到這里,大徒弟忽然喊了一嗓子:“帶進來!”李堯承手下倆徒弟押著瘦子走了進來。
大徒弟對瘦子說:“你把綁票的事講一遍,給王掌柜提個醒兒!”他連忙點點頭,講起了前因后果。
兩個月前,經(jīng)人引薦,瘦子認識了王掌柜。王掌柜拿出一千塊大洋,要他找?guī)讉€人辦兩件事,事成后再另給一千塊錢。第一件事,就是綁架張東家,在八里莊藏匿時,張東家每天吃的瀉火藥,其實是一種慢性毒藥。四人被李堯承逮住后,放走他們的正是王掌柜。第二件事,就是王掌柜綁架自個兒,并在半道上殺了車把式。按照計劃,張東家拿到“催命信”后,一準兒會找李堯承救票,等王掌柜被救出來時,張東家體內(nèi)的毒性發(fā)作身亡,王掌柜剛好避開嫌疑,最終達到獨吞匯珍齋的目的……
王掌柜聽后,哈哈大笑:“笑話!你說我是綁票的主謀,有證據(jù)嗎?”李堯承朗聲答道:“有!”他拿出綁匪四次寫的“催命信”和匯珍齋的賬本:“你自個兒看吧。那四個地痞斗大的字不識一個,這幾封‘催命信和你記賬本的字跡一模一樣。你還有啥話說嗎?”
王掌柜一下子張口結舌,答不出來了。被警察押出門時,他不甘心,扭頭問:“你是啥時候懷疑我的?”李堯承回答說:“張東家病危之際,打發(fā)人來接我,在臨終前告訴我,你去馬蘭峪后,他查賬時不但發(fā)現(xiàn)短了五萬塊錢,而且發(fā)現(xiàn)‘催命信和你的筆跡一樣……”
王掌柜冷笑一聲:“甭跟我張口一個張東家,閉口一個張東家。我告訴你,姓張的也不是啥好人,他原來是孫殿英手下的一條狗,挖慈禧墓發(fā)了昧心財后,才開的匯珍齋。黑吃黑,不吃虧,反正我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哈哈!”
這時,大徒弟忽然亮出了一張銀票:“你仔細瞅瞅,這是啥???”王掌柜一下子瞪大了雙眼:“你從哪兒找到的?”大徒弟微微一笑:“這還不簡單?上你家里啊?!蓖跽乒耦D時泄了氣,被警察架走了。
半個月后,大徒弟來看望李堯承,說:“王掌柜這人真夠狠毒,他在松濤寺時,暗中給那四個地痞也下了藥,昨兒全死在了大牢里。真是造孽啊!”李堯承也慨然長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老話說得一點也沒錯兒?!?/p>
大徒弟又問:“師父,匯珍齋盤出去了嗎?”李堯承點了點頭:“盤出去了。加上差點被王掌柜昧的那五萬大洋,按張東家的意思,全捐給了龍泉寺孤兒院?!?/p>
(發(fā)稿編輯:趙嬡佳)
(題圖、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