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仁
在首都文學界紛紛慶?!妒隆穭?chuàng)刊四十周年、歡度這一文壇節(jié)日之際,不禁回想起1977年夏天,我、王世敏、章仲愕三人,在山東濟南南郊賓館商議出版,本大型文學雜志《十月》,以打破封凍的堅冰,吹響文藝的號角,迎接思想解放的新時代到來。
王世敏當時是北京出版社文藝編輯室主任。他辦事果斷,有權調(diào)配人力,回京后立即挑選黎汀等人籌備班子,組織稿件,請故宮博物院書法家寫刊名。經(jīng)過一年多策劃,《十月》創(chuàng)刊號(當時以書代刊),終于1978年8月問世。這是打倒“四人幫”、“文革”結束后出版的第一個大型刊物,新華社立即發(fā)通稿,將這一重要文學消息昭告全國讀者。由于第一期登出了茅盾、臧克家、楊沫、李準的稿子,由我編發(fā)了劉心武沖破禁區(qū)的小說《愛情的位置》,由黎汀在“學習與借鑒”欄目里刊出了魯迅的《藥》、茅盾的《春蠶》、屠格涅夫的《木木》和都德的《最后的一課》等賞析文章,故刊物大受歡迎,各地讀者奔走相告。
緊接著佳作像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于《十月》編輯部:丁玲的《“牛棚”小品》、黃宗英的《大雁情》、王蒙的《相見時難》、鄧友梅的《追趕隊伍的女兵們》、從維熙的《第十個彈孔》、劉紹棠的《蒲柳人家》、陳世旭的《小鎮(zhèn)上的將軍》、汪曾祺的《歲寒三友》、蔣子龍的《開拓者》、馮宗璞的《三生石》、古華的《爬滿青藤的木屋》、白樺的《苦戀》、張潔的《沉重的翅膀》、季羨林的《天雨曼陀羅》、理由的《癡情》、陳祖芬的《經(jīng)濟和人》、靳凡的《公開的情書》、孫犁的《書的夢》、巴金的《致<十月>》、林斤瀾的《矮凳橋小品》、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環(huán)》、張承志的《北方的河》、李國文的《花園街五號》、張一弓的《張鐵匠的羅曼史》、張賢亮的《綠化樹》、鐵凝的《沒有紐扣的紅襯衫》、馮驥才的《一百個人的十年》、王安憶的《荒山之戀》、賈平凹的《雞窩洼的人家》、陳建功的《鬈毛》、梁曉聲的《雪城》、高行健的《車站》……好稿多得用不完,佳評如潮。當時《十月》刊發(fā)的許多中篇小說被轉載,并改編成電影、電視劇、話劇、廣播劇、京劇、評劇,導致<十月》發(fā)行量節(jié)節(jié)攀升至六七十萬,成為當時一百多家文學刊物中領隊的大雁。讀者來信堆積如小山,只能用一條條麻袋來裝。公眾場合人們常能聽到議論《十月》新發(fā)的作品;高校圖書館管理員常提出要添購(十月》,以滿足大學生們急切的閱讀需要;湖北州立作家作品獲獎,寶貴獎品竟是一本《十月》?!妒隆烦闪宋膲木窀叩?。全國有百多家雜志,強烈要求和我們交換刊物。1981年春天、1983年春天,中國作家協(xié)會舉辦兩次全國中篇小說評獎,共有三十部作品獲獎,其中就有十部中篇小說都發(fā)表在《十月》上,得獎數(shù)竟占全國的三分之一。巴金老人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專門撰寫《致<十月>》一文,表揚“<十月》雜志是很好的大型刊物”。北京大學教授謝冕先生于2003年12月初寫的《一份刊物和一個時代》中說:“《十月》走在當年思想解放潮流的前面,也走在藝術解放潮流的前面?!薄鞍l(fā)表在《十月》并獲得佳評的那些作品,不僅記載著一個時代思想所達到的高度,也記載著一個時代藝術所達到的精度。”
我經(jīng)歷了《十月》從創(chuàng)辦到全盛的黃金時期,因而和眾多作家有了頻繁接觸、深入了解的機會。我常和他丁門通宵達旦地暢談,國情民情、人生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甘苦,無不涉及。熟悉了,成了摯友和知音,就向他們約寫最使他們激動、最難忘、最擅長、最拿手的題材,他們因而常能創(chuàng)作出超水平的小說,使《十月》在眾刊中獨占鰲頭,大放光彩。
時光流逝,人生苦短。從八十年代至今三十多載過去了,“當時共我夜語人,點檢如今無一半”。我和他們打過交道的、給《十月》寫過稿的,如茅盾、巴金、丁玲、冰心、鄧拓、汪曾祺、孫犁、徐遲、季羨林、錢鐘書、楊絳、馮牧、陳荒煤、吳伯簫、李準、林斤瀾、馮其庸、劉紹棠、駱賓基、張賢亮、張一弓、張?zhí)烀瘛埿μ?、余易木、章仲鍔、史鐵生、程乃珊、葦岸、胡冬林、張弦、張玲、秦志鈺……先后離世。我時常懷念他了門。
回憶往昔,種種情景,歷歷在目。前輩們的嘉言懿行、為人為文,足資楷模。我牢記著在南方旅途中和汪曾祺共居一室時他對我說的話:“……寫小說就是寫語言。語言如水,波涌推動,前后相連,不可切割。我早年寫的作品,在半年之內(nèi)大都能背出來。(沙家浜》劇本打印過程中有一幕戲的原稿弄丟了,打字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安慰她,叫她放心,便坐在打字機旁,從那場戲第一個字背到最后一個字。我所以能背,因為文章內(nèi)流貫著節(jié)奏和韻律。”1992年春天,我和徐遲、王元化、丁寧、江波、涂光群、李天芳等十多位作家聚在深圳西麗湖畔度假,臨別時大家排列在“創(chuàng)作之家”門前草坪上合影留念。78歲的徐遲年紀最大,竟搶先在前排蹲了下來。他笑容可掬,孩崖納受天真可愛,毫無大作家架子。我欽佩前輩師長們的學養(yǎng)深厚、知識淵博。1961年秋天,我大學畢業(yè)剛分配到《北京晚報》不久,時任北京市委文教書記鄧拓帶領副刊部主任顧行和我到京西調(diào)查,尋找“燕山夜話”的素材和題目。他站在一幢古建筑廢墟上,俯身撿起一塊黃琉璃瓦碎片對我和顧行說:“琉璃瓦古稱縹瓦,唐宋時代就有了。唐代詩人皮日休、宋代學者王子韶都在他了門作品中提到過。除琉璃瓦外,封建貴族們還造過鐵瓦、銅瓦、銀瓦、金瓦。但底層老百姓只能在屋頂上鋪上石瓦、竹瓦甚至稻草,有的甚至頭無片瓦、足無寸土。可見即使一塊瓦片,如對它深入研究,會發(fā)現(xiàn)包含著深刻的社會內(nèi)容。.1991年4月,云南通馮牧任采訪團長率領我們到彩云之南采風。參觀玉溪北門街3號聶耳故居時,他竟如數(shù)家珍般給我們十多位作家當起了導游。他說:“聶耳原名聶守信。他父親聶鴻儀開過一間叫“成春堂”的小藥鋪。聶耳小時候愛聽民間音樂,愛拉民族樂器,學譜曲子。后到了上海,1933年,他由田漢介紹,夏衍監(jiān)誓,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聶耳根據(jù)田漢被捕前,匆忙寫在香煙紙盒上的歌詞,譜成了《義勇軍進行曲》,這就是我們?nèi)缃翊蠹页膰??!蔽腋兄x我年輕的同事、詩人駱一禾對《十月》詩歌欄目的創(chuàng)造勝貢獻。是他首先在《十月》上編發(fā)了海子、西川等名詩人的作品。海子鐵軌上去世后,他奔赴山海關,料理海子喪事,捌寺、安撫他的父母,搜集、編定他的遺稿,積勞成疾,于1989年炎夏,以28歲的芳華青春,遽然離開了我們。我尤其感動于史鐵生臨死前捐獻了自己的肝臟、角膜;又捐出脊椎、大腦,供醫(yī)院研究。面對如此大愛,我不知用什么語言才配贊美他那高潔的靈魂。我記起了愛笑的程乃珊在上海她那“藍屋”“丁香別墅”般的花園洋房里,向我訴說家庭的重要:“人生在世,應該有個溫馨的家庭。家好比是人的大后方、根據(jù)地。有了美好、和睦的家庭作為宿營地,一個人在外奔波,即使再苦再累,也無后顧之憂。我很難想象,一個人沒有和諧的家庭,而能全神貫注于事業(yè)之中。我甚至認為,‘文革中那些挨斗、挨揍的名人,因同時遭受家里親人的斥責、批判,才走上自盡的不歸路?!蔽屹澷p京郊昌平的葦岸、吉林長白山的胡冬林,是他了門在生態(tài)文學作品中,最早提倡并實踐土地倫理學,一生鐘情于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一禽一獸,把它們視作親人般精心呵護、百般珍惜……
2004年1月,我到芝加哥探望女兒、外孫時,接到文友李陀從安那堡(AnnArBor)打來的電話,邀請我到他執(zhí)教的密歇根大學一游。域外遇故交,我欣然前往,乘火車在雪原上穿行4小時抵達安那堡。李陀和他教比較文學的夫人劉禾等在車站上迎接我。當晚,寓所外朔娜乎嘯,我們在屋中圍著壁爐,吃著烤白薯,回想設立在崇文門外東興隆街北京文學聯(lián)絡站的往事,以及我和陳建功走了許多路尋找到李陀在小西天附近平房里的家,聽他朗讀剛寫出的短篇,]、說。男座免長談中,李陀對我說,現(xiàn)代文學資料書一本本出得不少了,建議我寫寫當代作家的故事,記下他們的音容笑貌、情感歷程搶啡特點。尤需注重時代細節(jié),讓當代文學形象化、具體化、鮮活起來,顯示它的呼吸、脈搏和體溫。把當代文學實況血肉豐滿地詳細記錄下來,留給后人,留給歷史,這是鈞拜口崔道怡、章仲愕等經(jīng)歷了新時期文學全過程的老編輯義不容辭的職責……
從那時至今又過了14載。直到今年才完稿的這本《名作家記》,實乃履約包括李陀在內(nèi)的眾多文友們對我的囑托和我自己的承諾。
我所交往的、經(jīng)歷苦難的作家們,都有強烈的責任感,身懷一腔愛國心。他們關切著可愛祖國母親的命運,幸福著她的幸福,痛苦著她的痛苦。跟他們接觸多了、深交了,我感悟到:所謂愛國,就是愛我們腳下的綠色土地(故有詞語“國土”),愛綠色土地上飄揚的五星紅旗,愛紅旗上空藍天里掠過的一行白鶴,愛白鶴飛往的、遠方黧黑的山巒,更愛錦繡河山上勤勞、實干的偉大人民。因此,我對那些以民為本、將自己命運和祖國命運緊密相連、在文學園地里辛勤筆耕,且給予我溫暖、友情和支持的作家朋友們,永懷熾烈的感激之情。
是為序。
201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