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暑期旅行的第六天,被玻璃蜘蛛截然分成了兩半。
大致行程是這樣:從蘭州到敦煌,沿連霍高速自駕一個來回,去程停三個城市,回程三個。之所以沒走最熱門的、從蘭州經(jīng)青海湖到敦煌再沿河西走廊回蘭州的“大環(huán)線”,是因為倪小絮和彭奕在過去的幾年中都分別游玩過青海,玩得還相當充分——兩夫婦供職于同一座城市不同的兩所大學,都有漫長的寒暑假和眾多學術考察機會。
河西走廊深度游是彭奕的主意,他也喜歡開車,“如果時間夠,就一直往西開,敦煌、吐魯番、烏魯木齊,都可以。從最后一站飛回來。”
倪小絮在手機上查了查,發(fā)現(xiàn)租車公司旺季異地還車的費用太高。“而且,烏魯木齊返程的機票也比蘭州貴?!彼a充。
彭奕聽懂了,“哦”一聲,表示算了。
倪小絮又點開手機計算器,幾分鐘后把這個先飛蘭州、再租車往返蘭州和敦煌的方案告訴彭奕。“平均每天大概要開三百公里。”
“沒問題。”彭奕再次表態(tài)。
倪小絮要確認,因為她當不了替補司機。她不單自己不開車,也不喜歡彭奕開,總是在出門時勸說丈夫盡量不要自駕,以一些諸如“不環(huán)保”“明明有地鐵(大巴)可以到”之類的理由。彭奕知道妻子其實是擔心找不到停車位——生活在機動車高度飽和的一線城市,找停車位是都市便捷生活的諸多代價之一。其實盡管困難,每次最終也都找到了車位,并沒有發(fā)生過因為無法停車誤了事的極端情況。然而這些困難——而非結果——最終占據(jù)了倪小絮的記憶,把她變成了一個對開車出門和找停車位高度敏感的人。
新修的柳(原)格(爾木)高速兩旁時有幾棵檉柳。這種生長在鹽堿和沙地上的耐旱植物,此時正值花期,一蓬蓬小花聚集在樹頂,像緋色的煙,飛速掠過。這天的目的地是瓜州縣榆林窟。一家人清晨六點就起了床,是敦煌絲路酒店自助早餐的第一撥客人。
轉(zhuǎn)入縣道后,路一下子窄了許多。兩邊也沒了護欄,柏油路和戈壁灘的分界完全模糊,路對人的庇護仿佛也消失了。植被越來越少,沙地上只剩下星星點點的草叢。草不是綠色,有點像海灘上的黑色礁石。剛才一路陪伴他們的朝陽漸漸沒了蹤影,天色變成深深淺淺的灰。風越來越大,車窗緊閉,但還是能聽到沙礫撲在車身上滴答作響,更襯得天地蕭瑟。
幾乎看不到其他任何車輛,迎面或是同方向。接下來路邊閃現(xiàn)幾塊警示牌——“小心橫風”。黃底黑字的鐵皮牌子,斜斜插在路邊,簡易而醒目。在它們的提示下,倪小絮和彭奕都感到車身的輕微搖晃。彭奕降低了車速。
本來有說有笑的三個人安靜下來?!坝悬c像月球表面?!迸磙乳_了個玩笑。被周邊景物所震懾,六歲的話癆小朋友彭通通少見的沒吭聲。倪小絮拿起手機對著窗外錄了一段視頻。
彭奕看著后視鏡問:“要不要下車拍照?”
只須輕微調(diào)整方向,車子就可以開上戈壁停下來。倪小絮也覺得這罕見的景色值得離開車廂,切身投入。然而為慣性所主宰,她還是說:“算了”。彭奕加快了車速。他們從蘭州機場租車門店提到的這臺大眾朗逸是新車,車況不錯。
又經(jīng)過了幾塊“小心橫風”,倪小絮暗下決心,等會兒參觀完石窟,從這條路返回時,一定要下車留影。
目的地顯示越來越近,然而直到導航軟件說“志玲與您下次再見”,還是沒找到景區(qū)入口。車子又猶疑地拐了幾個彎,終于看到一塊寫著“榆林窟由此進入”的簡易告示牌。依然是在荒漠中,仔細分辨才發(fā)現(xiàn)牌子旁邊有一條窄窄的向下的小路,兩邊由鐵絲網(wǎng)隔開。入口旁邊,勉強能看出是一片有人工痕跡的空地,大約就是停車場了。零星停放著幾輛車。
彭奕還是把車泊在靠近入口的地方。這是他未雨綢繆的好習慣:停車盡量選近處,車頭一定沖外。
倪小絮拉開車門,沒走兩步又縮回車里。沒想到外面那么涼,風大得能把人掀個跟頭。倪小絮指揮丈夫打開車尾箱,她再哆哆嗦嗦跑到后面從行李箱里翻找三個人的外套。
榆林窟不是熱門景點,買好票,石窟下的臺階口也就站了五六個游客,排成一隊等講解。派給他們的講解員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戴眼鏡,自我介紹說姓杜,是這里的研究人員。讓大家叫他小杜。
倪小絮前面的高個女游客穿花連衣裙,猛一揚頭,寬檐大遮陽帽豎起來像孔雀開屏。她感嘆:“小杜導游,今天風真大呀,你們這里怎么比敦煌冷?”音調(diào)挺高。
小杜說:“不止今天,我們這兒是gua州,天天刮風?!?/p>
他手里拿著一串鑰匙,帶著一行人拾級而上,走到某個石窟跟前,就打開門讓大家進去。除了講解,另一項工作是不斷提醒游客們不要拍照,“不開閃光燈?也不行?!?/p>
在黑暗的洞窟主室里,倪小絮囑咐兒子站近一點,跟著導游的手電光,好好聽講解。自己卻有點提不起精神,哈欠連連。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倪小絮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像從前那么享受旅行了。年輕時最迷戀的大漠孤煙,古道西風,如今再走到跟前也不過爾爾。比如他們剛剛離開的敦煌。
倪小絮第一次去敦煌是十多年前,大四暑假,她剛剛保送了本校研究生,前途篤定,道路光明,是周圍忙于投簡歷找工作的同學們艷羨的對象。在那樣生命中的大晴天,她和另外幾名保研的同學一起坐火車游河西走廊。那一次,鳴沙山上的風、莫高窟的飛天,連同沙州夜市上的煙全都飄進了她心里,再難忘懷。
而這次,倪小絮帶著孩子,陪著丈夫,在比記憶中擁擠二十倍的人群中排隊看石窟、排隊騎駱駝,還要不時掏出自拍桿,尋找游人相對較少的背景,組織一家三口對鏡頭咧嘴傻笑,內(nèi)心里,卻覺得不過是在完成任務,性質(zhì)跟在購物清單上劃掉油鹽醬醋、面包酸奶差不多。而且放眼望去,沙漠中、石窟邊的男女老少,每張臉都泛著油光和疲憊,分明也都在打卡劃勾。
即便是初次來到榆林窟——這個倪小絮原本頗為期盼的小眾景點,她也還是沒能振奮起來。
心不在焉的倪小絮很快注意到,寬檐帽女人存在感很強。她具有那種在參觀行進過程中無論別人如何走位,自己總能站在講解員身邊的天賦。而且異常配合,不時發(fā)出一些“看見了看見了”,或“真漂亮”之類的贊嘆,讓小杜的每句話都落在實處,也讓倪小絮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她,饒有興味、心懷芥蒂。
這女人上臂滾圓,肩背渾厚,是中年婦女常見的胖法,全靠高個子打了掩護。倪小絮判斷她就算比自己年輕些也有限,三十六七?四十二三?皆有可能。至于她手里拎著的藍色漆皮包,大LOGO奪人眼目,怎么也要上萬塊。旅游用這么正式的上班包不累么?倪小絮忍不住腹誹。
與寬檐帽同行的還有三男一女,有說有笑的,大約是同事(夫妻哪有那么親切友好)。另一個女人五短身材,顯老,在外貌上明顯落了下風。這大概也是她自我感覺良好,流露一派嬌憨的原因。
之后的某個石窟中出現(xiàn)了鹿,一只擺放在佛像前方的彩塑梅花鹿,粉彩剝落,造型神態(tài)也無甚可觀。
寬檐帽一看見就興奮地說:“呀,九色鹿!”
小杜寬厚地笑了,是那種“正需要你犯個錯誤我好接話”的笑。
“很多游客看到這頭鹿都以為是九色鹿,這不奇怪,因為敦煌壁畫中的鹿王本生故事很有名。”他先賣了個關子。
“這是鹿野苑吧?!蹦咝⌒鯎屃嗽挘s在他公布答案前。
彭通通沒想到媽媽會發(fā)聲,驚訝地抬頭看她。倪小絮同時感到了幾米開外彭奕的目光。她沒跟他們對視。
小杜被打斷得猝不及防,循聲發(fā)現(xiàn)倪小絮,頓了頓,想說什么又沒說,做了個含糊不清的手勢,便接著講佛陀三轉(zhuǎn)法輪的故事了。
倪小絮莫名覺得自己有些狼狽。她在心里回放講解員剛才看自己的眼神,似曾相識。是“愛表現(xiàn)的人真掃興”的眼神,也有年輕男人打量中年婦女時特有的不以為意,如路邊的電線桿、花壇里的落葉,在視野中,卻驚動不了你的視線。
這幾年,倪小絮開始越來越多收獲這種不以為意,甚至是不加掩飾的嫌棄。有時她打車遇到的年輕司機全程不說話,直視前方,連找零時都不轉(zhuǎn)身。仿佛她是個危險的、不能凝視的深淵。
還有一次,她在上班路上聽見身后幾個小伙子聊天。一個男聲介紹頭天晚上參加的飯局——“昨天一共來了三個女的,還有?噢,還有一個年齡應該比較大了,三四十歲吧。這種就不說了,沒有討論的必要。這三個人呢……”
“沒有討論的必要?!庇辛诉@樣的自知之明,倪小絮看寬檐帽還多了幾分恨鐵不成鋼。她怎么就看不出小杜眼里的厭煩呢?怎么就看不出,無論再裝傻扮嫩,也永遠找不回年輕女人頭上的圣光了。到這個年紀,世界對你,你對世界,不都應該拿掉濾鏡坦誠相見了嗎?
倪小絮不再打哈欠,漸漸落在隊伍最后。她干脆不進窟室,就站在甬道里,背對門外的刺眼天光。
涼國夫人就是這時出現(xiàn)的。涼國夫人翟氏作為主供養(yǎng)人之一(另一位是她丈夫曹元忠)永遠站在榆林窟第十九窟甬道北壁上。題記寫著“涼國夫人潯陽郡翟氏一心供養(yǎng)”。墨跡很淡。甬道另一側(cè),站著她丈夫——歸義軍節(jié)度使曹元忠,一個圓臉、細眼的中年男人。
在倪小絮的經(jīng)驗里,大部分石窟供養(yǎng)人都無甚可觀,他們面目模糊神情呆板,從外表上就體現(xiàn)著凡人的劣根性。但涼國夫人不是。她高大華麗,看上去比寬檐帽女人還高,身著團花大袖襦裙,肩披繡花帔帛。那些鮮紅、粉白、石綠的色彩都奇跡般保留了下來,印證著她的美。
不過這些比起她的眼神來,都不算什么。
涼國夫人乜斜著眼睛看向下方虛空。眼神里清清楚楚,寫的全是不耐煩、瞧不上和不在乎。積攢了一千多年的,不耐煩、瞧不上和不在乎。
對誰呢?倪小絮一邊看一邊忍不住微笑起來。這毫不掩飾的辛辣眼神把涼國夫人和悲天憫人的好施主徹底區(qū)別開了,卻又讓她有種別樣的輕盈,仿佛下一秒就要飛升天界。
倪小絮頭頂著這個乜斜眼神發(fā)呆?;剡^神來,發(fā)現(xiàn)小杜已經(jīng)講完了精彩的第十九窟,正被寬檐帽跟她的同伴們攔著追問一幅六道輪回圖。他說:“三惡道是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p>
寬檐帽問:“畜生道就是投胎當動物吧?可當個小動物也挺幸福呀。比如我家嘟嘟,就是我家小狗,貴賓犬,成天要吃有吃要喝又喝,還不用上班!”說罷發(fā)出一串格格的笑聲。
女同伴也為她作證:“她家狗我見過,可愛得很,卷卷毛……”
小杜還沉浸在對生死輪回的思考中:“六道輪回不一定指生命的世代輪回,也可以是更微觀的、個體生活中的不同時刻,當你感到寧靜平和時就在人天道,感到憎恨、恐懼時就在三惡道。一念無常,人就可能立刻從人天墮至地獄……”
趁這個其他游客都走出窟外,講解員和寬檐帽們討論人鬼畜生的空檔,倪小絮掏出手機,對準涼國夫人按了好幾下快門,把她和她的眼神據(jù)為己有。
在平時,人民教師倪小絮不會也不敢這么做??蛇@會兒,她拍照的手穩(wěn)穩(wěn)的,心里又踏實又痛快。是啊,有什么可害怕,又有什么可擔心的呢?
游覽完七間洞窟,天氣似乎比進來時更陰了。但倪小絮心情極好。出景區(qū)前,她愉快地看著彭奕買了本又大又厚、明顯會給后半段旅途帶來負擔的榆林窟畫冊,什么都沒說。
她興奮地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被涼國夫人的瞧不上和不在乎打通了什么七筋八脈,變得有些不一樣了。連帶著這一天、這旅程,都有些不一樣了。倪小絮突然想到那個時髦的說法:她怕是遭遇了“詩和遠方”?
從河谷上坡原路返回,風還是很大。停車場比來時熱鬧了不少,車多了,人也多了,之前那種世界盡頭的荒涼感已經(jīng)消失。倪小絮彎腰給彭通通系鞋帶的功夫,再抬頭卻看到彭奕和一個男人攀談起來。她有點納悶,也怕孩子被風吹冷了,拉著彭通通過去催丈夫快開車門。卻看見彭奕一臉嚴肅,自顧自往前走,那男人也跟著。
倪小絮心中一沉,順著彭奕目光看過去,果然,車門從上到下多了一條極明顯的劃痕。又跟著彭奕走到車頭前,不禁“呀”地驚呼一聲——前擋風玻璃右側(cè)像是被一顆子彈擊中,玻璃碎成張牙舞爪的蛛網(wǎng)形,中間是一個指頭大小的小洞。
倪小絮心疼得伸手去試那個洞,通的,貫穿傷。車前蓋上也有一條長長的劃痕。
倪小絮明白過來,是這個站在彭奕身邊的男人讓他們的車變成了這副模樣。她上下打量這人,灰頭土臉,面目模糊,穿一件同樣面目模糊的灰黑色夾克。可惡的是他竟然還笑嘻嘻的,搓搓手說著什么。
倪小絮突然感覺到身邊不止這一張笑嘻嘻的臉。再一看旁邊果然還站著兩個男人,男人身后還有男人,一律是黑乎乎的臉上露著笑嘻嘻的表情,在饒有興味地觀察著他們。她這才明白,剛才自己從河谷里上來覺得人多,是因為停車場上不多的幾個人,都集中在他們這臺倒霉的、遍體鱗傷的朗逸車前,當了看客。
倪小絮覺得自己頭皮發(fā)麻,嗓子發(fā)干,像被人打著火的燃氣灶,她突然嚷道:“你怎么回事?怎么把車搞成這樣了?!”
因為缺乏技巧和練習,這么發(fā)音時她嗓子立刻劈了,變了調(diào)。盡管如此,肇事男人還是嚇了一跳。停下笑嘻嘻的講述,愣了一下。等反應過來面前這個女人的提問其實并無新意,他又笑了,把剛才給彭奕說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原來,他在旁邊賣“鎖陽”。這個時候倪小絮還不知道他口中的“鎖陽”是什么。她順著男人的手指看到一輛三輪摩托車,車上有土黃色的東西。
所以,這是一個到景區(qū)門口賣土特產(chǎn)的當?shù)剞r(nóng)民。在這種地方賣東西,無論賣什么,能賺錢么?這疑問在倪小絮腦中一閃而過。
無論如何,他就是來了,開一輛三輪摩托車,或許還是天天如此,至少在暑期“旺季”。為了賣鎖陽,他竟然還在車上備了一塊鐵皮廣告牌——“剛找人焊了這個牌牌,今天頭一回帶來?!?/p>
在這樣的地方,打廣告?!倪小絮又在心里反問了一句。他自然是把車停在了最靠近入口小路的地方,也自然是最靠近被彭奕停在路邊的朗逸。諷刺啊,彭奕的未雨綢繆的好習慣。
他說:“牌牌還沒有立好,就刮風了。正好砸上你們的車。”至于這個牌子是怎么像體操運動員那樣,在狂風中先碰到車門,緊接著一個后空翻從車頂上劃過,最后以直角尖砸在前擋風玻璃上作為精彩的結束動作,他沒有說,或者是因為沒有足夠的描述能力說清楚,又或是自己也沒有看清楚。這是倪小絮根據(jù)車門,車頂,和前玻璃上的傷情推測出來的。但車前蓋上的劃痕是怎么回事?
“我想把牌子拿走嘛,結果又蹭了一下?!?/p>
多精彩。每天都在心里冷笑很多次的倪小絮這次沒有笑。她很快就明白了,現(xiàn)在發(fā)生的這種事情,正是她在這段家庭旅行中,不,應該說是在每次家庭旅行中,或者干脆是每一天,她都在時刻擔心防范的事。
倪小絮相信,世界上一定有些中年女人都和她一樣,時刻如臨大敵,時刻擔心有災禍發(fā)生。也時刻緊張著。但不管你再未雨綢繆再緊張?zhí)岱?,這樣的事情就是會發(fā)生。比如說,你在單位好好上著班,孩子幼兒園老師來電話了,說孩子在別的小朋友肩膀上咬了一口,對方家長正等你去協(xié)商解決問題。又比如說,某個平靜的星期六早晨,不用加班,鄰居也沒有裝修,正計劃著去哪里逛吃逛吃,突然手機響了,老家的父親帶著哭腔說你媽突然中風,救護車剛剛送到醫(yī)院。
再比如說現(xiàn)在。飛來一塊“牌牌”,把一次作了周密計劃、正在平穩(wěn)進行中的家庭旅行攔腰砸斷。
“這你得賠?!蹦咝⌒鯖]想好自己還能說點什么更有力、更能震懾對方的話?!皼]什么好說的,反正你得賠?!彼缓糜职淹瑯拥囊馑技訌娏艘幌卤磉_出來。
旁邊兩個圍觀男人,緊盯著女事主的臉,沒想到一聲斷喝之后等來了這么一句廢話,有點掃興,兩人對視一眼。
鎖陽男人又笑了:“我賠呀。我要是不想賠,我就跑了對不對?”
這句話讓倪小絮繃緊的心放松了一點。事情的確可以更糟。他畢竟是沒有跑。
可他又說:“你說個價錢,我看看我能不能賠得起。賠得起我就賠?!?/p>
倪小絮氣道:“這也不是我們的車,這是租的車!你肯定得賠?!?/p>
“租的?”
“租車公司讓我們賠多少,我就讓你賠多少?!蹦咝⌒跹a充,“我也不會多要你的錢?!?/p>
“太貴我可賠不起。我就是個老農(nóng)民啊?!?/p>
倪小絮看看他,即使灰頭土臉頭發(fā)被太陽曬得枯黃,他也并不是個老人。他也許還沒自己年齡大??隙]有。
這個并不老的農(nóng)民除了主動示弱,還會把對方架高。他說:“你們都是拿工資的人,是有錢人。也不能光讓我賠?!?/p>
倪小絮頭頂?shù)娜細庠钣贮c著了:“你的東西砸了車,你不賠誰賠?我們有什么錢?拿工資就有錢?你沒看見我租的是最便宜的車!”她把自己說難受了。
“那也比我有錢,你們都是大地方來的。”鎖陽男還是不急不躁?!皩α?,你們是從哪兒來的?”
倪小絮頓了頓,回避了這個問題:“我們從蘭州租的車?!?/p>
“媽媽,我冷?!?一直沒吭聲的彭通通這時突然拉住倪小絮的手,眼睛有點紅。倪小絮這才想起兒子還一直站在身邊。
“你等一會兒,我現(xiàn)在給保險公司打電話?!蹦咝⌒踅淮i陽男。
彭通通在后座,倪小絮和彭奕坐前排。車門關閉的一刻,世界恢復了安寧,除了倪小絮面前的玻璃蜘蛛網(wǎng)。她發(fā)現(xiàn)儀表臺上還有一些晶瑩的碎屑,是蛛網(wǎng)中間那個被砸穿的窟窿。透過窟窿,還能看到鎖陽男的背影。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闖了禍、等待宣判的樣子,沒事人一樣跟旁邊幾個男人聊著天。
彭奕拿出手機給租車公司打電話??头貌蝗菀赘闱宄麄儸F(xiàn)在的處境,指示他加“報案助手”的統(tǒng)一微信,會有“專員”處理這類問題。
彭奕忙著加微信,倪小絮問:“你打的是全國統(tǒng)一的服務熱線?”
“對?!?/p>
“那跟你說話的人應該是他們公司總部的??偛吭谀膬??北京還是上海?”
“北京吧。”
“我覺得應該直接跟蘭州租車行的人聯(lián)系?!?/p>
“能有什么不一樣?”
“肯定不一樣。各地物價還不一樣呢。”
彭奕沉默。
倪小絮不再爭辯,低頭從副駕前面的雜物箱里翻出了在蘭州車行提車時拿到的押金收據(jù)。找到上面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
彭奕聽妻子給蘭州方面介紹情況。使用的是一種虛假的甜美聲線,跟導航軟件里的林志玲一個路數(shù)。顯然,電話線那邊是個男人。彭奕想,這男人永遠也聽不到倪小絮跟丈夫?qū)υ挄r的硬朗果決,真是可惜。但他并不吃醋,婚姻生活教會了他,這是女人的一種功能性嗓音,僅限于在需要從異性那得到某種具體利益時使用。
他上一次聽到倪小絮用林志玲聲音說話還是他們前年買房子,倪小絮不知從哪里打聽到,她的一個高中同年級同學在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工作,已經(jīng)做到了他們這個城市的銷售負責人,而他們又恰恰看上了這家公司的小戶型樓盤,她就是用這種聲音給男同學打了幾次電話,爭取到了一個小折扣。
這知識還有升級版,是倪小絮總結出的一個理論。她說說話聲音好聽的女人大多長得都不好看,反之亦然。還用周迅和另外一個彭奕沒聽說過也沒記住的女明星作了例證。
“為什么?”
“因為漂亮女人靠臉走天下就夠了,丑女人得發(fā)展其他生存策略?!?/p>
所以現(xiàn)在這通電話說明,事情到了要動用生存策略的時候。
掛了電話,倪小絮說:“蘭州那邊讓問問對方有沒有保險?!?/p>
“他怎么可能有保險?!迸磙日f。
“萬一呢?”倪小絮壓抑著怒氣。這幾年,她越來越無法忍受彭奕性格中的怯懦退縮、得過且過。當然她知道在他眼里自己的面目或許更可憎,但那又如何?她已經(jīng)不在乎這些了。
倪小絮拉開門走出去,第一眼卻沒看見鎖陽男。該不會是跑了?還好,她很快發(fā)現(xiàn)他站到自己車那邊去了。原來是來了生意,有人要買特產(chǎn)。
倪小絮走過去問:“你這車有保險么?”一邊打量他的摩托車屁股,沒看到車牌。
鎖陽男還是心情很好的樣子:“我咋會有保險?”
買特產(chǎn)的是個腆著肚皮的胖男人,戴一頂每個旅游景點都有賣的仿麂皮牛仔帽,正饒有興味地打量三輪車上攤開擺著的瓜州特產(chǎn)。特產(chǎn)分兩種,一種倪小絮認識,是枸杞,紅的,個頭挺大。另一堆東西有點像山藥,但比山藥短,顯然就是所謂“鎖陽”了。倪小絮想,這特產(chǎn)從外形到名字都讓人厭惡。
胖男人要了一只塑料袋,開始往里面裝鎖陽,先放了幾根,抬頭看看倪小絮,又挑了幾根。然后把塑料袋遞給鎖陽男,沒說話。鎖陽男拿起車上的一把老式桿秤,嘟噥了句什么,揀了一根小個的放進袋子,報了價。男人遞給他一張百元鈔,又瞥一眼倪小絮。走了。走得搖頭晃腦志得意滿——每個中年男人戴上那么一頂可笑的假皮帽子,都會生出發(fā)一些和“西部牛仔”有關的幻覺。
沒戴帽子的彭奕走過來,把手機遞給倪小絮。是報案助手發(fā)來了鑒定結果,說看過照片,修下來要三千塊。并且要求,不得在當?shù)刈孕芯S修,必須開回蘭州,交給租車公司。
倪小絮暗自松一口氣,覺得這數(shù)字勉強能接受。不便宜,似乎也不算太貴。她從沒見過擋風玻璃被砸了個窟窿的車。總覺得需要一大筆錢才能修好,一萬塊也不是沒可能。
倪小絮把彭奕的手機拿給鎖陽男:“人家說要三千,你自己看。”
鎖陽男沒伸手接,胡亂掃了一眼,好像手機要咬他似的。倪小絮懷疑他根本就沒看清那個數(shù)字。
“賠不起。咋能這么貴。”
“你說賠不起就算了?那我們怎么辦?”
“確實賠不起,你看嘛。我就這么一個攤子,今天早上到現(xiàn)在,就做了剛才一筆生意。我沒錢。窮得很。我就是個老農(nóng)民?!?/p>
剛才圍觀的一個男人也跟過來,問倪小絮:“咋樣?人家讓你們賠多少?” 倪小絮猜測他是開包車的司機,等客人兼看熱鬧,兩不耽誤。
“三千。是不是得這價錢?你說說?!蹦咝⌒跗惹行枰獙ふ逸浾撝С?。
男人聽了,臉朝天靜止不動,像是正在腦子里摁計算器,半晌把頭扭回原位,語氣沉著道:“差也差不多吧?!?/p>
聽到這和稀泥的答案,倪小絮怨毒地瞪了他一眼。男人卻來了興致:“擋風玻璃可能得五六百,再加上幾副漆。不知道蘭州那邊一副漆多少錢。車頂上這一塊可能還得要鈑金……”
“反正現(xiàn)在公司說要賠三千?!蹦咝⌒醪荒蜔┑卮驍嗨?,沖著鎖陽男道。
“他們就是想騙你多賠錢?!辨i陽男總結。
“你能賠多少?”圍觀男人提了關鍵一問。倪小絮有點生氣,她覺得提不提這個問題,什么時候提,本來是她和彭奕的權利。卻也有點釋然。因為她其實并不知道該什么時候提出這個問題。
鎖陽男正猶豫的關鍵時刻,特產(chǎn)攤又有人光顧。這次他從車斗里翻出一個帆布馬扎,索性坐下,耐心等他們挑選。
倪小絮著急:“你到底想不想解決問題?怎么倒安心做起生意來了!”
“你得講理么,我剛來就把你們的車砸了,不賣東西哪有錢賠你?”鎖陽男怕生意受影響,抬頭爭辯。聲音也高了。
倪小絮感覺到剛才已經(jīng)逐漸散去的看客們又一個個圍了上來。正要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圍在車前挑特產(chǎn)的幾個人挺面熟——尤其是那頂米白色的寬檐帽。不等倪小絮收回目光,寬檐帽就認出了她。
“咦,你不是剛才跟我們一塊參觀的么?” 寬檐帽一只手在風中捂著帽子,和在石窟里一樣,通身洋溢著與年齡不符的天真爛漫,像小孩發(fā)現(xiàn)玩伴似的招呼倪小絮。
倪小絮體會到命運的惡意。她臉頰發(fā)熱,語意不明地“嗯”了一聲。
“這是怎么啦?”寬檐帽看看她又看看鎖陽男。她的幾個同伴本來還在低頭看特產(chǎn),這時也都抬起了頭。倪小絮深吸一口氣,氣呼呼把事情講了個大概。
寬檐帽聽完原委,馬上跑到朗逸車前觀摩了一番。又摁著帽子跑回來大聲說:“這劃得也太厲害了呀!送修肯定得不少錢!”
這么多圍觀看熱鬧的人,倪小絮沒想到第一個明確向著她說話的竟然是寬檐帽,話也密了:“你說是不是飛來橫禍?帶著孩子大老遠出來玩,哪想到會遇到這種事?!?/p>
寬檐帽兀自感嘆:“玻璃砸成這樣,還能開嗎?顛得厲害了會不會掉下來?還有高速路,高速路不知道讓不讓你們上?”
“應該問題不大吧,不行就走國道,省道……”
寬檐帽突然換了話題:“看你挺有文化的,你是老師吧?”
倪小絮有些意外。當然,這其實是個她經(jīng)常被問到的問題。剛工作那會兒,這問題總讓她有小小自得。過了些年,當工資和房價的比率越來越接近于零,她漸漸聽出有些人的話里有話。她抬起頭,尋找寬檐帽的目光,可她的眼睛藏在帽檐下的深處,看不清。
還好,寬檐帽大度地打斷了倪小絮的愣怔,湊到她耳邊:“讓他賠!他不賠你就說要報警。”然后轉(zhuǎn)身沖鎖陽男大聲道:“哎,你可別耍賴,老師賺錢不容易!”
手機電量顯示變成了紅色。倪小絮走到車里拿充電寶。她拉開車門,彭通通看到她,嘴一咧哭了。而且越哭越傷心,差不多是放聲大哭了?!霸趺蠢??”倪小絮心疼的摟住兒子。
“我害怕。你別跟那個人吵架了……”彭通通泣不成聲。
“媽媽沒跟他們吵架……不是真的吵架,是在解決問題?!蹦咝⌒跎舷螺p拍著孩子的背,感覺到了汗津津的溫度。
“這車是不是開不了了?”彭通通哭著問。
“怎么會呢!車就是劃破了臉,難看了,但胳膊腿都沒問題。”
她又想了想,干脆告訴兒子:“爸爸媽媽跟他吵架,是為了讓他賠錢。但其實他就算一點都不賠,這點修車的錢全由我們出,也不算什么!”
從懷孕開始,倪小絮就或主動或被動地,從手機朋友圈和公眾號里汲取五花八門的父母教育經(jīng)。其中有關于孩子學習的,關于健康營養(yǎng)的,更多的還是關于兒童心理的。這些文章出自不同的心理學門派,其中有些還相互矛盾讓人無所適從。但在錢這個問題上大家的口徑卻大體一致,簡單說來就是,無論家庭經(jīng)濟條件如何,父母都絕不能在孩子面前哭窮,否則會讓孩子染上一種叫做“心理匱乏”的絕癥。長大了就算有錢也治不好,一輩子沒有安全感,一輩子跟物欲過不去,要么變成一分錢要人命的葛朗臺,要么就是買買買的購物狂,之類。
倪小絮從未細想這其中的矛盾之處,總是反思自己這代人雖然從小不愁衣食,但父母們都還沒有從短缺時代的陰影中走出來(比如她自己的父母),所以她至今無論在經(jīng)濟還是其他問題上,的確都缺乏安全感,用彭奕和她吵架時的話來說,叫“活得抽抽”。這種悲劇能在彭通通身上重演么?當然不能。所以倪小絮不單努力克制自己不在孩子面前算計省錢,甚至還經(jīng)常說些拍胸脯的大話,比如媽媽有的是錢啦,這點錢不算什么啦,之類。如果不慎被彭奕聽到了,往往會招來他的嘲笑。
“要是不算什么,能不能不要跟他吵了?咱們走吧?!迸硗ㄍ▎枊寢?。
“那不行。是他犯的錯誤,犯錯誤就要承擔責任。不想負責我們也得讓他負責。”
“能不能快點讓他負責任?我餓了?!?/p>
倪小絮的手機又響了。是蘭州車行給她回電話。蘭州人給的數(shù)字也是三千,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比北京總部少。失望過后她鄭重向?qū)Ψ教崃艘粋€請求,鄭重到忘了把發(fā)音方式調(diào)成“生存策略”模式。
“還有件事,”倪小絮拿著手機走出車外,不想讓彭通通聽見。
她用左手攏住嘴巴,壓低聲音說:“等一會兒我把電話給那個肇事的人。你們能不能直接把價錢告訴他?我說他不信?!?/p>
對方表示可以。
“還有……關于理賠的價錢,你能不能給他多說一點?你知道,他不愿意全賠,只想出一部分錢。所以……你們要能把價錢說高一些,這樣他就能多賠點。我們就可以少出些。本來他就應該全賠你說對不對?”
對方含混地表示可以。
說這話時倪小絮臉紅了,好在電話那頭的人看不見。她又一次走過去,把手機遞給鎖陽男。
“我最多賠一千五。三千,咱們一人一半。你們出一半,我出一半?!睊焐想娫挘i陽男表態(tài)。
倪小絮失望地意識到蘭州方面并沒有幫她抬高價。彭奕和圍觀司機再次站過來。好像都敏感地察覺到談判已經(jīng)進入到關鍵時刻。
鎖陽男恢復了笑嘻嘻的神情,自己點上一支煙,遞了一根給剛才為倪小絮估過價的圍觀司機,又遞給彭奕,彭奕擺擺手。
突然間倪小絮注意到,背對著自己的圍觀司機一手拿煙,另一只手卻繞到身后,明明白白比劃了一個剪刀手——2。她立即明白了他的提示:兩千塊是鎖陽男的底牌。
聽完倪小絮“最少兩千”的表態(tài),鎖陽男搖頭?!皟汕]有。真的沒有。我早上剛出來,身上也沒啥錢?!?/p>
倪小絮覺得這倒有可能。但不是沒有解決辦法?!澳阏胰私璋桑屨l現(xiàn)在給你微信轉(zhuǎn)點錢。你老婆?”她說。
“誰給我打錢?”鎖陽男不以為然,“我手機上也沒有微信。我都不會弄那些么。”
“那我跟你回家拿。你家住哪兒?”
“我家?”鎖陽男有點難以置信似地看看倪小絮,繼而笑著搓搓手,往某個方向看了一眼。倪小絮順著他眼神看過去,無非是戈壁和光禿禿的黃土山。在淺灰色的天空下面。天氣并沒有變好,但風似乎小了。倪小絮想象不出這樣的戈壁哪里能住人,也懶得去想。
鎖陽男突然從衣服里掏出錢包。他把錢包里的幾張百元鈔票悉數(shù)拿出,把空錢包重新放回兜里。開始數(shù)錢。一二三四五?!澳泓c點?!彼彦X遞給她。
倪小絮接過來。她感到,事情好像被誰摁了快進鍵,她心跳加快了。
鎖陽男又掏夾克口袋。這次沒有錢包,是裸體的幾張紙幣。他把一張綠色的裝回去,把剩下的四張粉色的給了倪小絮。
“今天就賣了這些。加上帶的錢,一共就這么多?!?/p>
倪小絮過于緊張,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鎖陽男卻又嘿嘿地笑了,露出一口黃牙。像個被小孩子拆穿了把戲的大人。邊笑邊從身上摸出了手機。
手機屏磨損得厲害,還有好幾道裂紋,像一只微型玻璃蜘蛛,看不出是屏碎了還是貼膜——卻套著滑稽的粉色鑲鉆外殼。
他摁亮屏幕。倪小絮一眼看到了綠色的微信圖標。
鎖陽男點開微信,開始發(fā)語音——居然舍得用流量,又居然,這里還有3G信號。他先嫻熟地指揮一個網(wǎng)名為“美麗鎖陽”的人和倪小絮加了微信好友。接著命令美麗鎖陽給她打一千塊錢。很快那邊傳來一個女聲。急促的,莫名其妙的,埋怨的。
鎖陽男對著手機喊了幾句什么。倪小絮聽得半懂不懂,但僅從長度判斷完全不足以把事情講清楚。然而很快,倪小絮的屏幕上跳出了橙色的轉(zhuǎn)賬通知。她簡直有點難以置信,點接收的時候想,換了是彭奕,冷不丁讓自己打錢,她絕對沒這么快服從。
“還差一百呢?”倪小絮抬起頭,問。
“沒有了沒有了,全都掏給你了,媳婦也沒錢了?!版i陽男夸張地嚷起來。
倪小絮伸出手指著鎖陽男右邊褲兜:“你那個兜里還有一百。剛才那男的買鎖陽時給你的。我看見了?!?/p>
鎖陽男捂住褲兜,往后退了一步,像怕被人非禮一樣。三個男人,包括彭奕,都笑起來。
司機沖倪小絮大聲說:“這一百你還是給人家留下嘛,要不然家都回不去!”
彭奕也笑著勸倪小絮:“算了吧,這一百就算了?!?/p>
彭奕的笑突然激怒了倪小絮。
“你笑什么?我就這么可笑嗎?”
她聲音不大,字字句句卻都像磨光了的刀,停不下來。
“為什么算了?你很有錢么?”
“有錢可以讓他一分錢都不用賠啊,怎么不早說?”
“要不是你非要把車停在最外面,挨砸的根本不是我們的車!”
……
彭奕的笑容僵在臉上。倪小絮等著他反擊,像在家里吵架一樣,他們總是互不相讓。然而彭奕動動嘴唇,并沒出聲,卻突然轉(zhuǎn)身,走回車上。他發(fā)動了車子。
引擎聲讓倪小絮泄了氣。她看看一旁的鎖陽男,鎖陽男也把眼神從彭奕那邊挪回來,看她,這次沒有笑。她突然想到,自始至終,鎖陽男的眼神并沒有小杜的那么討厭。
倪小絮轉(zhuǎn)身上車,重重關上門。馬上又后怕起來,趕緊看看玻璃蜘蛛是否安好。
在車里,倪小絮把“美麗鎖陽”打來的一千塊錢果斷提現(xiàn),轉(zhuǎn)入自己銀行賬戶,為此還支付了手續(xù)費。她不確定微信轉(zhuǎn)賬會不會像信用卡付款那樣出現(xiàn)跳票的風險,總之,落袋為安。做好這件事后,她才嘆了口氣,把目光挪向窗外。
“小心橫風”。倪小絮看到了熟悉的提示牌。這時天開了一大塊,像烏云圍成的一片藍色湖泊。陽光從那里撒向戈壁,背后似有神圣。有了光,大地緩坡上就有了明暗分界。
她想起自己那個“回去時要在這里停車拍照”的打算。又一次放棄了。彭通通蜷在后排座上睡著了,手里攥著半包餅干。彭奕默然開車,比來時慢,因為還不確定玻璃蜘蛛能支撐多大程度的顛簸。他們很快來到綠洲上。道路兩旁的白楊樹葉子聚攏直沖天際,葉背在微風中閃著金光。天已經(jīng)完全轉(zhuǎn)晴。
三個人坐在回程的飛機上,是五天以后。這天上午,他們先去蘭州機場租車點還車。車場里一派繁忙。臨時搭建的接待點前排起了隊。
兩名穿工作服的收車小伙看到負傷的朗逸時一臉淡定。說也奇怪,現(xiàn)在倪小絮自己看玻璃蜘蛛,似乎也比剛出事那天小了很多,像一個逐漸愈合的傷口。事實證明,趴著蜘蛛的車也可以在高速上通行無阻,并沒有交警干涉。
收車小伙拿出一張表格讓彭奕簽字。
倪小絮湊上去。賠償金額一欄里寫著2000。“不是三千嗎?”她問。
小伙說,公司給這些車統(tǒng)一買的保險也可以賠償一部分,雖然客戶沒買不計免賠,也不需要支付全部修車費用。
“不計免賠?”
“對,要是你們租車時買了那個每天五十的不計免賠險,現(xiàn)在連這兩千都不用出?!?/p>
倪小絮模糊想起出發(fā)前,她在租車app上確實看到過這個“不計免賠險”的選項,她問過彭奕,得到了含混的回答,讓她覺得買與不買差別不大,就作主省掉了這筆每天五十塊的費用。
飛機再次延誤,在乘客們已經(jīng)登機之后。彭通通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擺弄一把旅行中買的木頭彈弓。彭奕不再是每天開幾百公里的臨時長途司機,徹底放松的他在座位上迅速睡著了,腦袋歪在一邊。膝頭擱著在榆林窟購得的那本畫冊。
這突然來到的空白時間,讓倪小絮不知所措。自從被告知只需交兩千而不是三千修車款,和不計免賠險的事,倪小絮就感覺腦子里的玻璃蜘蛛變成了吐著信子的毒蛇,必須小心回避。
然而倪小絮又有著中年婦女所特有的,直面負面現(xiàn)實的愛好和勇氣。整整一上午,在腦海里一次又一次的躲閃和試探中,她還是連綴出了這樣的事實:如果不是自己為了省那一天五十塊錢,事情本來可以不那么難看。她本來不用站在戈壁灘上,榆林窟頂上,當著那么多陌生人,還有寬檐帽,還有彭奕和彭通通,跟一個賣特產(chǎn)的農(nóng)民大吵大鬧。
更讓倪小絮覺得不舒服的是,在她原來的認知里,肇事者賠償兩千修車錢,作為受害者的他們出一千,是個合情合理的安排。盡管后來因為幾個男人的哂笑變成了一千九和一千一,也無關宏旨。這安排既為家庭挽回了大部分經(jīng)濟損失,也給“拿工資”和“從大城市來”的原罪買了單,讓她可以理直氣壯與鎖陽男爭辯,理直氣壯地把原委講給每個討厭的圍觀看客聽,理直氣壯地教育彭通通“犯了錯誤要負責任”。
而現(xiàn)在,倪小絮心虛地意識到,鎖陽男恐怕是負多了責任。一切損失本來都可以由保險公司承擔。以一種更不損害個人利益,更符合商業(yè)社會邏輯的方式??山Y果呢,竟然是鎖陽男為自己的小氣和盲目樂觀買了單。
倪小絮重新摁開剛才已經(jīng)關機的手機,點開和“美麗鎖陽”的對話窗口。她想退給她一些錢,一千,八百,或者五百?但馬上又猶豫了。怎么說呢?把車行小伙的原話告訴她,她會相信么?會不會懷疑其實保險能夠負擔所有費用?或者從她那里買些特產(chǎn),比如鎖陽?可她愿意做她的生意么?她會不會以次充好來泄憤?自己又是不是太小人之心了?……
糾結中,倪小絮點開了“美麗鎖陽”的微信朋友圈。封面是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孩看起來只有四五歲,女孩稍大一點。背后像是影樓里搭出來的花里胡哨的布景。圖片下面是“簡單、快樂、就好”的人生座右銘。
偷窺的快感漸漸讓倪小絮忘記了糾結。她發(fā)現(xiàn)這女人竟然每天都發(fā)圈,有時甚至有四五條之多。內(nèi)容大部分是土特產(chǎn)廣告。只是所售種類不多,來來回回不外乎鎖陽、紅枸杞和黑枸杞三種。單是前一天,她就發(fā)了五條,題目分別為:《瓜州鎖陽上央視啦,果斷點贊》《睡前嚼上20粒黑枸杞,有效提升睡眠質(zhì)量》《勿道人之短,勿說己之長》《晚上嚼點枸杞,效果讓你想不到》和《被他刷屏了!據(jù)說視頻中的他在萬達廣場有VIP停車位,座駕是奔馳G500》。
倪小絮好奇地點開最后一條短視頻。像素不佳,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在馬路機動車道上發(fā)傳單。似乎是下雨天,他把傳單塞進一輛車里,還對著駕駛位微微鞠了一躬,又跑向下一輛車。
配文是:“誰能放下架子放下面子,誰就能放大價值。能承受什么,就能成就什么。拼命干,一切都會為你讓路!”
下面還有美麗鎖陽給自己點的一個贊。
倪小絮一面感嘆全世界微商都是一個煲雞湯的套路,一面又有些佩服這個在世界犄角旮旯里滿懷正能量努力奮斗的農(nóng)村婦女。
很快她又被另一條有點特別的朋友圈所吸引,文字是“兩個寶貝歡慶六一”,配著幼兒園活動的九宮格照片。第一張照片里,兩個小孩喜氣洋洋站在扎著氣球拱門的幼兒園門口,倪小絮伸出手指輕抹放大,門頭上“瓜州縣第一幼兒園”幾個大字紅得鮮艷??赡芤彩菫閼c祝兒童節(jié),剛剛補了油漆。
倪小絮明白了,鎖陽男和他的美麗鎖陽老婆以及一雙兒女都生活在縣城。從周邊農(nóng)村收購土特產(chǎn),加工售賣。男人旺季去旅游點擺攤,女人在家里做一年四季不打烊的網(wǎng)購生意——算是還過得去的生活吧?
所以,鎖陽男向倪小絮反復申明的“我就是一個老農(nóng)民”,也多多少少打了折扣吧?
倪小絮摁滅手機,想睡一會兒,卻毫無困意。她從彭奕腿上拿過那本畫冊。
倪小絮再次看到了盛裝的、乜斜著眼睥睨眾生的涼國夫人。那盛大的不耐煩和無所畏。這次她驚訝于自己的忘性:后來的這些天,她竟然再沒想起過涼國夫人。她全部心思都被玻璃蜘蛛占據(jù)了。
廣播里傳來機長通知,飛機馬上起飛,他們終于要回家了。
作者簡介:
田歡,陜西西安人。2011年畢業(yè)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歷史系,獲博士學位?,F(xiàn)居深圳,供職于深圳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