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lia

1

光是打出這個標題就花了我半個小時。

對我而言，要如此坦誠地說出“我自卑”這三個字真的太難了，因為我一直覺得這是一個無解的命題。自卑伴隨了我這么多年，一不留神它就會興風作浪，管都管不住。但仔細想想，不僅是我，好像全天下人都自卑。

“我臉上有很多痘痘，講話時都不敢抬起頭看對方?！?/p>

“我已經很努力地在學了，可是無論怎樣都比不過別人，他們好像很輕松就能做好，我怎么這么笨！”

“我的腿真的好粗，夏天根本不敢穿裙子，要能瘦一點就好了?！?/p>

前兩天收到一封私信，一個姑娘覺得自己是個特殊的女孩子，因為她的手腳每天都會出很多汗，時時刻刻都像剛洗過似的，夏天她也不敢穿漂亮的涼鞋。她不敢和男生靠得太近，不敢談戀愛，因為怕對方一牽她的手就會被她的手汗惡心到。就這樣她硬生生地錯過了幾個挺不錯的男孩子。

剛看到這封私信的時候我特別驚訝，因為這樣的理由而不敢談戀愛，是不是有些緊張過度了。但之后我又特別理解她，她心中這些隱秘的、不敢讓人知道的小缺憾，在別人看來無關痛癢，但對每個當事人而言，都是要用手緊緊捂住的疤。

我想起從前上初中時，班上有個女生特別矮，朋友老拿她的身高打趣，她也咋咋呼呼撲上來反擊，并沒人覺得不妥。有一天大家故伎重演，她愣了一會兒，突然就哭了。

她縮著肩膀哭的時候更矮了，我們尷尬地看著她的頭頂。這種情緒一旦流露出來，我們才明白以往對她的冒犯有多深。

有時候我們感覺不到痛，只是因為我們不是那個人。

2

上次發(fā)的旅行照片收到一條評論，評論者稱贊我的手臂光滑如玉。我突然就愣住了。

其實，我從小汗毛特別重，手上、腿上都毛茸茸的，小學時同學們都笑話我是“長毛怪”。哪怕是在夏季酷熱的教室里，我也不愿意脫掉長袖校服，活生生悶得滿臉通紅。

終于熬過了那個周圍人都口無遮攔的年紀，即便有時被別人看到，只要對方不點破，我們還是能相安無事的?？墒怯幸惶煳液桶嗌弦粋€同學發(fā)生口角，他突然指著我的手臂說：“你這個丑八怪，兇什么兇！”如果放到現在，我有一萬句話可以就地頂回去：“你憑什么利用我與生俱來的東西羞辱我？你憑什么因為我和別人不同就判定這是我的錯？你憑什么用拙劣的人身攻擊來掩蓋自身的無知？你憑什么理直氣壯地沒教養(yǎng)？”

可是在那個當下，在那個我不知道世界上存在脫毛蠟紙、存在激光脫毛手術的當下，我像一個癟掉的氣球，漲紅著臉一言不發(fā)。

我媽從來不讓我剃毛，她說汗毛會越剃越長的，別管它們就好了。高中畢業(yè)時我提出想做脫毛手術，被我媽一口回絕，那時她一邊快步往前走一邊笑著說：“弄掉干嗎，這樣不是蠻好的，不要老想這件事情?！本驮谶@個輕描淡寫的回復之后，我站在停車場旁邊的林蔭道上，像個神經病一樣爆發(fā)了，哭得傷心欲絕，然后我說：“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難過?！?h3>3

前兩天一個朋友從美國出差回來，不知怎么就說起她讀私立中學時的事。她的家長托關系才把她送進去，耳提面命讓她努力讀書。班上的很多同學家境優(yōu)越，下了課大家圍在一起討論最新的電子產品、明星演唱會時，她都默默避開，坐在座位上假裝看書，生怕被別人冷不防地問到。于是大家在背地里都說她高冷。

有時候自卑反而會讓人變得很自傲，那是因為太膽怯，怕只要自己一出聲，窮酸相就會暴露無遺，于是只好擺出一副完全不稀罕的架勢。

那時她媽為了節(jié)約時間，每天騎電瓶車送她上學，一到離學校遠一點的那個街口，她都硬扯著她媽的袖子讓她停下，然后自己走過去。校門口停滿了接送小孩的私家車，同學們從車上下來和她打招呼，然后她像個幸存者一樣和他們一起大步走進校門。這是每一個平凡的早晨在她身上反復上演的故事。

在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背后，可能還有無數窘迫的瞬間：永遠在為經濟問題爭吵的父母、那些連空調也不敢開的夏天、餐桌上永遠不成對的筷子、超市里買一送一的圖樣尷尬的T恤、偷偷存錢買來卻謊稱是朋友送的小飾品……家長們永遠不會明白一個小女孩的自尊心，永遠不會明白這樣東躲西藏生怕露餡的虛榮，他們只覺得有時間在乎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不如好好讀書出人頭地。

看她講起往事時斟酌著挑選形容詞的樣子，我想，在被生活追趕了多年之后，她可能需要很多很多錢，去填補年少時貧窮的那個缺口。

4

童年時期班上總有一個又黑又胖的姑娘是所有人欺負的對象，她的存在讓圍觀的人感到安全——幸好不是我。這種原始的霸權和僥幸是沒有規(guī)則可言的，那些不知輕重的欺辱可能是一個人一生的陰影。

說實話，我認識的所有胖姑娘都有些敏感，因為當下的審美單一到只容得下瘦子。仿佛只要你是一個胖子，你的性格和涵養(yǎng)都無關緊要，你的觀點也不會被重視。你少吃一點，別人就會戲謔地調侃，“你減肥啊”;要是你多吃一點，別人眼里的嫌棄根本藏也藏不住，“這么胖還吃啊”。

沒人有耐心聽你的抱怨，你的所有矯情都像是在作怪。于是你只好迎合所有的話題，換上沒心沒肺的外殼，把自卑的種子越埋越深。

無論你多有趣，多有才華，在別人眼里始終是“哦，那個胖子啊”。

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因為我胖過。

更悲哀的是，當我們喜歡上一個人，這種自卑就會變成雙重的。他越好，你越膽小。身上所有的贅肉都像是定時炸彈，猝不及防被看上一眼，都會被炸得血肉模糊。我現在這么喜歡躺著，就是因為從前胖的時候白天不敢出門，怕遇見熟人，怕本該是美好的不期而遇，最終都變成視而不見。他不是歧視你，而是他根本就看不見你，你和這世上千千萬萬的胖子一樣，內心熾熱，長相模糊。

當然，大家都安慰你說，“你瘦了肯定好看，肯定有人追你”，可是你依然可以感覺得到他們語氣里的慶幸——幸好不是我。

5

我沒辦法列舉這個世界上千奇百怪的自卑的理由，但我可以肯定地說，人生中所有的低谷幾乎都繞不開兩件事：不夠美，不夠強。

不去尋求改變，才是自卑的根源?？朔员暗奈ㄒ晦k法，就是快快長大。

越快越好，變成美麗的人，變成強大的人，變成自己在深夜里幻想過無數次的樣子，擁有良性循環(huán)的人生。

我是一個很膚淺的人，很難參透那種歷經滄海桑田、世事沉浮后的內心寧靜，世上哪有這么多刀槍不入的靈魂，能輕易抵擋外界的暴擊。脆弱的普通人，只能走最實在的路。有一個以不變應萬變的方法，就是把武器牢牢抓在手里，你的怯弱生長在哪里，你就把哪里割開，讓它流血，讓它接受陽光。

如果因為外表而自卑，那就去運動、去護膚、去化妝、去整容，去用一切方法讓自己變美，怎么折騰怎么來，先抬起臉，再談內心;如果因為家境而自卑，那就去好好工作，去賺錢，想盡一切辦法去積累財富，能為自己埋單，有一天就能贖回尊嚴;如果你是因為內在而自卑，那就去讀書、去旅行、去社交，去嘗試一切可能，讓自己的內心豐富起來，讓自己有話可說，有路可走。

其實最大的障礙不是自己，而是那些甘心活在泥淖里的人，他們會千方百計、拐彎抹角地告訴你，臉是原裝的才自然，不化妝的女孩才清純，拼命斂財太暴露野心，讀這么多書有什么用。

如果你一開始被這些指指點點嚇到，那你就很難從庸碌的框架里抽出身來，然后有一天你會發(fā)現自己變成他們中的一員，心存不甘，心存畏懼，害怕被別人的優(yōu)秀刺傷，全身上下都是痛點，經不住別人輕輕一戳。

在人生的任何階段，改變都不是一件羞恥的事情，因為變成天鵝的那一刻，周圍會無與倫比的安靜，所有自信的人，都是輕松自在的。

為什么我口口聲聲支持多元化，卻還是希望每個人最好都能變得符合世俗的定義？因為一個特立獨行的人身上背的擔子太重，重到他很難勻出精力來喜愛自己。我們沒法去要求一個人全盤接受現狀，保持良好心態(tài)，不卑不亢、不虛榮。

心態(tài)的背后是能力、眼界、環(huán)境資源和經驗賦予的安全感，要求一個從未得到過肯定的人調整心態(tài)，既莽撞又無效。

與其接受當下勉勉強強的自己，不如接受一個更好的自己。

和朋友出去吃飯，說到小時候汗毛長被人嘲笑的事情，她疑惑地看我一眼：“哎，你以前手上有毛嗎？”看吧，在你自己心里驚濤駭浪般的不安和恐懼，別人根本不會記得。沒有人會拿過去的事情百般要挾，你當下的樣子，就是你全部的籌碼和理直氣壯的勇氣。

等到那一天，你就可以松口氣說：“反正現在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