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詩偉
1
安陸有銀杏,李白居安陸。
每想及此,你的眼前就有一片白羽在金黃中飄逸。
公元725年,李白出蜀地,途荊楚,游歷金陵及揚州,兩年后來到安陸,落腳壽山。倘若彼時正值秋末冬初,城西白兆山?jīng)_坳的銀杏黃了,艷陽婉風(fēng),綿延的黃葉透迄成云,亦如搖搖蕩蕩的金鱗,而李白,必然行走在銀杏樹下。
樹叢里的光芒猶如銀線,灑落銀斑,碎碎地晃移,晶亮而輕盈,發(fā)出沙沙細響,流溢著親切又陌然的氣息。李白像一片白羽,由沖口向山坳深處飄去。沖坡上偶有茅屋,一屋一屋的山民走到屋門口觀望:以為那銀的光線與光斑是李白的放射,直到李白拐彎消失,一切仍在閃爍,細響,并清晰地襲擾鼻翼。
沒錯,李白或許的確向來是白色的飄逸。
而且,彼時李白還不是后人描畫的那個腆著肚皮的白胖子。年方二十七,未婚,黑發(fā)縮在頭頂,眉且清目且秀,骨骼方正,滿腹詩書,懷儒樂道,英氣逼人;如此,穿著唐開元年間束腰的長服,兩手反剪在背后行走,當(dāng)然是很踐的。
所以那一羽白色注定要驚動安陸的金黃。
不久,李白“見招”并戀愛了。女方叫許宗璞,大戶人家的千金;招見李白的是女方的祖父,退居安陸的前朝宰相許目師。許氏宗璞如何美麗賢淑,沒有直接描寫的文字可考,后世的臆斷之據(jù)有二。一是家族遺傳。以許家的地位,定然代代擇良女而婚,一茬一茬地遺傳累積,加之錦衣玉食禮樂教化,宗璞姑娘豈能不佳?二是李自的美學(xué)。白乃詩人,美為信仰,鄙俗成癖,品位超凡,所以一見鐘情,當(dāng)是遇見了至美;有李白《紫藤》為證:“密葉隱歌鳥,香風(fēng)留美人?!敝劣诶睢⒃S二人當(dāng)年的花前月下眉目傳情,或者青年李白怎樣在戀人面前毛手毛腳,那都是人之常情,各人盡管去想象;有一點可以肯定,李白是個急性子,當(dāng)年便結(jié)婚移居白兆山南麓的桃花巖下,次年生女兒平陽,隔年又生兒子伯禽。因為愛情,大約夫妻二人也時常去到白兆山上看景,向著曠野歡笑……
而今,白兆山上有一棵古老銀杏,相傳是李白與夫人許氏合手栽種的,科考1280多歲,恰好跟李白在安陸的10年對得上。
2
這么說吧,你的想象中規(guī)中矩并不奇詭:今人去安陸看銀杏,一半是看李白看過的銀杏,或者期待看見那個白色李白在山間看銀杏咧。
乘車出安陸城,由一條順溜的柏油路向西北行駛15公里,至白兆山下,從右窗望出,可見山巖上一間小小磚房,那兒便是李白當(dāng)年的居所。宋代安陸人李道儒詩曰:“唯有桃花巖上月,曾聞李白讀書聲?!崩畎鬃缘溃骸皻w來桃花巖,得憩云窗眠?!敝皇?,而今歲隔千年,時序初冬,放眼巡視,周遭空茫,既不見桃花紅,也沒有銀杏黃,不由讓人莫名沉誦:“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自然又不必頹傷,畢竟大片的銀杏就在比鄰白兆山的錢沖,那里是全國首座古銀杏樹國家森林公園。同車的“知道分子”正在講述:所謂錢沖,因沖地銀杏林廣,盛產(chǎn)白果,白果養(yǎng)生,山民積果出售,累錢草貯,遇陰雨天票面生霉,待晴日,家家戶戶在臺坡上曬錢,一陣風(fēng)來,錢票漫天飛揚,堪比滿沖銀杏葉舞,故曰錢之沖。聞此,興致陡漲,也就暫時忘卻了李白。
不一會兒,下車投入錢沖。
此刻你的心緒還在山民的臺坡上流連,目光已被一株蓬松的亮黃吸引。往深處走,黃色漸聚,眨眼間,便置身于連片銀杏的冠蓋之下。你身在云中不知云,單是覺得被疏朗空濛的金黃籠罩。你駐足抬頭,看一棵銀杏,看一片鴨掌形的黃葉,看它是怎樣的黃和怎么就如此地黃。你當(dāng)然無法明白。你也無法形容。你只曉得,那葉片很規(guī)整,如鴨掌,亦如美人扇;那黃色不是染上的,是長出來的,帶著一種潔爽香氣的生長;它的邊緣尚有淺綠,他還在向著全面的金黃生長,包括把香氣也生長得金黃。陽光從冠頂射下來,經(jīng)了風(fēng),的確如銀線和銀斑,碎碎的,沙沙的,晶亮且輕盈。但你不是詩人,你被美得有些著急。你甚至也不再是普通的人,只是一片恍惚的感覺。你真的看見李白的影子在銀杏樹下晃了一下……
景深處,有一棵樹齡3000多歲的“銀杏王”,長在路邊的近坡上;1280年前,想必李白來此觀摩過它1720多歲的姿容。而今,此“王”高40余米,身干須四五個成人伸展雙臂方可環(huán)抱。它的樣子不再清秀,很是非凡;面對它,你會想:有沒有比“偉岸蒼勁”更了不起的詞句呢?你當(dāng)然曉得,它承載著3000多個寒暑易節(jié),那是無數(shù)的日月輪換,風(fēng)霜雨雪,禽啄獸啃,雷公震蕩,野火燎擾,及至1939年日寇炸彈的損傷……而這一切李白并未全然見識。它的磅礴身干的下部已經(jīng)死去一半,另一半在自己的尸骸中生長,可那尸骸并非累贅,卻是它生命的陪護與支撐;它粗糙厚實的表皮一半以褐色呈現(xiàn)生命,一半以灰枯表達時光;它有巨大而異形的冠蓋,頂部的枝葉仍在奮力向40米之外探望,低處生長的蟲L枝如蟒身觸地躍起,中部更有許多枝條不小心地糾結(jié)卻又禮貌錯讓;它長出的枝葉一派繁茂,因了冠蓋之大且“冠蓋”四季,竟然像地球儀,劃分出葉片黃綠不同的區(qū)塊……他怎么可以一邊死去、一邊活著?怎么如此不講道理地生長與存在?
他是神?!
你看見樹頂有幾只鳥巢,樹下掛著一圈祈福的紅布條,許多觀望者如你一樣驚詫而困惑……你也看見了樹干的豁口,豁口如室,其間擺一張方桌,桌上鋪一方紅布,紅布上站一尊觀音—你禁不住皺起眉頭:既然是神,又何必用另一個神來裝潢這神呢?
3
于是冒出問題:李白當(dāng)年定居安陸跟銀杏有關(guān)嗎?
記憶中,李白詩千首,不曾寫到銀杏;向同行的當(dāng)?shù)貙J吕畎籽芯康奈挠亚笞C,文友不無遺憾地回應(yīng):或許李白的佚詩作中寫過。你便想:白兆山上的那棵千歲銀杏,“相傳”由李白夫婦合手栽種,大約只能算作人們彌補遺憾的指認。事實是堅硬的,跟銀杏相比,李白顯然對安陸的桃花更為有感,不僅擇桃花巖而居,而且反復(fù)詩詠桃花,比如“氣浮蘭芳滿,色漲桃花然”“桃李待日開,繁華照當(dāng)年”“桃李今若為,當(dāng)窗發(fā)光彩”等等。
而且,由李白的桃花詩可以探知李白的人生愿景及軌跡。那首《庭前晚開花》寫道:“西王母桃種我家/三千陽春始一花/結(jié)實苦遲為人笑/攀折卿卿長咨磋?!狈N桃栽李喻義培育和舉薦賢能人才。寫這首詩之前,李白出安陸入長安,得見詩人兼“天子近臣”賀知章。賀為李白才華風(fēng)度傾倒,稱太白先生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從天上貶滴到人間的神仙,立馬推薦給皇上。可是,李白終究只做了一個“翰林供奉”,很不得志。不久,在返回安陸的途中,李白想到天庭中有一種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jié)果的桃花,不由寂寂唱嘆。
可見,青年李白對仕途不僅念茲在茲,且深感懷才不遇。這也正符合李白的人生獨白。說回公元727年,李白初來安陸居壽山時,著《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已然宣示自己“匡君濟世”的政治抱負和“功成身退”的人生志趣,而桃花燦爛便是這愿景的寫照。當(dāng)時李白27歲,年紀(jì)不小了,除詩才斐然,一定深研過匡濟之學(xué),不然何以懷孔明志向,“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求“君人南面”無奈唐開元年間有科舉無網(wǎng)絡(luò),而李白偏偏不喜歡科考,想走舉薦路線,這就得全靠自己折騰了:有點像而今做咨詢的人打廣告,以待客戶找上門來;或者類似藝人北漂,期望通過坊間周轉(zhuǎn)我到舞臺。事實是,李白去金陵及揚州空轉(zhuǎn)了兩年才來到安陸。
李白為什么沒有直接返回蜀地卻轉(zhuǎn)投安陸?是無顏過“江東”嗎?而安陸吸引李白的肯定不是銀杏,且不說李白此際心不在娛,更何況安陸的銀杏那時尚未名揚天下。符合實際的是,安陸有同族兄弟李令問和李幼成在,方便落腳;又能得到孟少府這等聞人欽慕,可以“親承光輝,恩勝華萼”。此外,是否一開始就凱覦前宰相許圉師的孫女呢?反正李白自信自帶光環(huán),果然很快就被許圉師召見,并與其孫女“閃婚”,做了“倒插門”?;蛟S如此就算是為日后仕進鋪路也不失節(jié),但安州(轄安陸)裴長史對此很有看法:你李白既然自稱與李唐皇室同宗,怎么可以跟憑借軍功起家的許氏后人結(jié)婚?再者,你李白如果拿不出李氏“譜牒”,不說你冒認皇親,也只能視為賤民,而許氏是良家,則“良賤不婚”。瞧瞧,全是混賬邏輯。李白因此大為不爽,又是著文又是寫詩,狠狠地辯駁和表白了一通。待事情消停,還得自己奔忙。以后,李白四度離開安陸,游歷大江南北,直至長安,孜孜以求舉薦,可惜均未如愿。
如是,李白便喝酒寫詩,簡直沒工夫瞭望銀杏了。
后來李白說他“酒隱安陸,磋跎十年”,這“磋跎”分明是指仕途無獲。作為詩人,他在安陸10年留下詩文150多首(篇),其數(shù)量在一生的詩文中占比并不小,且多有膾炙人口的佳作;更為重要的是,這10年蹉跎出了詩仙的主體品格。
從錢沖銀杏公園折返,去白兆山上的李白紀(jì)念館,你見到了那個昂首挺腹、白衣飄飄、高舉酒杯、意在天際的—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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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晚觀賞安陸市“李白故里,銀杏之鄉(xiāng)”的文藝表演。舞臺上,一個穿白服的老年胖子正舉著酒杯醉誦《將進酒》,那模樣和做派活脫脫是滴仙的翻版。你相信這是李白留給后世的意象。你聽著《將進酒》,想起李白另外的詩句:“我本楚狂人/風(fēng)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岳尋仙不郭元/一生好入名山游。”
可白兆山在李白之前并非名山呢。李白告別安陸時才37歲,依然年輕俊俏,遠不是自須白服的大胖子。而安陸10年,他心懷儒念,怎么可能“笑孔丘”呢?他顯然不自知:以他的仙風(fēng)道骨做點“咨詢”尚可,若干管理必定稀爛。但仕途蓬轉(zhuǎn),令他灰心,越發(fā)向佛樂道,借飲放懷,這才有了“將進酒”的態(tài)度;然即便如此,他也不做“竹林七賢”,照例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離開安陸后的25年,李白的命運大體是安陸10年的重復(fù)與疊加,幸好是滴仙,還有詩,一切命運都如酒一樣化入身心,化作了詩篇,直至在采石磯向著江中的月亮奔去。李白啊李白!
你忽然覺得舞臺上這個李自固然是省略了的李白,固然不曾吟詠安陸銀杏,可他是一個真實的李白,他是后世一代接一代人的心理真實—是一個自由曠放的精神形象—一道永恒的風(fēng)景!
這難道不是他一生未踐的咨詢的滯后效應(yīng)嗎?
恍然間,舞臺上出現(xiàn)了你在錢沖見過的銀杏滿空的絢麗背景,一群少男少女在銀杏樹下跳舞。歷史在現(xiàn)實中綻放。你的腦子里怎么就跳出了那棵“銀杏王”。它比李白早到1720多年,它跟李白無關(guān),它有它的命運。白天,“銀杏王”的附近有一排做小買賣的山民,一位看上去年過花甲的婦女在砂鍋里炒白果;你走過去,買一袋炒熟的白果,一邊剝開了吃,一邊很不厚道地做“田野調(diào)查”。你問:你們家曬錢嗎?她先是一詫,即刻笑道:行市一陣一陣的,現(xiàn)在白果才5塊錢一袋咧。你又問:那您還賣白果?她笑著:白果便宜了可它還是白果,有人吃呀。你轉(zhuǎn)頭看別處的攤點,幾乎所有攤位上都有白果,賣白果的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站或坐,或販或觀,都在銀杏樹下,他們不是舞臺上的舞蹈,但他們是與銀杏同框的景致……
那是由質(zhì)樸生命點亮的生意與燦爛!
至此,你確認了安陸的兩道風(fēng)景:李白與銀杏。他們之間是月亮遠照大地,是彩虹跨越山河,是花香飄過駿馬,沒必要臆想他們的日常交際或牽扯,他們就像安陸與黃鶴樓或者月亮與星星的存在—雖然是不相干的并存,但李自寫沒寫銀杏詩都是千年詩仙,銀杏有沒有李白的探望都是萬年景色!因此,不用遺憾李白沒有為銀杏寫詩,不用猜測李白是否去過錢沖,甚至不用“相傳”李白攜夫人在白兆山上栽種了那棵銀杏。安陸在中國的時空里寫著:
有的人死了,李白還活著;
有的樹死了,銀杏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