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賢英
雖然是十月小陽春,陽光還很和煦,母親靜靜地坐在那兒,蜷縮著,仿佛感覺很冷。她沉默得近乎呆滯,像在恍惚的夢里游走。眼神空茫無一物。一個月前,她還面色紅潤,眼神靈動。短短的花白頭發(fā)很整齊地梳在耳后。夕陽下,她坐在葡萄架下的搖椅上,很悠哉地搖著蒲扇與人聊天,并送上爽朗的笑聲。光陰是殘忍的魔術師,改變了生活的模樣,她沒想到父親會這么快離她而去。一個人的日子里,從清晨到日暮,思戀如樹,盤根錯節(jié),侵入骨髓。
早上起床,母親像往常一樣推開父親的房門,只有被褥整齊地疊在床上。暗影里,她坐在床上用手來回地撫摸著床單,眼淚奔涌而出。好久,她才踉踉蹌蹌一個人扶著欄桿下了樓梯,瘦削的背影搖晃在清冷的晨光里。菜市場一如往常,叫賣聲、吵嚷聲,有著世俗的熱鬧。她直奔魚攤位,魚是父親的最愛,特別是她最拿手的紅燒鯽魚。她燒好魚,趁熱小心地放到父親房間窗前桌上,母親仿佛看見了父親吃得很香的樣子,心里有了一點暖,為了這滴暖,這已成了她每天的功課。白天,她在偌大的空屋里尋尋覓覓,尋覓曾經的舊物。大紅木箱子是她的陪嫁物,紅漆已斑駁,舊時光的氣息熏得眼酸酸的。一抹桃紅灼人眼,攤平了看看,一對鴛鴦在桃紅被面上纏綿戲水,“百年好合”四個花字恩愛盛開。她癡癡地看著,曾經嬌艷欲滴的顏色,已經不起光陰的揉搓,泛起了蒼白。那對鴛鴦也經不起歲月的嚙噬,有了洞。她戴上老花鏡,一針一線密密縫著,就像縫著新婚的甜蜜。縫好后,她輕輕地捧起被面,貼在臉頰上,似乎想留住那個夢。黃昏迫近時,她靜靜地站在陽臺上,看著窗外,看青青的薄暮,看薄暮里匆匆行走的背影。她豎起了耳朵,希望有奇跡發(fā)生,可久久也沒能聽到樓道里曾經熟悉的腳步聲,只有時鐘在寂靜的空間里滴滴答答。她逃生似的扎進了蒼茫的暮色,茫然地走著,走了很遠,才發(fā)覺走過的路,正是昔日和父親一起散步走過的。在河邊她看見了父親曾經坐過的椅子,她蹲下來不停地來回撫摸著,風吹過,臉上涼涼的,有淚滑過。走到一座古橋邊榕樹下,不由自主停下來,站在樹下愀然四顧,眼前晃動著父親在榕樹下的每個微小片段:納涼,下棋,聊天……在榕樹下,她一直默然坐著,不知道坐了多久才離去,月亮已拖長了她的影子。多年以后,覺得一個人在黃昏里,在樹下,看夕陽,靜靜地想一個人,是那樣蝕骨傷心。
漫長的黑夜更是難熬,她恐懼這黑夜的來臨,她把電視聲音開得大大的,為黑夜的清冷找些溫度。母親開始在屋子里忙碌著,像旋轉的陀螺,不肯停歇,她知道忙碌能暫時把痛苦攔在心門外??尚D的陀螺也有停下的時候,躺在床上,無邊的黑暗與孤獨洶涌而來,她是那樣渴望跌入睡眠,那樣就無知無畏、無苦無痛了。但與父親的前塵往事像電影一樣在腦子里陣陣翻騰,共同生活的點點滴滴似春草漸遠漸生漸清晰。
年輕時母親豐滿白皙,性格沉靜,一條烏油油的長辮子吸引了眾多人的目光,是小城里有名的美人。父親年輕時也屬于高大英俊型的,濃眉大眼、國字臉,是眾多姑娘傾慕的對象。偶然打橋上過,只是在人群中彼此多看了幾眼,從此在心里就生了根。以前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親向父母表達了自己的意愿,父母還是很疼愛他的,求媒問聘,為他訂了婚約。但人生之意外無法預測,不久外祖父被打成了右派,而父親正準備入黨,組織也很看好他,祖父為了他的前程,堅決反對這樁婚事,寫了一封信給外祖父,單方面悔婚,禁止他們來往。父親沉默了一段時間后,在一個冬日的清晨,穿上一件破棉襖,腰上系上一根草繩,串上一個葫蘆,向父母跪別,消失在茫茫風雪天地間,那年他十九歲。有一次,他為了過河看她,但身無分文,他看著身上洗得發(fā)白的舊襖破褲,無奈地蹲在河邊低下了頭。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圍巾還是半新的,迅速扯下它,當渡河費送給了艄公。盡管寒風凜冽,像針又像刺,他只知道見到她的那一刻,春回心田,溫暖明亮。后來還是祖母的擔心與哭泣打破了祖父堅硬的冰殼,恢復了他們的婚約。不知道那段日子父親是怎么過的,若干年后母親問起,他的眼神被一層悲涼遮住,久久地沉默。新婚的日子如三月的春風綿柔溫暖,父親拉二胡,母親唱歌,他教她唱《四季歌》《在那遙遠的地方》,她教他唱《采茶歌》。相愛的兩人在婚姻的城堡里做著溫柔夢。不久,隨著孩子的一個個出生,生活的壓力日趨顯現(xiàn),清苦、困頓的生活消磨著甜蜜。或許是早年外祖父被打成右派,她受夠了白眼,或許是悔婚的刺激,或許天性要強、不甘人后,母親暗暗憋著一股狠勁,她對自己狠,夜深了,屋內鼾聲如雷,她仍忙碌在燈下。天冷了,朔風如刀,溫暖的火爐也拖不住她外出的腳步,風刀在她的臉上、手上都刻下了印痕。她對他“狠”,要事業(yè)有成,出人頭地。她對孩子“狠”,要學業(yè)有成,力爭第一。每一個人都是繃緊的弦,張開的弓。生活過得像“山”,爬完這山還有那山。而他更看重的是腳下現(xiàn)世的溫暖,流水的溫情才能溫暖明亮每一個平淡的日子。父親和母親為很多事爭吵不休,像兩塊重金屬,日子在“哐當”中度過,多數時候是以父親的沉默結束。父親因為饑一餐、飽一餐的勞累付出,再加上壓力,他得了應急性胃潰瘍。母親每每回憶到這, “悔”與“痛”像兩條毒蛇鉆進心臟,咬噬著心尖,陣陣悸痛。眼睛在黑暗中茫然睜著,一任淚水奔流。
我經常去看母親,打開門,觸及眼簾經常是她單薄的身子蜷縮在椅子上,打著盹,而不遠處的電視獨自熱鬧著,正綿綿上演著肥皂劇。輕輕給母親蓋上毯子,拂去她臉上凌亂的白發(fā),想摟住她卻又害怕她看見我眼里的淚水。如果世間只有長相聚,沒有永別離,人生就不會這么痛。如果有的痛遲早要來,我們能做的只有讓它遲些,再遲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