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偉
夜幕降臨。秋水一手撐傘,一手費力地推著破自行車,車前面菜籃里豎著一箱牛奶,后面帶著一箱健力寶,上面用繩子拴著一兜新鮮的草莓。來到西山家屬區(qū),他偷眼看四周無人,便賊一樣閃了進去,向六號家屬樓急急走去。
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秋水的眼睛片蒙了一層水霧。突然,自行車前輪撞上了一塊石頭,車把一擰,他撲通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一陣狂風(fēng)迎面撲來,他手中的傘刮跑了,車上的東西甩落在地,秋水精心挑選的草莓被壓扁了。一道閃電劃過,他看見殷紅的汁液像血一樣流了出來。摸著摔得火辣辣的胳膊肘,秋水憋屈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像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我哪輩子做了孽,命運為什么待我這樣殘酷無情?”
昨天上午,按照礦改革領(lǐng)導(dǎo)小組的要求,曹科長組織宣傳科開會,投票決定誰走誰留。年初,礦上就傳言要精簡科室人員,宣傳科人心惶惶,可秋水不怕。他來宣傳科雖然時間短,可工作成績那是有目共睹。兩年來,已在各級報刊發(fā)表上百篇文章,有兩篇還上了省工人日報頭版頭條。就憑這些,宣傳科撥拉一遍也攤不到自己呀??汕锼睦镏?,為了保留自己的人,老曹私下里早就安排好了,只是走走過場罷了。投票進行一半時,秋水發(fā)現(xiàn)自己的得票越來越少,他再也忍受不住了,站起來說:“曹科長,你要是決定讓誰下就明說,不要搞這一套了?!?/p>
曹科長霍地站起來:“啪”地一拍桌子吼道:“我搞哪一套了?你說我搞哪一套了?!”
秋水毫不示弱地對拍了一下:“就這一條,不正大光明!”
曹科長噎了一下,說:“我是科長,我說讓誰下就讓誰下!咋啦?”
秋水狠狠地瞪著老曹的豬嘴臉,說:“好、好,曹科長,你橫行不行,你霸道行不行。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說罷,“砰”地一聲摔門而去。
秋水胸中一腔怒火,一邊下樓一邊想,不就是個新聞干事嗎?干不干有啥意思?他賭氣從辦公樓出來。天上烏云翻滾,狂風(fēng)掃著枯黃的落葉在礦院里打旋兒轉(zhuǎn),飛揚的煤塵彌漫空中。秋水豎起風(fēng)衣領(lǐng)子,側(cè)著身子往外走。出了礦院,他看見妻子秀菊正木呆呆地坐在冷冷清清的小賣部里,苦著一張臉看著街上的行人。秋水被怒火撐得鼓囊囊的肚子一下子癟了下來,殘酷的現(xiàn)實像冰山一樣冷酷而嚴(yán)峻地橫亙在面前。丟掉了賴以生存的飯碗,今后的日子該怎樣過呀?
看見丈夫蠟黃著臉,耷拉著腦袋走過來,秀菊疑疑惑惑地站起來,迎著他的目光問:“你……?”
秋水沒吭聲,勾著頭走進小賣部,像甩到岸上的魚一樣吐出泡泡:“我……我下崗了?!?/p>
“咋……咋會讓你下崗呢?”秀菊瞪大眼睛,不相信地問。
秋水低下頭,像石頭一樣沉默不語。
“我哩娘哎!”秀菊一屁股坐在那條爛成兩半的木質(zhì)方凳上,凳腿像承受不住重壓似地發(fā)出痛苦的吱呀聲。
這個時候,一聲炸雷響過,大雨像瓢潑一樣傾瀉而下。
小賣部靜了下來,只有外面嘩嘩的雨聲。妻子在無聲地哭泣,瘦俏的肩膀一聳一聳。秋水望著雨點濺起的水霧,腦子里一片空白。
半個小時后,雨停了。夫妻兩正沉默無語,忽然一把雨傘出現(xiàn)在小賣部前,一個熟悉的聲音說:“秋水,給我拿盒煙。”
秋水抬起頭,原來是礦電視站于站長。他強裝笑臉站起來,遞給他一盒煙。
于站長掏出錢,關(guān)切地問:“這次宣傳科減人,你沒事吧?”
“我……”秋水苦笑了一下,“我……下崗了?!?/p>
“啥?”于站長瞪大了眼睛,不解地問:“咋會讓你下了呢?”
秋水苦笑道:“啥辦法哩。”
“那,你準(zhǔn)備咋辦?”
“咋辦呢?”秋水望著地上飄零的落葉,只是嘆息。
于站長低頭往前走,走了幾步又折回來說:“要不你跟高尚云說說,上采煤六隊咋樣?”
上采煤六隊?這句話像電石火花一樣在秋水腦海里閃了一下。是呀?何不找找高尚云呢?
來響水灣煤礦兩年了,在區(qū)隊干部中,高尚云是他熟悉最早的人。
那是一九九六年,秋水剛調(diào)來不久,井下發(fā)生了一次突出事故。水魔瘋狂肆虐,很快就把四五西工作面吞沒,又向東大巷蔓延。全礦緊急出動,投入到堵水保礦井的戰(zhàn)斗中。秋水被礦工們可歌可泣的精神感動了,白天下井,在堵水一線采訪,晚上加班加點趕寫稿子。那天早上下井的時候,秋水就感覺身子發(fā)熱,頭有些疼。他還是堅持著在井下奔波采訪了十多個小時。離開東大巷的時候,秋水突然感覺一陣眩暈,兩條腿發(fā)軟,身子輕飄飄的沒一絲勁兒,他硬撐著跟著八點班的工人向井口方向走去。
干完一班的工人又饑又渴,一個個像過江之鯽一樣從他身邊嗖嗖走過。秋水渾身像著了火,一個人扶著巷道里凸凹不平的巖壁,慢慢地從絞車坡上下來。他好不容易來到風(fēng)門后邊,使勁去拉,可那冰冷滑濕的鐵門像焊住了一樣紋絲不動。他又拉了幾下,累出了一身虛汗,依然徒勞無益。秋水頹然地坐在潮濕的地上,喘了口氣,又掙扎著站起來,兩條腿打著顫,雙手攥著鐵門鼻,使盡全身力氣,試圖再次拉開風(fēng)門時,一陣眩暈襲來,他倒在了地上。
秋水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井口衛(wèi)生站。他看見病床前掛的吊瓶正在緩慢地往下滴水。“噢,醒了!醒了!”一個男人高興地喊到。他定睛一看,是采煤六隊隊長高尚云。
“高隊長!”一股感激的淚水在秋水的胸腔里沖撞著,終于奪眶而出。
從此,秋水把高尚云視為自己的救命恩人。出于這種感恩的心里,到采煤六隊去采訪多一些,他寫的高尚云的長篇通訊曾發(fā)表在鼎力集團報頭版頭條??删瓦@些交情,高隊長會接受你嗎?再說,采煤六隊工資高,待遇好,這次科室精簡下來的誰不愿意往采煤六隊去呢?
秋水把這個擔(dān)憂跟于站長說了,于站長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中不中只管去試試。”
雨還在嘩嘩下著,秋水掙扎著爬起來,渾身已成了落湯雞。他身子瑟瑟發(fā)抖起來,彎腰正要搬起那件已經(jīng)變形的健力寶,忽聽背后噗沓噗沓的腳步聲。扭過頭,昏暗的燈光下,秋水看見是高隊長。他不愿意讓別人看見自己的狼狽相,忙往樹后面躲,高隊長看見了他,試探著問:“是秋……水嗎?”
秋水只好從樹背后出來。高隊長看他一身泥濘,驚異地問:“你……這是干啥?”
秋水吞吞吐吐,半天才說出來。高隊長也有些憤慨:“這個老曹,咋會讓你下崗呢?”
“啥辦法哩。”秋水低下頭。
高隊長看秋水冷得直打顫,說:“快回去吧,別凍感冒了。”
秋水說:“高隊長,我給您買的東西……”
“你這是干啥?快拿回去!”
“高隊長,那事……”
高隊長沉吟了一會兒說:“你先回去吧,明天我給幾個隊委商量一下。”
第二天下午,采煤六隊辦事員楊洪信喜滋滋地跑來了:“秋水,好事,好事呀!你不是要到采煤六隊嗎?俺隊長同意了,讓你到礦勞動科辦手續(xù),明天就去報到哩!”
秋水到采煤六隊上班后,抽空就往井下跑,與工人一邊勞動一邊交談。升井后,把采訪的資料精心整理,一篇又一篇來自采煤一線的消息、通訊在鼎力集團報和省工人日報發(fā)表了。當(dāng)秋水把報紙送到礦工手中時,那一張張憨厚而黝黑的臉上露出了得意而自豪的笑容。高隊長拍著秋水的肩膀夸道:“秋水,干得不錯!”
工作穩(wěn)定后,下了班,秋水就到小賣部守攤,讓妻子回家做飯。
去年初,秋水從濱河縣城調(diào)到了響水灣煤礦宣傳科。剛開始,并沒有感覺到什么,時間一長,他開始想女人。在老家上班時,雖然工資低,每周可以回去和妻子團聚一次?,F(xiàn)在呢,離家千里,回去一趟路上就得一天。而每周只有一天休息時間,哪好意思請假呢?這樣熬了大半年時間,他萌生了讓在老家開鞋店的妻子來礦上做生意的念頭。其實剛來煤礦時,他就發(fā)現(xiàn)這座礦山的繁華。每逢集日,街道塞滿了人,各家店鋪生意興隆。如果讓妻子來這里做生意,不就解決了兩地分居的問題了嗎?
麥?zhǔn)諘r節(jié),秋水請假猴急似地趕回家,見到妻子大吃一驚,她原來滿月型的臉龐變得黃瘦而憔悴,失去了五月鮮桃一樣的水嫰,豐滿圓潤的身子瘦得像柳葉一樣單薄。他問妻子是咋回事?妻子說,我也不知道啥原因,一天天瘦下去。他趕忙帶妻子到堂嫂開的診所看病,愛開玩笑的堂嫂說:“大兄弟,這都怪你呀?!?/p>
秋水有些莫名其妙。堂嫂說:“你一走幾個月不著家,他嬸子能不想你嗎?人要是得了相思病,整天飯吃不香,覺睡不著,能不瘦嗎?好啦,別叫他嬸子吃藥了,你一回來百病消除?!遍T口幾個人哈哈大笑,妻子臉紅著跑開了。
玩笑歸玩笑,也就是從那天起。秋水下定了把妻子和孩子帶到礦山的決心。回到響水灣煤礦后,他先是找熟人把兩個孩子從縣一中轉(zhuǎn)到了礦務(wù)局中學(xué)。同時,他開始留意街上有沒有空閑或者轉(zhuǎn)讓的門面房子。
這天下了班,秋水無意間看見十里香飯館對面一家小賣部門上寫有“轉(zhuǎn)讓”二字,他心里一陣狂喜。這間門面房雖然不大,十五平方左右,卻處于礦區(qū)的“金三角”地帶,這里有賣搟面皮的、雞蛋卷餅的、老雞手搟面的、周口大饃的,也有診所、書店、美容美發(fā)店一應(yīng)俱全,是個做生意的好地方。
秋水敲了敲店門,一個頭發(fā)蓬亂的中年男人開了門,男人姓張。說明了來意,老張苦惱地說:“俺這位置好得很咧,要不是家里有事,唉,沒辦法?!?/p>
秋水問店里有多少存貨?
老張說有一萬二千塊錢。
秋水當(dāng)下簽訂了合同。晚上,他給妻子打電話,說租好了門面房。妻子驚訝地說:“你咋不跟我商量一聲呀?”
秋水說:“等跟你商量黃瓜菜都涼了。”
“那我啥時候去?”
“你把店里的東西處理處理,轉(zhuǎn)讓出去就來吧。”
秀菊不無擔(dān)憂地說:“你說的千好萬好,萬一到礦上生意不中了咋辦?”
他罵了妻子一句,說:“你真是個烏鴉嘴!”
秀菊把老家鞋店轉(zhuǎn)讓出去后,帶著一萬塊錢來到煤礦,很快接下了小賣部。秋水給小賣部起了個名字,叫“礦嫂小賣部”。擇個吉日,在一片“噼啪”炸響的鞭炮聲中,生意正式開張了。一群礦工閑逛到這里,看見“礦嫂小賣部”,嗬,這名字怪親切。走,進去看看,他們說笑著涌進商店。哎喲,貨架上商品琳瑯滿目,柜臺擦得干干凈凈。更讓他們感到新奇的是,過去那個馬臉老板娘整天吊著一張臉,對顧客待答不理。如今這個長相俊俏的老板娘卻笑意盈盈。見他們進店,一聲甜甜的“大哥,要點啥?”叫得他們身子骨發(fā)軟?!拔乙獌善慷侇^。給我拿袋洗衣粉。哎,我買一條群喜煙……”秀菊麻利而得體地應(yīng)付著。就這樣,剛剛打發(fā)走一群礦工,又涌進來一群客人。
晚上一盤點,賣了五百多塊。秋水不無驕傲地說“看看,我說來礦上吧,你還跟勸小寡婦上轎似的,扭扭捏捏。你看,咱一天賺的錢就頂你在老家干半個月的?!?/p>
幸福的日子像流水一樣嘩嘩流淌,兩口子又回到了新婚時的甜蜜時光,夜夜撕摟纏綿在一起。幾個月下來。秀菊就像干旱的禾苗得到雨水的滋潤,變得花枝招展,渾身散發(fā)出一種成熟的女人的美。中秋節(jié)回老家,堂嫂看見她,驚訝地說:“呀呀,你看看,俺兄弟是不是天天喂你奶喝呀?”
秀菊愣了一下,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問:“誰讓他喂奶了?”
“還說沒喂奶哩?你看,臉也白了,胸脯也高了,屁股也大了……”
秀菊羞得臉?biāo)⒌丶t了,攆著堂嫂說:“你才天天喝奶哩!”
時間進入到一九九七年下半年,煤炭市場像孩娃的臉說變就變,上半年還陽光燦爛,忽然間就陰云密布。大堆大堆的煤賣不出去了,就是賣出去錢也要不回來。礦上頭頭開大會說,是受東南亞金融危機的影響,困難只是暫時的,要大家挺一挺就過去了。然而,事情并沒有他們說的那樣簡單,煤場的煤堆越堆越高,工人的工資開始出現(xiàn)了拖欠,一月壓一月,整整半年了,不見一分錢工資發(fā)下來。礦工人人臉上出現(xiàn)了愁容,到飯館吃飯的人少了許多,既是下館子,也只是吃一碗面條走人。
飯館生意蕭條了,秋水的商店也不行了。現(xiàn)如今,一天連五十塊錢也賣不了,算算連房租錢也不夠,照這樣耗下去,啥時候是個頭呢?
秋水正惆悵著,妻子掂著飯盒過來了。“這一會兒賣啥沒有?”
秋水愁容滿面地說:“就賣一盒煙?!?/p>
妻子嘆了一口氣說:“這、這咋辦哩?”
夜里。兩口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妻子撫摸著丈夫瘦骨嶙峋的胸脯,心疼地說:“要不,咱把小賣店轉(zhuǎn)出去算了。”
“轉(zhuǎn)出去干啥?”
“我還回去種幾畝地去,最起碼保證有糧食吃,總比一家人都趴到這強。”
秋水沒有吭聲。半天,他嘆息一聲說:“我先回去一趟,把塌了的院墻修補一下?!?/p>
那天下午,他給高隊長請假,并把準(zhǔn)備轉(zhuǎn)讓小賣部的事兒說了。高隊長說:“生意不是干得好好的嗎?為啥不干了?”
秋水把商店的經(jīng)營情況說了。高隊長嘆口氣說:“能不能想想其他辦法?”
秋水說:“想啥辦法呢?房租交了一年,光貨就進了一萬多塊錢的,現(xiàn)在是進退兩難。”
高隊長看了看秋水,又低頭想了想說:“先別著急,再等等看。”
誰知打那以后,小賣部一改往日的冷清,顧客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秋水發(fā)現(xiàn),買東西的顧客大部分都是采煤六隊的職工和他們的家屬。他們上班的時候買包煙、毛巾、洗發(fā)液等;下班的時候則買些煙酒、日常用品捎回去。
秋水和妻子認(rèn)為這是時間長了,熟人多了;再者,他們下班,順路就可以把東西捎回去了。
不過,有一點秋水不解,礦院距家屬區(qū)三百多米,家屬區(qū)門口就有幾家煙酒店,他們何必舍近求遠(yuǎn)呢?
那天下午,秋水正在隊部寫黑板報,忽聽樓下傳來高隊長愛人的聲音:“亮亮,回來,上街買袋洗衣粉去?!?/p>
秋水看見,從外面飛也似地跑進來兩個七八歲的男孩。
很快,兩個男孩又箭一樣地往外跑。就聽隊長的愛人在后面喊:“亮亮,記住,上礦院對門礦嫂百貨店買,聽著沒有?”
“我不去,就在咱門口買!”
“你這孩子,不聽話是吧!你爸安排你幾回,你沒有記?。俊?/p>
另一個男孩拉了一下亮亮的手說:“走吧,俺爸也安排我上礦嫂小賣部買東西?!?/p>
兩個孩子“蹬蹬蹬”的腳步聲遠(yuǎn)去了。
秋水再也寫不下去了。莫非,這段時間生意熱鬧是高隊長私下里安排的?莫非這是他們共同的約定?
他趕緊下樓往礦院門口走。秋水看見自家小賣部前擠滿了顧客,他們中間,有婦女孩子,更多的是本隊剛下班的礦工。他們要煙、要酒、有的要洗衣粉。秋水看見,高隊長也樂呵呵地擠在中間。
秋水趕緊擠上前,握住高隊長的手:“高隊長,您……讓我咋感謝您呢?”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高隊長憨厚地笑笑說:“謝啥,買誰的東西不是買?錢讓誰賺不是賺?咱隊三百多號人,大家你幫一把,我?guī)鸵话眩氵@小店不就渡過難關(guān)了嗎?”
農(nóng)歷九月十九,是響水灣鎮(zhèn)一年一度的古會。為了備戰(zhàn)這一天,秀菊連著往縣城跑了兩趟,備足了煙酒食品、日用百貨,秋水那天專門請了一天假幫忙。
果然如秀菊所料,剛吃過早飯,趕會的人就涌了上來,店里很快就擠滿了人。夫妻兩忙得汗都顧不上擦,拿貨、找零。一直忙到天黑,客人才像潮水一樣退下去。
這一天賣了七千多塊,從來也沒有賣過這么多錢,秀菊和丈夫興奮得半夜沒有睡著。還有讓兩口子高興的事兒,秋水到學(xué)校去了一趟。老師告訴他,學(xué)校近日進行了一次模擬考試,秀華、明華的成績都不錯,明年考上大學(xué)都沒有問題。秀菊說,今年真是交了好運了,礦上雖說效益不好,可咱商店生意紅火,照這樣下去,兩個孩子上大學(xué)的費用不成問題。他們合計著,明年把相鄰的一家門面租過來,鉚足勁兒大干一場。然而,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場意想不到的災(zāi)難徹底摧毀了這一美好的夢想。
從那天下午開始,天上就烏云翻滾。傍晚時分,山外面?zhèn)鱽砹宿Z隆隆的雷聲,一聲緊似一聲。一股狂風(fēng)吹來,頓時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秋水拿著手電筒往窗外一照,這哪是下雨呀,像是天撕開了一個口子往下倒。
天快亮的時候,街上忽然傳來呼喊聲:“快跑呀,山洪下來了!”
秋水一驚,趕緊拉燈,可是,已經(jīng)斷電,屋里漆黑一片。
兩人只穿了內(nèi)褲,就驚慌地往外跑。一出門,往山上一看,只見渾濁的泥水裹挾著樹木、雜物像下山猛虎奔騰咆哮而下。秀菊忽然想起了什么,掉頭就要往店內(nèi)鉆:“我的錢,我的錢!”
秋水一把拽住了她:“快跑,逃命要緊!”他拽住妻子跑啊,跑啊,剛跑到高處,水頭就撲了過來,就聽呼嗵呼嗵幾聲巨響,“礦嫂小賣部”及相鄰的幾家店鋪頃刻間灰飛煙滅。
“我哩娘??!”秀菊一陣眩暈,倒在丈夫懷里。秋水又是呼喊又是掐人中,秀菊蘇醒過來,看著苦心經(jīng)營了幾年,紅紅火火的小賣部沒了影兒,她嚎啕大哭:“老天爺,這可咋辦呀!這可咋辦呀!”
蒼天無語?;卮鹚闹挥小稗Z隆隆”的山洪和滿世界“嘩嘩”的雨聲。
這天中午,日頭像倒扣的火盆在頭頂明晃晃照著,燥熱難耐。
一個瘦弱的男孩從中巴車上下來,手里舉著一張紅色的信封,一邊向磚廠跑,一邊喊到:“媽……媽……,我考上啦,我考上啦!我被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錄取啦!”
一個中年女人正拉著一車冒著熱氣的紅磚從窯里吃力地爬出來。汗水從她的頭上、臉頰上不斷線地往下滴,打濕了那件看不清顏色的汗衫。聽見有人喊,她停下來,用衣服揩去眼前的汗水。待看定是自己的兒子明華,她忙放下架子車,跌跌撞撞地跑到兒子跟前,看著燙金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伸出顫抖的手想摸,又怕弄臟了。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喃喃地說:“俺兒考上大學(xué)啦!俺兒考上大學(xué)啦!”
礦嫂小賣部被沖毀后,秀菊整整在家睡了三天三夜,她嘆息、絕望,淚水一次次把枕巾打濕。第四天上午,她起來了,擦干眼淚,對著鏡子攏了攏頭發(fā),便去了煤礦前面的這座磚廠,找到了一份下苦力的活。
半個月后,女兒又從學(xué)校取回了省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筒子樓的鄰居們紛紛來道喜。夫妻兩臉上掩飾不住幸福的喜悅。然而,一到夜里,他們就為孩子的學(xué)費發(fā)愁。算起來,兩個孩子的學(xué)費、生活費一年下來就得將近一萬塊,而手頭的積蓄不到五千,整整差了一半,這剩下的錢上哪里去弄呢?
下了班,秋水悄悄找老鄉(xiāng)借錢??煲荒隂]有開工資了,誰都有一家老小,哪有多少閑錢呢?半個月下來,才借了兩千塊錢。算算,還差三千多塊。
隨著開學(xué)日子越來越近,秋水覺睡不著,飯吃不香??锤赣H一天天消瘦下去,女兒說:“爸,我不上大學(xué)了?!?/p>
“啥?你說啥?”秋水和妻子同時瞪大了眼睛。
女兒說:“反正是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畢了業(yè)也是回農(nóng)村,上它有啥用?”
“那你不上干啥去?”秋水瞪起眼睛問。
“我……我已經(jīng)跟幾個同學(xué)說好了,到鄭州打工去?!?/p>
妻子說:“閨女,你咋這樣想呢?我跟你爸拼死拼活掙錢供養(yǎng)你姐弟兩上學(xué),不就是想讓你們有出息嗎?如今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xué),咋能說不上了呢?”
女兒含著淚說:“爸、媽,你們的心情我理解,可俺爸一年都沒有開工資了,你在磚廠沒明沒黑地干,手指頭都磨爛了,我……我能忍心看著恁為俺姐弟兩的學(xué)費拼命嗎?”女兒說不下去了,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
屋子里靜極了,靜極了。聽得見遠(yuǎn)處矸石山上礦車倒渣的“哐當(dāng)”聲,聽得見礦院里下班工人的大聲說話聲和咳嗽聲,窗外楊樹上的幾只鳥兒嘰嘰喳喳,似乎在為如何解決這個貧寒之家的難腸事發(fā)表著各自的意見。
妻子低下頭,也掉起了眼淚。秋水滿含淚水,望著懂事的,因為營養(yǎng)不良瘦得像麻桿一樣的女兒,禁不住潸然淚下。他重重地捶打自己的大腿,一邊捶打一邊在心里罵:你咋恁窩囊,你咋恁沒本事呢?你還活著干啥!
嘆息也罷,自責(zé)也罷。秋水清醒地認(rèn)識到,如果因為湊不夠錢而讓女兒失去上大學(xué)的機會,那將是自己一輩子的內(nèi)疚和不安。他狠狠心說:“閨女,你別哭了,爸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你兩送進大學(xué)!”
秋水請了假,匆匆回老家借錢。
第三天傍晚,秋水回到礦上。他無精打采地進了屋?!八?,借到錢沒有?”秀菊急不可耐地問。
秋水雙手撫住臉,木然地坐在床上,一聲不吭。
“借到?jīng)]有?你倒是說呀!”
屋里死一般的寂靜。這時,女兒發(fā)現(xiàn),父親的手指縫里溢出了渾濁的淚水,一家人一下子明白了。女兒含淚說:“爸、媽, 我不讓你們做難了,就讓弟弟上吧,我出去打工去?!?/p>
秋水緩緩地抬起頭,用手絹揩著淚水,哽咽著說:“閨女……爸沒本事,爸對不起你呀!”
女兒說:“爸,你把我培養(yǎng)到高中畢業(yè)就不容易了,你的養(yǎng)育之恩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我也長大了,也該到回報你們的時候了?!?/p>
這個時候,門外忽然出傳來嘈雜的說話聲。有人大聲問:“這是秋水家嗎?”
“是,就是他家?!?/p>
打開門,一群人出現(xiàn)在門口,是李隊長和幾名隊干,每人手里都掂著禮物。
“李隊長,你們……?”秋水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把眾人讓進屋,寒暄了幾句,李隊長說:“秋水呀,聽說兩個孩子都考上了大學(xué),大家伙非常高興,這是咱隊的光榮呀。知道你困難,隊里組織了捐款活動,共捐了三千六百元?!闭f著,把一個信封往秋水手里塞。
秋水激動得手都顫抖了。他推讓說:“不、不,大伙的日子都緊巴,我哪能接你們的錢呢?”陳支書說:“接著吧,這是大家的一片心意?!?/p>
“謝謝叔叔!”秀華、明華含淚齊刷刷地給這群黑臉漢子跪下了。
不覺兩年過去了。一天冬日的下午,秋水正在隊部寫材料,于站長找上門來說:“我上午到省工人日報辦事,他們現(xiàn)在招聘記者。我看你正好符合條件,你快去報名應(yīng)聘去,報名表我都給你拿回來了。”
秋水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道美麗的彩虹,一絲電流瞬間傳遍全身。是不是命運的轉(zhuǎn)機來了?可又有些忐忑。他說:“我沒……沒大學(xué)學(xué)歷呀。”
“你是沒有上過大學(xué),可你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你發(fā)表那么多稿子不就是個證明嗎?”
這樣一說,秋水有了信心。他接過表格,仔細(xì)看了看說:“我回去填填,明天就去?!?/p>
當(dāng)天晚上,秋水把準(zhǔn)備應(yīng)聘的事兒給高隊長說了。高隊長高興地拍著他的肩膀說:“看看,我早就說,草窩里埋不住夜明珠,這應(yīng)驗了。好吧,去應(yīng)聘吧。你當(dāng)了大記者,是咱采煤六隊的光榮哩!”
事情辦得非常順利。筆試、面試,秋水在幾十名競爭者中間一路過關(guān)斬將,被錄用了省工人日報社記者。
一切都辦好了,明天就要到省城報到了。為給秋水餞行,高隊長在礦區(qū)最好的一家飯店置辦了一大桌酒席,把于站長、采煤六隊隊干和老鄉(xiāng)們都請來了。
那天晚上,外面大雪紛飛,飯店里卻溫暖如春。大家吃著喝著,酒熱耳酣之際,于站長提議:“咱們唱首歌好不好?”
“好!”大家齊聲贊同。李隊長說:“就唱《中國礦工之歌》吧?!彼鹆藗€頭,大家合唱起來:“肝膽相照,生死與共,我們是最親密的弟兄,來自大地深處太陽的故鄉(xiāng),礦工是我們共同的姓名……”
秋水唱著唱著,喉嚨哽咽了,淚水模糊了雙眼,順著臉頰撲簌簌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