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修龍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逝者都如河水。有的人如河水流過就流過了，而有的人如河水流過去了卻時時被人憶起。

——題記

雨聲里懷念梅先生

窗外，一陣昏黃的狂風(fēng)過后，靜悄悄的，接著又響起“噼噼啪啪”擊打窗戶的聲音，我抬頭望向南窗，是雨聲，夜幕不知何時已降臨了。一天里，我都是在房間里尋找翻閱梅墨生先生的一些資料，有梅先生贈我的字幅、詩詞集，還有我為他做專訪的那期報紙。

梅墨生先生棄世已半月了。曾得到過他教誨的我，這些日子心里是很難受的。剛60歲的年紀(jì)，這對于梅先生而言，正是功成名就、以享清福的時候，誰能想到，會是天妒英才呢！

初遇梅先生，是1999年我去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習(xí)，是脫產(chǎn)一年，在國畫系書法藝術(shù)研究室深造書法。任教的自然都是國家一流的名家。王鏞先生是主任，還有邱振中、劉濤、劉紹剛、劉彥湖、徐海諸先生，梅先生也在其中。記得他按美術(shù)學(xué)院規(guī)定，在課堂上教過我們一陣子書法的章法課。有一天，梅先生高興了，要給我們寫字。那天他寫有一幅字，記不得是什么內(nèi)容了，是大字，梅先生看面前沒有大筆，就三兩支筆抓在一起，竟一揮而就，字是灑脫而見功力，大家就鼓起掌來。我也得到一幅，寫的是一首古人的詩，行草，后來有請托竟是忍痛送人了。后半年，記得梅先生就上書論畫論方面的課，是上大課，記得書法班、國畫班，好像理論班，都要來聽課，在另一個什么教研室里。大家都認(rèn)真記筆記，梅先生喜歡穿一身白，只有鞋子是黑色的。可能有鼻炎吧，他一邊講課，有時就一邊從褲兜里掏出手絹來捏一下鼻子，然后再把手絹復(fù)歸原位。梅先生的口才極佳，學(xué)問也豐厚，我們常被拉向一個話題很深的去處，至即要結(jié)束，我們又被他拉回來。梅先生講話多半是笑著，上唇的一字胡須一直在動著，知識、智慧，仿佛都是來自那胡須的根部。梅先生給我們講課時，也不盡是只說書畫上的事情，講著講著要串到養(yǎng)生上去，串到性命之學(xué)上去，串到太極拳上去，但他串得很自然，都和課本身又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講到一定時候，又能不失時機地收回來，我的有限的經(jīng)歷里，好像也只有梅先生這樣會講。

十年后，我從故里又北上京城去混。后來，一邊在榮寶齋畫院習(xí)畫，一邊兼職二月書坊，任《藏畫導(dǎo)刊》執(zhí)行主編。一天，二月書坊主人懷一先生讓我去見梅墨生先生，為他做期專訪?！恫禺媽?dǎo)刊》是月刊，是一份就幾十頁的報紙，每期人物專訪是領(lǐng)銜的重頭戲，我先擬好了專訪的提綱，聯(lián)系上了梅先生，他要我把提綱在微信里發(fā)給他。

不見梅先生也十年了，有充分的理由去梅府一訪，心里熱熱的，感到了一種親。那天，還有兩位同事宋迪非、楊公拓陪同前往。梅先生住在一個小區(qū)里，自己是單獨的一個別墅，樓上樓下的樣子，我們在一樓客廳相見了。梅先生依然笑笑的，依然是帶著那副在我看來有些過大的眼鏡，沒有看出與十年前有什么老，因為他的頭發(fā)十年前就是花白的了，面額上的一些溝紋十年前也已經(jīng)早見規(guī)模。來時，見庭院里的花竹很盛，一片安寧，意識到梅先生的生活是優(yōu)裕而舒適的。我們的訪問，他的答談，很是順利，他依然是侃侃而談，口若懸河的樣子，這樣形容的詞匯，好像天生就是為他預(yù)備的。有幾次，在答談過程中，我試圖要打斷他，他就有些急，“把問題讓我說完”，他這樣說。我當(dāng)時是認(rèn)為那個問題，不，是有幾個問題已經(jīng)答得比較可以啦，而梅先生猶嫌不足，意猶未盡地談下去。我們的訪談字?jǐn)?shù)一般控制在萬字有余就OK了。后來，在錄音整理時，我還是有所把控，略去了幾許。

那次專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梅先生在談笑間，也有了一些憤怒，有了一些牢騷。是來自他堅持傳統(tǒng)文化的一些問題，感覺到他在捍衛(wèi)的過程中，有一些抗?fàn)?，有一些不快，也許還會有一些無奈。十年后的梅先生，在我的眼里，又增添了些許內(nèi)容，已非十年前的那種只是單純與和暖。

令我歡喜的是，這次專訪，梅先生應(yīng)我的請求，已事先給我寫好了我的齋號：念一堂。知道我喜歡并寫詩詞，也早給我準(zhǔn)備好了一本他的詩詞精選集《一如詩詞》相贈。

與梅先生有了微信的相互聯(lián)系之后，梅先生偶有詩詞發(fā)來，我便會及時稱頌。記得梅先生起初發(fā)來兩首詩?！蹲x良志先生受訪談八大石濤詩以贈之，戲博一笑》 ：“石濤八大亦傳奇，臨洞禪宗自有師。丘壑古無唯筆墨，江山新喪獨詩思。寤歌不覺君深解，大笑方知世久辭。涉世何人通一畫，年來三百大名馳?！薄肚锶铡罚骸扒珀柡问玛惶鞈?，書讀黃庭仰古賢。云去且息三夏雨，風(fēng)來宜伴九秋眠。無心對鏡空傷往，有感懷思意暫還。妙樂美聲悅耳目，欣然丹氣月將圓?！?/p>

梅先生的詩詞當(dāng)然頗有意境，絕沒有小家子氣書生氣，是志高意遠(yuǎn)的一種自然流露。也偶有平仄用誤失察之處，我發(fā)現(xiàn)后在微信里便會指出來。

后來，梅先生的詩詞看多了，心癢竟和起他的大作來。他在 2013年10月26日發(fā)來一首詞，即《南歌子·白發(fā)》 ：“半百人乃健，平生發(fā)早花。逍遙林下世聲蛙，且向無非無是處栽瓜。 塵世紛如戲，人心亂似麻。生涯浪費幾迷家，漫看青山染黛起云霞?！蔽掖稳蘸土艘皇自疲骸?漂泊塵間事，閑看案上花。雖聽不夠故鄉(xiāng)蛙，卻向京華無土處栽瓜。市井非予意，思桑復(fù)念麻。且于千里卜新家，遙望南天雨霽煥云霞。”2014年3月11日，梅先生又發(fā)來了他的新詩，是一首七律，《即赴臺藝大講學(xué)作》：“ 檐前鵲噪報君知，已至臺行起步時。出路喜禪空有有，入門了道不思思。文章隔岸曾觀火，才調(diào)臨風(fēng)始作詩。何處彭澤無限意，看山看水看云癡?！奔从诖稳瞻l(fā)給他我和的一首云：“ 春來家瑞欲何之？笑報臺行是我?guī)煛?燕市隱時焉易隱，塵間知日每輕知。辭章非獨擔(dān)當(dāng)意，書畫誠堪蘊籍姿。 踏浪如仙瀟灑去，御風(fēng)凱旋沐晨曦?！?/p>

有一件事是要說的。有一天，手機響了，是梅先生電話來，我馬上接了，他是約我去梅府喝茶。我適租住在京東燕郊，梅先生在京城西端，一路公交地鐵要兩小時，而且已是下午將要下班時刻，那天，我不在班上，二月書坊離梅府卻是較近的。梅先生以為我在班上，或是住在離他那里不遠(yuǎn)吧。我說，先生有事嗎？天色向晚，又住得遠(yuǎn)。梅先生回答說，也沒有事，就是想和你聊聊，喝喝茶。

這次，也是梅先生唯一的一次主動相約，我未去赴約。梅先生要與我聊些什么呢？至今也不怎么知道。是要與我談詩嗎？

窗外的雨聲不知何時停了，室內(nèi)又開始悶熱起來。

去齊劍南家串門

搬到宋莊來，安靜，是理由之一。齊劍南那條小街，尤其靜，還干凈。我住他前面這條街上，不免有些遜色，過的車輛較多，車速也有些超，你悠閑地在道邊走著，突然就這么一下子，總有一些不容易接受，旁邊還有個啥工廠，也時常制造點聲音出來。

每到晚飯后，從后門穿過60藝術(shù)區(qū)，有時會在里面逗留一陣子，那里有書法培訓(xùn)班，由國展得獎?wù)咚k。但最終的目的，還是到齊劍南這條街上來，是來分享一番這里的超級清靜。

今晚是同劉洪寶來了這條街上，他與齊劍南同鄉(xiāng)。上月齊劍南到上海陪夫人徐暢辦書畫展，是請了劉做副駕。在微信上獲悉，這次江南之行達(dá)月余，他們到了不少可圈可點的地方，也見了不少可圈可點的人物。

是的，這條街首先是安靜，人少，即使有，我想也是在家里宅著，偶一相遇，也是散步者，步子邁得一點不急，要說四方步，那是算我在夸張了。那種鞋底與路面相觸的聲音卻是清晰得很，從遠(yuǎn)遠(yuǎn)的來，又向遠(yuǎn)遠(yuǎn)的去。這里有兩種光，讓你加深對這條街安靜的認(rèn)識。一是月光，在北京來感受月光，這要求總有些過分，這里，是可以的。前天，我就被這里的月色簡直震驚了，我與妻一邁進這條街就感到了天上一個圓圓的東西在善意地看著我們走路。在你前進的路上有著善意的眼睛注視著你，是一件多么溫情的事。對，是一輪月，不是徹亮的那種，是浸了一些雨色在里面，柔柔的，潤潤的，有一些份量感，高高地在那里掛著，一聲不響地，好像還眨一眨眼睛，是在傳達(dá)一份來自天上的溫良吧。我打開手機相機，為它拍照，那一刻，我認(rèn)為當(dāng)下的工作就是這個。再一個光，是燈光，路燈的光亮，不是讓你眼睛不樂意睜開的那種，好像另有著一種情致，把它比作酒，當(dāng)然不是北京二鍋頭老汾酒，當(dāng)然也不是日本的清酒，比作紹興花雕，倒是有些道理。

齊劍南卜居于此，一定是經(jīng)過踏訪、類比、論證了的，我忽然感到齊劍南先生的做事，他是個心思細(xì)密的人，至少這是他的一個側(cè)面。粗率，是他的另一面。他的字，還有他現(xiàn)在的畫，粗率之中，少了這些個精微，怎么可以支撐起那些個雄渾、充盈、曠達(dá)，還有那個率真！率真這一點，屬于他的現(xiàn)在，也會屬于他的未來，當(dāng)然也屬于他的過去，屬于那個雞鴨狗貓花果菜蔬、那個也寫入他的文章里的小院兒。

刻有“宋莊書法院”的木牌在齊劍南門邊掛著，他是宋莊書法的一面旗幟。以他目前藝術(shù)上的實有成就這個旗幟只插在宋莊是不是有些小了？盡管木牌上的所集魏體字那么的寬博、清爽，但我依然這么想。

我的手里還拿著通州官方辦的一份雜志發(fā)給齊劍南的稿費，以及二月書坊給徐暢老師刊過的展訊報樣。在外一個月的行走，接下來就應(yīng)該是一陣子的呆在家里用功創(chuàng)作，杜門不出，不復(fù)見客。當(dāng)然，該吃吃，該喝喝?；谶@個緣故，雖有正當(dāng)?shù)睦碛?，也不忍心擅自前去打擾。劉洪寶也有要一見齊先生的意思，又是剛至晚飯后，我們還是在他門前撥通了電話。

登樓入室，見一撥人已在那里?？磥?，齊先生想消停，也沒那么容易。

齊劍南有了在西山的十年積累，近年來是愈見其風(fēng)生水起。官方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雜志《中國書法》十年后再次慷慨地為他辟出版塊由其粉墨登場;與一線名手強強聯(lián)合，展事此起彼伏;四方有識之士，紛紛成為齊氏書畫收藏人。

我喜歡在齊劍南的畫里看書法。一般是，先要看題款，可是，齊劍南的畫里往往沒有題款。好像是，不愿意在此逞這個能;又像是，在他的畫里，他認(rèn)為不大需要有題款，看什么看，看字到書法字幅里看去。但是，紙是包不住火的，他的畫兒，還真是書法都在其中。那一根一根的線，那墨塊兒色塊兒，你能說與書法沒關(guān)系嗎？是，幾十年潛修來的那個書法高境，在這里都有著很好的轉(zhuǎn)換。好，就是好，不要隱瞞自己，佛家說，空是色，齊劍南這里的無，就是有。

齊劍南很佩服一個人，那次在他家和他對話，他說的是何建國。何建國怎么好，我還沒有去研究。齊劍南顯然已經(jīng)研究過了，早已研究過了，墻壁就掛有何氏字畫。何氏的字，是從顏里來，何氏又給予夸張著;何氏的畫，是大簡，敢用色，要好到哪里，齊劍南早弄清楚了。同道的好，齊劍南不僅高興，還逢人便夸。

我們是坐下來喝茶，喝著一種挺清香的茶，不知道名字。這個被喚作“靜照堂”的房子，有些高大，這也是宋莊藝術(shù)區(qū)里的一大特點，這就有些養(yǎng)氣，養(yǎng)藝術(shù)家的氣，無妨說養(yǎng)“浩然之氣”吧。這里茶臺下面落坐的地面上鋪著一大領(lǐng)葦席，這是我到靜照堂的一個發(fā)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了齊先生內(nèi)心里的隱逸情結(jié)，葦席是蘆葦編，蘆葦生在野水旁，齊劍南書名到了廟堂，身卻是在野。齊先生是舒適的，不用看什么人的臉色，不論干什么，包括寫字畫畫，都不去做作，一任自然。

一葉葦舟，飄蕩在四邊有葦叢的水面上，有魚來上鉤，便收幾尾，罷釣時，就看幾頁閑書，那邊岸上來了朋友來看望，便去接迎，挺好的。

齊劍南與來客談“智慧”。他把“智”與“慧”分開來講，說，“智”是什么呢？“智”是后天努力的結(jié)果，是修煉出來的機智?！盎邸蹦?？是先天的，是上天安排給予你的才氣。如果你被厚待，多給了那么一些才氣，你又知道發(fā)揮，開發(fā)又運用，就是機智地使用了這個才氣，這就叫“智慧”。人有“智”又有“慧”，兩者又肯合作，方可成就事業(yè)。少了哪一方面都不可以，也不可濫用某一方面。奢侈地使用，是對不住你自己;不用，太吝嗇，你也將吃虧不少。這樣分析，你聽起來，就感到耳目都是新的。

齊先生家有一對貓，國外良種，灰黑的顏色，行走蹲臥，極像虎，不懼人，也不傲慢，是一種從容，是一種大度，又有份自尊自貴在那里。

王祥夫也愛寵養(yǎng)活物兒。于是，我給齊劍南說王祥夫老師曾用過的一個齋號——“三名堂”。何為三名？一曰名貓，二曰名狗，三曰名人。貓是暹羅貓，狗是京巴，人便是王祥夫。王先生曾向人解釋說：我的名氣還沒有貓和狗大！齊劍南就用手指捻著自己嘴邊的濃黑的胡須笑將起來，齊劍南被王祥夫的幽默逗樂了，門牙挺有意思地露在外面，一雙率真的眼睛笑著，是沒有丁點脾氣的那種。我便講出王祥夫為我取的堂號“步雪堂”來。王先生已在微信里給予解釋：是在干凈的地方走，雪是最高潔的，不受污染的，也有澡雪精神的意思。王先生是名聲在外的書畫家，更是著名作家，很有請先生做我老師的愿望，他也答應(yīng)復(fù)把這個堂號寫一寫，使我得以朝夕觀之，如臨訓(xùn)導(dǎo)。齊先生是宋莊這里書法的一村之長，我是書法村民，亦有望承蒙照拂。再說，齊字虎勢，又有重量感，大可以鎮(zhèn)宅的。如盡隨我愿，一掛中廳，一掛門首，豈不是梅竹雙清，想二位先生不會怪我的貪心吧。

齊先生依然笑著，齊先生真爽快，齊先生真是會意我的愿望，齊先生說：過兩天寫出來給你。

齊劍南友愛同道，首先表現(xiàn)在給大家做紅燒肉吃。在他府上吃得大家滿口幸福，都同聲說：“不膩不膩”。再一個也表現(xiàn)在何建國身上，大可管中窺豹，見到一斑，我們相隨了告擾出來回家，齊先生與徐暢老師讓我們把何建國出版的書冊也給帶回去一些，分贈身邊的朋友把好東西讀一讀、看一看，我的雙手上有了一巨冊，再加過來一本，又一本，又是一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