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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鄉(xiāng)風物

2019-10-18 02:51哲貴
山花 2019年10期
關鍵詞:金鄉(xiāng)護城河

哲貴

前 言

差不多有兩年時間,我在金鄉(xiāng)“定點生活”。準備寫一本有關“金鄉(xiāng)”的書。我當時選擇金鄉(xiāng),有兩方面考慮:一、金鄉(xiāng)是抗倭名鎮(zhèn),有六百多年歷史了,這是一個有歷史文化積淀的鄉(xiāng)鎮(zhèn);二、金鄉(xiāng)是溫州第一個經濟年產值超億的鄉(xiāng)鎮(zhèn),是“溫州模式”的發(fā)源地之一,區(qū)區(qū)八萬多人口,走出七家上市企業(yè)。

但我更關注的是人,是生活在金鄉(xiāng)和離開金鄉(xiāng)的人。如何在他們身上體現出歷史、現在和未來?這是我的首要命題。為此,我接觸了上百位各行各業(yè)的金鄉(xiāng)人,從中選出二十二位來書寫。我希望從他們身上,能夠體現出作為一個金鄉(xiāng)人的獨特性,更重要的是,體現他們作為當下中國人的時代性。

寫完金鄉(xiāng)人物后,意猶未盡,又寫了十一篇金鄉(xiāng)風物。我覺得,如果金鄉(xiāng)人物是山川的話,這些金鄉(xiāng)風物便是河流,他們互相影響,互相滋養(yǎng),共同構成金鄉(xiāng)歷史和現實的奇特圖像。

我在寫作金鄉(xiāng)風物時發(fā)現,金鄉(xiāng)人性格的形成,以及金鄉(xiāng)人看待世界的角度,與金鄉(xiāng)風物有著巨大而隱秘的內在關聯。從某種意義來講,金鄉(xiāng)風物決定了金鄉(xiāng)人性格的形成,也決定了金鄉(xiāng)人的世界觀和方法論。

金鄉(xiāng)的廟

金鄉(xiāng)城內多廟宇。據說原來有二十三座,目前仍有關帝廟、土地廟、三圣廟、晏公廟、王孫廟、楊府廟等二十來座,著名的有玄壇廟、城隍廟、東門大廟三座。在金鄉(xiāng)人的民間信仰活動中,每年正月初一要去這三座廟燒香,祈求新歲平安多財。

有意思的是,三座廟里的駐廟神靈分工明確。主題相當突出。

東門大廟主管生,位于東門獅山腳下,依山而建,供奉的主神是英烈大帝。英烈大帝原為地方官員,因他生前竭盡全力保護百姓生命,金鄉(xiāng)百姓感念他的恩徳,為他造像立廟,將英烈大帝九月十五的生辰作為慶典的日子,舉辦每年一次的廟會。這是一個多么樸素的理由、愿望和行為,有人尊重并保護了我們的生命,我們便尊他為神靈,并將生的希望托付給他,用眾人的雙手和信仰,將一個活生生的人塑造成神。

城隍廟主管死,位于鳳儀街,始建于明初,門口有大匾書“到此方知”四字。我曾多次經過此處,沒有入內。2018年7月21日清晨,我在城內閑逛,突然起意,抬腿跨進城隍廟那高高的門檻。金鄉(xiāng)城隍廟共三進,回廊幽深,一進比一進深廣。我進入最后一進時,發(fā)現里面聚著幾十個人,有的燒香,有的談話,有的飲茶,有的閑坐發(fā)呆。城隍廟在別的城市并不少見,供奉的是主管人間陰司冥籍的神靈城隍爺(民間俗稱陰間父母官)。而各地供奉的城隍爺各不相同,因為民間傳說中,城隍爺是有任期的,《聊齋志異》里便多次出現有任期的城隍爺,所以,各地選擇誰做城隍爺來供奉,完全由民間自主決定,不需官方發(fā)文任命。譬如西安的城隍廟最早供奉的是紀信,后來改為后稷;福州供奉的是抗元英雄陳文龍;上海是秦裕伯;北京是文天祥;杭州是周新。不管是誰,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在民間看來都是正直無私的神,民眾愿意將生死交接的時間點交由他們來判定。

玄壇廟主管財,供奉的主神是玄壇真君趙公明。趙公明是民間傳說的天下四大財神之一,其他三位分別是:子貢、范蠡、關羽(也有一說是比干)。趙公明手下有四位正神:招寶天尊蕭升、納珍天尊曹寶、招財使者陳九公、利市仙官姚少司,一聽名字和封號就知道,他們的職業(yè)跟錢財和生意有關,是“肥缺”。

我最早知道趙公明和他部下四神,是因為《封神演義》。在書中,趙公明是聞仲聞太師從峨眉山羅浮洞搬來的“救兵”,專門對付燃燈道人和姜子牙,屬于“助紂為虐”的反派人物。趙公明道行了得,一出場便用定海珠將姜子牙打個半死,還將黃龍真人、赤精子、廣成子、玉鼎真人、靈寶大法師五位上仙打傷,又用縛龍索將黃龍真人抓走,連擁有“無窮妙道”的燃燈道人也拿他沒辦法。后來在西昆侖閑人陸壓的施法下,姜子牙將他的元神拜散,最后“一道靈魂往封神臺去了”。更有意思的是趙公明的四個部下,陳九公和姚少司原本便是他的徒弟,“封神”后依然跟隨他,實屬正常。而蕭升卻是被趙公明打死的,后來在封神榜里成了“同事”,還是“上下級”,有點尷尬。當然,那是小說,民間自有另一套解讀版本?;蛘?,神仙的境界,非我等凡人可以比擬和猜想,他們相處得更為融洽也未可知。

玄壇廟位于金鄉(xiāng)衛(wèi)前大街147號,屬金鄉(xiāng)城中心位置(城隍廟和東門大廟相對偏僻)。玄壇廟只有兩層,奇特之處是,此建筑共有六層,“廟堂”以上屬于“凡間”。玄壇廟正門口對著大街,左右皆為商鋪。這種環(huán)境當然是歷史造成的,也與金鄉(xiāng)城空間布局有關。不過,我感興趣的是,坐落在鬧市,與商賈為伍的玄壇廟,倒也符合財神的身份和他的應有之義。據《史記》載,范蠡第二次舉家遷居之地是山東定陶,當時的定陶乃繁華之地,更是通衢要地,范蠡能夠成為當時“天下首富”,我猜想與他選擇在定陶從事經營是分不開的。從此可以看出農耕社會和商業(yè)社會一個根本區(qū)別:農耕社會屬于自給自足的供應模式,對地理要求不高,甚至是沒有要求,一個人也可以在深山老林自種自吃。而商業(yè)社會是一個互動與流通的模式,要求交通便利,人流密集。促進流通是商業(yè)社會一個顯著而根本的特征。

我不知道金鄉(xiāng)當年建造玄壇廟是否出于此意。據我所知,在明洪武二十年(1387)金鄉(xiāng)建衛(wèi)之前,已有玄壇廟。由于衛(wèi)城是軍事要地,原籍民被迫搬遷,同時跟著搬遷的便有玄壇廟,后分為南門外和西門外兩座玄壇廟。由此可見,當時民眾對財神的信仰與依賴?,F在這座玄壇廟據說是官兵在原址上建造的,由此可見,需要信仰和依賴的不只是平民百姓,哪怕是職業(yè)軍人,也需要在堅硬、冰冷的兵器之外尋求某種若有若無的內心慰藉,何況他們還有跟隨的家屬。

相對于東門大廟的“主生”和城隍廟的“主死”,玄壇廟的“主財”似乎更具現實意義。生和死當然是人生最大的兩件事,每個人必須面對。正因為過于重大,反倒顯示出形而上的意味來了。而玄壇廟的財似乎是形而下的,是人在生死之間一條無法回避的通道。錢財的多少,可以直接影響通道的寬窄。

這是不是玄壇廟的香火在金鄉(xiāng)特別旺盛的理由?老實說,我不能確定。金鄉(xiāng)是“溫州模式”的發(fā)源地之一,是中國近四十年來經濟發(fā)展最早、最快的鄉(xiāng)鎮(zhèn)之一。無須否認的一點是,近四十年來,金鄉(xiāng)人對財富的渴求是旺盛的。這種強烈的渴求也是金鄉(xiāng)人能開時代風氣之先的動力之一,他們想人所未想,為人不敢為??墒?,必須說明的一點是,縱觀近四十年來,金鄉(xiāng)人每一分財富的獲得都是辛勤勞動所得,都是“血汗錢”。從歷史的角度來看,玄壇廟的香火并不是近四十年才旺盛起來的,早在金鄉(xiāng)作為抗倭重鎮(zhèn)甚至更早之前便“香火繚繞”了。也就是說,玄壇廟香火的旺盛,與當下的經濟發(fā)展沒有必然聯系。

我有時在想,是不是每個金鄉(xiāng)人心里都住著一位神靈?這位神靈便是玄壇真君趙公明?或者,每一個金鄉(xiāng)人心里都有一顆定海珠,不是用來傷人,而是照亮他們前行的道路?

獅 山

如果將玄壇廟看成金鄉(xiāng)人精神世界的一個依賴,那么,獅山大概可以看作金鄉(xiāng)人現實世界的一個象征。這只是我的看法,也許,有人認為,最能代表金鄉(xiāng)的建筑是豐樂亭、城墻、護城河、鯉河、南門外義冢,等等等等。這沒有問題,每個人的生活經歷不同,感情流向不同,對事物的認識當然是千差萬別,對事物的依賴有時是毫無理由可講的。情感的事誰講得清楚呢。

但是,我訪問過近百位金鄉(xiāng)人,大部分金鄉(xiāng)人對獅山懷有無法取代的感情。

從地圖看,整座山呈M狀,酷似獅子頭。與獅山對望的西門,有一座橢圓形的小山包,名曰球山。這是金鄉(xiāng)城內僅有的“兩座山”。

關于獅山和球山,金鄉(xiāng)流傳著很多民間傳說,版本不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所有的傳說里,以前的金鄉(xiāng)是一片海洋,而且,所有的傳說中都有一頭獅子出現,是一頭被貶凡間的神獅。民間傳說未必可信,因為它過多地寄托了人們對美好事物的期盼,是個理想產物??墒?,民間傳說的可貴之處是擁有有跡可循的地理基礎。也就是講,金鄉(xiāng)之前是一片大海是有道理的,而獅山的確有獅子的形狀。關于金鄉(xiāng)原本是一片海洋的傳說,史料載,東吳孫權曾在此演練水軍,看來不是憑空杜撰。三國之時,溫州一帶確實屬于東吳下轄的山越范疇。史料說,山越人好叛亂,難安易動,平時也漁耕農作,一旦不爽了,喜歡“暴動”,是當時孫權比較“頭疼”的一個問題。不僅僅是孫權,這事擱誰頭上也“頭疼”。

從地理位置看,獅山坐落在金鄉(xiāng)城的東北角,幾乎接連西門大街和東門大街。獅山之下應該是城墻,城墻之外便是深而闊的護城河了。

我猜想,從某種角度來講,獅山是金鄉(xiāng)城一道屏障。我?guī)缀醮_信事實便是如此,金鄉(xiāng)城是依靠獅山而建的。沒有資料表明具體建成者為何人,是誰設計了金鄉(xiāng)城的建設方案。史料里所載的只是信國公湯和奉朱元璋圣旨籌建,是個大而籠統(tǒng)的描述,缺少真實有效的歷史細節(jié),湯和所決定的,更多的是筑城的戰(zhàn)略位置以及兵力的布置,全國有59座衛(wèi)城需要他一一審定,他不可能將工作細致到衛(wèi)城的具體建設細節(jié)。所以,后人無從得知當年建城方案出自誰手,出于何種考慮,為何選擇依獅山而建,而我的猜想是,全國衛(wèi)城的建設格局都是大同小異的(當然,衛(wèi)城下面還有所,規(guī)模更?。V劣跒楹芜x擇依獅山而建,更多的應該是出于戰(zhàn)略的考慮,因為衛(wèi)城的第一要務便是抗倭。城內如果有了這座獅山,便有了一個制高點,登上獅山,可以望遠,遠眺海上海寇的活動身影,及時排兵布陣,商討御敵之法。

從城市布局來看,我覺得有了獅山,金鄉(xiāng)城才是一座真正的城池。一座城池如果是“一馬平川”,那便是“一覽無余”。這是建城大忌,更是一座專門因倭患而建的城池的大忌。溫州城始建于東晉,據說設計者是當時著名的風水大師郭璞,他特意將九座山峰圍在城內,分別是郭公山(后人因紀念郭璞而名)、海壇山、華蓋山、積谷山、松臺山、巽吉山、黃土山、仁王山、靈官山。郭璞大師可能沒有測算出來,如今黃土山和仁王山已無跡可尋,他當年登高遙望的郭公山,如今只是個海拔只有17米的小山包。山是越來越矮了,而歷史卻是越來越悠長,甚至顯得波瀾壯闊,這真叫人感嘆。

縱觀中國歷史,估計很難找出城內無山之城。想必與中國的風水學有關,與中國人對生活的認識和觀念有關。

從人的心理角度來看,居住處需有山,有山有依靠,心里才會踏實。一座城池更是如此,沒有高低起伏,沒有山川溝壑,它就是不牢固的。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我覺得,獅山是金鄉(xiāng)城的壓艙石,是定海珠,是金鄉(xiāng)建城的基礎,是必備條件。而獅山作為金鄉(xiāng)城的東西屏障,既起到物理作用,對于金鄉(xiāng)人來講,更起到心理作用——有獅山在,金鄉(xiāng)是安全的,生活在金鄉(xiāng)城里的人是安全的。

獅山現在變成公園,每到秋季,山上桂花飄香,游人如織。可是,獅山也有致命的缺點,山上沒有水源。獅山臨水而居,卻因缺水而渴,這是我最不忍見的事實。我想,這應該也是每一個金鄉(xiāng)人不愿意見到的事實。

護城河

我第一次到金鄉(xiāng),便被她的護城河迷住了。

據說,金鄉(xiāng)是先有護城河再有城的。按照我的猜測,這點是幾乎可以肯定的。如果沒有河,哪里會有水?如果沒有水,便不可能建城。建城必住人,人是離不開水的。這是基本邏輯,也是基本常識,建城者不會不懂。

我認為值得商榷的地方在于,護城河的前身是何模樣。以目前金鄉(xiāng)的河網來猜測,六百多年前的金鄉(xiāng)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水鄉(xiāng),整個平原應是河網密布,四通八達。所以,我們可以想象,在金鄉(xiāng)建城之前,四周已有一張?zhí)烊恍纬傻暮泳W,或寬或窄,或深或淺,當初建城者選址于此,想必也是看中這張?zhí)烊恍纬傻暮泳W吧。當然,城建成之后,疏浚和修整護城河肯定是必不可少的,也必定是整個建城工程中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我第一次去金鄉(xiāng)時正值傍晚,我將行李在賓館安頓妥當,換上跑步裝備,沿護城河跑步。在這之前,我曾開車繞護城河好幾圈,已從外圍大致掌握金鄉(xiāng)地形,分為東南西北四門,四門進去都有一條相應的大街,分別為:東門大街、南門大街、西門大街、北門大街。沿護城河是一條可容兩車交會的水泥公路,路上車流不息,行人不多,跑步者更少。公路沿護城河而建,只是到了南門,有幾幢建筑遮擋住了護城河。相對而言,南門和東門的建筑要雜亂一些,人流量也大。我沿公路順時針跑一圈,耗時25分鐘。因為之前開車考察地形時,我打開車里的計里器,沿護城河一圈,剛好4.5公里。我那天跑了兩圈,耗時50分鐘。這正好是我平時跑步的運動量。

從這個數據可以看出,金鄉(xiāng)城真是不大,也可以印證,當時建設此城,完全是為駐兵抗倭,城中不容百姓居住。

相對于南門和東門建筑的雜亂,西門和北門的護城河要寬闊得多,河水也深得多。我沒有下水試過深淺,但從河水的顏色相比較,西北這段護城河河水的顏色要淡一些,而東南那段的河水顯得更綠更稠,肉眼都能看出來,這段水質不如西北那段。據年紀大一些的人講,金鄉(xiāng)原來最大的碼頭在北門,最繁華的時候,碼頭上各種船只穿梭來回,幾乎覆蓋整個河面。通了公路之后,水路逐漸蕭條,直到最后被廢棄。

我原來見過,北門的護城河上有一座河心島,雜草叢生,無依無靠。那時護城河里有一條小木船,我每次路過,那條小木船都是孤零零地泊著不動,似乎是被人拋棄了。想必那條小木船是用來上河心島的,河心島既廢棄,小木船便也失去了它存在的意義。

似乎,小木船和護城河都被人遺棄了,成了無家可歸、無人過問的孤兒?;蛟S,從更大的層面來講,它們是被時代遺棄了,成為“歷史的遺跡”。

然而,我知道,這只是表面現象。我前面講過,第一次到金鄉(xiāng)便被護城河迷住了,這并不是一句空洞的感嘆。我以我的人格保證:我去過全國各類城市,拜訪過數以千百計的城池,也見識過面目各異的護城河,我認為,金鄉(xiāng)的護城河是最完美的,或者,我可以謙虛一些,換成另一種說法:金鄉(xiāng)的護城河是最有氣質的。我覺得她的氣質是嫵媚,是婀娜,是貼近人心,像一個美麗的女子對你作春風般的微笑。是的,因為歷史的原因,因為功能的原因,也因為它本身要表達出來的姿態(tài),更因為與城墻之間早已形成的默契,我所見到的護城河,都是一本正經的,都是板著面孔的,透著寒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態(tài),裝出一種近于神圣的面孔。只有金鄉(xiāng)的護城河,她沒有任何偽裝,一開始便以真面目示人,她是親和的,是溫婉的,是可以商量的,是可以與你在生活中嬉笑怒罵的——她有一股讓人溫暖的人間煙火味,充滿溫情,叫人掛念。

我認為這是金鄉(xiāng)護城河最為獨特的地方,也是她使我著迷的原因。

金鄉(xiāng)人其實早就認識到她的獨特性,對于金鄉(xiāng)城和金鄉(xiāng)人來講,護城河更像一條纏綿悠長的感情紐帶,伴隨金鄉(xiāng)人形態(tài)各異的人生。這是他們情感的源泉之一。他們意識到這些年來對她的忽視、怠慢甚至破壞,更意識到這種忽視、怠慢甚至破壞帶來的可怕后果,所以,對護城河的疏浚、修整和保護已經有了明確的計劃和實施步驟,有些計劃已經進入實施階段。

我完全同意金鄉(xiāng)人對護城河的認識和維護計劃,因為他們的認識和計劃都是出于善良而美好的愿望。我唯一的要求便是,希望能夠繼續(xù)保護好金鄉(xiāng)護城河原有的獨特氣質,不要對她的氣質和形態(tài)造成任何傷害。

我第一次見到金鄉(xiāng)的護城河便愛上她,想必此生無論歲月如何滌蕩,金鄉(xiāng)的護城河在我心里都不會褪色。她是我愛金鄉(xiāng)的理由和動力之一。

城 墻

金鄉(xiāng)城有四個門,東門稱迎旭門,西門為來爽門,南門是靖海門,還有一個望京門。東門的名稱好理解,大概是旭日東升之意吧。靖海門所指明確,南門正對東海,是倭寇進犯的主要方向,靖者,平安也,此門有祈求平安之意。北門正對京城,應是取遙望京畿之意,叫人撓頭的是來爽門,從字面來看,娛樂性質比較明顯,不夠高大上。

四個城門,南門和東門已經了無影蹤,望京門和來爽門還留有一個小門洞,當然,這肯定不是原來的門洞了。有人告訴我,那是從清朝留下來的,我存疑。

從資料看,金鄉(xiāng)建城應該從明洪武二十年開始,也就是1387年,從選址、設計、開工到衛(wèi)城建成,以當時的科學技術,起碼也得三年。這不是關鍵。關鍵在于,當時信國公湯和奉旨筑金鄉(xiāng)衛(wèi)城,第一要務是為了防止倭寇進犯,其次才是出擊,在能夠自保的情況下打擊進犯的倭寇。我想,這應該是金鄉(xiāng)衛(wèi)城最為主要的兩個功能,這兩個功能一直延續(xù)至衛(wèi)城不再承擔防衛(wèi)和抗擊倭寇的任務為止。從現有的史料看,當年金鄉(xiāng)高筑的城墻最終還是沒能阻擋住倭寇的進犯,如果提供的史料沒有出錯,鄭成功的軍隊也曾經攻進金鄉(xiāng)城內,金鄉(xiāng)城被洗劫一空??墒?,城墻始終是一道看得見摸得著的屏障,是物理的存在,因為它在大部分時間里,確實起到防守的作用。我認為,更重要的是在心理方面,有四周聳立的城墻在,生活在城內的人是安穩(wěn)的,是踏實的。

據資料載,城墻南北長980步,東西寬900步,周長約9里。四門各有甕城,有四座水門,是一座完整的具有明顯戰(zhàn)備意圖的城墻。

有意思的問題出現了,我想問的是:作為一個長期生活在城內之人,城對人的性格和生活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這個問題我問過很多金鄉(xiāng)人,他們很少有意識地思考過。這點我能理解,作為一個日常生活在城內的人,過好每一天的日子便是,思考“城對人的性格和生活的影響”顯然屬于“瞎想”??墒牵鳛橐粋€外來的觀察者,我對這個問題有濃厚的興趣,我想探究金鄉(xiāng)人為什么成為現在的金鄉(xiāng)人,以及金鄉(xiāng)人以后可能成為什么樣的金鄉(xiāng)人。

大凡世界上的城墻,都不能脫離防守和出擊兩個功能,金鄉(xiāng)的城墻也是如此。物與人是相互照應的,也是互相滲透的。照應與滲透相依。以我對金鄉(xiāng)人的接觸和了解來分析,他們的性格里有很安靜的一面,有一種此生老死金鄉(xiāng)不挪窩的淡然。你也可以稱這種淡然為戀鄉(xiāng),也可以稱之為堅守??傊?,從我的接觸來看,有一部分金鄉(xiāng)人故土的觀念極強,防范意識也極強,對人時刻保持警惕之心,對外部世界持有深刻的懷疑。當然還有另一類沖出城墻的金鄉(xiāng)人,他們屬于離城出擊的金鄉(xiāng)人,對于當年守城的金鄉(xiāng)人來講,每一次離城出擊都是一次生死考驗,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其實,他們也必定有新的發(fā)現,一旦出了城門,有形的城墻隨之消失,他們面對的是整個世界,而不是四周高聳的狹小城墻。這種發(fā)現想必會滋生出一種振翅高飛的欲望,讓他們有一種永不回頭的決絕。

我覺得,堅守故土和永不回頭是城墻的兩面,正如硬幣的兩面。它們相互矛盾卻又和諧統(tǒng)一。

如果我沒有看走眼的話,這兩種性格都或多或少體現在金鄉(xiāng)人身上,至少體現在我接觸的金鄉(xiāng)人身上。我想,這大概便是城墻賦予他們的極端性和豐富性。

金鄉(xiāng)的城墻已被拆除,是否恢復當年的城墻,現在成了金鄉(xiāng)人議論的一個話題。其實,有形的城墻被拆掉了,無形的城墻依然完好地保存在金鄉(xiāng)人的血液里和思維里。我這樣說,絲毫沒有貶義,恰恰相反,我覺得,如果每個金鄉(xiāng)人的血液和思維里都保存著一座城墻,那么,每一個金鄉(xiāng)人便擁有一份固守家園的淡定和擁抱世界的勇氣。

我想,這樣一種福氣,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擁有的。

鯉 河

鯉河消失了,或者說,鯉河已經被埋葬在金鄉(xiāng)城的地底了。我到金鄉(xiāng)之時,鯉河已經成為傳說,成為一個夢境般的存在。

老一輩的金鄉(xiāng)人說,護城河是金鄉(xiāng)的外河,鯉河是內河。鯉河完成金鄉(xiāng)人的內部循環(huán),護城河負責金鄉(xiāng)人與外部世界的連接。而我認為,鯉河是金鄉(xiāng)人的血管和血液,護城河是金鄉(xiāng)人的四肢和五官。也可以這么說,鯉河體現的是金鄉(xiāng)人的靈氣,護城河體現的是金鄉(xiāng)人的體魄。如今,四肢和五官還在,血管和血液卻不見了,或者說,金鄉(xiāng)人的精神氣質里缺少了一點什么。

我對鯉河的了解來自兩方面:一是金鄉(xiāng)人的描述;二是想象。

第一個對我描述鯉河之美的人是夏子朗,他是金鄉(xiāng)夏氏家族后人,是第一個跟隨部隊入藏的金鄉(xiāng)人。他告訴我,1958年離家入藏之時,便是在家門口的鯉河乘的小船,小船跟隨鯉河穿城而過,進入護城河,再從護城河轉乘大船去外面的世界。夏子朗在西藏部隊服役22年,1980年內調回金鄉(xiāng),擔任法庭庭長。那時家門口的鯉河還在,她還是勾連金鄉(xiāng)內部的主要動脈,也是金鄉(xiāng)內部的自我凈化器。潺潺流水,日夜不息地連接金鄉(xiāng)城的內部和外部,經過一夜的調整和休養(yǎng),次日又恢復成一座靚麗妖嬈充滿活力的金鄉(xiāng)城。

第二個對我描述鯉河之美的人是夏可可,她是夏子朗之女,是我朋友劉德奎的妻子。夏可可出生在西藏,1980年跟隨父母回金鄉(xiāng)時,鯉河還沒有被填埋。2017年的一個夏天,她站在老家的門口告訴我,當年,他們家門臺出去就是鯉河,鯉河兩邊有兩排美人靠,河里流水清澈見底,美人靠上坐滿閑談的老人。鯉河的那一邊便是鯉河菜場,菜場里人聲鼎沸,魚跳肉飛,一派繁忙卻井然有序的景象。鯉河穿越菜場而過,河水似乎清洗了人間一切塵垢,可謂世間最有效的凈化劑。她每天流經菜場,將菜場上的垃圾帶走,第二天,還金鄉(xiāng)人一個清潔如新的菜場。夏可可對當年的鯉河記憶猶新,沒有了鯉河的菜場讓她傷心又無奈,歷史車輪可以碾壓一切,可無法抹去她對鯉河的記憶。

第三個對我描述鯉河之美的人是鄧美玉,她當年號稱金鄉(xiāng)第一美女。她從黑龍江下鄉(xiāng)返城后,自謀出路,在金鄉(xiāng)衛(wèi)前大街玄壇廟邊開設了照相館,見證并參與那段時間金鄉(xiāng)經濟的飛速發(fā)展和金鄉(xiāng)城鄉(xiāng)面貌天翻地覆的改變。鄧美玉告訴我,鯉河大量被填埋應該在1982年,因為金鄉(xiāng)小商品經濟爆炸式的發(fā)展,金鄉(xiāng)人原有的住宅不夠用,于是,在缺少規(guī)劃的情況下,家門口的鯉河無辜被填埋,而在鯉河之上擴建了一幢幢房子,這些房子成了前店后廠的經濟生產單位。鄧美玉說,她也是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將鏡頭對準被填埋前的鯉河,留下了鯉河最珍貴也是最凄美的最后身影。

第四個對我描述鯉河之美的人是陳覺因。陳覺因是個企業(yè)家,是這個時代的“英雄”,我稱他為“與時代賽跑的人”。我覺得難得的一點是,他能夠一直站在時代潮頭,從改革開放之初,一直到2002年左右從上海返回金鄉(xiāng)。他返回金鄉(xiāng)之后的選擇,也是充滿智慧——專注慈善事業(yè)。那一年,他才53歲。陳覺因現在“官拜”美麗金鄉(xiāng)建設促進會會長,是個不拿工資的“政府工作人員”(因為他的辦公室設在鎮(zhèn)政府)。他的任務很明確,就是幫助政府將金鄉(xiāng)建設得更美麗。2018年5月5日,我在他鯉河南街76號的家里與他有過一次長談,他提出了恢復鯉河的設想。他是鯉河被埋的見證者,他家門前便是鯉河,后門便是可以游泳的外河,河水清澈如鏡,他知道鯉河對于金鄉(xiāng)的意義。

我沒有親眼得見當年鯉河風貌的福氣,只能從金鄉(xiāng)人的講述中想象鯉河的身影,感受金鄉(xiāng)人對鯉河深情的懷念。我可以想象,當年蜿蜒的鯉河水流經每戶人家的門前或屋后,河中魚蝦成群,小木船追逐著劃過河面。入夜了,水聲粼粼,沖洗一身塵垢,帶人入夢,也帶走一天的疲憊。經過一夜不息的靜流,不,那不是靜流,而是休養(yǎng),河水變得更加明凈,像一顆顆露珠匯聚而成。凌晨,鯉河升騰起氤氳的水霧,彌漫了整座金鄉(xiāng)城。太陽升起了,水霧逐漸散開,散開的霧水好似為金鄉(xiāng)城洗了一次清水澡,讓金鄉(xiāng)城的每一寸泥土、每一片葉子從睡夢中蘇醒過來,散發(fā)著泥土和植物的清香。

請原諒我貧乏的想象力,我腦子里能夠呈現的大概只能是這幅景象了。我知道,這完全不能滿足金鄉(xiāng)人對鯉河的期盼,因為我的想象只是鯉河一個小片面,生活的一個小片面,而鯉河對于他們而言,不僅是生活上的,更是感情上的。那是一種對逝去美好事物刻骨的懷念。

然而,我有時也會想,如果讓金鄉(xiāng)人再作一次選擇,他們還會為了經濟的發(fā)展而選擇填埋鯉河嗎?我想,這將會是一個沒有答案的設問,因為,只要稍有理智的人都知道,經濟發(fā)展可以有多種形式和途徑,而鯉河對于每一個金鄉(xiāng)人來講只有一條??墒?,我更大的疑問是,如果真的重新來過,作為個體的金鄉(xiāng)人何嘗有選擇的余地?從這個角度來講,鯉河的消亡似乎是命中注定的。這是多么令人悲傷的事。

同春酒

“同春”應該是金鄉(xiāng)最著名的老字號了。

遷居外地的金鄉(xiāng)人,每次回鄉(xiāng),返程的行李里必定會有“同春”的醬油和醋。他們總是略帶驕傲地說,其他地方的醬油和醋簡直“沒法吃”。

金鄉(xiāng)的不同之處在于城墻,城墻除了軍事上的守衛(wèi)和出擊,另一個作用是能夠比較有效地形成獨特的包括飲食在內的風俗習慣,并且能夠將這些風俗習慣保存下來。城墻在一定程度上起到與外界隔離的作用。

金鄉(xiāng)有許多老字號,如金鄉(xiāng)殷大同蠟燭。殷家據說是在清乾隆從寧波遷居金鄉(xiāng)的,以本地產的桕子油為原料制作蠟燭。殷大同蠟燭既耐燃,亮度又高,價格實惠,聞名遐邇。我覺得殷大同蠟燭出名還有另一個原因,殷家共九房,是個大家族,人丁興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殷家人才輩出,有從政的,有學醫(yī)的,有投身藝術的,都能在每一個行業(yè)做出自己的成績。殷家二房后人殷曉煜是學醫(yī)的代表,現為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膽胰外科主任,我多次聽人提到他,是國內這個領域里最頂尖的專家之一。他姐姐殷春微有次在炎亭和我一起吃飯,提起弟弟便是一臉自豪,她微信朋友圈里有許多殷曉煜的信息。

當然,在金鄉(xiāng)人心目中,最有名的老字號還得數“同春”。在金鄉(xiāng)人看來,“同春”最有名的是醬油?!巴骸弊钤缇褪亲鲠u油的,民國六年(1917),金鄉(xiāng)人陳榮兵創(chuàng)辦了“太和醬園”,兩年之后,才有“同春醬園”,但是,發(fā)起人是陳陶庵,共七個人共同出資。釀造的產品除了醬油,還有白酒、醋和黃酒。

我經常在媒體上看到或聽到企業(yè)家說,自己的企業(yè)要做百年老店。這當然好,有理想的企業(yè)家值得尊重,他們會因為理想而要求自己,約束自己,為心中所設的目標而奮斗,他們的人格也會因此而發(fā)光。實事求是地講,提出理想是相對容易的,有基礎或者沒有基礎的人都可以構建自己的理想,所需成本也不高,難的是實現理想的成本,難的是實現理想的毅力。有成本和毅力還遠遠是不夠的,還必須有許多外部條件的促成,譬如企業(yè)的傳承人,譬如各個時期政策的穩(wěn)定支持。完全具備這些條件后,還有一個最最重要的條件是,企業(yè)生產的產品必須具備優(yōu)良而獨特的品質,而且,這個產品要經得起歷史浪潮的滌蕩。我們回頭遙望,能在歷史長河里保留下來的百年企業(yè)和產品實在少得可憐,難道不是嗎?

我無意間發(fā)現,至2018年,剛好是“同春”百年,當然,我這里指的是“虛歲”?!巴骸笔钦嬲陌倌昀系辍?/p>

可是,有幾個人知道,在這百年之間,“同春”經歷了多少磨難?有多少金鄉(xiāng)人在“同春”危難之際挺身而出,甚至是冒著生命的危險,才使“同春”的血脈得以延續(xù)?從這個角度來講,“同春”的百年,何止是“同春的百年”?我相信,“同春”向我們展示的不只是一個企業(yè)的百年磨難經歷,更是在訴說著一個真理,一個只可意會的真理。

我在得知了“同春”的歷史后,才想明白,為什么金鄉(xiāng)人會自豪地說“其他地方的醬油和醋‘沒法吃”。是的,他們有理由驕傲。從他們的角度來講,“同春”醬油和醋的好,不僅僅是吃,更是感情的皈依。當然,吃是重要的,甚至是至關重要的,沒有吃其他從何談起?金鄉(xiāng)人的可貴之處在于,除了吃“同春”的醬油和醋,沒有忘記“同春”的歷史。

2017年7月9日,我跟隨張春去了一趟同春廠。張春高中畢業(yè)后就進廠了,一直至今。張春帶我參觀了整個流程,“同春”已經很現代化了,都機械化了。在酒廠里,當我聞到那股酒味時,突然想起來,我在很早以前喝過“同春”白酒,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剛剛踏上“酒壇”的時候。對我來講,“同春”白酒有一股特殊的味道,聞起來有點“刺”,有種往人身體里鉆的尖利,入口之后倒是緩和了,像墨汁在水里突然化開。這點令我記憶深刻。

問題在于,我為什么這么多年沒有再喝過“同春”白酒?我想,這不完全是我的問題,也肯定有酒廠的問題,更有銷售的問題。

我覺得,“同春”不單單是金鄉(xiāng)人的“同春”,還應該是我們的“同春”。“同春”的歷史是我們共同的歷史,未來也一定是我們共同的未來。

諸位以為然否?

朱廣和以及金鄉(xiāng)的糕餅

講起金鄉(xiāng)糕餅的歷史,一定離不開抗倭。不管傳說是否真實,金鄉(xiāng)城因抗倭而建,這點是確鑿無疑的。因此,所有和金鄉(xiāng)有關的風俗人情大多也離不開抗倭,或者,這些風俗人情跟某個抗倭名將有關。金鄉(xiāng)的糕餅就與抗倭名將戚繼光有關,據說,當時便有光餅、肚臍餅等糕餅,以便行軍打仗時食用。我想,沒有人會相信這些糕餅是戚繼光發(fā)明的,可能因為戚繼光是歷史名人,日常的糕餅過于渺小,為了“壯其聲色”,更為了增加糕餅的“傳奇色彩”,民間出于可以理解的美好愿望,將這些糕餅和歷史名將聯系在一起。仔細一想,我覺得這也沒什么不好。

金鄉(xiāng)有許多糕餅,最為普遍的有炒米、炒米糕、生仁片、月餅、椒鹽巧、狀元糕、白糖雙炊糕、芙蓉糖等。以前,每到過年過節(jié),各家各戶都是請做糕餅的老司到家里來做,區(qū)別在于,貧窮人家做得少一些,富裕人家多做一些。

朱廣和糕餅的朱功榮就是著名的做糕餅老司之一。朱廣和糕餅歷史悠久,傳到朱功榮手中已是第五代,算起來,也有百年歷史了??墒?,到了朱功榮這一輩,朱廣和糕餅的傳承成了一個大問題。朱功榮告訴我,由于吃糕餅的人越來越少,他后來也轉行開了金城酒家。而被譽為朱廣和糕餅名品之一的史茶糕,他在1956年之后就沒有做了,現在幾乎成為一個傳說。

2017年8月4日下午,我到金鄉(xiāng)龍門巷拜訪朱功榮。朱功榮方面大耳,有佛相,少表情,說話緩慢,聲音低沉。說起朱廣和糕餅的往事以及難以延續(xù)的未來,他的口氣也是淡然的。他告訴我,兩個兒子不愿意接手做糕點這個祖?zhèn)餍袠I(yè),因為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做糕點確實無利可圖。孫子今年20歲,當兵去了。見識了外面的世界,誰也不能肯定他回來之后愿意接手祖上傳承下來的這門手藝。朱功榮只有在說到孫女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才生動起來,眼睛發(fā)亮,從手機里調出孫女的照片給我看。他的孫女朱瑩瑩,生于1998年,在海軍部隊服役,剛參加了全運會的游泳比賽,獲得了金牌,榮立二等功??凑掌瑫r,我心里一直想問,孫女會繼承他的手藝嗎?我沒有問出來,我覺得這個問題有點不合時宜了。

朱功榮沒有門戶偏見,他說自己收徒弟不設門規(guī),只要人品端正,愿意學這門手藝,他都愿意教??墒?,即使如此,也是門徒寥寥。

我知道,這不是朱廣和糕餅遇到的問題,而是所有傳統(tǒng)行業(yè)面臨的問題。在幾千年的農業(yè)社會里,傳統(tǒng)行業(yè)不僅能解決生存問題,還推崇有“一技之長”的人,這樣的人,在農業(yè)社會里是引以為傲、飽受尊重的??墒?,到了工業(yè)社會甚至商業(yè)社會,當一切以經濟來衡量之時,當產品采用流水線生產之時,“一技之長”的驕傲和尊嚴被消解了,無情地被機器取代了。這真是一件心酸而悲傷的事。

朱功榮倒并不心酸和悲傷,他說自己也不排除將朱廣和糕餅進行工業(yè)化生產,如果外部條件允許,他樂于一試。對他來講,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看到傳承五代的手藝在他手上消亡。

可是,在我看來,這種消亡卻又是如此迫切和真實。

江蟹腳

江蟹腳是金鄉(xiāng)一個盤頭,我也只是在金鄉(xiāng),才發(fā)現有人專門吃江蟹腳。這個習慣就像有的地方喜歡吃鴨舌,有的地方喜歡吃兔頭,有的地方喜歡吃知了,有的地方喜歡吃血腸。所謂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大概便是這個道理。當然,吃什么、怎么吃,也是一種“創(chuàng)意”,一種藝術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

金鄉(xiāng)人吃江蟹腳,最直接的原因,應該是靠海近。金鄉(xiāng)往東北方向不到十公里便是炎亭漁港;往東南方向十多公里是??跐O港,一直到與福建接壤的沙埕。海岸線長達160多公里,是東海最肥沃的海域之一。再加上近在咫尺以江蟹出名的炎亭,吃江蟹腳當然不是問題。

我感興趣的是金鄉(xiāng)人何時開始吃江蟹腳,以及江蟹腳里是否蘊含著金鄉(xiāng)人的特殊記憶?

我詢問了許多金鄉(xiāng)人,各個年齡段都有,沒有人知道金鄉(xiāng)人從何時開始單獨吃江蟹腳。我也沒有在金鄉(xiāng)的相關書籍中找到想要的答案。我猜想,江蟹腳對于金鄉(xiāng)人來講,只是日常生活的自然演變,就像口味清淡的金鄉(xiāng)人,在不知不覺中,也喜歡上吃辣。誰也沒有特意記住他們是在哪個時刻喜歡上吃辣的。

在金鄉(xiāng),鯉河菜場是我經常去的地方之一,每一個攤位都去看看,問一問價格??吹米疃嗟漠斎皇呛ur攤位,有時光看不夠,還伸手去掂量一下海鮮的分量。我很喜歡菜場里那股蒸騰的生活氣味,有點亂、臟和嘈雜,可那才是生活應有之義啊。所謂人間煙火,我認為并非真正的煙和火,而是人的生活場景和氣息。

在鯉河菜場,我特意關注過海鮮攤位上的江蟹腳,發(fā)現海鮮攤位上的江蟹腳大多不如我平時在海鮮排檔吃的江蟹腳,海鮮排檔里的江蟹腳更新鮮、更飽滿、個頭更大。為何菜場的江蟹腳比不過海鮮排檔?莫非菜場的攤販做了手腳?我百思不得其解。金鄉(xiāng)的朋友后來告訴我,不是菜場的江蟹腳比不過海鮮排檔,而是我見到的和吃到的不是同一批江蟹腳,這里有兩種情況:第一,我去菜場基本上是早上6點以后,而海鮮排檔進貨的人,凌晨3點就到菜場了。也就是說,我到菜場時,新鮮、飽滿、個大的江蟹腳大多被人選走了;第二,開海鮮排檔的人,特別是長期開海鮮排檔的人,會有專門的進貨渠道,做海鮮批發(fā)的老板會給他們特意留貨,但即使是這樣固定的客戶,也必須每天凌晨趕到批發(fā)市場取貨,否則好貨也有可能被同行搶走。

我后來想,金鄉(xiāng)人對于江蟹腳或許真的沒有特殊記憶,如果一定要說有的話,那大概是某種象征吧,象征著金鄉(xiāng)人對美好生活的追求?象征著金鄉(xiāng)人的勤勞?或者,象征著金鄉(xiāng)人在沖出城墻之后用腳丈量世界?或許是,也或許什么都不是。更大的可能是,江蟹腳對金鄉(xiāng)人來講,僅僅是一種食物。

童 謠

一亭二閣三牌坊,

四門五所六庵堂。

七井八巷九頂橋,

十字街口大倉橋。

——金鄉(xiāng)童謠《金鄉(xiāng)衛(wèi)城古貌》

這應該是金鄉(xiāng)最有名的一首童謠,也應該是最能體現金鄉(xiāng)風貌的一種文化表現方式。外地人到金鄉(xiāng),這首童謠就是一張活的地圖,能在這張“地圖”里找到活的歷史和現實,以及探尋未來的某種可能。

據說這首童謠源自清代,此說,我認為有一定道理。

一亭指的是豐樂亭,是金鄉(xiāng)最具標志性的建筑,位于東大街、南大街、衛(wèi)前大街和鳳儀街的交會處,始建于明成祖永樂年間(1403—1424),當時叫消夏亭。后毀于兵火及臺風,清咸豐年間重建后才改名豐樂亭,為木構建筑,亭高16米,有16條朱柱,底層三開間中層四周有浮雕,占地36平方米。現在的豐樂亭是1985年重建的,大概是為了與周邊建筑相匹配吧,基座抬高了1.5米。

二閣應該是指魁星閣和文昌閣,也是金鄉(xiāng)有名的建筑。三牌坊是指貞節(jié)牌坊,原來在西門大街,后移至獅山公園。三是個虛數,金鄉(xiāng)的貞節(jié)牌坊不止三座。四門指東南西北四座城門。五所指衛(wèi)城所設五座千戶所:中千戶所居城中,是城防主力;前千戶所設城南,負責城南防務;后千戶所設城北,駐北門郊外;左千戶所在衛(wèi)廳東邊;右千戶所在衛(wèi)廳西邊。六庵堂指城內六座庵堂,分別是宦隱庵(原名“荷庵堂”)、圓通庵、福聚庵、玉泉庵、西林庵、水月堂。七井八巷九頂橋是指城內七口水井八條巷子和九座橋梁,七口水井是建城時挖掘的,有三皇廟、玉泉庵、義倉南、廣濟廟、西林庵、萬善堂、沐泗廟七處,供城內日常用水,也備衛(wèi)城被困之時的城內用水?,F在,這七口水井大多枯竭,無跡可尋。八巷實是六爻巷,由北至南為八、七、六、五、四、三巷,外加馬巷,牛巷。九頂橋是定遠橋、鳳儀橋、張家橋、魯公橋、木橋、大倉橋、小倉橋、火神橋、館驛橋。大倉橋為十字街口,東處倉橋街、南處漁行街、西處城西街、北處城北街,城內繁華之地也。

這一首童謠里,包含了金鄉(xiāng)主要的建筑和格局,也包含了金鄉(xiāng)的前世、今生。我覺得最主要的是,這首童謠里包含了所有金鄉(xiāng)人的記憶,不只是物的記憶,更主要的是情感的記憶。這種記憶是無形的紐帶,也可以講是金鄉(xiāng)人的共同文化血緣,是金鄉(xiāng)人共同的血緣胎記。

遺憾的是,現在很多金鄉(xiāng)人已經不會背這首童謠了,特別是年輕一代,只是在隱約中記得有這么一首歌謠,有的只會念一句,有的是兩句,有的干脆一句也不會。

當然,不會念童謠也不是什么嚴重的事情,一點不影響成為一個真正的金鄉(xiāng)人??墒?,我又覺得,作為一個金鄉(xiāng)人,如果能念自己家鄉(xiāng)的童謠,那該是一件多么驕傲、多么令人羨慕的事啊。

盟兄弟

中國最著名的盟兄弟,應該是《三國演義》里桃園結義的三兄弟吧。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盟兄弟,拜把子兄弟,結義金蘭,歃血為盟,應該都是一個意思。在民間,特別是在農村或者小鎮(zhèn),結拜盟兄弟是比較普遍的情況。農業(yè)社會是個人情濃郁的社會,有一句老話是這么說的: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盟兄弟正是朋友的升級版。農業(yè)社會還是一個喜歡聚眾群毆的社會,當然不是沒事打著好玩,而是為了農田水利、宗族榮譽、男婚女嫁、風俗禁忌,打起架來,一個人顯得過于勢單力薄,最佳搭檔是上陣父子兵,有時父子人數不夠,盟兄弟便顯示出特別巨大的優(yōu)勢了。

我不知道金鄉(xiāng)的盟兄弟風俗與打架有沒有直接關系。在蒼南沿海一帶,結拜盟兄弟是比較普遍的事,而在金鄉(xiāng),結拜盟兄弟不僅僅普遍,而且是納入家庭儀式的,是得到父母長輩認可的,對方家里有紅白喜事,必須到場幫忙。這是“分內”的事。

一般來講,結拜盟兄弟的人數是十人,大約是取十全十美之意。年齡相仿,大多是小學同學,或者是少年玩伴,相差不過一兩歲。都是意氣相投,平時纏在一起干各種搗蛋事的朋友。他們自己組群,舉行的儀式比當年“桃園三結義”要正式得多,還得邀請各自的父母前來參加,不像劉、關、張,沒有跟各自的家長打一聲招呼,完全是自作主張。結拜之后,就是生死弟兄了,一生都要纏在一起,至死方休,有的至死也不休,還要將這種關系維持到下一輩。當然,也有長大以后分道揚鑣的,畢竟當時只是少年,長在金鄉(xiāng)小城,沒有見過世面,及至年歲漸長,人生的道路、學識各異,所處環(huán)境不同,對世界的理解也各成體系,雖然盟兄弟的形式還在,見面之時口頭的稱呼還在,內心卻漸漸走遠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自從城墻“沒”了以后,世界也同時打開了,城內的人四處奔波,逐浪而行。有的人在外面的世界轉了一圈,最終落葉歸根,有的人永遠留在異鄉(xiāng),在世界的另一端生根發(fā)芽。斗轉星移,世事變遷,當年結拜的兄弟過得都還好嗎?

我在想,金鄉(xiāng)那么盛行結拜盟兄弟,除了與它曾經盛行宗族械斗有關,應該還有一個更深層的歷史因素:金鄉(xiāng)是座抗倭古城,是座兵營,調防駐軍來自五湖四海,他們的身邊缺少親人。特別是他們的后代,在一座隨時面臨戰(zhàn)爭的兵營里,更覺孤單和無助。他們需要同齡的玩伴,更需要與同齡的孩子結成一個同盟,抱團在一起,形成一股一致對外的力量。家長們無論是出于孩子還是自身的考慮,都樂見此種結盟的發(fā)生。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種風俗,一種金鄉(xiāng)文化。

現在的金鄉(xiāng),已經很少有人舉行拜把子結盟儀式了。我想,在不久的將來,這種儀式或將成為一種傳說,凝固在歷史與小說之中,成為記憶的一部分,滲入泥土之中。

義冢和布施冢

如果到金鄉(xiāng),一定要到南門外看一看義冢。我以為,它是了解金鄉(xiāng)的一個窗口,或者說,它是走進金鄉(xiāng)的一條隱秘通道,一條可以窺見金鄉(xiāng)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秘徑。

講起義冢,就不能不提金鄉(xiāng)袁家。袁家在金鄉(xiāng)算是源遠流長,始遷祖袁邦憲是軍人,任明朝金鄉(xiāng)衛(wèi)副指揮使,從三品。自袁邦憲之后,袁氏一脈便在金鄉(xiāng)落地生根。我猜想,袁邦憲當年的軍人身份,或多或少與義冢有著某種聯系,這一點,我后來在袁氏家族歷史中得到了印證??墒牵栽顟椫?,特別是金鄉(xiāng)衛(wèi)作為抗倭重鎮(zhèn)的戰(zhàn)略意義消失之后,袁氏子孫便“回歸”成金鄉(xiāng)普通居民的身份,直到袁廷槐(1869—1931)的出現,袁氏在金鄉(xiāng)又成為一個特殊的存在,而且影響深遠。

我沒有詳細查過袁氏族譜,無從知道從袁邦憲到袁廷槐之間的血脈延承歷經多少代,從時間上推算,從明初至晚清,近五百年,以二十年為一代計,已有二十多世。至袁廷槐,袁家已家道中落,他父親是個風水先生,他也只是在幼時讀過幾年私塾,16歲便去溫州商號當學徒。30多歲回金鄉(xiāng)北門創(chuàng)辦“袁義成商行”,主要做茶葉及當地土產生意,后來發(fā)展成為浙南閩北一帶有名的商行。

袁廷槐開商行賺多少錢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花巨資建了近1000平方米的袁家大院。2018年3月10日上午,我和朋友吳家悻、李蕙去袁家。李蕙和袁家有親戚關系,她聯系了表哥袁敏接待我們。袁敏生于1973年,為袁廷槐第四代孫。袁氏一支分四房,袁敏屬大房,他目前在安徽做包裝材料生意。袁氏其他后人也大多從商,并且為人低調。袁家大院位于衛(wèi)前大街133號,沿街是一排“通天樓”(金鄉(xiāng)城內的樓房大多如此),袁家大院便藏在樓房后面,如果沒有人指引,很難發(fā)現的。其實袁家大院原來是臨街的,“通天樓”為后建。袁敏告訴我們,袁家大院是在1993年12月30日,他父親幾個兄弟集資200萬元,從政府手里拍回來的,也算是對祖上有個交代。袁廷槐還做了一件事,1916年,他母親八十大壽,母親提出將做壽的錢用來修路,袁廷槐遵從母命,將長達250丈的玄壇廟至南門街道鋪上青石板,此路段即現在的衛(wèi)前大街,為金鄉(xiāng)城內最主要的街道?,F在的衛(wèi)前大街早就改成水泥路了,遙想100多年前,把一條大街鋪上青石板路,對于金鄉(xiāng)的居民來講,那是多大的慈善啊。當時平陽最為有名的鄉(xiāng)紳劉紹寬,還為此事撰寫了《衛(wèi)前筑路記》。

讓我頗感意外的是,義冢與布施冢不是在袁廷槐手里建成,而是他三個兒子的“手筆”,當然,源頭還是來自袁廷槐。1930年,62歲的袁廷槐預感去日無多,他召集三個兒子袁秉根、袁秉均、袁秉倫,交代在他身后辦好兩件事:一是建義?!,F在無從考證袁廷槐當年建義冢的具體原因,我想,袁廷槐有此設想,應該和他的先祖袁邦憲有關,和袁邦憲擔任過明代金鄉(xiāng)衛(wèi)的副指揮使有關。他是軍人后代,眼見當年為國殺敵的英烈,在經歷數百年的風雨之后,墳墓大多已破敗不堪,心里會有一種使命感,他有責任將這些抗倭將士暴露在外的遺骨重新收拾起來,建立義冢,讓他們不至暴尸荒野。二是建布施冢。將當時社會上孤苦伶仃無人安葬的遺體,以及路邊無人認領的尸骨,進行集中安葬。我猜測,袁廷槐當年的設想,應該是先有義冢,后有布施冢。義冢是他行善的根源,是他對先祖和歷史的認領,而布施冢則是他對當下社會的擔當和回饋,也是他作為一個人的最寬闊的表達。

據說袁廷槐為了保障建義冢和布施冢的費用,花巨資在當時的鰲江設立“義生”分號,提取利息,作為建墳的專項資金。最后,他的“遺囑”還特別交代三個兒子,他死后停尸不葬,必須等義冢建好,才能下葬。從這一點,可以看出袁廷槐真是決心宏大——他不給自己留后路,也不給三個兒子留余地。

第二年,袁廷槐離世。袁廷槐沒有料到的是,他去世后,袁家“遭了變故,全家過起了清貧的生活”。但袁廷槐的三個兒子沒有忘記父親的“遺囑”,1937年春,在金鄉(xiāng)南門外涼亭村買地兩畝左右,建了465壙義冢,將散落在荒郊野外的抗倭將士尸骨重新安葬。同年秋,他們在錢倉山麓買地3畝多,建筑了“漏澤園”布施冢,收葬暴尸野外的窮人。

我們現在見到的只是袁氏的義舉,卻無法想象袁氏三兄弟當年是在如何艱難的情況下完成父親的“遺囑”。

袁敏帶我們去了一趟南門外的義冢,他告訴我們,他伯父的腿腳不好,但每天都會去一趟南門外的義冢,打掃打掃,整理整理,這成了他晚年一個習慣,成了每天必做的功課。伯父過世后,就沒有每天來看護義冢的袁家人了。

義冢就在公路邊,有一青石碑,碑上有字,大概是年久腐蝕,碑上的字被人用紅漆描了一遍。四周有圍墻,不及腰高。我跨過圍墻,進入墳地,墓壙有序排列,好似一個大大的“回”字。墓壙是用水泥澆筑的,想必是袁家后人重新修葺的。

墳場干凈,幾乎可以用一塵不染來形容。很多地方有歲月留下的印記,有風吹霜凍的皺褶,有雨淋日曬的傷痕,但卻沒有破敗的氣息,恰恰相反,盡管公路上車來車往,聲音嘈雜,不高的圍墻也沒能阻擋住洶涌而來的人間噪聲??墒?,墳場里似乎是另一個世界,一個莊重、肅穆的世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這種氣息跟我以前去過的一些陵園不同,這里多了一股讓人不可言說的力量。我一開始沒有想明白是什么力量,后來想,那可能是天地之間的一種精神,是一種使人奮進和悲壯的神秘物質。我想,這種神秘的物質大概來自兩個方面:一是來自當年為抗倭而為國捐軀的將士。我不知道他們來自何方,不知道他們年歲幾何,也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可他們?yōu)榱吮Pl(wèi)這個國家,為了保護這里的居民,最后戰(zhàn)死此地,骨埋異鄉(xiāng)。我在想,他們死后的靈魂也應該有一股正氣吧,一股橫掃天地之氣。這種正氣是無形的,卻是可以感觸的。二是來自袁家的義舉,源自袁廷槐的決心,源自袁秉根、袁秉均、袁秉倫三兄弟的全力踐行,也源自袁家后人以守護義冢為責任的堅持。這種堅持不求任何回報,只有付出。但是,我似乎在袁敏及袁氏后人身上看到一種精神,那就是因幾代人堅持而帶來的精神上的自足和淡然。無論是對歷史還是現實,他們身上都有一份超然其外卻又介乎其中的氣質。我覺得,這種氣質是與生俱來的,更是袁氏族人的歷史形成的。

遺憾的是,墳場之外過于凌亂,東首有座小山包,建有石屋,似乎養(yǎng)了一群小雞。墳場的南首也是一條公路,但公路和墳場之間,還留有一小片空地。我知道,對于義冢目前的外部環(huán)境,袁家已經沒有辦法了,因為這已經不是經濟手段可以解決的事了,這里面牽涉到規(guī)劃、土地、環(huán)保、行政執(zhí)法、民政等等問題。

同去的朋友吳家悻,是蒼南縣民政局副局長,他對我講,已經將此事提交局里討論,局里也很重視,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會有一個相對完美的解決方案。我完全相信我的朋友的初衷和決心,也相信他能將此事辦妥。其實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地方不大,處理起來也不復雜。我認為,最大的問題在于有沒有這個認識,有沒有決心。

我沒有去過錢倉的布施冢。據袁敏講述,錢倉“漏澤園”的情況比金鄉(xiāng)糟糕得多,缺少管理是一個方面,另一個重要的方面是,與當地村民還有一些土地上的糾紛。“漏澤園”原來只有三畝多地,現在已被“圍困”和“掩埋”在一片荒地和叢林雜草之中,“漏澤園”幾乎無跡可尋。袁氏后人曾經和當地村民有過交涉,想將周邊的荒地購買過來,加以修整。此事豈是袁氏后人辦理得了的?

依我個人的看法,對于義冢和布施冢來講,袁氏一族已做得夠多,從籌建到后來的守護,成了袁氏一族的自覺行為和精神皈依。而我要講的是,現在以及將來,我們能夠做些什么?

我在金鄉(xiāng)近兩年的生活接觸中,除了金鄉(xiāng)特殊的歷史和最近四十年來小商品經濟的異軍突起,另兩個印象深刻的便是“民間力量”和“慈善行為”。

在金鄉(xiāng),“民間力量”和“慈善行為”很多時候是聯結在一起的。就以袁氏的義冢和布施冢為例,我覺得既是“民間力量”也是“慈善行為”。包括我在金鄉(xiāng)期間西門大街的修建,更包括對護城河的改造,皆是如此。政府部門在很多時候扮演的是引導和規(guī)劃的角色,是“無形的手”,實際的導演和演員是金鄉(xiāng)人,大到修路造橋,小至家庭糾紛,往往有地方賢達出面,他們自主設計,自籌資金,分派人力,公布賬目,無論是牽頭之人還是幫襯之眾,大家心中只有一個目的,那便是將事情盡心盡責地辦成,“功成便身退”。此間社會風氣,是我在其他地方所沒有見到的。那么,我便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金鄉(xiāng)的這種源自民間又返還于民間的社會風氣及行為方式是如何形成的?又是何時形成的?

老實講,我沒有找到答案。但我又隱約感覺到,這是我們的一個美好傳統(tǒng)。就像關于鳳凰的美麗傳說。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講,探尋這種風氣形成的歷史時間便顯得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如何將這種風氣保存下去。在這個意義上來講,義冢和布施冢便顯得尤為重要了,它們是這種風氣的建設者和見證者,是活著的歷史。

我想,保護好金鄉(xiāng)的義冢和錢倉的布施冢,應該是我們共同的責任。如何面對義冢和布施冢,除了是如何面對歷史的問題,更是如何面對現在和未來的問題。

這何嘗不是一個“死”與“生”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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