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羽
14歲的盛夏,我頭頂烈日,花110元錢,從距家五六百米外的紙中城邦購回一撂新書,見了爸爸就仰起一臉汗叫苦:“可把你家寶貝累壞了!”爸爸用涼毛巾擦著我額上的汗珠,感慨道:“你比我幸福多了?!?/p>
我們一起吃著甜如冰糖的黃瓤西瓜,隨手翻看我剛抱回來的新書。爸爸向我講述起他14歲買書的一次經(jīng)歷。
爸爸生長在渭北高原與陜北高原交界處一座平頭山上,山窩抱著的村莊叫北坡村。土崖上挖兩個窟窿,住著一家人。一年辛辛苦苦忙到頭,廣種薄收,打的糧食勉強夠吃。掙錢的路子窄巴,常為1元錢難倒一家人。
爸爸從別人那里看到一本小說叫《林海雪原》,翻閱了兩頁,迷上了,就一心想買回這本小說看。小說背面的定價才1.10元,爸爸卻像看到了天文數(shù)字。
他為買這本小說,積蓄了大半年人民幣。
過農(nóng)歷大年,山里再窮的人家也講究給孩子發(fā)些壓歲錢。我的親爺、親奶、親舅老爺,“賞賜”給我爸的壓歲錢總共7角5分。
新學(xué)年開學(xué),他從奶奶懷里領(lǐng)走捂得熱乎乎的學(xué)費,全是汗?jié)n漬的毛毛錢。從中抽出兩角買作業(yè)本的錢,私藏了。他將上學(xué)期的舊作業(yè)本貼上牛皮紙皮兒,翻過來寫。老師批評他:“你家沒窮得揭不開鍋吧?連作業(yè)本都買不起?!彼е啦徽f話。
值日生打掃旱廁,他運氣真好,陽光下,發(fā)現(xiàn)糞坑里有個一閃一閃的亮點,也不嫌臭氣熏天,彎下腰去看,發(fā)現(xiàn)是5分錢的硬幣,如獲至寶。原本想像歌里唱的:“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邊……”但爸爸太想得到那本小說,頭一次違背諄諄教導(dǎo),沒有做活雷鋒。
后來,他時不時到旱廁去看糞坑,希望再有新的發(fā)現(xiàn),但好運氣再也沒有來,他很失望。
麥黃六月天,他幫家人干完收割打場的繁重農(nóng)活,還抽空幫一位不愛寫作業(yè)的同學(xué)做暑假作業(yè)。人家也不虧待他,大方地“獎勵”了他1角錢,作為報酬。
錢湊齊了,他格外激動。一個沒有農(nóng)活的早晨,喜鵲喳喳叫,最懂他的心。爸爸一抬腿,直奔30里外的堯禾鎮(zhèn)。那里設(shè)有一個門面不大,但時常開門營業(yè)的新華書店。
他連續(xù)翻越三條大溝。路崎嶇,實難行,全靠腳力。
第一條大溝叫南洼溝,一出門就遇上。溝像口敞底收的老式酒碗,上半程是羊腸土路,下半程是石坎路,溝底有淙淙流淌的小河,一下一上三四里。
南洼溝爸爸最熟悉,這是他出遠(yuǎn)門的必經(jīng)之路。羊腸小道旁邊的每一叢荊條,每一種野花,每一棵樹,他閉上眼睛都能猜出來。路旁最壯實的是梨樹,生得高大粗野,皮膚發(fā)黑,常把有力的樹枝斜斜地伸向高崖外,考驗吃梨人的膽量;爭相吐芳的是黃刺玫,任性地逢坡就生長,一簇一簇長得像灌樹一樣,年年被山民砍柴燒,砍也砍不完,冬里砍過,春里又生。
爸爸翻越這條溝并不費勁,昨夜積攢的力氣才從頭使出來。他是小跑著過溝的。上了南塬,走一段平路,穿過住有幾百戶人家的朝陽村,就迎來第二條深溝。
這條溝叫大門溝,是典型的黃土高原沖裂式溝壑,像一只口沿很深的缸,平視,對岸近在咫尺,似乎一步能跨過去,不顯得溝大。走下去,才知道這溝口好窄,溝好深。大白天都暗幽幽的,連太陽公公也不喜歡光顧。兩邊的坡陡極了,用“壁立兩刃”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許多處路像一條細(xì)細(xì)的舊腰帶,殘缺不全地束在高崖的腰上,向下一看,眼暈。說話的聲音稍大點,山谷里就傳來哇哇的回聲。
大門溝從上到下全是黃土層,看不見石頭。溝底照樣有蜿蜒的小河,河邊有人工植的楊樹,整齊排列,風(fēng)一吹嘩嘩地鼓掌;有喜水的野草,長得鮮活翠綠,里面出沒著愛唱歌的青蛙。路的這一頭搭在這一邊河口,那一頭搭在那一邊河口,此處寬而清淺的小河,擺著一排和尚頭般的石頭,算是橋,接通了兩邊的路。
溝里很少有人穿行,靜得一聲蛙鳴都讓人驚心。靜野生懼事,怪異恐凡心。傳說溝里有一種怪物,天黑時會出來,你看不見它,它能看見你,它會讓你犯迷糊,急火火地走一晚上,走不出這條深溝。
即便是大白天,一朵烏云飄過,都能把整個溝遮黑。川風(fēng)吹著哨子,把崖頭上半潛半懸的灌木搖得像巨龍發(fā)怒,扭動著長長的身子,面目猙獰。單人行在溝里,不犯怵才怪。
爸爸不由得步伐加快,汗流浹背。此溝一下一上五六里。
上了南坡,是較寬闊的塬里,擺著東唐寨村和西唐寨村兩個大村。這兩個大村將塬上平展展的土地一分為二,各占一半。
爸爸從兩村及兩村相連的土地上穿過,走了一段很長的平路。視野開闊,袤田肥沃,連樹木也傲然而起,挺拔高大,參天摩云。他羨慕塬上人家,像生活在天堂一樣。
斜穿塬里,到了南盡頭,便是第三條大溝,叫鐵牛溝。溝像敞沿的大海碗,陽坡相對平緩,自上而下擺滿一層層梯田;陰坡較陡,有許多不安分的裸石,骨骼嶙峋,風(fēng)餐露宿。石間有泉水分泌出來,水助草長,青苔密布。還有一大片喜陰的國柏,在坡間爬上爬下,黑壓壓的,陣勢不凡。
溝上溝下,分散地住有人家。溝口太豁大,云便飄不起來,像收拾不利索的懶婦,敞懷寬裙的。天低低,像蒙在山口上的天帳,常有地嵐與炊煙一并升起,升又升不高,滿山口里游魂,顯得霧騰騰的。
溝里莽撞著一條流量充沛、性子急切的河,總是拍打一塊塊石頭,白浪翻滾,吼聲隆隆。河上架有三眼石橋,橋上人來畜往。離橋不遠(yuǎn)的河底,臥一頭史跡斑斑的鐵牛,一動不動地在那里鎮(zhèn)災(zāi)。這條溝里的住戶說,鐵牛一叫,山搖地動;鐵牛一動,兇災(zāi)之年。所以每逢大節(jié),人們都要搞個敬河神儀式,祈求鐵牛保平安。此河因之得名鐵牛河。當(dāng)然,此溝也就叫鐵牛溝。
離橋不遠(yuǎn)的上方,建有一座水庫。水壩橫立大溝之中,給兩山穿上連襟衣。壩上建有瞭望亭,水庫若湖,碧波蕩漾,魚跳鳥翔,偶有船只往來,劃著劃著,劃成唐詩宋詞。
溝里有“之”字型公路,也有直上直下的攀爬小徑,一上一下十里。
堯禾鎮(zhèn)就在陰坡依傍的高塬上,每逢周日有集會。這條大溝,是鐵牛溝以北人家通商的必由之路,人員往來繁多,方顯溝大不空,生靈熱鬧。
爸爸插在人流里,擠上南塬。他不是到鎮(zhèn)上解口饞,看風(fēng)景,只抱有一個目的——買書。入鎮(zhèn),腳下更生風(fēng),東打探西打聽,興奮地來到新華書店,獨獨想買到那本《林海雪原》。
他將汗水泡濕的零錢擺在柜臺上,指明要曲波。給他取書的紅裙子姑娘見他素衣簡樸,緊張中有點執(zhí)著,楞青中有點邋遢,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忍俊不禁,放下手中收放自如的圓形折紙扇,沏一杯清淡的綠茶,供他解渴?!按鬅崽斐龊固?,小心中暑?!惫媚镎f。
爸爸一心迷在這本書上,連人家姑娘都沒正眼看一下,粗魯?shù)睾韧瓴瑁鹱约罕疽雅K兮兮的衫袖擦擦臉,像搶了人家的鎮(zhèn)宅之寶似的,不勝歡喜地跑出書店。
再來到堯禾鎮(zhèn)的大街上,聽著兩邊的吆喝,看著從油鍋里撈出來的金黃金黃的油糕,正在鍋里蓮花轉(zhuǎn)的噴著蕎麥香的饸饹,蒸籠里熱氣騰騰的地達(dá)菜包子,他才聽到自己肚子咕咕的抗議不停——已半天沒進(jìn)一口饃、一根面了。
兜里一分錢也沒有了。他咽咽喉嚨里冒上來的酸水,貓下犯饞的眼睛,假裝什么也看不見,從堯禾鎮(zhèn)疾步而過。
一口氣走下鐵牛溝的陰坡,全身的力氣基本用盡了。面對長長的、天梯一樣的陽坡,他的雙腿沉重得一步都邁不動了。頭上,身上,腿上不停地冒虛汗。招風(fēng)的褲管居然也被虛汗浸透,濕濕地黏在腿面上,綁得腿怎么也邁不開。
有好心人問他:“娃,你生病了?”他搖搖頭。他不會說謊,真的沒生病。
看見嘩嘩而流的鐵牛河,他從橋的一側(cè)溜下去,一捧一捧地喝著清粼粼的河水。過路的騾馬牛羊同他一起爭搶著水源。他擠不過它們,換一個位置,再換一個位置。喝脹了肚子,還是餓。
河灘的纖草里長著一些蒲公英,他撅下幾根英苔塞進(jìn)嘴里,權(quán)且充饑。
體力恢復(fù)了一些,繼續(xù)趕路。
鐵牛溝的陽坡上,有一小塊邊角地,種著胡蘿卜。他認(rèn)得胡蘿卜的葉子,但胡蘿卜長得太小,脖子還沒露出地面。他看看周圍沒人,就摸進(jìn)地里,指頭木棍似地刨著泥土,挖出一兩根如中指粗細(xì)的嫩蘿卜,也不管帶泥不帶泥,就在牙齒間咬得咯噌咯噌地響。
還要再挖時,從上埝跳下來一條毛色油亮的大黑狗,朝他呲牙咧嘴。他撒腿就跑,狗在后面追。幾次,他清晰地感受到狗鼻子里噴出來的怒氣,沖撞在他腿肚子上。他能想象出那兩排鋒利的犬牙一旦咬下去,會是什么后果。但大黑狗始終沒有咬他,追了一段,朝空叫了兩聲,算是發(fā)出最后警告,剎住追趕的腳步,放他一馬。
爸爸到了安全地帶,回頭望望大黑狗,多少有些感激。大黑狗挺通人性的,只是驅(qū)趕,沒有傷害他的意思。
他發(fā)誓,吸取教訓(xùn),再餓,也要堅持著,不能再莽撞行事。
但返回到第二條深溝——大門溝。他幾乎要虛脫了,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上半身輕飄飄,下半身死沉沉,不接受大腦使喚。腳軟得踩在地上沒有動感,提不起勁兒。
太陽已偏西很遠(yuǎn)了,大門溝里黑黜黜的,光線不清。他想到那些嚇人的傳說,就十分慌張。爬在南坡一處崖頭朝下看,看見崖根處有個很小很小的菜園子,上面覆蓋著一層綠。他便顧不得自己已發(fā)過的誓,冒著失足摔殘的風(fēng)險,從陡峭的高崖上顫顫驚驚往下爬。
來到菜園子一看,是幾畦韭菜。他發(fā)瘋似地撅著韭菜葉子吃。一把接著一把,狼吞虎咽地塞進(jìn)嘴里。吃得嘴唇若食草動物,舌頭泛綠,咯唝咯唝不停反胃,才住手。
緩緩神,四下看,地頭立一塊警告式的牌子,上面寫著:剛打過農(nóng)藥施過肥,請勿食,當(dāng)心中毒,后果自負(fù)。他頓時覺得頭皮要炸,腦仁發(fā)脹,胸口惡心,張大嘴巴嗷嗷地想吐。吐了幾次吐不出來,看看天色,不敢多耽擱,上路要緊。
溝里有鳥叫得驚心動魄,像哭又像嚎。河里的青蛙比賽似的亮嗓子,越發(fā)顯得溝里陰森。
一只慌不擇路的兔子,從爸爸腳面跳過去,灰綽綽的,嚇得爸爸毛發(fā)聳立,頭皮發(fā)緊。他折下一根粗柳條,一邊走,一邊抽打著路旁的灌木叢,怕有野狼什么的藏在其中。他還大聲唱著歌,給自己壯膽。盡管五音不全,南腔北調(diào),他仍不住口。
滿溝里都是他的回聲,他唱得近乎聲嘶力竭。
還有最后一條溝等著他,而夕陽已疲乏得直不起腰,快要躺倒在西山頂上。
他看一眼買到手的新書,就增添一份動力。他用老家的俗語“不怕慢,單怕站”鼓勵自己,再艱難也要前行。眼看離家越來越近了,天越來越黑,他越發(fā)走不動了。除了餓,還是餓。
翻越南洼溝時,他選擇走捷徑,幾次從五六米、十來米的高埝上往下跳。每跳一級,省了許多彎路。但最后一跳特倒霉,埝下是橫七豎八的片石。他跳在片石上,片石割破了露在外面的右腳大拇趾。一道很深的口子,張著嘴巴,不住地向外吐血,每走一步,都疼得鉆心。
他不得不在一塊平滑的大石頭上坐下來,從褲腰處撕下一條布條,包扎腳上的傷口。風(fēng),吹得大石頭旁的荊條打旋,他撿起一塊石頭狠砸過去,以為里面有野獸。
累到了極點。躺下來,在大石頭上放平自己。天空依稀閃出幾粒星星。
他多么渴望有個人來,與他結(jié)伴而行。但是沒有。這時候他特別懷念自己家里,雖是土窯,但是那么溫暖,那么舒適!
眼皮似要重重地合上,他不敢昏睡過去,強打精神,挺立起來,拄著一根柴棍,一瘸一拐地艱難爬坡。他把《林海雪原》死死地夾在胳肢窩里,就是狼來了,也不會把它丟掉。
西天很快抹去它最后一縷微黃的光,溝里徹徹底底黑了下來。除了眼前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泛著模糊的白光,周圍所有的花草樹木都失去了它們原來的樣子,只顯示出一個供人幻想的輪廓。你看它像個人坐在那里,它就是個人坐在那里;你看它像鬼披頭散發(fā),它就是鬼披頭散發(fā);你看它像狼,它就是狼。
爸爸走幾步,就向草叢里,溝坎下,投幾粒石子,或者揮舞拐棍,用力地?fù)舸蛞幌碌孛?,發(fā)出暴烈的響聲。他用這種方式提醒和警告周圍的野獸:別蠢蠢欲動,我是很強悍的。
但實際上,他的膽量已虛弱到了崩潰的邊緣。只須再爬半扇坡,他就可以登上山頂,看見家里的燈火了。他的心跳加快了許多,腿已僵得邁不動了。
這時候,山頭傳來親切的叫聲:“澍兒——澍兒!”是我奶奶在叫他。他立馬渾身像充上電一樣,大聲回應(yīng)道:“我在這兒!”家里的白花狗吠了兩聲,沖著爸爸的聲音追下來。
他與白花狗擁抱著,扶著狗背,一步一步上山來。
當(dāng)奶奶的手撫摸在他的額頭,他幸福地軟癱在地,再也走不動了。奶奶攤開一張粗布手絹,里面裹著兩個白面饃饃。我爸爸搶過來,三五口一個,再三五口一個,吃罷,四仰八叉在地,歇一會兒,就來了精神。他跳起來,舉著《林海雪原》:“我贏了,我有新書了!我要讀一百遍!”
瞧瞧,為一本書,翻三條大溝,來回六十里,從早走到晚,這就是少年時的我爸爸。所以后來,爸爸考上大學(xué),進(jìn)城工作,成為山溝溝里飛出來的金鳳凰,一點也不奇怪。
爸爸在我眼里,只是今天的爸爸。很長一段歲月里,我愛爸爸,但并不懂爸爸。他的過往,深深埋在他的記憶里,若沒有我買書的“藥引子”,這段往事可能會跟隨他的生命,完完全全從這個地球消失,變得永遠(yuǎn)不為人知。
爸爸一直是我造錢的魔術(shù)師,兜里揣著掏不完的錢。當(dāng)我一次又一次從爸爸手里接過百元面額的零花錢,視金錢如糞土,我哪里知道,他曾為1.10元錢的購書費,經(jīng)歷如此大的周折!
憑這一點,我敬佩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