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立偉
祁媛曾是中國美術(shù)學院的學生,我?guī)н^她的課。在畫上,她天生不是學院派的那種學生;在學校里,在體制里,這類人常常吃虧。這雖是磨煉,但許多好事就輪不到她了,諸如獎學金啊,得獎啊之類。
畢業(yè)后便沒了音信,再見時已是兩年之后。她提了只形狀類似塔利班分子攜帶武器的大黑筒,里面放了不少畫。都是紙上作品,原來的那種異端特點,更加明顯了。以她的造型的獨特性來說,她成型得早,若假以時日,應該有為。記得她當時正在畫一幅長卷,尺幅巨大,令人生畏,可見其雄心。
后來,幾年過去了,我忽然收到祁媛的郵件,是她的小說《爺爺》。怎么寫起了小說呢?讀了,覺得挺好。打電話問她的近況,順帶談到她發(fā)來的小說。她說寫作是一時興起,然后就有點停不下來了,好像在還愿,還誰的愿,一時也說不清,也無所謂,高興就行。
之后又接二連三地收到《奔喪》《脈》《美麗的高樓》和《我準備不發(fā)瘋》,好像積郁很久的東西在慢慢釋放出來。寫得不錯,總的感覺是:雖初上道,筆端還生澀,寫的才能卻是明顯的;而且話說回來,生澀并非壞事,熟練過頭就油滑了。
《奔喪》麻辣冷漠,《脈》溫茂平實,《美麗的高樓》也好,有點怪味豆,不知原味是什么,也許本來就沒有原味。走筆都蠻生動,常有靈感。記得好像是張愛玲說她寫東西時要文章的“每一寸都是活的”,寫《棋王》的阿城則唱反調(diào),說文章不可能都是好句子,要有壞句子,笨句子,甚至是傻句子,然后才出現(xiàn)好句子,把文章生生“燙開”?!睹}》行文的生動倒不是“燙開”那種,而是溫暖的,彌漫性的,活潑,靈動,也很自然,幾乎沒有造作的痕跡,這點,在后來的《我準備不發(fā)瘋》中,更為突出了。我不在乎文章的“意義”,“流派”,是否現(xiàn)代,是否后現(xiàn)代;我在意個人性,個人的語感,個人的知識結(jié)構(gòu),沒有這些,也出不來什么好概念,或者即使有了概念,也是死的,有待于被活的文句催生,否則必然蒼白無力,一切白搭。
從文章底色講,(我準備不發(fā)瘋》一點不比《奔喪》《脈》和《美麗的高樓》明亮,相反,它更冷寂灰暗,但因為文筆興致好,忽明忽暗,乍雨還晴,以致我忘掉了那個底色。需要特別一提的是,在(我準備不發(fā)瘋》里,祁媛比較有效地嘗試了某種意識流的技巧,就是那種非常隨性出現(xiàn)的靈動的意識和語句,活潑,意外,由此呈現(xiàn)了某種混沌感,一種意象上的清晰的模糊性,開始動人了。曹雪芹十歲家道敗落,思想底色不可謂不虛無,但《紅樓夢》寫得興致實在好,好到讀者不相信作者的底色是虛無絕望的。是什么東西能干擾和對沖那個底色呢?我想就是那個文學美感,是美感對沖了冷漠,對沖了死。
她后來又寫了一些,我好像都讀了。基于她到目前所寫的,作為一個外行,我斗膽把她寫的東西歸納一下。我的直覺是她的東西大概分兩類,一類是單向性的,比如《奔喪》《約會》《美麗的高樓》和《放生》;一類是多向性的,如《我準備不發(fā)瘋》和《眩暈》。小說的‘單向性”特點,就是一個故事自始至終大概是一條線索,稍有變調(diào),主線還是貫通的,說個學術(shù)點的詞恐怕就是“線性結(jié)構(gòu)”。她的那篇(奔喪》寫得好,單線的,甚至是直線的,因而有力。而《眩暈》則多是向性的,就是里面有多樣的思維,多種經(jīng)驗往不同的幾個方向蔓延,然后彼此之間有一搭沒一搭地呼應和關(guān)聯(lián)著,我想也就是“非線性”結(jié)構(gòu)吧。這個非線性結(jié)構(gòu),其實類似多元并置。
祁媛的畫也是如此,也有點多元并置。“多元并置”的有趣處是:幾種意象放在一起時,各自的內(nèi)涵就變了,也就是說它們各自的意義變了。這點非同小可,意昧深長,它使我們發(fā)現(xiàn)事物的本意一直是變化著的,而一直變化的‘本意”還能不能叫“本意”?對這個現(xiàn)象的真正自覺,應該始于現(xiàn)代藝術(shù),如二十世紀初達達派法國詩人特瑞坦·查拉(TriStanTzara)的“拼貼詩”,以及后來如潮水涌現(xiàn)的‘拼貼畫”,最有名的大概是美國的大衛(wèi)·薩利(DavidSalle)。當然還有更早的文學家,如十九世紀末英國的羅伯特·布朗寧(RobertBrowning)。他的長詩《十二指環(huán)》以及受此影響的二十世紀初日本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我覺得這是現(xiàn)代藝術(shù)的一個了不起的發(fā)現(xiàn)。
回到祁媛小說里的多元并置,《我準備不發(fā)瘋》里不時出現(xiàn)的、貫穿始終的母親的瘋言瘋語,陳老師有關(guān)瘋?cè)藝木蕯⑹?,以及“瘋老五”的囁嚅自語,各自的意旨的維度是不同的。因強奸而出世的絕色美女小雅和她的混混男友,在去世了的爺爺屋里的那段心理自白和在博覽會中對幾件藝術(shù)品的描述,等等,精彩紛呈,混在一起,顯現(xiàn)了不同維度的世界,它們好像都可以發(fā)展成一個獨立的小說,但祁媛克制住了,不讓它們多啰嗦,讓它們聽她的調(diào)度安排,安排好之后,味道就出來了?!堆灐防镆灿昧祟愃频霓k法。主角和白發(fā)女,白發(fā)女和自己的丈夫,行為藝術(shù)家和妓女,棺材的守護人和死亡森林的敘述等,都有“多向性”的蔓延。蔓延之中,每個角色的各自的世界維度之間又有“隔”的感覺,可它們又是在一起呈現(xiàn)的。
云彩飄逸不定,祁媛《眩暈》里的“他”蹓跶到拆遷后的一片廢墟里,連餓帶曬,有點暈了,趴在被太陽曬熱的水泥塊上時浮現(xiàn)了吃語似的幻象,那是一片富于詩意的句子:
……他看到那些由小到大積攢起來的夢想就像紅石榴,里面那些亮晶晶的石榴籽,一個一個都在尖牙利齒中破滅了。它們飛到天空,又散散地落了下來,紅艷艷的如同“血雨”。血雨春風中,柔美的海棠花綻放了……他聽到充滿回聲的走廊里面隆隆的謊言,綠色的呻吟聲。浮塵中時隱時現(xiàn)的絢麗而遼闊的海市蜃樓,空氣中飄動的成雙結(jié)對的粉色的藍色的淡紫色的枕頭,交通事故中被截斷了的子宮血管樹根神經(jīng)似的細細地噴灑著鮮血。發(fā)霉的墻斑里的古老的愛情又在青苔中舒緩地醒來,水缸里的人工流產(chǎn)流出了風姿綽約的小小蝌蚪,瘋了的桃花被黑蜘蛛纏住不放又被桃花吃掉了,太陽的AR體洋溢著迷人的U,臭,影子終于不再敲門了而藏入了那把4H鎖里面,云彩在柴門中一擁而入。剪刀中綿綿的倩影,枯井中的山盟海誓,潺潺不息的泉水里的陰謀和童話。那么跟我來吧,跟我來吧,我這里有清水,有清水,清水里只有你我才知道的紫色秘密……
這種貌似“胡說八道”的文句,其實是詩,最有神韻,幾乎是小說的靈魂,它使小說呈現(xiàn)了搖曳生姿的飄忽的意向,變得輕盈了。它不再停滯在敘事,而是在游移和飛翔,仿佛是在最強音的地方出現(xiàn)了靜止,由此生生“燙開”整個小說一般性敘事結(jié)構(gòu),也就是直白枯瘠的結(jié)構(gòu),同時也呼應了小說結(jié)束時的那種倫理的、生理的、情感的渾成而產(chǎn)生的眩暈。我把這種賦予神韻的小說意象稱之為云彩的結(jié)構(gòu)。
祁媛還年輕,已在這幾篇小說里呈現(xiàn)了自己不凡的感覺力和豐富性,這對才寫了幾年的新手,尤為難得,我對她懷有更多更大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