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卓
十四歲之前,女孩僅有一次單獨出門的經(jīng)歷。女孩的母親常常感慨,別人家女兒千伶百俐,自家女兒卻有些傻。那次她不過是去離家三十幾公里的鄉(xiāng)下老家,因為完全不知道該轉(zhuǎn)哪一路車,也不肯向人開口問路,蹲在小鎮(zhèn)熙熙攘攘的車站哭得活像個傻子。一堆好心的大爺大媽圍觀良久、議論紛紛,最后得出一致結(jié)論:小姑娘定是被拐子拐了剛剛跑出來的!要不是女孩擦著鼻涕落荒而逃,大媽們差點幫她報警。
所以,獨去遠方求學,孤獨寂寞、水土不服此類,女孩都是可以接受的,只有往來十幾小時趕火車這個事兒叫她恐慌。
她所在的那個小縣城沒有火車站,趕火車之前得坐上兩三個鐘頭東搖西晃、一路亂喘氣的長途大巴,忽明忽暗的車廂光線交織著濃烈的汽油味,使她長時間處于嘔吐與崩潰邊緣。在昏昏欲睡和乍然清醒的無限循環(huán)中,她強迫自己保持意識,因為搭火車是一場許勝不許敗的戰(zhàn)役,她必須厲兵秣馬,打起十二分精神。
然而不論再怎樣準備充分,她總是在置身火車站的瞬間就潰不成軍。女孩活像個被晴天霹靂劈到現(xiàn)代搖滾舞會的原始人,懷著天地初開的混沌迷糊,落入一場史詩級的魔幻演出。周遭人頭涌動,鼻子里充斥著濃烈的煙味、汗味和各種食物融匯的古怪氣味,南腔北調(diào)各種難以理解的方言四面呼喊,復合著小販的叫賣、車站大喇叭和孩子尖利的嚎啕,無數(shù)高頻復雜音波混雜為一團。
那情形,既無比繁雜,又無比荒蕪。
火車到站的播報響起,就像沙漠里驟然掀起一場沙塵暴,她是一顆茫然不知所措的沙粒,被裹脅著,身不由己地狂奔。第一個暑假回家那次,她著一身淡紫色連衣裙,小小的紫薇花樣的人兒,在一片上下起伏、爭先恐后的灰暗色人群中頗為扎眼。她奔逃的動作又無比笨拙,把自己的包緊緊按在胸前,像溺水的人緊抓著稻草。好多次,女孩被身后混亂的人流中伸出來的手抓捏一把。所有的神經(jīng)剎那間震顫起來,好像蟑螂與毛蟲一齊落在裸露的皮膚上,是那種由內(nèi)心里直擴散到汗毛的惡心與震愕。她扭頭憤怒望向身后,那幾乎望不到邊的人潮里,每個人都有著一樣的匆忙而麻木的面孔,他們朝的方向和身體奔涌的目標只有前面的火車,沒有人看她,沒有人注意女孩兒眼眶里噙著的淚光。
火車是不等人的,朋友在前方人群里發(fā)出呼喊,她只得繼續(xù)埋頭在人群中挨挨碰碰地奔逃,迅速地把眼淚咽回去。
從此之后,趕火車時,她再也不穿自己喜歡的紫裙子。
車票緊張時,常常買到慢車,更為悲催的,還往往是站票。座位,那是一種極其珍貴而稀少的資源。她羨慕地看著在座位上的人,他們或打牌吹牛,或脫鞋盤腿,或剝桔子啃扒雞,或趴或仰以各種姿態(tài)打瞌睡,哪怕只是盯著窗外發(fā)呆,也透出一股子閑適和優(yōu)越感。買到站票的有許多伶俐人,會搶先占據(jù)車廂靠邊邊角角的好位置;還有許多聰敏人,能敏銳地感覺出哪個座位上的人下一站要下車了,早早在旁搭訕候著;更有許多強悍人,能擠出一個角落席地而坐,甚至在過道上啃雞爪嗑瓜子。而她從小就是個笨丫頭,只能呆立在過道中央,極力維持著身體的平衡,在擁擠不堪的車廂里盡量避免觸靠到別人的身體。過道堆滿了各色蛇皮袋子、被頭鋪蓋等奇怪形狀的巨大行李和包裹,她把行李和書包放在腳下,余下的空間剛剛夠放下一只腳,另一只腳虛懸在行李之間。
常有同學趕火車時被扒,她沒有過。全部財產(chǎn)是這學期余下的幾十塊錢生活費,出發(fā)前就細細地折好了,穿在襪子里,踩在塑料涼鞋和腳底之間,時不時地微微有點硌痛。但這讓她踏實。
整整十二小時的搖晃,女孩站著做了無數(shù)個時短時長的碎夢,夢見自己鉆進童年那個橋洞,輕快的風吹過面頰,波光中的白云飄過腳下,自己好像長出小小的翅膀,可以在河面上搖搖晃晃地滑翔,茸茸的水草偶爾拂到光腳丫,微微刺癢。女孩想要飛高一些,以免泄氣掉進水里,然而她完全無法把控自己的高度和方向。夢中的飄浮感極其真切,時不時被瓜子花生礦泉水的叫賣聲打落,半個她掉進水里羽毛濕透,半個她條件反射地側(cè)身讓路。
回到家把錢從腳底掏出來一分不少交給父母的時候,父親很是高興,覺得這是節(jié)儉家風的代代相傳。女孩也覺得很高興。那幾張錢被汗浸濕了,卷著角兒、飄著味兒,看上去頗為狼狽。
然而,也有運氣爆棚,買到坐票的時候——返校,春運的當口,父親居然托人買到了極難弄到的坐票!還是靠過道的座位!女孩想像座位上的優(yōu)雅與閑適,心中很是歡喜,一路懷著憧憬,連坐大巴都不暈了。上火車時她梳理著整齊好看的麻花辮,穿著過年的綠色新大衣,人造毛領(lǐng)子也是綠色的——那種初春里枝頭剛剛綻出來嫩芽一樣鮮的綠。
然而,找到座位時,已經(jīng)端端正正坐了一個少年?!斑@好像……是我的位子”女孩囁嚅數(shù)次,終于吞吞吐吐地說。
少年一臉愕然,兩人同時掏出票。然后,女孩發(fā)現(xiàn),比買到站票更為悲催的事情,就是終于買到了張坐票,卻是假的。
她呆呆地看著眼前兩張標了同一車廂同一排同一號的車票。少年拿出來的票,座位號是打印的。而自己手握的,座位號卻是手寫的……
女孩剎那間體味到了什么叫戲劇性反轉(zhuǎn),什么叫欲哭無淚。
她垂下頭縮回手,打算去車廂里找個能放得下兩只腳的角落。
“你坐這兒吧。”
什么?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坐這兒吧,咱擠擠?!鄙倌暾f。他不僅讓女孩坐下來,還讓她坐到里面,自己則在硬座的邊兒上擱半個屁股。
坐著不屬于自己的位子,女孩有點兒不好意思,把謝謝兩個字含在嘴里滾了好幾滾。素來對與人接觸的恐慌和羞怯,讓她始終不敢正眼看少年。
少年倒很健談:我去北京上學,你呢?
徐州。女孩垂著頭又在嘴里滾了一下這兩個字。少年和她聊了許多在高等學府里學習的趣事,女孩聽著,又好像什么也沒有聽清,她覺得羨慕兩個字很沉重。
或許正因為這是趟終點站為首都的列車,太多人想在那里占有一席之地,太多人想爬上這開往夢想的車廂。女孩終于見識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擠。
火車每到一個站點,不及停穩(wěn)打開車門,就從門縫里塞進來、涌進來無數(shù)行李和人,窗子只要有條縫,剎那間就被窗外的無數(shù)只手推上去,然后一個接一個的互相拉扯著、托舉著,從窗子縫隙里鉆進來,熟練之極地拱進車廂里。
女孩不知道,為了爬上火車,為了奔向生活,人類會爆發(fā)出來怎樣非人類的強大潛力,人的身體居然可以扭曲柔軟和靈活到這種程度。小小一個車廂究竟可以擠得下多少個人?豎著的、橫著的、斜著的、團縮著的……連行李架上也趴滿了人。窗子鎖得死死,因為絕沒有人再敢打開,車廂里擠到連空氣都快裝不下了。女孩雖是坐在座位上,她梳理得極光滑的頭發(fā)也被擠散下來,鼻尖頂著另一個人的臀部,左右都沒了空隙,幾乎要窒息過去。
少年突然站起來,面對女孩,雙手撐住椅背,把她牢牢框在中間,頗像多年后流行的被叫作“壁咚”的撩妹動作。少年對不斷往前擠壓尋找空間呼吸的人群說:“你們別擠她!”
少年熱熱的呼吸噴到她的額上,不知道過了幾個小時,在此后的一路,他都那樣站立不動,維持著這個動作,用手臂和背脊給這個陌生女孩撐出一個呼吸的空間。中間他突然抽出一只手,為她理了一下蓋到臉上的亂發(fā),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輕輕贊嘆了聲:你真好看。
女孩整個腦殼嗡嗡作響,她覺得自己比之前在人流的沙塵暴中狂奔的時候還要不知所措。
媽媽說得沒錯,自己整日看的那些小說果然是一無用處!居然沒有一本書教導一下該如何處理現(xiàn)在的尷尬情形,她完全不知道該作什么樣的反應,應該感激、羞怯還是羞辱?
快到站時,女孩突然想起父親。父親很喜歡煮餃子,可每次要往鍋里放餃子放到蓋不上蓋兒,恨不得在一斤水里下三斤餃子去。女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在一個陌生少年手臂的方框里,全身僵硬一動不敢動地熬著,好不容易快到站了,本應該憂心忡忡、發(fā)愁怎么才能從眼前看去沒有一絲空隙的車廂里擠出去,居然會在此時此地想起父親下的餃子鍋煮開的情景。
然后莫名地想苦笑。
少年也聽到了喇叭里的報站聲,他觀察了一下接近沸騰狀態(tài)的車廂,從行李架上拖出女孩變了形的包裹,不容置疑地說:“走,擠出去?!?/p>
他拉著她,大聲嚷著:“讓一讓、讓一讓?!狈路鹪诔彼心媪鞫系挠率?,手推肩搡腰拱,一路殺出重圍。從座位到門口的沖殺何其漫長,等到女孩終于像管子里的牙膏一般被擠落出來,火車已經(jīng)不堪重負地喘著大氣緩緩啟動。他把包裹遞給她,探出半個身子拉著車門朝她喊:“你電話號碼是多少?”
女孩沒有回答,又一次落荒而逃。
那天晚上到達宿舍是半夜時分,精心梳理的發(fā)型成為一頭亂草,綠毛領(lǐng)和頭發(fā)一樣,根根沖著各種方向亂呲,襯著她慘淡的面色和樓道里昏黃的燈光,活像從哪部恐怖片里爬出來的綠毛怪。揉著惺忪睡眼前來開門的舍友被嚇得狠狠嚎了一嗓子。
至于少年――女孩想著,哦不,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女人,她心中想著:生活并不像小說,每個相遇都是伏筆,只要遇見就有再遇,就有故事,就有結(jié)局。生活里的相遇,絕大多數(shù),都像平靜的池水中偶然泛起的一個小水泡,出現(xiàn)得毫無來由,消失得悄無聲息。
只是當初的惶恐不安,回首時卻已是一出喜劇、一抹淡淡的溫暖。
怎么每次在高鐵站送女兒,總會有那么多按捺不住的回憶翻滾出來?
新建的高鐵站離家很近,女人可以隨意地披散著長發(fā)、穿著拖鞋就出門去接送。同在安檢口的,多是返校的學生,他們也多和女兒一樣,掛著秀氣的長圍巾,一手輕扶萬向輪行李箱精致的拉桿,一手把玩智能手機,脖子上掛著時尚耳機,隨時沉浸入音樂和自己的世界。
女兒和當初的女孩一樣也是十四歲,正是蓓蕾一般的年紀。她趕火車時卻憊懶得很,大廳里優(yōu)雅的女聲提醒檢票好一會了,才磨蹭地晃過去。
可以這樣漫不經(jīng)心,可以這樣不疾不徐,可以這樣旁若無人,可以不需要任何騎白馬的勇士幫忙搭救。真好。
編輯:張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