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一
在一個深秋的上午,我被分泌過剩的憂愁困擾,想去往一個空寂的地方透透氣。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我?guī)缀醪患偎妓鞯夭饺爰液竺娴哪莻€山谷,那個可以讓我暫時忘卻一切煩憂的所在。
深秋的山谷里,密密麻麻地開著大片大片野菊花,這些小巧的花朵,金黃金黃的,隨意蔓生在路旁。兩側(cè)山坡上生長著大片粗壯的松樹,也夾雜著少量低矮的落葉灌木,它們的葉片大多成了橘黃色,零零星星的橘黃色閃爍在松林之間,像是一篇文章里零星分布著的標點符號。
當我即將走到山谷的盡頭,一塊熟悉的澄澈水面緩緩出現(xiàn)在眼前,這是一口早已廢棄了的山塘。由于塘底多為巖石,極少淤泥,即使無人疏浚,也沒有被雜草覆蓋,依然保持著一塘清澈干凈的水。
當那口山塘完全顯露她的輪廓,我突然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游弋著一只大鳥。我的憂愁隨即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些許興奮。
我慌里慌張地掏出手機,試圖捕捉住這只大鳥的優(yōu)美姿容??伤坪跤行┖π撸只蚴墙鋫?,總是撅著屁股背對著我。我好不容易才拍到一張它的側(cè)顏,拍出來的畫面卻不夠清晰,也許是距離有十余米,手機的像素也很一般。
通過這張照片,我大致推測,這只大鳥屬于某種鵝類,甚至也有可能是某種雁類。
我站立在離它最近的一塊巖石上,努力調(diào)整自己的眼球,想以最佳的視角仔仔細細把這只鳥的外觀辨認清楚??墒牵业囊暳σ汛蟛蝗缜?,面對眼前的這個目標,再怎么努力,看到的也僅僅是一個略微模糊的樣子,它身上的很多細節(jié)都無法捕捉到。此前,我并沒有在現(xiàn)實中觀看過天鵝或者大雁,從小到大,家養(yǎng)的鵝也幾乎沒有接觸過。對于上述鳥類,我的腦海里只存有一個大概的形象。其中,天鵝的圖像我見得多一些,它們有修長的脖頸,雪白或者深黑色的羽毛,氣質(zhì)優(yōu)雅高貴。而眼前這只大鳥,體型與天鵝有幾分相似,可脖子并沒有天鵝那么修長,羽毛則是灰白相間的,并不是純白或者純黑。這只大鳥雖不及圖像上的天鵝那般漂亮,可依然有一種不俗的美吸引著我。
從這口山塘往北三四百公里,就到了候鳥天堂鄱陽湖。每年秋冬季節(jié),會有大批珍禽從遙遠的西伯利亞前往那里過冬,其中就包括天鵝和大雁。也許,有一部分天鵝或者大雁向往更加溫暖潮濕的南方,在往更南的棲息地飛行途中,個別隊員體力不支,落單后停留在這一片小小的水域,也不無可能。
我用手機搜索了一通資料,也沒搜出一個結(jié)果來。因為沒有近距離觀察,我還是不能夠判斷它到底屬于何方神圣。我存著一些疑惑又與這只鳥對峙了一會兒,隨后便生出一絲憂慮來。如果它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如果那個人對它懷有叵測的居心,那么它將命不久矣。我有想過向一位從事過候鳥保護工作的朋友求援,可是照片不甚清晰,而他遠在外省,不可能為了這只來路不明的鳥大老遠跑過來,況且我不得不在下午離開這里,去往一百多公里外的贛州城上班。
我撿起山塘邊的石子,向它旁邊的水面砸過去,一個接著一個石子在水面砸出一朵朵水花,一圈又一圈漣漪蕩漾在這片原本平靜的水面。可它似乎并不在意,沒有動身展翅高飛的意思,一會游到這邊,一會兒游到那邊,始終與我保持著一段安全的距離,像是在跟我玩游戲。我又裝出猙獰的表情來,發(fā)出一陣陣急促而尖利的恐嚇聲,試圖將它驅(qū)離這里,它依然如故。
我多么希望它能馬上飛起來,飛向更高更遠的天空,飛向那人跡罕至的荒野,逃離這個人類居民區(qū)附近的山谷,逃離可能出現(xiàn)的災(zāi)禍??墒?,任憑我累得氣喘吁吁,它還是貼著水面優(yōu)哉游哉地緩緩游移著。
折騰了十多分鐘,無可奈何,我終究還是放棄了,帶著遺憾走出這個山谷,回到不遠處的家里。下午兩點,我坐上了開往贛州的大巴,遠離這個山谷,遠離這只不知底細的笨鳥。惟愿上帝保佑它。
二
兩年前,我們家從縣城中心城區(qū)搬到了這個城郊的村子。這個村子與縣城的東城區(qū)僅一山之隔,兼顧了鄉(xiāng)村的風(fēng)景和城鎮(zhèn)的便利。我們一家從此過上了開窗可見青山、田疇,聆聽松濤、鳥鳴的鄉(xiāng)村生活,告別了城區(qū)那個擁擠、逼仄而有些壓抑的老房子。
時間往前倒退十余年,父母把年幼的我寄養(yǎng)在二伯父家,背上行囊遠赴廣東深圳打工。打工五六年后,他們用自己辛辛苦苦積攢的血汗錢在縣城買下一套兩居室的二手房。我們這個三口之家便從那個叫做椒坑的小山村搬進了縣城居住,過上了村里人艷羨的城鎮(zhèn)生活,父母從此逃離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村。而那個承載著童年時代笑聲和淚水的地方,永遠成為我回不去的精神原鄉(xiāng)。
在縣城居住的日子里,每當我在他們面前表露出對于鄉(xiāng)村生活的懷念時,他們往往會嚴肅地呵斥我,并以自己在農(nóng)事上的種種辛苦來舉例教育我,試圖以此來打消我對農(nóng)村生活的留戀。
在我快要大學(xué)畢業(yè)的那年,父母為了尋求一個更為寬敞舒適的居住環(huán)境,幾經(jīng)挑選,在城郊一個叫丁家陂的村子買下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新房子。
他們終究還是喜歡鄉(xiāng)村的,即便脫離田地十余年,農(nóng)民身上所具備的某些品質(zhì)依然頑強地烙印在他們身上,就像人的胎記一樣,將伴隨一生。
住到這個村子之后,母親在工作之余,會帶著新買的鐮刀和鋤頭,到新家后面的一個山谷里開荒種菜。經(jīng)過一兩年披荊斬棘,母親在這個山谷里已經(jīng)占有五六處菜地,家里一年四季基本不用花錢買菜,自家種的綠色無公害蔬菜吃不完還能送人。
在這幾處菜地中,最晚開墾、離家最遠的,在山谷盡頭一個廢棄山塘邊。這里原先雜草叢生,荊棘遍布,經(jīng)過母親近一周的辛苦勞作,以一雙手的血泡換來一塊長條形的旱地,母親在這塊田地上種上了豆薯和番薯。到豆薯成熟的時節(jié),我一回到家里就會跑到山塘邊,親手從土壤中挖掘出一兩顆新鮮的豆薯,扯著豆薯藤,把豆薯往山塘里滾幾下,洗凈表皮上的泥土,揭開黃褐色的表皮,享受甘甜的豆薯肉。
即使不為口腹之欲,我每次從贛州回到家里,也喜歡跑到這口山塘邊來,就算一個人在附近發(fā)發(fā)呆,吹吹山風(fēng)也是一件相當快活的事情。
我最喜歡晚春時節(jié)的山塘,它會比之前變得更大,更加飽滿,就像蓄積著一池勃勃向上的能量。這些能量釋放出來,讓附近的草木都鉚足了勁,肆意地生長。這時的山塘邊,紅的杜鵑花開了,白的金櫻子花開了,黃的過路黃開了,各種花開了,熱熱鬧鬧的。鳥雀忙著求偶,蜂蝶忙著采蜜,只我一人忙里偷閑,把手伸進山塘里,逗弄水里的小魚小蝦,或者惡作劇般把水潑到空中,觀察滯留于空中的水,變成大大小小晶瑩剔透的水球落入塘中。
很多時候,這個山谷是靜悄悄的,只有我一個人。我享受著與世隔絕般的寧寂,會情不自禁遙想此地在太古時的景象。在那個時候,這里或許生活著犀牛、大象以及羽毛艷麗的鸚鵡。
三
時隔半個多月,我又一次從贛州城返回縣城東郊的家。剛放下行囊,便從母親那里得知兩個壞消息。那只被我拍攝下一張側(cè)影的大鳥,被父親伙同幾個鄰居抓獲,并成為了他們的下酒菜。母親告訴我,那是一只來路不明的家鵝,由于無人認領(lǐng),被父親他們宰殺后拿到飯館里做成下酒菜吃了;他們原本想拿到家里讓母親烹調(diào)的,她以怕被失主找上門來為由拒絕了。第二個壞消息便是那個山谷附近的區(qū)域被開發(fā)商買走了,包括那口山塘和山塘邊的菜地,他們打算把那里夷為平地,建起一棟棟樓房。母親在說這則消息時臉上寫滿了無奈和悲傷,她心疼自己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菜地。
當我懷著復(fù)雜的情緒走入那個山谷,首先迎接我的是一陣陣刺耳聲響,嚓嚓嚓嚓嚓,轟隆轟隆轟隆,我分明聽見大地在痛苦地呻吟。
在山谷盡頭的一處山體上,挖掘機和開山鉆石的機械正以其擁有的強大動能,揭開山的皮肉,敲碎山的骨骼;一輛輛小貨車繁忙地運轉(zhuǎn)著,不知它們要把這座可憐的山移到何處。
山塘里的水已不再清澈,渾濁的水面倒映著殘缺的山體,水面上一大片紅褐色的區(qū)域像極了大地裸露著帶血的傷口。
我拿出手機,找到那張半個多月前拍攝下的照片——在一大片蒼翠的松林下面,一只灰白色的家鵝側(cè)身浮游在一片澄澈而平靜的水面上,宛如一只遺留在人世間的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