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一個披著長發(fā)、穿著紅旗袍的女子走在北斗島上,那就是我。我膚色白里透紅,身子高挑微胖,島上的人叫我“紅牡丹”。我是青銅時代大酒店的大堂經理,領著兒子在島上討生活,沒有太多煩惱,只是偶爾失眠。我試過催眠音樂、安睡枕都沒有效果——也許男人才是我最好的安眠藥。我租住在銅街13號附近,那家人養(yǎng)著黑貓,那只貓像個夜游神享用著島上的夜晚,偶爾會發(fā)出至嬌至媚的叫聲,我跟它的生活習性有些相似。
我是在一場大雪之前來到北斗島的。我領著兒子,穿過雜亂灰暗的小城,越過鈴聲叮當的銅鈴橋而來,發(fā)現島上比我想象得暖和多了。兒子坐在車上,突然問了一句:媽媽,我們到家了嗎?兒子已經習慣跟著我顛簸,他一到某個地方就努力學習那兒的方言,然后跟別人說他是本地人,也許對他來說每個停腳的地兒都是家。可這次,我覺得兒子的話像是祈禱又像是預言,因為他問完這句話后,一陣鐘聲響起了,那鐘聲來自島上的最高建筑通天塔。我們在酒店住下,第二天早上醒來一看,島上落上了一層薄薄的雪。整座島就像干冰機噴出白霧的舞臺,我就這樣在島上粉墨登場了。
北斗島是個湖中島,就像大魚吸飽湖水,翻著肚皮心滿意足地浮在湖面上。島上有七座藍玻幕墻的高樓,是按天上北斗七星的勺形排列的。我上班的青銅時代大酒店就在其中的天璣星座前,它是個銅殼的圓形建筑。這座島是新開發(fā)的,我不知道它的前世,只曉得它的今生叫作青銅文化博覽園,跟恐龍谷、海嘯館、夢幻城有些相仿卻又不同。來這兒的人不僅有觀光的游客,還有做銅工藝品、城市雕塑的銅匠、雕塑家和生意人。聽說當地青銅藝術館里收藏的青銅器來自商周漢唐,銅街上打制的銅工藝品參展過全國文博會,青銅世家別墅群里的藝術家設計的雕塑已安放在香港、澳門的廣場上。這里可供觀光的地兒有通天塔、銅雕園、銅神廣場之類,就連大街小巷都不時露出銅鑄的景觀雕塑來,似乎都染上斑斕的銅銹氣息了。島上湖邊有沙灘,那里細軟的沙子可供孩子們堆沙塔,沙子太滑,堆起又流散,再堆再散,給孩子們帶來無窮無盡的快樂。走在島上,我的高跟皮鞋敲出踢踢嗒嗒的聲兒,讓我覺得這座島是堅硬的。
沒怎么去過銅鈴橋那邊的小城,那是從銅礦長出的城市。聽說很多年前,一批批五湖四海的人來到那兒,開礦建廠,一座座礦山、工廠就在荒山野嶺上長了出來?,F在,銅礦資源枯竭了,一些廢棄的礦山采礦運礦的鐵家伙生銹了,街道上不時露出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紅磚小樓,多少有些荒涼破敗,與北斗島完全不一樣。聽說那座城的老輩人大多是工人,在礦井、高爐、機床前勞作過,過著讓鄉(xiāng)下人羨慕的生活。如今,沒有了礦石,他們的子孫紛紛尋找出路,也許北斗島就是小城化繭為蝶的地兒吧。其實,人活著,就跟候鳥一樣,在尋找一個能安居樂業(yè)的落腳地兒。
每天早晨,我會把所有的工作人員召集到酒店前下沉式的小廣場上,讓他們跟著音樂做操,活動筋骨,提振士氣。他們穿著統(tǒng)一的制服,一排排站立著,跟樹林一樣。前面穿著亮黃色旗袍的是服務員,她們的旗袍上繡著青銅紋飾,開衩挺高,露出白嫩嫩的長腿。后面穿白大褂的是廚師,他們的后背都繡著饕餮紋,那是傳說中貪吃的動物。等做完操,我會大聲喊:早安,北斗島!他們就會跟著喊。我問:你們準備好了嗎?他們就齊聲應:準備好了!然后就拍響手掌散開,涌進酒店開始一天的工作。而我則會鉆進酒店客房里小睡一會兒,因為夜晚才是最耗精力的,我要張羅酒吧、歌廳,直到客人們愉快地睡去。
也許是常上夜班的緣故,我喜歡北斗島的夜晚。每每夜半走出酒店,我會使勁吸一口夜氣,在夜風中沉醉起來。夜間的北斗島才是真正的島,就跟沉睡在湖底似的。街上,嘈雜的游客已經散去,只搖晃著幾條身份不明的人影,偶爾會有一輛沒裝消音器的摩托大著嗓門呼嘯而過。店鋪已經打烊,偶有小酒吧還亮著惺忪的眼兒。一個個街頭銅雕卻醒了,它們在月光下明明暗暗著,表情比白天生動,就像夜精靈。銅街上的銅匠們已經睡沉,偶爾會遇見門前動物的銅骨架,那是正在打制的銅龍、銅馬什么的,也許它們會在下一個白晝奔騰起來。我在銅神廣場上,還看見過一個戴著貝雷帽的男孩在跳舞,他穿著裹得很緊的黑色皮衣,像機器人一樣甩動手臂,用頭頂著地面滴溜溜地轉圈兒,仿佛就是銅制的變形金剛。廣場上沒有觀眾,他跳得很入神,也許是把月光當作掌聲了吧。
這天晚上,我從酒店下班回出租屋,走進巷子時,看見一個男人抱著盒子迎面走過。他低著頭匆匆而行,差點撞上了我。我認出他是我們酒店的客人,白天的他顯得臃腫遲緩,而夜晚的他動作是那么迅速,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我有些驚訝,脫口而出:查總!他像是受了驚嚇,看清我后笑了笑。我問:查總,您這么晚在做什么呢?他低聲說了句:哦,我剛從酒吧出來,晚安!說著急急地向前走去。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回過神來才發(fā)現自己正站在青銅藝術館巨大的陰影里。那是個圓形建筑,我隱隱覺得那個姓查的客人就是從那兒游出來的。
第二天,當聽到青銅藝術館“鎮(zhèn)館之寶”獸面鼎被盜時,我忽然覺得北斗島顫了顫,心里就鉆進刺猬了。
我從小就喜歡“島”,這個詞讓我有一種踮著腳尖跳圓舞曲的感覺。我出生在一馬平川的平原上,十六歲之前沒見過島,只是在電影《東邪西毒》中見過桃花島,那里桃花就像紅色的云朵飄來飄去,那里住著一個古怪而癡情、會吹竹笛的老頭,還有他的狡黠女兒。我知道那只是虛構的地兒??珊髞硪粋€叫海南島的名字在我心里灼熱起來,那是個真實的地方。那時,我的父輩兄長們像中了盅似的,紛紛拋棄麥地向著那個島奔去。聽說那兒春天來得早,賺錢賺得多,是個金銀島。我想長大后,一定要去那兒,淘金、做夢、吹海風。我常常坐在麥地里,看麥浪翻滾,看著看著,一座島就會從天際線上升起。它有些像山,在云里在霧里在霞光里,卻怎么也看不清面目。
十八歲,我終于去了海南島。第一次坐輪船,我站在甲板上歡跳著,新奇地跟著水上的房子漂流。上岸后,我看到一棵棵高高的樹上吊著青色的椰子,在心里歡呼:海島,我來了——可等新鮮勁一過,我才發(fā)現那不是我想象中的島。那兒燠熱潮濕,讓我皮膚發(fā)癢,懷疑自己的毛孔里滲進海鹽了。那時,我不停地尋工,做過餐廳服務員、流水線工人,還有傳銷,總有種饑不裹腹的慌張。有一天,在工廠上班時,車間里突然停電了,主管要我們不要動。我們就坐在工位上,唱《流浪歌》《橄欖樹》,唱著唱著就唱出了滿眼的淚水。可我沒有勇氣離開那座島,就像無望而又不舍的初戀。
是的,初戀!就是在那棵椰樹下,我遇見了一個男人。他瘦削挺拔,口腔氣味很干凈。他是山區(qū)長大的孩子,讀過視覺設計專業(yè)后來到島上,在印刷廠設計畫冊。他比我大兩歲,卻像我的小弟弟。我喜歡他一頭蓬松的卷發(fā),揉起來像絨毛熊。為了愛,也為了節(jié)約房租,我們合租了,笨拙地過起類似小家庭的生活。我們磕磕碰碰地戀愛,小心翼翼地避孕,點點滴滴地攢錢,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我倆就這樣在島上共同生活了兩年,埋怨、厭倦、失望就像毒素一樣越積越多。他對島上的生活越來越沒信心,總是頹唐地跟我說。他的父親在老家為他謀得美術老師工作,要我跟他一起回去。而那時,海島正慢慢地向我張開懷抱,那燈紅酒綠的生活像孔雀開屏一樣,那么炫目多彩。我怎么肯跟他回大山里做一個養(yǎng)雞種菜的婦人?后來,他懶得尋工,在出租屋里喝酒嗜睡,身子越來越胖。我慢慢結識了一些男人,他就開始跟蹤我。終有一天,我夜半歸來,他睜著醉眼,揚手一巴掌甩在我的臉上,惡狠狠地罵:你又傍上誰了?就那樣吼了大半夜,把他的無能、懦弱和憤怒全都吼了出來。我沒有哭,第二天收拾好東西就離開了海島。后來,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他應該回到山區(qū)教書育人了吧?
我又去了一個叫青島的地兒,那兒比海島寧靜多了。那兒有藍海、紅瓦、綠樹,有舊時代留下的歐式建筑,有海濱浴場,很美。我在那兒從事酒店管理,認識了一個寸頭男人。他顯得很有精神氣,是個能打拼、有主見的人。我覺得他是可以依靠的男人,對他貼心貼肺得好。他開過電腦維修店、海鮮檔,搗騰過買賣,可沒有一樁事能成。我漸漸發(fā)現他志大才疏,總嚷嚷著自己能出人頭地,卻吃不下苦,總怨自己沒本錢沒運氣。我只好遷就他,畢竟好男人是稀有動物。那些日子,我在酒店做領班,不但要管好手下的服務員,想盡辦法留住客人,還要做幾家酒水供應商的托兒,為多賣出幾瓶酒天天喝得爛醉。我的身子就是在那時發(fā)胖的,如果不是后來嚴加管束,現在可能已成為肥天鵝了。好在他不管我在外頭的事,只熱心他的人生規(guī)劃,與其有空管我還不如去彩票店碰碰運氣。可有天晚上,酒店打烊早,我回家打開門,看見他正伏在陌生女人身上,寸頭上下起伏就像黑色的椰子。我悄悄掩上門,躲到樓下哭了。就是那頓哭把我哭醒了,我又逃出了青島。
我懷孕了,回老家麥地生下個男孩,我給他取名島生。兒子在平原老家長到三歲,我就把他帶到身邊,南上北下,專找名字中有島的地兒。寸頭男人知道我老家在哪兒,無論我到哪里,他都能隔著一年半載找到我。他有時候很困頓,一來就睡上好幾天;有時候看上去像是發(fā)達了,開著轎車帶著兒子兜風。他來時我會情緒焦躁,可他長時間不來,心里又有些失落。我不知道他是我的什么,是兒子的父親,還是我的兄弟?
在兒子長大之前,我是不會相信男人了,我用護膚品保養(yǎng)好自己,盡量把自己打理得精致些。兒子很聽話,他在小廣場上玩小汽車,一玩就是半天,從不亂跑,也沒有被壞人誘走過。他一個人呆在出租屋里也不害怕,玩累了就自己洗洗臉上床睡覺。他已經習慣這種流離失所的日子,如果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就會問我:媽媽,我們什么時候搬家?。课蚁胛乙恢睅е麑ふ矣袓u的地方,而我們來到這個滿是青銅的地方,就是因為它叫北斗島。
我有時想:島究竟是怎樣的地兒呢?它是大陸的延伸,還是大水的突起?它是未被淹沒的土地,還是水生動物的骨頭?在傳說中,古代皇帝就派人駕舟尋過島,據說那些島縹縹緲緲,是仙人居住的地方。我不想找到仙人,只想遇見一個能讓我一輩子住下來的島。
獸面鼎被盜的第二天早晨,警車穿過銅鈴橋駛上北斗島,那尖利的嘯叫把島上的霧氣都撕破了。
我懷疑那只鼎是酒店901房姓查的客人偷盜的,這不僅是因為昨晚的偶遇,而且他看上去就是個身藏秘密的人。他是酒店的???,每年都要來島上住上一些日子。他個條高,愛穿風衣,深居簡出,獨來獨往,甚至不讓服務員進房間清理垃圾——他在島上最熟悉的人就是我了。他經常讓我?guī)退目爝f,就是把一些銅鼎、銅香爐之類的銅器寄往全國各地,像是在網上銷售銅工藝品的電商老板,可生意并不紅火,所賺的錢顯然是付不起他在酒店的消費的。他寄出去的銅器不是那種實心鑄造的,而是銅皮鍛成的空殼兒,有偷工減料之嫌。他不跟快遞員小高見面,手續(xù)都是由我來辦,連寄件人都留著我的名字。我跟快遞員小高很熟,每天都要讓他給兒子送飯,寄快遞也就是捎帶腳的事兒。雖說查姓客人有些古怪,但在酒店消費出手豪氣,是個好客人?,F在想來,他的舉止行為有些像高級大盜。
早上九點,我坐著電梯直上酒店九樓,敲起901房門。我知道客人不喜歡被打擾,查姓客人的房間更是難進,但仍像啄木鳥嘟嘟嘟地敲著門。酒店外的警笛聲叫得慌慌的,我就想看看查姓客人是不是落荒而逃了。如果他沒有逃走,我要探探他的底。我不怕查姓客人生氣,自信男人們看見我敲門都不會生氣的,何況我跟他的關系有些不一樣。
門終于打開一條縫,查姓客人怒氣沖沖的臉鉆了出來,看見我怒容就散開了。
他像被我的紅旗袍灼了一下,瞇起眼睛禮貌地笑:哦,是你?。∵@么早找我有事嗎?
你不請我進來坐坐?
請進請進!
我進過他的房間,那是在夜晚。此時是早晨,日光照進來,房間里顯得明亮多了。酒店的每個房間都掛著銅吊燈,貼著銅壁畫。這個房間的壁畫是一個線條勾勒的裸女,那流暢的線條在陽光下發(fā)出亮黃的銅光。房間里井然有條,行李箱擺在衣柜里,玻璃圓桌上擺著筆記本電腦,旁邊放著一只桔子。那個桔子是銅制的,已經被摩挲得光滑發(fā)亮了。
房門一關,查姓客人就像拉下面具,變得調皮起來。我在玻璃圓桌前的沙發(fā)上坐下來,蜷縮的腳趾頭在高跟鞋里動了動,有點兒不安分。我喜歡那些小家伙,給它們涂上了指甲油。
紅牡丹駕到,有何指教?
我想跟你聊聊,隨便聊聊。
呵呵!你是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是啊,你覺得我不應該知道嗎?
我得承認我與男人的相互了解,往往從身體開始又歸于身體,想了解別人的靈魂就像在島嶼上探測大海。
查姓客人仰起身來,狹長的鼻梁上一塊圓骨頭凸起來:我是個生產香料的商人。
我仔細地分辨著他的臉,在上面尋找說謊的神色。
他像是站在舞臺上的話劇演員:我的工廠在云南,那里草木植物豐茂,可以為我的香料生產提供原料。
我把渾圓的屁股往后挪了挪,沙發(fā)上陷出個圓坑:哦,那你生產的香料是做什么用的?
止疼……可以止疼,也可以讓生活變得美好起來。不是有人說生活很骨感么?有了我們的香料,生活就會豐滿起來。
那就是……跟酒、跟香水差不多了?
可以這么說吧。
我的眼前出現了油菜地上的木箱,那是一座微型的三層樓房,成群結隊的蜜蜂嗡嗡地叫著,在木箱里飛進飛出。放蜂人戴著面紗和竹笠,在用網捕著那些搬運香氣的蜜蜂們。我想問問查姓客人那香料對失眠有沒有效果,但沒有開口。我還拿不準他是不是在滿嘴跑火車,卻覺得有些奇怪:既然他是做香料生意的,為什么沒見他推銷過那種產品呢?
那你的生意不忙嗎?我看你挺悠閑的啊?
是的。我把工廠交給別人打理,來這島上就是想清靜清靜。
我看你每年都要來,你喜歡這個島?
當然喜歡……島上不是有你“紅牡丹”嘛。
我笑起來:那歡迎你常來。
我知道當一對男女開始說廢話時,調情就開始了。我不反對語言挑逗甚至肢體接觸,但這是我上班的時間,我不想讓服務員聽到什么,否則我就管理不好她們了。我站起身準備告辭,他走過來把我按回沙發(fā)上,我沒有在他的手上感受到灼熱的欲望,而是覺得像學生被老師按回座位上。他蹲下身盯著我的皮鞋看,看得我想把腳往后縮。
他說:別動!讓我看看你的鞋子……你的鞋跟……真好!
我的腳趾頭發(fā)癢,記得他在某個夜晚吻過那些小家伙。
他站起身若有所思:如果用銅做一雙這樣的高跟鞋……好不好看?
我笑:那就不是鞋子,是給腳上刑具了。
他很誠懇:如果用這樣的銅鞋子做香料產品的包裝,有沒有創(chuàng)意?
我一愣:這樣?。∵@樣的包裝誰能想得到呢?
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仿佛這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有些驚訝,難道他生產的香料會讓人變得古怪瘋癲?
我笑著向門邊走去,他停住笑,眼睛瞇成一條縫盯著我:你不想問問我昨晚干什么了?
我站住腳:你不是說你去酒吧了嗎?
不,我是到湖邊去了。
去湖邊?跟湖怪約會嗎?
我去那兒,是把一只銅鼎扔進湖里的。
銅鼎?
是啊,就是從銅街上買的銅工藝品。
你把那東西扔到湖里做什么?
我聽說把銅鼎扔進湖里,若干年后,它就能長成島嶼。
我想我得趕快離開房間,否則會瘋的。
走出901房,我坐著電梯直奔樓下,走到酒店外的日光里,想找找踏實的感覺。就在這時,快遞員小高騎著摩托而來,他頭戴藍色頭盔,身穿印著快遞公司名稱的黃馬甲。摩托車一個大喘氣停了下來,他拿下頭盔齜牙一笑:紅牡丹,你的快遞!說著隨手從挎包里抓起紙盒要拋向我。我趕忙走近:別!那是易碎產品哦——那是我網購的乳霜,不知護膚效果怎樣,我就是看中它那晶瑩剔透的玻璃瓶才下單的。
有時,快遞是我們通向另一個世界、通向自己內心的隱秘通道。
洪天走進酒店歌廳時臉色很黑,仿佛是他把夜色帶來的。
此時,紫色和藍色的光束在搖曳,歌廳就像海底龍宮似的,而那雕著龍紋的銅立柱就是定海神針了。洪天氣呼呼地從大廳游進包房,把憋了許久的話罵了出來,就像吐出了水泡。他是管理北斗島的老總,是傳說中開發(fā)這座島的大老板的副手。他曾吹噓過:他跟大老板一起下過礦井、一起闖過碼頭、一起打過天下,關系比鐵還鐵。如果沒有他,大老板就沒有今日的風光。我是相信他這話的,劉邦就有干過屠戶的兄弟呢??爝f員小高對我說過:洪天以前是對岸小城的礦工,挖過墓坐過牢,那樣的人不能沾,會有麻煩。我知道快遞員小高對我有點意思,他是小城酒廠下崗工人,三十多歲還沒找老婆,對我有點想法也是正常的??晌铱偛粫驗樗o兒子送飯就愛上他吧?他不會指望我出淤泥而不染吧?我覺得洪天還算是可親可近的人,雖然他有些粗魯,有些傲慢,可身上汗腺揮發(fā)出的氣味不嗆人。他一來酒店就直接找我,“紅牡丹、紅牡丹”地喊,就是他把我的綽號喊出來的。他似乎記不住手下人的名字,總是用綽號呼來喚去,但我只能喊他洪總,北斗島的人都只能喊他洪總。
洪天一進包房就拍拍沙發(fā),讓我坐過去。我還沒坐穩(wěn),他的手就突然伸向我的旗袍開衩處。我佯叫一聲推開他的手,他這才笑了,似乎那突擊的動作給他帶來了快樂。其實,我跟他并沒有曖昧關系,他只是偶爾像個孩子打鬧一下而已。
我說:洪總,今天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了?
洪天坐直身子:我找你有正事呢,你聽說青銅藝術館的獸面鼎被盜了嗎?
我點點頭:那不就是個銅鼎嗎?怎么把警察都招來了?
洪天一臉不屑:就是!可大老板發(fā)話了,說那只鼎是西周時期的文物,是鎮(zhèn)館之寶……也是鎮(zhèn)島之寶。
這么說,那東西很值錢了?
不是錢的事,大老板會差那點錢么?
那為什么?
怎么說呢?就是說那只鼎被盜,會壞了咱們北斗島的風水……沒有那只鼎,這座島就會沉。
不會吧?那只鼎會這么神奇?
洪天擺擺手:不管怎么說,那只鼎還是要找回來的。你留點心,注意注意酒店里的客人,看有沒有盜賊嫌疑的。
我點頭:行啊。
洪天揚揚手:那就這樣吧。我困死了,就在這兒睡會兒。對了,等會兒找?guī)讉€小姐來,我有一幫兄弟要來消費。
我走出包房順手帶上門,讓他一個人盡情地打呼嚕。
我們酒店還有一支紅粉隊伍,她們不用早上出操,因而著裝就千奇百怪了,有穿露肩衫連衣裙的,有穿網眼背心豹紋褲的,姹紫嫣紅。她們的工作地點主要在歌廳,給北斗島帶來花的香氣。大老板正派人在湖邊制作三層樓的銅舫,等那工程一竣工,她們就要移師舫上,再現秦淮風月了。我把紅粉們找齊后,叮囑她們要準時去包房找洪總。
就在這時,一群藍工裝的男人吆三喝六地闖進歌廳,向包房走去。
我趕忙上前:你們……
人群中有人甕聲甕氣地喊:我找洪天!
我看出他們就是銅舫工地上的工人,只是沒有戴藍色安全帽而已。
我心里一驚,以為他們是來找洪天討薪的,島外的城市就有農民工為討薪在政府門口集體靜坐,便慌忙說:洪總不在這兒。
一大腦瓜粗著嗓門叫:不會吧?難道洪天那小子耍我們玩兒?
包房門開了,洪天走了出來,大笑:大呆瓜,我洪天啥時候騙過兄弟?你們來得太早了吧?來來,進來坐!
一干藍裝工人大大咧咧地涌進包房。
我還在發(fā)怔,洪天揚揚手:他們都是我在礦山時的兄弟,去叫小姐來??!
我趕忙去喊人,心里嘀咕:這洪總是要把酒店改成水滸聚義廳?。?/p>
我把一隊紅粉送進包房,讓服務生送上啤酒西瓜,就退了出去。十分鐘不到,紅粉隊伍就從包房里撤了出來,說那些人不需要她們。我納悶:那些人需要什么呢?
我敲門走進包房,只見射燈關了,頂上的球泡燈筒燈、墻上的壁燈都打亮了,包房里燈火通明起來。洪天在陪著那些人喝酒,墻角已亂放著數個空啤酒罐。大腦瓜正拿著話筒在吼: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
洪天越過那些人頭看見我,喊:上酒!上酒!我點點頭,轉身走出,招呼服務生上酒。
片刻,服務生走過來悄聲問我:1號包房還要酒呢,上嗎?
我點點頭:上!
又過了一會兒,服務生又走過來,我沒等他說話就揮揮手:上!上!上!
我想這群藍工裝工人真是太渴了,按他們這樣喝啤酒的速度,都能把北斗湖喝干。
在上第五輪啤酒時,我坐不住了,不是怕洪天不付酒錢,而是怕那些人喝多了,管不住自己會鬧出事來。
我悄手悄腳地走到包房門前,聽見里面人在大著嗓門說話:“要不是礦山關閉了,咱們下崗了……你洪瘋子會有今天?”
“今天?我洪天今天看上去人模狗樣的,可活得煩……我挺懷念咱們一起下井挖礦、一起喝酒的日子……啥都不用想,那才痛快呢!”
“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曉得咱們哥幾個,下崗都在干些啥嗎?一身臭汗能換幾個工錢嗎?你小子活得不耐煩,那是欠揍!”
“對對!我就是欠揍,你來啊來??!”
“來就來!早就想揍你了!”
……
包房里傳來器物的落地聲,我心想果真出事了,就推門走了進去,只見大腦瓜摁住洪天的胳膊,洪天攥住大腦瓜的手,兩人拉來拽去跟斗牛似的。數人扳著他們的手,想把他們分開。一啞巴揮舞著手嗚啦嗚啦地喊著,像是在給他們加油。
我急了:住手!住手??!你們這是做什么?
也許是我的旗袍太紅了,大腦瓜和洪天都松開了手。
大腦瓜整整工裝,尷尬地笑笑:那個誰……點個歌……《咱們工人有力量》。
洪天吐吐嘴里的血:歌廳沒這歌……要啥音樂伴奏,咱們像以前一樣吼吧!
我看見那些人身子移了移,歪歪斜斜地排出隊形,張嘴唱了起來:咱們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蓋起了高樓大廈/建起了鐵路煤礦——洪天看著嗚啦啦跟著唱的啞巴,眼窩濕了。我覺得他們的歌聲跟歌廳、跟整個北斗島很不協調。
901房查姓客人把我叫到房間,是在黃昏。
他打開窗簾指著窗外林間的積木房說:我要在那兒買套房,給你買套房!
我懵了,像是被他的手指釘住了。我知道他手指的地方是北斗島上的青銅世家別墅群,那兒一套房就是三百萬。他憑什么要給我買房呢?即便他跟我有過肉體的歡娛,可我和他之間連情人關系都不算吧?即便他很富有,想哄我開心,送我一只坤包也就綽綽有余了吧?即便他有些古怪,可畢竟沒有行為失常,那套別墅不是金項鏈,怎么可以隨便送人呢?
半晌,我才醒過神咯咯地笑起來:查總,你這個玩笑開得太逗了!
他猛地合上窗簾,像是炫耀玩具的孩子又把玩具藏了起來,表情嚴肅:我沒有開玩笑!
你就別逗了,我又不是少不經事的小姑娘,給個空頭支票就能騙過我?
我心里琢磨:難道是因為我發(fā)現了他夜盜獸面鼎的行蹤,他想用房子來封我的口?
他身子向前微傾,一臉真誠:我每年都要來北斗島住些日子,與其住酒店,還不如在島上買套房呢?那樣以后我就不用住酒店了。
我斟酌著,覺得他的話有些真實,小心地問:那你自己買別墅就好了,為什么要給我買?是讓我平時先住著?
他伸手抓住我的肩膀:不!房產證上就寫你的名字,我來時,只要你不把我趕出來住酒店就行了。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肩膀在發(fā)顫,有種想哭的感覺。
他嘿嘿地笑起來:你就當我是錢多,多得用不掉吧。
我捂住自己的嘴,怕喊出聲來。我一直想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難道夢想這么容易就實現了?難道這北斗島真的是我要找的地兒?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901房的,走回酒店大堂時還在眩暈,像喝醉酒或是中彩票了。我漂泊這么多年,雖然早就明白南瓜變不成馬車,紅皮鞋變不成水晶鞋,卻是見過奇跡的:一個同村姐妹在深圳失蹤三年后,回到老家縣城開起大型超市;一個當過汽車兵的朋友原本在小區(qū)當保安,去云南花了八千塊錢賭了塊玉石,一下子就賺了數百萬……我可能真的走好運了。
我癡癡呆呆地站在大堂里,前臺服務員走過來,伸手摸摸我的頭:喲,牡丹姐,你的臉好燙啊,發(fā)燒了吧?我哦了聲,眼神還是有些發(fā)飄。前臺服務員是嘰嘰喳喳的麻雀:牡丹姐,你要是病了,就先回去休息吧,我?guī)湍沩斨?。我醒過神來,說了聲謝謝,扭身向酒店外走去。我想借機回到出租屋,好好梳理一下腦瓜里亂糟糟的頭緒。
北斗島的夜淺淺地來了,我走出銅神廣場,遠遠看見湖邊銅舫工地上,一只游船的龍骨已經搭起,電焊火花四濺,那些藍工裝的工人們正在加班加點地制作銅舫。我轉過身看向遠處的青銅世家別墅群,那里燈火輝煌,積木式的房屋有著尖塔、穹頂、銅窗,就跟童話中的城堡一樣。那里住著一群富有的商人和藝術家,他們應該正在自家大廳里的枝形大吊燈下喝咖啡聽音樂吧。
我走上銅街時,涼風已把我吹醒了,覺得街上霓虹燈在向我眨著怪怪的眼,就像森林里的螢火蟲。走進出租屋時,兒子還沒睡,見我這么早就回來了有些意外,撲過來喊:媽媽,媽媽!你是不是又辭工了?我們又要搬家了?我摸著他的頭,看著屋里簡易的衣柜,目光落在一個地球儀上。那個圓形的家伙已跟隨我多年,跟我走過好多地方,雖說攜帶不便,可我一直沒有丟下它。我對兒子說:島生,我們來找找地球上的島嶼啊——這是我跟兒子經常玩的游戲,我倆先轉動地球儀,等它停下來后,看誰先找到島嶼。兒子眼疾手快,有時會指著澳洲歡叫:我找到啦!那是澳大利亞,就是有袋鼠媽媽把小袋鼠裝在肚袋里的島;有時會指著日本喊叫:我找到啦!那是日本。我會興奮地抱起他,親親他的額頭以示獎勵。其實,我心里沒有那么興奮,有時還會有些心酸,覺得我和兒子玩的不是地球儀,而是大轉盤。以前,我一說要玩地球儀,兒子就會興高采烈地拍手叫好??蛇@次,他垂下眼簾說:媽媽,我不想在圓球上找島了。我一愣:為什么???兒子撅起嘴:不好玩了!我暈船不喜歡島,就喜歡小汽車,我要去汽車能到的地方。我抱著兒子沒說話,只是伸出手指撥了下地球儀。那個藍色的星球轉動起來,越轉越慢,轉了三圈就停了下來。我抬頭看向窗外,月亮也是圓的。
第二天白天,我沒有去找查姓客人,在前臺一聽到電話鈴聲就心慌慌地跳起來。我突然很想見到他,覺得他是不錯的男人,他的身上有著成功商人的謹慎、沉穩(wěn)、內斂和大氣,我或許可以相信這個男人。這天時間過得真慢,我等得有些忐忑不安,終于在夜晚來臨時接到他打來的電話,就搗飭搗飭自己向901房走去。站在電梯上,我有一種坐電纜車的感覺。當我躺上901房的床上時,查姓客人的手就游在我的紅旗袍上。他一定感受到絲綢的滑爽、皮膚的飽滿了,而我卻覺得一條蛇正游過我的身體。他脫去我的高跟鞋,端詳了好一會兒。我靜靜地瞇開眼,與墻上的銅壁畫裸女對視著。當紅旗袍脫去后,我的身體就松軟融化起來。他伏在我的身上,應該感覺到他被潮水圍住了,成了一座堅硬的島。他越來越快,床開始漂浮。我努力著,興奮著,憋不住地喊叫起來。事后,我倆像游上岸的人,靠在床頭。我理理紛亂的頭發(fā),他平靜地說:哪天我倆去青銅世家別墅群看房去。我嗯了聲,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了別墅的女主人,就一定不再穿紅旗袍了。
我獨自去過青銅世家別墅群,由售樓小姐引著,邊走邊談論房子的面積、朝向,還有想在庭院里立一座什么樣的銅像。這片別墅區(qū)家家戶戶門前,都有北斗島隨房相贈的銅像,有駕著馬車的阿波羅、披著鎧甲的青銅武士、長著翅膀的銅精靈,也許還有業(yè)主的祖先。我看中了一套房,那套房采光和私密性都好,站在三樓陽臺上就能看見藍藍的湖,我想在那兒立一座《海的女兒》銅雕。查姓客人不愿同行,他說從看房到裝修全憑我做主,他只負責提供資金。我知道他是個不愿出面辦事的人,也不怨怪他。我每次看房,總覺得背后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可一回頭那雙眼睛就不見了。別墅區(qū)曲曲折折像個迷宮,藏著跟蹤者也是有可能的。我的看房之行似乎并不光明正大,就像盜賊踩點一樣,覺得有雙眼睛逼視著我也是正常的。
那天下午,我看房回來的途中,順便去北斗島辦公區(qū)看望洪天。那是下沉式花園里的三層小樓,據說造型是模仿青銅編鐘而建,卻發(fā)不出響兒。我踏著臺階而上,一邊想沒有電話預約,那個屁股坐不住的家伙可能不在;一邊想如果他恰巧在辦公室里,我該對他粗魯的偷襲玩笑謹慎地拒絕了。我走到洪天辦公室門前,屋里傳來痛苦的呻吟。我一驚:洪天會不會遭遇不測,或者患上心肌梗塞什么了?那家伙看上去身體強壯,其實早就揮霍過度患上多種病了。我猛地推開門,看見洪天正跟快遞員小高糾纏在沙發(fā)上??爝f員小高用膝蓋頂住洪天,把一只手解放出來,揮拳向洪天身上砸去。洪天掙扎著用兩條粗壯的手臂護住腦袋,嘴里發(fā)出呻吟。玻璃茶幾上,煙灰缸像是爆炸中心,碎片和裂紋四散開去。我看見兩個男人嘴角都流著血,便尖叫起來??爝f員小高聞聲松開手,洪天這才從沙發(fā)上爬起來。
我轉身想去叫保安,洪天喘著氣:別叫人來!快遞員小高從狂怒中醒來,戳破的皮球般縮在一旁。
我看著他倆,不知所措。
洪天摸著紅腫的臉難看地笑了笑:沒事……我跟他鬧著玩兒。
鬧著玩兒?難道洪天喜歡拳腳相加的游戲?他跟昔日的礦山兄弟在歌廳包房里鬧過,現在又跟快遞員小高鬧,難道這家伙真是欠揍嗎?
我把目光投向快遞員小高,他畏畏葸葸地低下頭。
洪天向他揚揚手:去洗手間把臉上的血弄干凈,快滾!
快遞員小高瞥了瞥我,轉身溜去。
我把紙巾盒放在洪天面前:你們到底為什么打起來了?
洪天用紙巾擦著嘴上的血,發(fā)出咝咝的抽氣聲,半晌才說:還不是為了你?
我瞪大眼睛:你倆打架,跟我有什么干系?
那小子說你總去青銅世家別墅看房……問我是不是為你買房,要包養(yǎng)你了。
啊?那你怎么說?
我說,老子就是要包養(yǎng)紅牡丹,怎么的?那小子就動拳頭了……要不是我上了年紀,對付那小子還不是小菜一碟?
他怎么能這樣?
哪樣?那小子喜歡你唄。洪天笑了:我挺欣賞那小子的,敢愛敢恨,跟當年的我一個樣!
這是什么事?。∥艺静蛔×?,向洪天一躬身:洪總,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我找他問問去!
洪天揮揮手:去吧去吧,我倒希望這一頓沒白揍。
我逃出青銅編鐘,氣沖沖地給快遞員小高打了個電話,就去銅神廣場等他了。
銅神廣場很大,四周有銅鑄的十二星座、音樂噴泉,中間矗立著傳說中的銅神像,看上去就是長著翅膀的人而已。遠處,一個長發(fā)青年抱著吉他唱著什么,匆匆走過的行人站住,向他的琴盒里投了閃光的硬幣。我站在銅神像下,看鴿子在腳下跳來跳去,看著看著,覺得那些小家伙就是我的鞋子。我有好多鞋子,有馬靴、皮鞋、船形鞋、鱷魚嘴鞋……有個男人笑我是百足蜈蚣,我有信心將來開家鞋子博物館。我很想上前逮住一只鴿子,可紅旗袍太惹眼了,我總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一個捕鴿人吧。
也就一會兒,一輛摩托駛了過來,沒了平日的迅猛霸氣。快遞員小高沒有摘下頭盔,像是準備隨時逃走似的。
我揚揚眉毛:那個誰……聽說你是為了我才跟洪總打架的?
快遞員小高點點頭。
我生氣了:你憑什么管我的事?我買不買房,跟你有一毛錢的關系嗎?
他一聲不吭。
我盡量讓語氣平靜下來:小高,我知道你幫過我不少忙,可你覺得我倆可能嗎?我是個怎樣的女人,你了解嗎?
他終于摘下頭盔,盯著我說話了:紅牡丹,我是喜歡你。我曉得我是一個窮人、一個打工仔,跟洪天他們沒法比,不能給你什么。
我羞惱,嘴上說的話自己都覺得牽強:這不是有錢沒錢的事兒!
他把玩著頭盔:我沒想跟你怎么樣,我就是覺得島生那孩子挺可憐,他整天一個人呆在出租屋里……他需要父親,一個真正疼他的父親!你覺得洪天能做好父親嗎?
我知道快遞員小高對兒子好,不僅義務幫我給兒子送飯,而且一有空就去銅街陪兒子玩,可他的時間并不比我寬裕多少,整天像閃電一樣穿梭在北斗島的大街小巷里。兒子雖然瞧不上快遞員小高的摩托,可總跟我說小高叔叔這樣、小高叔叔那樣,他還從沒那樣念叨過一個人。
快遞員小高扯扯嘴角,青腫的臉應該有點疼:我是一個送快遞的,總在路上跑來跑去,說不定下一秒就會把摩托開進湖里,撞在銅雕上,或被車子撞了。
我心里有點軟,聲音低下來:你說這話干什么?沒有人這么咒自己的。
他停了停,繼續(xù)說:我覺得人要活得踏實些。
我冷言相對:那你覺得我活得好高騖遠嘍。
他怪異地盯著我:紅牡丹,我告訴你,這座島是個沙洲,浮在水上,有一天會沉下去的。要不鎮(zhèn)島之寶獸面具怎么丟了呢?沒有那只鼎,這兒就是個浮島!說完戴上頭盔,一踩油門呼地奔去。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感覺整個島搖晃起來。
查姓客人真的定制了一雙銅皮鞋,那是一雙高跟鞋,鞋面上刻著鳳凰紋,做工精細,不知是在銅街上哪家作坊定做的。他把銅鞋遞給我時,就像魔術師從長袍里變出一對鴿子。他說:你幫我把這雙鞋快遞下,鞋盒上有地址。我明白那雙鞋跟以前的銅器一樣,是要寄往遠方的,就問:寄件人還留我的名字?他點點頭,笑著摸摸我的臉,不知是表示親昵還是獎賞。然后,他告訴我:他正在要云南的香料廠打款過來,過兩天就能把購房手續(xù)辦了。我心情這才稍稍好起來,真想穿上那雙銅鞋跳一曲。
這兩天我心里一直窩著火,真是諸事不順。先是公安從對岸小城而來,對酒店進行檢查。帶隊警察說,他們接到群眾舉報,說青銅時代大酒店有色情交易,才來走一趟的。雖然有傳說中的大老板罩著,公安是不會對酒店動真格的,但這事還是讓人心煩。現在的休閑娛樂場所,如果沒有一點兒不合法的事情,那反而顯得不正常了。因而,警察跟我商量帶走了兩位小姐,我得找人把她們贖回來,還得當作有功之臣優(yōu)待著。一小姐還忿忿地說警察踢了她屁股,要求酒店給她損失補償費。那些姐妹也不容易,她們大多在搞多種經營,白天在銅街做營業(yè)員,在島上當導游,晚上又得到舞廳來,不就是為掙錢嗎?
我覺得有些奇怪:公安來時,洪天為什么不到場呢?這種事應該由他擺平,沒有他在場,酒店保安如臨大敵,把對講機弄得刺啦刺啦響個不停,吵死人了。公安搜查酒店時還差點出了意外,他們中的一個愣頭青沒按我安排好的路線走,闖進了901房。幸好我及時救場,他才沒來得及搜房,但卻驚擾了查姓客人。查姓客人很憤怒,氣得渾身發(fā)抖,嚷嚷著這家酒店不安全,他要搬到島外的酒店去住。我又是解釋又是保證,他直到親眼看見兩個小姐被警車帶走后,才沒有退房。我還得安撫他,否則那套別墅房就打水漂了。
快遞員小高好幾天沒露面了,他說他被汽車刮了下,養(yǎng)幾天傷就會再來的。我得自己送飯回家,心氣煩躁,卻又有些擔憂快遞員小高不能或不愿再來北斗島送快遞了。還有個女客說服務員偷了她的手機,那個戴著眼鏡的女客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說話卻很尖刻,把服務員罵哭了。酒店房間里沒裝監(jiān)控,我沒法分清誰對誰錯,只好答應賠償女客蘋果手機一部,把服務員開掉??赡欠諉T不甘其辱跑去跳湖,所幸被湖邊銅舫工地的工人救上了岸。這些都是什么事啊,我能不郁悶嗎?好在查姓客人的銅鞋還是暖人心的。
我捧著裝著銅鞋的盒子來到前臺,給快遞員小高打了個電話,問他好了沒,現在有一單業(yè)務能不能來。他猶豫了下,說行。半個小時后,快遞員小高微瘸著腿走進酒店大堂。我沒看見門前有摩托,卻看見洪天跟著他走了進來,驀地覺得快遞員小高的腿就是洪天派人刮傷的。
快遞員小高臉色憔悴了許多,下巴頜也不像以前刮得溜青,眼里卻有笑。我迎上去:小高,傷怎樣了?好點了嗎?
快遞員小高撕下寄件單:沒事的,就是擦了下。那個……快遞呢?
我拿出鞋盒放在前臺上,在寄件單上認真填寫起來。
洪天走過來:紅牡丹,你在寄什么???
我頭都沒抬:銅鞋!
洪天伸手去拿鞋盒:銅鞋?我看看。
我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這是901房客人的東西,你看什么?
洪天身子前傾,嘴巴快要咬到我耳朵了,低聲說:我懷疑有人向外寄送那只被盜的獸面鼎!
我啊了聲,筆尖把寄件單劃破了:你……你懷疑901房客人是偷鼎人?
洪天環(huán)視左右,朝瘸腿而立的快遞員小高瞍了一眼:紅牡丹,你傻啊?要不前日怎么會有公安來酒店檢查,你難道不知咱們酒店是政府免檢的么?
我的聲音有些抖:可……真的是銅鞋啊。
洪天笑笑,打開鞋盒:嗯?果然是銅鞋子,這家伙挺有創(chuàng)意的嘛!
我看見小高臉上失望的表情一逝而過。
洪天拿起銅鞋翻來覆去地看,突然一扭鞋跟,高高的鞋跟里竟然露出一袋白色粉末來。他笑了,又拿起另一只鞋,一撇鞋跟又有白色粉末露出。
小高短促地哦了聲。
我張大嘴巴:這是什么?
洪天盯著我的臉:你說呢?
我腦瓜飛旋,想起查姓客人說銅皮鞋可以做香料產品包裝的話兒,遲遲疑疑地說:901房客人是做香料生意的,那可能是香料吧?
洪天把兩袋白色粉末收回,惡狠狠地說:紅牡丹,你真是胸大無腦!這是白粉是毒品!
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響,近乎絕望地喊:不會的!不會的!怎么會是毒品?一定是香料!
快遞員小高默默地看著我,洪天也默默地看著我,兩名保安拿著對講機走了過來。我叫喊著,突然就淚流滿面了。我的眼睛模糊了,覺得整個酒店搖晃起來。我閉上眼,曾經寄過的銅器一個接一個在眼前浮現出來,那些銅器的銅皮像金蟬脫殼一樣打開,里面的白色粉末飛舞起來,像在下雪。我依稀記得,我是在一場冬雪之前帶著兒子來到北斗島的。我恍惚聽見兒子說:媽媽,我們要到家了嗎——
當我醒來時,發(fā)現自己睡在大堂的沙發(fā)上。快遞員小高瘸著腿站在我身邊,幫我整理睡姿,也許我紅旗袍敞開的姿勢太不文雅吧。
我抬起眼皮問:那真是毒品?
快遞員小高點點頭:是的,已經鑒定了。
洪天……洪總呢?
他帶著保安去追901房嫌疑犯了,那家伙跑到銅街去了。
那你……你是便衣警察?
不,我就是快遞小哥。
我嘆了口氣,又閉上眼,耳邊卻響起小高的話:我說過……這座島是浮在水上的,終有一天會沉下去的。
我心里一緊,猛地爬起來,向酒店外跑去。
北斗島,風在吹,我跟著風跑。
整個島蕩起了漩渦,車流、人流似乎都被挾裹著朝銅街方向流去,汽車喇叭聲、行人腳步聲,就連街頭的銅雕動物仿佛都向銅街涌去,難道那兒有塊吸鐵石?我聽見有個男孩在歡快地喊:快去看啊!抓壞人啊——恍惚想起小時候老家趕集的情景:快去看馬戲團表演啊!一個孩子的喊聲傳來,無數麥浪跟著喊聲翻滾起來。然后,一個圓形的帳蓬把麥浪關在了門外,女孩跟披著黑大衣、戴著大禮帽的男人說起話來:
黑大衣:歡迎你,你是我們1008位觀眾!
女孩:你們從哪兒來的???
黑大衣:南邊,那里很暖和哦。
女孩:你們到我們這兒來做啥?
黑大衣:玩馬戲啊,讓小狗鉆火圈、猴子做算術題啊。
女孩:你們還走嗎?
黑大衣:當然要走,我們是路過這兒。
女孩:那你們要去哪里?
黑大衣:我們要去我們要去的地方。
我腦海里滾著麥浪,腿卻跟著一群人向銅街跑去。我看不清自己在北斗島的哪兒,只看見走動的人腿,仿佛不是自己在走,而是別人推著我在走,就像是被風卷起的一片葉子。等人流停下來時,我才醒過神來。我從人縫鉆到前面,看見被團團圍住的竟然是我的出租屋。出租屋的二樓陽臺上,查姓客人緊緊抱著我兒子,拿著銅家伙架在兒子脖子上。那是一把銅劍,不是青綠斑斕的青銅劍,而是那種用來鎮(zhèn)宅的銅工藝品,顯然那是查姓客人在銅鋪里隨手拿到的。
我驚呼:查總,你這是要干什么?別嚇著我兒子啊!
查姓客人聞聲尋來:紅牡丹,我只能拿你兒子做護身符了……別怪我。
兒子看見我,上身沒法動彈,小腳亂踢著,尖聲喊:媽媽!媽媽!
查姓客人又喊:你讓他們放我走,我保證不傷害你兒子!
我看見出租屋樓下,門前四個保安手里握著警棍蹲守在那兒。警棍在島上一直沒有派上用場,只電暈過流浪狗,現在有些蠢蠢欲動了。
洪天當街而立,仰頭看向陽臺,卡著腰喊:姓查的,你逃不了啦!銅鈴橋那邊已經被公安封鎖了,這座島四面都是水,你還能往哪里逃?放下孩子,乖乖繳械就擒吧。
那粗魯的男人一掃平日愁眉苦臉的窩囊相,眼里跳出灼灼的光,看來我小瞧他了。我原以為他就是一個靠跟大老板的交情、不愛管事也不會管事的寄生蟲。沒想到他是個表面糊涂、內心殺伐果斷的人,真是江湖沒有打盹的貓眼。
陽臺上的查姓客人在喊,喊聲中有著恐慌:你們給我找條船,放我走!否則我就殺了他!我急急往前沖,卻被洪天拉住。
我仰起濕漉漉的臉:姓查的,我沒有虧待過你!你為什么要為難我兒子?
查姓客人抱緊兒子:紅牡丹,對不起了。我今早一起來就覺得不妙,就從酒店出來,躲進你的出租屋了。我的預感真準啊,現在我手里只有你兒子這張牌了!你讓他們弄條船放我走!
身后人群中有人喊:不能放過他!不能放過販毒犯!
陽臺上,兒子大聲哭起來。查姓客人的喊聲變得煩躁而歇斯底里:快找條船!放過我!否則我跟孩子同歸于盡了!
我驚恐地看向洪天。洪天對陽臺上喊:姓查的,你別亂來!我這就讓人準備船,你往湖邊走,不許傷害孩子!說完拿起手機打了電話。
查姓客人看著洪天打完電話,揚揚銅劍:你們讓開,讓開!
洪天轉身向人群喊:你們別嚷嚷了,給我讓條道!
人群安靜下來,慢慢讓出一條通往湖邊的路來。查姓客人一邊揮舞銅劍,一邊挾持著兒子走下樓,沿著人群讓開的通道向湖邊走去。
洪天領著保安跟上,喊:姓查的,向南走,船就在湖邊的棧橋邊。
查姓客人看看走走,揮著劍,拖著兒子踉踉蹌蹌向前走。
人群隨著查姓客人向湖邊慢慢流去。
北斗島湖邊棧橋下,果然泊著一條木船,那兒離銅舫工地很近。工地上,游船龍骨就像一幢樓房枯干的標本,那些藍工裝的工人是辛勤的蜘蛛在織著網,他們沒有被旋風所動,仍然在焊接著龍骨,閃爍的電弧光就像從他們的腹腔里噴出的火。
查姓客人拉拽著兒子走向木船,小木船在我心里提心吊膽地晃起來。
洪天不遠不近地喊:姓查的,你現在可以放下孩子了吧?
查姓客人在船上站立不穩(wěn),像是想起什么:我不會劃船!你們還得派個人來幫我劃船!
兒子在船上嘔吐起來,他果真暈船。
洪天罵罵咧咧:我到哪兒幫你找船工?。?/p>
查姓客人劍指向兒子:你們不送我離開,我就跟這孩子一起完蛋!
洪天看向保安:你們誰去幫他劃船?保安們身子向后縮了縮。
洪天黑著臉:你們這些慫蛋!我是旱鴨子,只會挖洞,要不就親自上了。
查姓客人似乎害怕洪天:不,你不行!不許你靠近船!
洪天轉過臉看向銅舫工地,高聲喊:喂!那邊的兄弟,你們誰能幫姓查的劃個船啊?
一戴安全帽的工人回應:不干!販毒犯手上有兇器,咱們不想找死哦!
我急了想說什么,洪天一把捂住我的嘴,低聲說:你別摻和,我跟我那幫兄弟都安排好了,無論姓查的會不會劃船,今天都走不脫的。你兒子會沒事的!
查姓客人急了:你們商量好了沒有?
洪天大聲喊: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誰去我給他一萬塊錢!
話音一落,一個工人就跳下龍骨走了過來,嘴里嗚嗚啦地喊,他就是上回在歌廳包房里喝酒的啞巴。
洪天大笑:好!啞巴,就你了。
船上的查姓客人應:行!啞巴就啞巴。
啞巴走上木船,在查姓客人的銅劍下,抱起兒子托上岸。兒子愣了愣,撒開腳跑過來,越跑越近。我晃悠的心放了下來。兒子還沒撲入我的懷里,我就看見船上啞巴豁地打落銅劍,雙手抓住了查姓客人。查姓客人掙扎,卻像被老虎鉗夾住了。
啞巴興奮地喊著。洪天一揮手:快!抓人啊!一群藍工裝的工人就像得了號令,跳下龍骨奔向木船,片刻就把查姓客人押了回來。洪天上前跟啞巴擊掌而笑。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洪天剛才是把電話打給他的工裝兄弟們了。
查姓客人垂頭喪氣地被押過來,高個子似乎變矮了。
洪天啪地甩了查姓客人一巴掌:姓查的,就你還想跟我斗?
我抱住兒子看向查姓客人,嘴唇顫抖:你的香料真好啊……話沒說完就被風吹走了。
這天晚上,兒子失蹤了。
我下班回到家時,已是半夜。我打開出租屋的鐵門,卻發(fā)現屋里沒有人,就趕忙站在陽臺上喊:島生!島生——我越喊越心急,越喊越心慌,喊聲中就捎上哭腔了。銅街上的燈火被我喊得次第亮起,街人紛紛涌過來。房東說,兒子下午一直貓在屋里,風吹落我的紅旗袍時,她幫我撿起衣要送進屋,可敲門時聽見兒子在屋里驚慌地喊:別進來!別進來——她就沒進屋了。左邊頭發(fā)花白的老銅匠說,他在黃昏時看見兒子在街上玩小汽車,讓警車跟小火車碰撞什么的,很生氣的樣子。右邊輪椅上的少年說,兒子在吃完快遞員小高送來的飯后,曾鉆進他家的店鋪,當時他爺爺在作坊里打制銅面具,他去給爺爺送茶水回來就發(fā)現兒子不在店鋪里了。他們說:兒子不會跑遠的,是跑不出北斗島的。
我想兒子是被上午當人質的事件嚇壞了,他被解救出來后,我把他送回出租屋,他就黏著我不肯讓我走。我當時身心疲憊,心里亂糟糟的,什么別墅啊銅鞋啊,什么白粉啊香料啊,全在我心里打轉兒。洪天說我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幫助查姓客人快遞毒品的,不算是姓查的同伙。而且他不會把我跟查姓客人之間的事情告訴公安,以免我受到案子的牽連??晌以跄懿粨鷳n呢?好多的白粉都是以我的名義寄出去的?。〔还茉鯓游叶冀o一些人快遞過白粉,害了一些人,我能不愧疚嗎?我心情壞透了,就朝兒子發(fā)火,就嚇唬他再纏著我就把他丟掉。兒子不敢再纏著我,卻念叨起寸頭父親來。我更心煩了,那個男人已經好久沒有跟我聯系了,難道是被警察抓了?我甚至幻想起:查姓客人為我買了房,跟我住在一起,恰好被尋蹤而來的寸頭男人撞見,那會是怎樣的場景?我又氣又急又羞又惱,心里的雨水越集越多,就忍不住摔壞兒子的玩具貨車,氣洶洶地回酒店上班了。
我想兒子是被我嚇住了,嚇得在哪兒躲起來了。他應該沒有出島,就算他想離開島也逃不了的,他一定還在島上??蛇@座島,島邊有湖,島上跟別的城市一樣,有與下水道相通的窨井,他要是掉進湖水里、窨井里還有命嗎?我心絞在一起,拿出手機想給公安打電話,又想起島上沒有警察,而且兒子失蹤的時間不夠長,公安也不會立案尋人的。我慌亂中點了幾個數字,電話那端傳來的竟然是快遞員小高的聲音,看來我無意中拔通他的電話了。他在睡意中呢喃:哦,紅牡丹啊,這么晚有事嗎?我不管不顧地喊:我的兒子不見了!島生失蹤了!那邊聲音很篤定:紅牡丹,你莫急啊。我會找到島生的,我馬上就來!我放下手機嚎啕大哭起來。
我和鄰居們穿行在北斗島的夜色里,找起兒子來。我們穿過銅街,走過青銅藝術館,找過銅神廣場,卻沒找著兒子的人影,呼喊聲激不起一點兒回音。青銅藝術館里藏著甬道,不知能通向哪里。銅神廣場看似坦然地裸露著,卻布下大面積的黑影。銅雕園里的鑄銅動物怪誕地擠著眼睛,更容易讓人迷路。我們又去湖邊尋,沿著湖濱轉了一圈,沒有見到人,也沒看見湖上的浮物,就連銅舫工地上的工人也不知去了哪兒。一路尋來,我越找越急,恍惚間覺得左鄰右舍的喊聲離我越來越遠,仿佛是我一個人在身單影只地尋找兒子。夜色中的北斗島就像個迷島,把它最幽暗的部分釋放出來了:一個個十字路口交通燈都定格在黃色上,下沉式的圓形小廣場就像月亮砸出的大坑。街道蜿蜒回環(huán),樓群光影變幻,街頭銅雕就像一團滴下的暗火凝固住了,夜色仿佛變成墨綠色了。在以前失眠的夜晚,我似乎走過那些街巷,就像被彈錯的音符落在夜晚的外面,忘記了鄉(xiāng)下母親的埋怨、父親的羞憤、兒子胸前的油漬,還有男人的軟發(fā)與寸頭,忘記了沉悶聒噪的日子。可這次,被彈錯的音符是我兒子。夜色騙不了我,是它把我兒子藏起來了,我不會原諒北斗島的夜。
夜街上人影稀少,只有一家經營圖書的小店在搬家。那間銅制的小亭門口停著卡車,幾個人正在進進出出地搬運已經捆扎好的書。那些沒有開過塑封的新書、受損嚴重的舊書,還有花花綠綠的時尚雜志,就像一群循規(guī)蹈矩的羊群。亭子里高高低低的書架空了,門上銅制的招牌拉下了。那個頭戴貝雷帽的店主沒有跟我們告別,就坐上車啟動引擎慢慢駛遠了。左鄰右舍不知是喊累了,還是被搬家汽車吸引了,他們不再呼喚,靜靜地看著汽車閃著雪亮的前燈而去。我的眼前一亮,忽然想起只有青銅世家別墅群沒有找,可那個念頭閃了閃就熄滅了。
就在這時,一柱光迎面撲來。一輛藍色摩托停下卻沒有熄火,快遞員小高頭戴藍色頭盔,身穿皮衣,看上去就像從遠古而來的青銅騎士。他喊:島生肯定在通天塔上!快去塔上找——說著摩托向前竄去。左鄰右舍一下子從黑白照片變成了彩片,鬧嚷嚷地跟了過去。
我們走到通天塔前時,快遞員小高已經跟守塔人交涉好了,塔燈和塔門都開了??爝f員小高拎著藍色頭盔招了招手,我們跟著他向塔里走去。塔里觀光電梯沒有開,我們沿著螺旋跑道向上攀。我穿著紅旗袍和高跟鞋,實在不適合爬塔,就脫下鞋拎在手上赤腳走起來。塔里很靜,回響著腳步聲。身邊的阿婆邊走邊念叨著什么,像是在給被驚擾的神佛賠罪。
當我們爬上第八層時,一直走在前面的快遞員小高停下腳步,轉身豎起中指噓了聲,低聲說:大家安靜,就在這兒等我,不要嚇著島生!
我喘了口氣,忍不住問:你怎么能肯定我兒子就在塔上?
小高笑笑:你不知道嗎?島生說他老家有麥地,他一想老家就上塔,想登高望見麥地呢。
我臉紅了紅:兒子從沒跟我說過麥地,我以為他已經習慣四海為家了。
左鄰右舍安靜下來,小高向樓上攀去。
我心里貓抓一樣,抬頭向上探望,想立馬看到兒子??伤敍]有聲息,似乎連快遞員小高都被夜氣融化了。
半響,重重的腳步聲響起,快遞員小高抱著兒子出現了。兒子睡得很熟,口水流在前胸上??爝f員小高瘸著腿走,他的傷顯然還沒有好。
我碎步上前,想去撫摸兒子的臉,可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
兒子被驚醒,看見我,迷糊地問:媽媽,怎么了?你下班啦?
我忍住膝蓋疼站起來,擠出笑:是啊,媽媽下班了!
兒子喃喃:媽媽,我們回家吧。
塔外,北斗島的夜色更濃了。
這天早晨,北斗島難得沒有起霧,我和兒子一個捧著銅鼎,一個拎著地球儀走向湖邊。我沒穿紅旗袍,穿上好久沒穿過的牛仔褲,就像把夜色褪掉了。兒子很高興,我已經很久沒有帶他四處轉悠了。我倆走著走著,日光就出來了。
路上,遇見了洪天。他從銅舫工地走來,不知他說了什么,身后的藍工裝們對著他的背影吹口哨,歡快又帶著嘲諷。洪天滿臉是笑,朝著我走來。我身體緊繃起來,小心防備著他突然伸過來的手。
他的確伸出了手,卻落在兒子的頭上。他問:你們啥時候走?
我笑:今天就走。
那行吧,以后有機會再來啊。
只要北斗島不沉下去,會有機會來的。
島怎么會沉呢?噫,你捧著銅鼎做什么?
我開玩笑:洪總,你要不要看看,是不是那個被盜的銅鼎?
洪天抓抓頭皮:那只鼎,找不回來了!一提那事就心煩……還是像你這樣好,能一走了之。
哦,你為什么走不了呢?
我這一輩子就跟這座島拴在一起了。對了,今晚島上要舉辦假面舞會,會很熱鬧很好玩的,你們看了再走啊。
我搖搖頭。
洪天莊重地伸出手:那就祝你們母子倆一路順風吧!
我遲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謝謝,再見!
洪天的手比我想象的要有力。
來到湖邊,我用力地把銅鼎扔進湖里,銅鼎濺起一朵水花就不見了。
我并不相信查姓客人說的鼎會在水里長出島來,但偏要扔個鼎,扔去心里沉甸甸的什么。兒子模仿我的樣子,把地球儀扔進湖里。那圓圓的藍星球沒有沉下去,在湖里漂著,越漂越遠。
兒子仰起臉:媽媽,沒了地球儀,以后我們就找不了島啦。
我的手落在兒子的肩上:不找了,我們再也不找島了。
為什么???
島就是個傳說,也許只有月亮上才會有島。
兒子笑了。
我轉過身,看向青銅時代大酒店,恍惚聽見又一個紅旗袍女子在酒店前的廣場上領操,她的聲音響亮:浮島,你好!
編輯:李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