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兄
陳八在家排行第四,所謂八,乃是他出生時,家中剛好八口人也。
陳八家貧,本地沒有姑娘肯嫁給他。
此地有個傳統(tǒng),在本地一時找不上對象的,一般去鄰縣的北集,自然要多花些銀錢,那邊比本地更窮些,姑娘愿意嫁過來,所謂“寧向南一尺,不向北一寸”。要有地道人做媒,要看男青年長相和體格,畢竟是嫁閨女,不是賣閨女,得一輩子過日子呢。這相親女方的話一般不難說:主要經濟指標談攏,婚事也就成了。北集姑娘嫁過來,一半是指望著用彩禮錢支援家庭,一半是為著自己的生活,到富裕一些的地方安身立命,是子孫后代都受益的事。離開北集到魚米之鄉(xiāng),不說是從糠籮里跳到米籮里,總是往高處走了一步。這些遠嫁的姑娘,最是能安分過日子。不但自己扎下根來,也許還接二連三地把本家的姐妹表姐表妹安插在本地。有的地方甚至有了北集幫,一大幫侉女人,說著她們家鄉(xiāng)的話,像親姊妹一樣地交往著。在過日子有個磕磕絆絆的時候,這些異姓姊妹們就是她們的親友團。
陳八二十八了,也相過幾次親,沒成功,有嫌他家貧的,有嫌他不魁梧的,總之,陳八是到了為年齡尷尬的歲數。他有個哥哥,比他大三歲,也沒成家,媒人連北集的姑娘都不敢給他介紹。
陳八性格詼諧,好說個笑話,又熱心,誰家砌房造屋,需要打下手,都能幫忙。因此陳八不像他那個大三歲的哥,陳八很有人緣。也難怪,父母早逝,自己不張羅外交怎么行呢。
幫忙多了,見識也多,陳八變成多面手、萬金油,連瓦木工手藝都通個七七八八。雖然不過是砌砌豬圈茅廁,壘壘雞窩鴨棚,給農具安一個牢靠的柄……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有了這些,再加上罱泥的功夫和農田的活計,本地人認為,陳八是過日子的好手。不過,他家確實太窮了。當季的衣服就沒有第二件,所以他睡覺總是打赤膊,怕把衣服輾壞。陳八再能干,誰又肯把親姑娘往窮坑推呢?
陳八的大哥二哥雖然為兩個弟弟憂心如焚,但嫂子們并不樂意,尤其是大嫂。她并不巴望陳八成家,陳八成家對她有啥好處?屁都沒有!他成家后不得自己過日子?那家里的活不就少了個援手嗎?陳八名下的工分收入,將一毛錢也不屬于她!這等于是砍掉她的左膀右臂。但她表面上只能不咸不淡地應付著,長嫂阻止小叔子成親,那不成笑話?大嫂如此,二嫂也好不到哪里去。
陳八從十八九歲失去爹娘,跟大哥大嫂一起過日子,因為一些不足掛齒的小矛盾,分開過一段時間。陳八與未成家的三哥,就著墻腳壘了個土灶,勉強把一天三頓糊過去。糊了兩三個星期,陳八和三哥已適應了自燒自吃的生活,倒是大嫂著急了:很快就要割麥栽秧,自己三個孩子,起早帶晚,再加夜工,孩子照應不了!大嫂就一邊攛弄丈夫,一邊暗地里請人調解,弟兄三人又在同一口鍋里吃飯了。大嫂的意思,兩個光棍能過什么日子呢,雖然犯嫌,卻也叫人舍不得呢。人心都是肉長的,陳八知道他大嫂的心,不就貪圖自己和三哥能給她掙工分干活嗎?裝什么菩薩心腸呢!她就壓根兒沒想替自己和三哥物色過對象。說不定巴不得他們不成家呢。陳八不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寧愿用自己壘的土灶做飯,吃煙吃風,也不怨!
陳八順了嫂子的意思,是因為理解大哥的難處。他不想弟兄不和,落在別人眼里。家不和,被鄰欺。陳八和三哥不再堅持自己開伙了。可是臨時的土灶并沒有拆去,留著好有個退路。
雖然吃住在一個大家庭里,陳八的衣服和被褥都自己洗。他做夢都想著結婚成家,名正言順地獨立生活!他不想成為一些人的棋子或者另一些人眼里的笑柄。
可是他的另一半在哪里呢?人家憑什么嫁給他呢?這是干活之余,經常折磨陳八的問題。
有一個北集嫁過來的婆娘,喚作淑芝,在陳八幫她砌了三間新灶以后,開玩笑說:陳八,要我給你做媒嗎?
陳八心領神會:我燒高香求不到這份運氣,嫂子千萬幫忙!淑芝男人跟陳八平輩,年歲相仿,于是陳八罱泥得來的小魚小蝦,都會偷偷送給這個自告奮勇的媒人。淑芝確是看中了陳八實在,想把自己表妹介紹過來,哪知道表妹看過陳八,嫌陳八矮,又沒有自己的房子,沒相中。淑芝覺得有負于陳八,一定另尋她人,再次做媒。
這年油菜栽完以后,農活不是那么緊,淑芝帶了生產隊會計,陳八大哥和陳八,一行四人,奔北集她娘家去了。為了增加勝算機會,淑芝物色了三家,三家姑娘年齡都不超過二十歲。女子雪花命,但到歲數,也就往暖處明亮處飛了。老話說:嫁人是第二次投胎。女子僅在這一點上被眷顧。他們決定先訪歲數最大的,二十歲的那家姑娘。陳八年已二十八,相差八歲,這差距是大了些。淑芝指導說,暫時瞞一下吧,就說二十三,男大三,抱金磚!就這樣說!
陳八為了相親,特地借了件白色的確良襯衫穿上,左胸前有個小口袋,口袋上沿別了兩支鋼筆——當然也是借來的,陳八不是個識字的人。他又借了只手表戴上。陳八覺得自己這樣武裝一番,很有樣子了。他把特地請人從供銷社買的香煙,給會計、大哥和淑芝——她在場面上是能應酬的,偶爾也會抽煙——各塞一包,讓他們代為散煙。他買的是帶過濾嘴的牡丹煙。對于這次相親,陳八是豁出去了。
陳八哪里抽過這么貴的煙呢,看也不曾看過兩回。
陳八在女方家坐下了,盡管有淑芝幫助介紹,活躍氣氛,但他還是很緊張,他覺得周身在微微出汗,略小的的確良襯衫綁在身上很不舒服,袋口上別著的鋼筆又老是想往上冒。
男方代表各敬了一圈煙,包括門外看熱鬧的在內,也拿上了帶過濾嘴的牡丹煙,都在仔細端詳著這長三分的玩意。媒人說:小陳,給各位長輩點火啊!陳八掏出一盒火柴,劃燃了,先給女孩的父親點。他未來的老丈人把煙頭遞過來,陳八的手抖抖霍霍,沒點著!淑芝看見了,趕緊劃亮火柴補上去,一邊不迭聲地抱歉:第一次見面,眼生,眼生,來來來,我給您點上……陳八稍稍鎮(zhèn)靜,幫其他各位點煙,動作麻利,算是把開始的失利稍稍彌補回來。牡丹煙的迷人香氣裊裊地擴散開來,土屋里彌漫著吉祥喜慶的氣氛。
姑娘也被叫來了,斟了幾碗茶低頭進了廂房,再沒出來。陳八看出來,塊頭不小,他有點擔心自己的身高了。這跟年齡不同,年齡可以隱瞞,這身材可怎么掩飾不讓人看見呢?在老家,陳八算是中等身材,不高大,也還不能算矮小。但是女孩太高,就顯出自己的不足了。陳八有點忐忑,他努力把肩放平,背挺直,好讓人看出他有一身好肌肉!
兩邊人各問一些緊要問題,房子、家里人口、年齡。就房子來說,目前是跟哥嫂住,這是一個短處,但是三間房基已夯好,得挑亮點說。陳八出生以后,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相繼去世,目前是跟大哥大嫂吃住在一起。如果姑娘愿意,一結婚就可以單手滑條地過日子,沒有贍養(yǎng)的負擔和糾紛。陳八的脾氣也是最好的,脾氣不好跟哥嫂能過得日子?這也是一個亮點。但是說到歲數,陳八有點心虛。
陳八表面上做到了不動聲色,按照淑芝指點的,很鎮(zhèn)靜地說:二十三了。
“二十三了?屬什么?”女方的母親似乎有點存疑。
淑芝就接過話頭,她剛喝了一大口茶,“二十三,屬羊的,這還有假!”
對方笑了笑,“哪里的話!實事求是地講,屬相很重要!我女兒是屬狗的,屬羊的合得婚呢?!?/p>
淑芝暗自得意,也許不勞煩另外兩家的茶水呢。雙方相談甚洽。
最后問題回到房子上。女方的意思是,房子一定要有,光有房基不行。媒人就夸起陳八來:他可是個好勞力、巧農民,沒有他不會的事。摶土做土坯、砌墻、打笆、壘灶,行行會。只要買幾根毛竹,伐幾棵樹,叫個木匠師傅立個柱,打個門窗,房子立起來不成問題!他大哥也拍胸脯保證,一定幫弟弟把房子砌成功。
女方家長看見陳八確實敦實,一身腱子肉,放心不少。媒人輕松導入另一個話題:彩禮。幾對布,幾多妝粉錢,魚肉……各種細節(jié),都議論了一遍。南北路途遙遠,辛苦不說,來回還花不少盤纏,請假又耽誤農時??倸w是女大當嫁,差不多就定下來吧。
陳八還出了個小狀況:他帶著手表,卻不會看時間。他平常干活,只看日頭,不看鐘表。他家哪曾有過鐘表!但是陳八聰明,含糊著報了個時間,就借口上廁所,把較有見識的會計拉出來了,及時請教了鐘表專業(yè)知識。陳八回客廳時朗聲報告了時間,這次精確到分鐘了!
陳八預想的文化考試沒有降臨。他說自己小學文化,其實一天學也沒上過。他很認真地學了姓名和家庭住址的寫法,可是并沒有人讓他取出鋼筆表演一番??瓷先?,小學文化跟他的年齡一樣,對方信任無疑。
這次相親出奇地順利,陳八的終身大事終于初步落實,陳八和大哥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
姑娘在陳八一行人要告辭的時候,再次亮相,臉紅撲撲的,雖然低著頭,偶爾掃過來的眼神卻很活潑。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另一半!陳八胸口咚咚的,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
陳八應下了女方的全部要求,上海手表,六十元禮錢,六對禮布……以及其他各種名堂。
陳八他們是開了沖水子機帆船來的,船停在大河邊,離村子較遠。淑芝打了招呼,也沒在娘家多停留,跟陳八他們一起回去了。最后一個小插曲:陳八搖發(fā)動機的時候,因為太用力,的確良襯衫的肩胛部撕裂了。大家都笑他。
一行人預備著在船上度過一天一夜,回到他們四季如畫河網如織的家鄉(xiāng)去。大家的心情都很輕松。
陳八的興奮,自然在眾人之上。他盤算了下:如果哥嫂傾囊相助,彩禮等一應事務用錢,能夠應付。兩位哥哥是沒話說,兩位嫂子能同意嗎?秋天養(yǎng)蠶的錢存在大嫂那里,可以提出來派上用場。歷年來,他的工分是全隊最多的,收入也在大嫂手里,不全部拿出來,總該支持一部分吧?當然,天上飛的鳥,不能算盤菜。錢在別人的口袋里,就不是自己的錢。還得自己弄錢,很快入冬了,可以借一臺搖繩機搖繩,可以租柴灘剮柴編柴簾……在隆隆的機器聲里,陳八的大腦像是裝了馬達,極速飛轉……
話說陳八把北集的姑娘變成八娘已經二十多年了。他那年袋插鋼筆,裝文化人,已成為閑談的保留節(jié)目。仿佛是一轉眼,兩個兒子一個二十四,一個二十二了。陳八給他們在鄉(xiāng)下砌了屋,照他那時的標準,他這父親絕對說得過去。
兩個兒子都先后當了兵,又先后轉了業(yè),誰都沒帶個女朋友回來。陳八在這方面可早就對兒子啟蒙了:到歲數就自己談對象,拐個姑娘家來!奈何兒子們不似陳八,一個一個沒有動靜。
陳八和八娘商量:一定要問出個米和豆子來,不干預不行了。如果是真沒談,我們幫他們物色對象,他們負責參加相親就行了。
八娘一個一個問了,果真沒談!兒子們還抱怨城里沒有一間房,哪個姑娘愿意談?
八娘覺得愧疚,把事情對陳八說了。陳八一拍大腿,我兒子當過兵,有文化(大兒子高中生,小兒子初中生),身強體壯,哪會找不到姑娘!只要他們心里沒有對象,我就有辦法!
陳八和八娘白天做工,晚上打開有線電視看相親節(jié)目。他們起先還未為兒子著急的時候,看這節(jié)目只是圖個熱鬧。人什么時期最有故事?還不是找對象的時候嘛!所以,他們覺得有意思,愛看。有時候,老兩口看著節(jié)目還愛開個玩笑。陳八打趣八娘,這個男嘉賓不錯哎,比我當年強多啦,你如果是女嘉賓會不會跟他走?八娘說,我跟誰走?誰替我把兩個兒子還回去,我再考慮跟誰走!順帶著刺一下陳八當年裝大尾巴狼的事。夫妻倆笑一陣,都說現在的日子好。你說孩子們吧,有手機,有什么“扣扣”,同學戰(zhàn)友一大把,發(fā)展個對象還是事嗎?
兩個兒子偏不成全父母的自信。
再看相親節(jié)目的時候,陳八夫婦就討論了:這個女嘉賓不能要,那個女嘉賓也不行。他們是用找媳婦的眼光在挑剔。特別看不得男嘉賓被為難,女嘉賓唇槍舌劍,主持人欲蓋彌彰,男嘉賓左顧右盼的,目光沒有個著落。陳八和他的八娘一起憤慨了:什么意思?看不起農村人!上數三輩,城上有幾家不是農村來的!
本來陳八覺得集體相親面廣量大,便于好中選優(yōu),符合他的心愿。挑媳婦,一輩子的事,還不得多挑挑?都像自己那輩似的,見毛是個鴨,那成家后看出不合適,麻煩就大了。婆娘又不是青菜蘿卜,一輩子吵吵鬧鬧的夫妻見多了。
現在陳八看出來,像他們家倆兒子往臺上一站,不說家鄉(xiāng)籍貫父母職業(yè)還好,一說準得“啪啪啪”滅燈。不要說兒子臉上掛不住,他和八娘也受不了。家家都有電視,好多人都愛看這相親節(jié)目,難道能把人家電視砸了,或者把人家眼睛蒙起來?不可能!那樣丟臉就丟大了。比自己當年裝文化人,充有錢人丟臉多了。
陳八夫婦再不幻想從相親舞臺上領媳婦了。找媳婦還是得靠船下篙,兩個兒子土生土長,那就得找個土生土長的媳婦!這叫般配,過一輩子不會反悔。
八娘說:要不我還到娘家那邊看看,有好姑娘給說說?興許滿意呢?
陳八說:北集姑娘現在還興往我們這飛?舅舅家可比我們發(fā)達呢!不過,你過去看看可以,我們還是以本地為主。噢,去要細心,多打聽,有合適的,把細枝末節(jié)都打聽清楚。不光讓人家挑我們,我們也要長長眼睛呢,我們的兒子長得又不賴。陳八又再三再四地把“細枝末節(jié)”一一詮釋了,才送老婆上了去縣城的汽車?,F在不走水路了,直接由縣城轉車就行。
陳八并不只寄希望于老婆,他自己的工作也緊鑼密鼓地展開了。夫婦倆種三十畝地,陳八仍有精力四鄉(xiāng)八村地逛。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的,打扮得齊齊整整的,電動車一跨,出發(fā)了。陳八兜里永遠揣兩種煙,抽哪一種,那要看對方身份,當然,陳八不會當面得罪人。陳八把辦事、嘮嗑和為兒子找對象融合在一起,他在做最基礎的工作——收集資料。好比為房子納根腳、打基礎,陳八認為,自己這明察暗訪意義非同尋常。
兩地的資料現在都匯集到陳八的小本子上。虧了那回相親,陳八認真學了幾個字,會寫個名字和地址。后來又跟兩個兒子學了不少。陳八燈下訓子是這樣的:今天老師教什么了,有沒有忘掉?我考考你!兒子翻開課文,一字一字地讀給他聽。陳八聽明白了,再提要求:光會讀不行,還得會寫!會默!會背!陳八在這個過程中,積累了一部分字。查到三年級,兒子會對付他了,他查不出什么,干脆不查了,直接問,兒子很開心很負責地把他們虛心的老爸教會。陳八可并不主張八娘也加入學習行列:娘們一邊去,你會做飯洗衣種田就夠了,你識那么多字有什么用!
陳八身上常年帶著一支筆。他愛記賬。村里的會多,決議多,章程多,柴灘出租,河堤樹木,田畝變動,人口增減,村干部的記錄未必有他的筆記詳細和全面。明賬暗賬陳八都打聽得來。
因為這支筆,村干部都喊他八爺。一些做暗賬喝群眾血的貪官更是懼他三分。平頭百姓倒擁戴他,說話硬正,不打虛炮,又詼諧可親。
陳八在村頭一站,那些捧茶杯的、到小店買東西的、抱小孩的、閑談的,都掉轉目光,那情形可能是這樣的:“八爺,莊稼長得怎樣?”
“不丑”,陳八答道,“能看見蛤蟆在麥棵間做廣播操呢!”——那是說麥子太稀也太矮了,說不丑,那是反話。
陳八不笑,抱孩子的婦女笑得直不起腰了。
現在,陳八的這支筆和這張嘴要服務于找兒媳婦的工程。全鎮(zhèn)的有女兒待嫁的人家,在陳八的私人筆記本上,全部榜上有名了。當然,北集老丈人那邊的資源一個也沒放過。
夜晚,陳八把記錄的情況一條一條地和老婆討論,把認為合適的標記出來再訪。這樣就淘汰了一批,如此往復,留下來的自然是人品、長相、家庭都能和兒子匹配的姑娘。陳八夫婦掂量了又掂量,選一個機會,直接跟這些家長接觸聊天,把兒子的照片帶著,很周到地請求:用不用請媒人讓他倆見個面?對方若說請,便請;若說不用請,那正中下懷,便不請。
陳八的表述很客觀:孩子大了,外地工作,時間緊,前途緊,我們給他長個心眼。本地找個姑娘成家,過年過節(jié)兩頭家長都不冷清,也省得孩子們奔波。這也是姑娘父母想說的話。他是罰了款生的二胎,人家不少都是獨生子女呢,獨女家庭的父母很擔心女兒遠嫁。陳八夫婦在鄉(xiāng)下是過日子的典范,很有好口碑。雖說親自上門說親有點標新立異,不過說話句句在理,見見也無妨,如果孩子們覺得合適,自然是再好不過。陳八像交朋友一般,跟未來有可能的親家們袒露了心思。他們老兩口,身體很棒,買房買屋積極支持,現在的田種到八十歲都無妨,他們不會拖累兒子們。
逢到五一、十一、清明、端午,陳八早早地把家里整治一新,刷墻、擦窗、擦門、桌椅板凳、櫥門、床沿,每一個細處都不放過。
重點整治的是廚房,那生產佳肴美食的地方,必須經得起檢驗。他們未來的媳婦,肯定比他們生活得高級。陳八一下子全方位高標準地審視起自己過慣的生活來,發(fā)現要改革的地方真的很多。比如,倒垃圾,自己總是圖省事,找塊空地就倒了,政府修的垃圾站也不遠。再比如,廁所和豬圈,公家?guī)状涡麄魉綉羧思也槐乇S袔拓i圈了,閑置的都應該拆掉,節(jié)省土地。自己是怎么想的呢?講究人家都有自己的衛(wèi)生間,難不成叫未來的媳婦像自己一樣生活?
陳八夫婦忙碌起來,把閑置十來年的豬圈羊圈拆了,搭了一個篷子放柴草。廁所也拆了,砌了衛(wèi)生間和浴室間,還買了太陽能熱水器。
陳八看來,有點像天堂生活了。那是對他而言,要討好未來的媳婦,僅有這點是不夠的。陳八現在幾乎成了半個心理學家,常常跳出自己的眼光和立場想問題:如果是女孩子或者女孩子家長,這件事怎么看?陳八如此地不遷就自己,想要和未來媳婦的生活接近,他做的每一點改革,都舍得投入,舍得花錢,也舍得出力。
老婆和他一個心事。
奇怪的是,陳八夫婦不覺得累,不覺得苦。他們把苦和累吃足了,福氣全攢著呢?,F代人好談個理想,陳八和他老婆的理想就兩個字:孩子?,F在是兩個兒子,未來是孫子孫女。沒有媳婦他們哪能抱著孫子?他們?yōu)檫@媳婦的滿意,忙碌和操心是應該的。
陳八夫婦不聲不響地幫兩個兒子物色了對象,給他們定親,辦婚禮,發(fā)喜糖。忙了大兒子婚事,忙二兒子,喜事一件接著一件。人們都佩服陳八夫婦精明,好算盤,好本事,好命。
村人看見陳八隔一年就拎著大桶,送紅蛋,送糯米粥——此地風俗,家里添丁進口,四鄰同喜,必得送糯米粥和紅蛋。陳八高興,統(tǒng)計了河南河北幾個組有人在家的戶頭,每家一碗粥,十幾個雞蛋——人家給的賞錢,統(tǒng)統(tǒng)婉言謝絕。他們添了兩孫子,一孫女,這么好的福氣必須有人分享啊!
八娘現在還不算老,見人都是喜笑顏開的,正是福奶奶的樣子。她還記得陳八袋中插了兩支鋼筆來相親的事,每次想起來,都會透出笑意。八娘不怕苦,跟陳八過日子,苦也是甜的。
陳八夫婦現在守著兩處房子,本來他們還想房子如果不夠住,在二兒子成家后自己再砌一幢瓦房?,F在,房多人少,打掃很費時間。每日里就他們兩條人影,多少有點寂寞。
八娘問陳八:你想兒子嗎?
“不想,想他們干嘛?就那么幾十個平方,我一天住不下來,骨頭就癢了!”
兒子們都在城上買了房,陳八夫婦除了送米送油被留住幾日,平時并不去打擾孩子們。八娘比陳八去得勤些。城里一有電話,天大的事都放下,陳八跨上他的電驢把老婆和大大小小的包裹、雞蛋鴨蛋菜籽油、最新鮮的蔬菜、水田里的黃鱔……一股腦兒全帶上。陳八把老婆送上車,便打電話給兒子:他娘坐什么車,幾時到,一一交代清楚。再叮囑老婆:東西莫忘拿了!到了,回個電話!
人生如戲啊,當年自己借了一件襯衫,還插了兩支鋼筆,戴了一只也是借來的手表,帶嘴的香煙都沒抽過,百種忐忑,千分尷尬,居然相親成功。他有了一個好老婆,兩個好兒子,孫子孫女……陳八總結出來一條可資子孫的經驗:人生到哪一個關頭,都不要服輸!
陳八養(yǎng)一只狗,喚它“小八”,別人都笑他:八爺,抱了個老兒子養(yǎng)養(yǎng)?
陳八點點頭,“老閨女!小棉襖,貼心呢!”
八娘要回來了,陳八家里家外打掃得干干凈凈,帶上“老閨女”,迎接老婆去。他渾身都是勁。電驢“嚓”地上了路,“小八”伏在車前板上。陳八覺得自己的命,不壞!
主持人:林苑中
編輯:朱廣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