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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留,在歙州

2019-10-22 13:52汪少飛
散文百家 2019年10期
關鍵詞:蝸居徽州窗戶

汪少飛

初夏,告別歙州的那天,或者說停留歙州的最后一天,早上起來,窗外還是和昨晚一樣,夏雨瀟瀟,不休不止,晶亮的水花打在窗沿上,陽臺上,隨即又濺在書桌上和我的睫毛上,停留了四年的生存空間頃刻間濕意氤氳。平時整潔的生存秩序,被生吞活剝地拆散、組合、遷移,剩余的,則撒落滿地……

在“八山半水半分田,一分道路和莊園”的徽州,歙州這座縣城算最大的了。歙州,也就是現(xiàn)在皖南的歙縣,是古徽州府治所在地,是徽文化和國粹京劇的發(fā)源地,這很多人都知道。我之所以還謂之為歙州,是因為在我的思想深處,歙州可能更接近自己潛意識里希冀的一些東西,尤其是自己在歙州停留的時間長了以后。盡管我潛意識里希冀的東西,是零碎的,不完整的。

我在歙州停留的空間小且陳舊,應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的,一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約五十平米。那個年代人的心肺里,還沒有吸取過多的陰霾和酒精,空間雖窄但異常堅固,堅硬的磚質(zhì)墻面,水泥釘也無法鑿進,不像現(xiàn)在的很多墻面,主人今天搬進去,明天就有縫線了。我只有盲目地摸索著尋找磚塊間的隙縫鑿眼,這給我們拉繩掛個毛巾衣帽什么的,增加了不少難度。

在停留歙州之前,我對歙州是陌生的,雖然之前到過兩次。第一次是去枇杷之鄉(xiāng)“三潭”時路過縣城,在練江橋頭有過短暫的停留。大橋如虹,橫跨兩岸,水色清悠,岸柳依依,空間朗闊,印象不錯。第二次是帶隊參加市作協(xié)在披云山莊開的一個年會,沒出門,吃罷中飯就回了。

我是在停留了歙州數(shù)個周末之后,才知道我停留的“天靈小區(qū)”的大致方位:地勢應是最高的,在歙州東部的斗山上,其南面就是古老的斗山街,出了斗山街就是歙州最熱鬧的大北街,再往前走,就是徽州府衙了。斗山街是徽商故里,據(jù)說其名得于所依之斗山,因七丘相連,狀如北斗七星排列,故名之。小區(qū)的東面是問政山,雖不高,但山勢如翔鸞舞鳳,宛若一道天然屏障守護城東。這問政山,是我停留歙州之前知道的歙州周圍唯一的山。斗山街,我是知道的,但我并不知道還有個斗山,不知道斗山街是因為落在斗山而得名的。這是常識,我真是個有點兒腦殘的至少是個不動腦子的人。我的前門,是西北方向,出門左拐后右轉(zhuǎn),就是百年名?!罩輲煼兜哪祥T,就是我們無數(shù)次上下往返的府學街,清一色墨綠色長條石板鋪就,原汁原味,古色古香,但很陡,三米見寬,兩車交會就是車技的比拼,但勝出的大多為歙州人。歙州人車技精湛,從你身邊呼嘯而過時,擦衣,但絕不會傷皮,還能從頭到尾緊貼著徽州師范的古城墻停放,車與墻之距不會超過一件衣服的厚度。

和現(xiàn)代化的家居相比,我停留的空間實則就是一間蝸居,但經(jīng)過我們精心打理,依然整潔、溫馨。床鋪和桌椅板凳、簡易衣櫥、書櫥、碗櫥等必備家具,都是新買的。堅硬的墻壁依然雪白,我的名叫藝的女兒,掛上了畫家梵高、詩人顧城等人的舊色的畫報,當然,也有一些素雅點的,在山水間倏然能蹦出幾行詩句;她還用毛筆在墻壁上寫上“希望你所在的城市/有暖陽/有清風/有醉酒/還有人說愛你/不離不棄”等詩句,這還不夠,還在廚房的并不光明的墻壁上,配上了彩色插圖,以增其亮色和味覺。當然,這梵高和顧城的畫報,后來都下了。陪讀的外婆對藝說,把墻上那個長大紅胡子的老頭子給下了,聽說還瘋癲癲的,一人在家,怕死人的; 藝下顧城的畫時,說,我喜歡他的詩,但,他,畢竟,死了。后來她換上了云南的針繡風情畫,還有樸樹的海報,但還是貼上了她寫的、我抄在一張練習頁上的詩《致顧城》,最后一段是“如今,我用五塊錢買來你的畫報/有陽光的日子/你的黑眼睛,連著所有的墻面/都筑成了孤島”。

人生中的諸多事情都是難以意料的,沒想到,自己到了知天命的年輪,竟在這間蝸居里消耗了除寒暑假之外的大部分周末,四個春秋在這里輪回,也的確不算短了。

從我所在的黃山之北到歙州,不急不徐一小時二十五分鐘車程,開始是周五晚上走,后大都是周六起早去,一律周一早晨趕回。車子常在練江橋上穿過,在古城墻下馳行。對這座徽州古城由陌生、惶惑而逐漸熟悉,但,親切,有點兒難,只有見到了蝸居,關上了房門,親切,才如一股溫暖的暗流,在心窩里輕輕地涌動。

蝸居的正間,朝南有一扇窗,但窗外是相對封閉的小區(qū)走廊,光線不好,會客不行(也無客可會),我便在窗下為自己支一張床,權當半個臥室??吭诖差^上,我想過很多次,我周而復始地在這里住著,算什么或叫什么呢。最終憋出了“停留”二字。繼之我又想,類似于我這樣的停留,一點也不奇怪。盡管其原因不同,其目的不同,但既為租住,就不長久,就是停留;既為停留,無論多長,最終還是要走的。唐宋時期,李白、白居易、蘇軾等在郊外或異地都有過長短不一的停留。漂浮不定的民國年間,停留,更是不少文人的一種選擇。魯迅和他的母親曾在北京西城磚塔胡同61號停留,后又和許廣平在上海某處停留多年;冰心一家,光在北京東城鐵獅子胡同剪子巷就停留了16年;還有同時在三所大學任教、月薪600大洋的徐志摩,曾攜陸小曼在上海某處長期停留等等。而我等百姓在一處停留,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在文化和教育大縣歙州,像我這樣在這里停留的,為數(shù)不少。

民以食為天,在異地的歙州,菜則顯得尤為重要。周未的頭等大事是就近買菜。我常去的地方是臺克隆超市,怎么叫“臺克隆”,我不知道,也不去管它。我?guī)缀跏煜ち诉@家規(guī)模并不算小的超市的布局和品種。若買得簡單點,就去府學街下面的一個小攤點。賣菜的是一個小巧玲瓏的中年女子,瓜子臉上,俊而銳氣,手腳利索,算賬麻快,她不會少你半兩,但也絕不會因為你沒有零錢,而允許你少她一毛。后來我發(fā)現(xiàn),在歙州買菜,買所有的東西,都是這樣的。如果時間寬裕,我也去歙州的大菜市。大菜市人聲鼎沸,空間大多了,置身其中,恍惚間,我也成了歙州人,見到徽州火腿、臘肉、臭桂魚什么的,還有鴨板琴、野小蒜等我小時候常采摘的野菜,腳板仿佛被釘往了,常常邁不開腿,走不動路。我的血管里,有一半還流淌著古徽州的血液。

買菜不僅僅是差事,尤其是在異鄉(xiāng),尤其是在陽光燦爛的日子,尤其是對像我這樣的人,對像我這樣的整天身居辦公大樓、常被忽冷忽熱的大氣層壓得沉默寡言的人,是一種難得的休閑、放松和釋懷,故而常?!懊酝倦y返”,以至于我常常接到內(nèi)人打自蝸居的電話,你是去北京了呢,還是去上海買菜了?藝,如不是隨我出行,也會打來電話,如此效顰。好在其大都隨我左右,形影不離,在陰郁或寒冷的日子里,身邊還真是時 有清風時有暖陽。

買菜回到蝸居,就是打理中晚兩餐飯了。這伙夫的活,我是精心投入的,不是圖“露一手”的新鮮,更不是濫竽充數(shù)。屈指算來,我做伙夫的歷史,已有二三十年了,早年在故鄉(xiāng)的鄉(xiāng)政府上班時便牛刀小試。那次,我們風塵仆仆地撲滅了一場山火歸來后,我掌勺用大鐵鍋燒了一個大火鍋——豬肉、腌菜燒豆腐,吃得大伙至今見了面還津津樂道,說現(xiàn)在吃遍萬店千家,就是吃不出當年我燒的腌菜燒豆腐的味兒。其實,燒那個鍋子真沒什么技藝元素,充其量就是煮熟進味而已。我發(fā)現(xiàn),在文藝圈內(nèi),充當伙夫的角色還真是不少,遠古的不說,當代的就有汪曾祺、賈平凹和車前子等,還有寫《煮婦日記》的女作家殳俏等,據(jù)說我們安徽的胡竹峰也是。但也有連面條都不會下的,連飯都煮不熟的,反差甚大。我也是在這個圈子里混了多年飯吃的人,我相信作家花如掌燈曾說過的一句話:一個作家,抑或僅僅就是喜歡舞文弄墨的人,怎么可能會做不出幾個菜呢?多年來,對自己的文字,總有諸多不滿,但對自己的廚藝,滿意度要比自己迂腐的文字高很多。我做的菜,數(shù)量和品種都不多,但注重葷與素的搭配、辛辣與清淡的搭配和醬色與青色的搭配,并盡可能做到中餐與晚餐的菜不重復,今天和明天的菜不雷同。在蝸居里,我們?nèi)膫€人,大多是三菜或四菜一湯。我們用的是一張折疊式小圓桌,平時靠墻放,吃飯時便將其移至大床前,各據(jù)一方。藝的18周歲生日,便是在這張小圓桌上過的。那晚是周二,桌上有臘肉,有臭桂魚,還有可樂和土泥燒。在歙州停留的時光,有一半就是這樣消磨掉了。

蝸居的里間朝南,最大,光線也最好,是真正的正間,左邊是一扇大窗戶,右邊是一扇門,門外還有個陽臺。這個正間既是主臥室,又是客廳、餐廳和書房。窗戶下,是一張小書桌,窗外,則是歙州的藍天和白云,風霜和雨雪。這窗內(nèi)與窗外,構成了藝花雨季節(jié)獨立的空間和世界。她雜亂不堪的與其自身形象和文字反差極大的抽屜,尤其是軟綿綿的疲憊不堪的書本,不再讓我翻動,但我知道,除了學業(yè)外,她還略顯青澀的思想和情懷,都是在這里放飛的,其詩集《藍》中的一半作品,都是在這個窗戶下形成骨血和生命的。推窗有蝶。我知道,她很早就需要這樣一扇窗戶,未來歙州之前,她在心里就說,她需要“一扇淺藍色的,蕩漾著夢幻的窗戶。遙遠的窗外,花開如火”。而到了歙州后,正是這扇窗戶,填補了她成長歲月中的很多空白。這也正是我們打破常規(guī)、權衡再三后,最終選擇在歙州停留的原因所在。半個月前,我在翻找一本書時,無意中翻到藝的一本封面如書的日記本,上面有一段話:我美好的時光是在古城的后兩年,那是又清又淺的兩年,穿花裙子,節(jié)制而自律,吃素抄經(jīng),內(nèi)心清淡,在黃昏寫詩,在夜晚的陽臺上看煙火……

除了買菜上街外,那就是陪藝上大北街走一圈。從蝸居到大北街,也就一里多路,穿過斗山街即到。出門左下數(shù)十米便是斗山街的北門,青石門楣上的“斗山街”三個字,我是認得的,但和外地游客讀得不同。他們抬頭一看,脫口而出“斗兇街”,或一字一句、一板一眼道:斗——兇——街。邊上開店的歙州婦人便笑,我們也笑。但不足為奇,隸書的山字,當然可以變“兇”。再說,現(xiàn)在的斗山街雖然還是古墻高聳、古巷幽幽、庭院深深,但早已風平浪靜,徽燈高懸,那口曾在清末民初的某個時期恐怖一時的幽秘的蛤蟆井,也是干干凈凈、清清冽冽的,整條街早已無鬼可捉、無兇可斗了。

大北街是商業(yè)街,歙州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尤其是周末。藝雖然戴著度數(shù)不淺的近視眼鏡,但看各色衣裙和鞋子的眼神依然通透、犀利且特別。當然,我們最后要去的,是位于古城門口許國石坊北側(cè)的陽和書店。每次去,停留的時間都不會太短……

除買菜買書外,我就閉門不出了。留給自己的時間,就是捧讀一本書刊。雨天,我坐在藤椅上讀,或搬把小木椅,坐在光線好的有陽臺的門邊讀,這是我停留歙州時最平和、安詳和靜美的時光。我將手機調(diào)成震動或靜音,來自黃山之北的電話基本不接。雨天,我坐在桌邊的藤椅上看,無論是秋雨綿綿,還是春雨蒙蒙,亦無論是點點滴滴,還是淅淅瀝瀝,都是從天上、從地下、從心里流淌出來的一股清泉、一支曲子,透過窗戶涌入,滋潤并撫慰著歲月給自己的身心留下的皺褶和傷痕。這種傷痕,在生存之地沒有回憶的空間,只有在歙州,在這個時候,可以放心地張開,裂出,溢出血來,粉紅、鮮紅或紫紅,但遠沒有當年那么疼痛了,有點,也沒什么,因為手上捧的本是一帖馥郁的可以止血療傷的中藥。天氣好的時候,歙州的陽光從問政山傾斜下來,我蝸居的陽臺,僅兩個平米的老式陽臺,頓時燦爛起來,這個時候,我會從室內(nèi)轉(zhuǎn)至陽臺,不僅看一本書,還看掛在陽臺墻壁上的少許的臘肉、香腸、臘雞腿,還有藝從菜市場買來的一盆盆花卉。不知怎的,這些花卉無論怎么侍弄,養(yǎng)的時間都不長,也許它們都是有預感的。

史上不少文人都有“避世”的心理。我也算是半個文人吧。說是停留歙州,倒不如說是躲在歙州。之前我曾說,我可以躲在歙州靜心寫幾個字了??磥?,躲著,只是人們一時看不見而已,躲著,心,并不能完全靜著,心的動與靜、急與緩、憂與喜,最終還是躲不了的,還得靠自我調(diào)整。所謂心靜地自偏或心靜自然涼,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吧。但像我等喜歡獨處的沉默的人,在這個無處可逃的社會,除了生存地外,還有一處遮風擋雨的躲藏之地,已是一件幸運的事了。當然,我這種躲避,不是《傷逝》中涓生的那種因為經(jīng)濟的困頓,因為社會、家庭、情感的困惑與無奈。涓生和子君為了美好的愛情,義無反顧地停留在北京的吉兆胡同里,最后子君走了,涓生留下了“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把人生的要義全盤忽視了”的手記。于我而言,更多的是尋求一方凈土,安放自己越來越疲倦的靈魂,有一刻之悅、一時之靜、一地之幽,已經(jīng)很滿足了。

每個周末,周六的晚上我都睡得很踏實,早上醒來,穿過中間和外間的兩扇門,一眼就能看見外面的老式陽臺。陽臺是光明的,無論陽臺上的花是開的還是謝了,都是光明的,是早晨的那種鮮活的不曾染塵的光明,那一刻,我的心里是透徹的,一周中難得的透徹。而周日的晚上則難睡安穩(wěn),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夜,尤其是到了下半夜,我對我身下的那張床,那張頭頂窗戶的新木床,有一種特別的依戀,希望我頭頂上的窗戶永遠是黑暗的,因為“天亮,就出發(fā)”,不少時候,天沒亮,就出發(fā)了。因此,我想在這種黑暗中多停留一會的愿望十分迫切。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在人生的某個時刻,黑暗竟是安謐的,溫暖的,尤為美好和珍貴的。

在歙州,我?guī)缀鯖]做過什么夢。但在停留或說告別歙州的最后一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停留或告別的歙州,徽州府衙上飄著一面金黃色的旗幟,一個大寫的“宋”字,在風中招展,隨即,古城墻上,大北街上,斗山街上,還有“古歙三橋”上,都飄揚著無數(shù)面金黃色的旗幟…… 夢總是零碎的,不完整的,就像我謂歙縣為歙州的理由一樣。

醒來時,天微亮,窗外,夏雨瀟瀟,不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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