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灰芽

2019-10-28 02:39王哲珠
關(guān)鍵詞:歐陽明耿直興城

有個女犯人想請律師。李省鋼對歐陽明說。他剛進(jìn)門,低頭換鞋,口氣隨意,話像是沖鞋子說的。

李省鋼是冒山監(jiān)獄副監(jiān)獄長,經(jīng)常給歐陽明帶案件,用他的表述是,給他帶生意。歐陽明很抗拒生意這個說法,李省鋼不反駁,微微笑了笑,用曖昧的眼神盯住歐陽明,歐陽明被這種眼神弄得怒火中燒,但無話可說。

不過,我建議別接這個案子。李省鋼坐下,往沙發(fā)背一靠,這個案件不會有任何好處,那個女犯人窮得只剩下一條命。

女犯人犯什么事進(jìn)去的?歐陽明問。他走到李省鋼身后,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迫使李省鋼坐直,收起伸長攤開的雙腿,他反感李省鋼用這樣的姿勢談?wù)撨@樣的案子。

殺人。

李省鋼脖子一挺,繞到歐陽明面前。

案子其實(shí)已經(jīng)很清楚,但女犯人堅(jiān)持要請律師。李省鋼聳聳肩,殺了人,好像還很不甘心。李省鋼有點(diǎn)后悔把這個案子拉給歐陽明,一有案子他就找歐陽明,也沒想那么多,成了一種慣性。

這案子我接。

你根本不了解。

接了才能了解。

女犯人是個撿垃圾的,沒有……

她的名字?

蘇寧芳。

李省鋼給歐陽明介紹的案子比較特別,事主多是監(jiān)獄里的犯人,那些犯人大多有豐厚的資產(chǎn)或強(qiáng)硬的后臺。李省鋼經(jīng)常對歐陽明強(qiáng)調(diào),重要的是讓事主滿意,當(dāng)然是在法律許可的范圍內(nèi)。他嘴角隱著標(biāo)志性的曖昧微笑,跟歐陽明分析,這些人進(jìn)了墻內(nèi),只想別待太長或不用在里面待著,其他不會太計(jì)較,只要讓他們滿意,其他要求好說。每每這時,歐陽明對李省鋼的反感就加深一層,但他仍接了李省鋼介紹的案子,并努力讓那些事主滿意了,當(dāng)然,是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nèi)。李省鋼也很滿意。李省鋼滿意的時候,歐陽明會買一瓶酒,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內(nèi)灌下去,深深睡一場,平日他是不沾酒的。

兩人端著咖啡杯,長時間默著。

歐陽明講起他近段時間的情況,他垂著眼皮,凝視著手里的杯子,滔滔講著。

近半年來,歐陽明接了很多案子,大部分是關(guān)于遺產(chǎn)和離婚的。歐陽明在這個城市小有名氣,找他的事主大都不是平頭百姓,套用李省鋼的評價,都是把日子撐得冒油的人。歐陽明總有本事讓事主滿意,但事主感激不盡時,歐陽明便情緒低落。但下次有類似的案子仍是接。

李省鋼認(rèn)為這類案件是最討好的,報(bào)酬可觀,有很大的彈性,又不會真正傷人。

不會傷你良心的,我的大律師。李省鋼朝歐陽明舉舉咖啡杯。

良心?歐陽明呵呵笑起來,這幾聲笑像種子,開始快速長葉、抽枝,笑聲茂盛起來,他停不住了,笑得肩背發(fā)抖,胸口抽搐。他用力握住杯子,想止住笑,卻把咖啡灑了一桌,含含糊糊地念叨,不傷人?

你他媽的笑什么?李省鋼把咖啡杯重重頓在桌面上,你一切是按法律辦事的,這么多年法律白念了?

歐陽明本來稍稍斂了些,聽這句話又爆發(fā)出新的一輪大笑。他放開杯子,雙手撐在桌面上,脖子笑得支不直,上身彎軟著,靠住桌沿,整個人笑成一攤,笑聲一會兒大開,一會兒大收,漸漸地變得怪異瘆人。

神經(jīng)病。李省鋼罵,裝這個樣子給誰看?

歐陽明手抹了臉,猛地收了笑,將杯里的咖啡一飲而盡,五官瞬間繃得發(fā)僵,剛才的大笑像一場突然發(fā)作的怪病。他拿抹布擦著桌面上的咖啡漬,來來回回地擦,很用心又很隨意。

李省鋼拿過歐陽明的杯子,示意幫他重沏一杯。歐陽明搖搖頭,放開抹布,一只手抵著太陽穴。

贏了這么多官司,你心情卻不好。李省鋼口氣緩了緩,隨即又冷笑一聲,你不配當(dāng)律師,沒有真正懂得法律,在法律中這樣扭扭捏捏,可笑。那四面高墻內(nèi)你以為都是該死之人嗎?可憐受屈的人多了,要是一個個走到他們面前,一個個去聽,十有八九都是不甘心的,自以為被人世欠著的。

我要見蘇寧芳,盡快。

她的事難弄。李省鋼身子一滑,恢復(fù)那個倦怠的坐姿。

關(guān)于她的資料,我都要,盡快。歐陽明聲音里的疲憊感消失了,起身重新沏了一杯咖啡,似乎已經(jīng)進(jìn)入工作狀態(tài)。

那天下午剩下的時間,歐陽明和李省鋼喝著咖啡,一杯續(xù)一杯,兩人間再沒有說話。

落日的余暉被外面商貿(mào)大廈的玻璃反射著,跳進(jìn)窗戶,落在沙發(fā)邊,李省鋼立起身伸展了下腰背,罵著,整日在墻內(nèi)憋死了,想著來這里放松放松,誰知連氣都沒喘好。

歐陽明沒應(yīng)聲沒抬頭。

走到門口,李省鋼轉(zhuǎn)過臉,說,我早就知道你會接這個案子的。

鐵門打開,警察將人帶進(jìn)房間時,歐陽明和蘇寧芳同時一愣,兩人認(rèn)識。

只要抽得出時間,歐陽明晚飯后總要出門散步,他跟別人不一樣,不去附近的翠山公園,也不去濱江路,而是繞過小區(qū),離開主要干道,到不遠(yuǎn)處的街巷穿行。他脫掉正裝,著一身休閑衣褲,感覺將身體從硬邦邦的框里釋放出來,繃了一天的身體隨意了,步子變得松松垮垮,走過一家家店面,和逛街的買菜的吃飯的會友的人們擦肩而過,在一整天的案件、公文、法律法規(guī)之后,他需要在這種煙火的庸常和瑣碎中走走。他對李省鋼提過這個,說他在這之中感覺到人世的暖意,冷冰冰的案子要把他凍壞了。李省鋼聳聳肩,捏著怪怪的聲調(diào),好一個多愁善感的大律師。歐陽明生出一股羞恥感,后悔跟李省鋼說這些。

那天,歐陽明出門散步提了一捆紙板箱,這是前兩天整理房間時收拾出來的,打算丟掉時,他想起一家廢品收購店。那家店在一條偏僻的死胡同盡頭,歐陽明每天傍晚走至那里,就知道該轉(zhuǎn)身往回走了,每次都會往廢品店里看一眼。那家廢品店有點(diǎn)特別,堆滿廢紙、飲料罐、塑料制品、破銅爛鐵,但收拾得很整齊,店門前干干凈凈,沒一點(diǎn)廢品店會有的異味。店門邊坐著一個女人,四十歲左右,總在整理著什么,身邊有一個小女孩,或玩著什么東西,或拿筆在紙上胡亂涂畫,女人和女孩都收拾得很利落。這個畫面總讓歐陽明腳步一頓,他有時會莫名地微微一笑,步子有了說不清的彈性。

歐陽明走進(jìn)廢品收購站,把那捆壓扁的紙箱放在一架磅秤上,細(xì)細(xì)打量廢品收購店,店面隔成兩間,外間堆滿廢品,中間擠了張矮桌,里間看不太清楚,歐陽明猜想那是休息和吃飯的地方。小女孩從里間走出來,抱了一包方便面,干吃著,盯住歐陽明,目光羞怯而清澈。

女人將紙板過了秤,算了幾塊零錢給歐陽明,歐陽明不想要那幾塊錢,但想了想,接過來,認(rèn)真地放進(jìn)褲袋。轉(zhuǎn)身要走時,女人喊住他。她走進(jìn)里間,抱出一摞書,放在矮桌上,一本本擺開。

這些書,你看有沒有用得上的。女人說,價錢隨便給,書還很新的,也干凈,我都檢查過,都是全的。

歐陽明翻了下那些書,經(jīng)濟(jì)學(xué)的、勵志的、歷史的、文學(xué)的,大都是市場暢銷書類的。他疑惑地望住女人,你還賣書?

有的是人家拿來當(dāng)廢品賣的,有的是我從廢紙里找到的,我挑出一些比較好的。女人坦誠地回答,晚上在路邊擺個舊書攤,價錢低一點(diǎn),也有不少人要的。

歐陽明是不需要那些書的,這些書入不了他的眼,更不可能上他的書架,但他張嘴想拒絕時看了女人一眼,改口了,我就要這幾本。他隨便點(diǎn)了幾本書,放下一些錢,大約按書原定價的八折付。

不用這么多。女人顯得不好意思,這些書我收的時候很便宜。

書對我有用,我付的錢也是便宜的。歐陽明說。

后來,歐陽明和女人稍熟悉后,問過她,當(dāng)時為什么給他推銷書,是對每個來賣廢品的人都推銷嗎?

你的眉眼有書氣。女人自信地微微一笑,我覺著你是讀書的人。

這個說法竟讓歐陽明有些激動。

后來,歐陽明又進(jìn)了幾次廢品收購站,散著步順便走進(jìn)去,帶走一兩本書。他選的大都是勵志類美食類的書,甚至有一些笑話漫畫類的,散步回小區(qū)時將那些書送給小區(qū)保安,有時要搭上一點(diǎn)茶葉或水果,保安便很樂意拿那些書。

前段時間出差,回來后又忙,歐陽明很久沒經(jīng)過收購站了,再見女人竟會在這里,歐陽明覺得又荒誕又虛幻。

是你!女人很驚喜,憔悴的臉上泛出某種光彩,有片刻似乎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你是蘇寧芳?歐陽明一時理不清情緒,語調(diào)顯得茫然。

蘇寧芳點(diǎn)點(diǎn)頭。

兩人面對面坐下,竟一時無話。

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良久,蘇寧芳先開口了,戴手銬的兩只手搓在一起,又得意又羞愧的樣子。

歐陽明低下頭,他突然很不安。

今天我們談一下你的事。歐陽明終于讓自己的語調(diào)公事公辦。

我殺了人。蘇寧芳語調(diào)顫抖,但幾個字咬得極清晰。

歐陽明眉角跳了一下,表情和語氣都很嚴(yán)肅,有些話不能亂說。

我是殺人了。蘇寧芳盯住歐陽明重復(fù),聲調(diào)不抖了,說完垂下脖子,雙手捂住臉。

歐陽明不出聲,等蘇寧芳慢慢平靜,放下雙手。她望著他,滿臉害怕悔恨,但顯得很堅(jiān)定。

歐陽明努力想將面前這張臉和在廢品收購站那個女人聯(lián)系起來,兩張臉一會兒重合,一會兒又分開,成為截然不同的兩張。當(dāng)了多年律師的歐陽明第一次不知從何問起,狠不下心問。

蘇寧芳突然說起她的女兒蘇暖。

五歲,上幼兒園大班,又乖巧又聰明,蘇寧芳忙著討生活,蘇暖從小隨在她身邊,一點(diǎn)也不煩人,一個人好好耍著,兩年前就能給她搬小凳子了,還學(xué)會從廢品堆里擇出紙張紙板,從不鬧著要零食要玩具。蘇暖唱歌好聽,跳舞好看,在幼兒園每學(xué)期表演節(jié)目,老師說她總是舉手,是回答得最好的小朋友。市場的人說,蘇暖越長越像蘇寧芳了,眼睛像,鼻子像,皺眉的樣子像,笑起來也像,和女人一樣,也愛吃瘦肉愛吃楊梅……

歐陽明疑惑不解,但他沒出聲,聽著她的敘述,小女孩的面影在腦里立體了,秀氣的臉,長長的帶笑的眉眼。

蘇寧芳突然停住講述,一臉茫然。

歐陽明看著她,等她說。

我把暖暖托給一個堂姐了,堂姐孩子大了,帶孩子倒不煩,可家里也難。我剩下的錢都給她了,還是不夠的。暖暖要念書,要成人……

蘇寧芳咬了咬嘴唇,抹了抹眼皮,嘴角現(xiàn)出甜蜜的笑意:每天晚上摟著暖暖,在那張小床上說話、睡覺,感覺這個城市很好;早上拉著暖暖的手去幼兒園,傍晚去接她,暖暖蹦蹦跳跳的,在城市的街道間穿來穿去,城市的晴天好陰天好,冬天好夏天好;和暖暖在矮桌邊吃飯,她炒一點(diǎn)小菜,專門給暖暖炸一根火腿或一個雞腿,聽暖暖邊吃邊講幼兒園的事……

蘇寧芳再次停住,腦袋埋在胳膊圈里,肩膀微微聳動著。良久,她再次抬起臉,五官似乎被搓揉了一遍,通紅變形,神情渙散。

我殺了暖暖的父親,親生父親。蘇寧芳語調(diào)變得干澀,目光有了硬度,變成尖銳的一條,射向歐陽明。

歐陽明有太多想問的了,他忍著,他知道蘇寧芳還想說,她的話里會有自己想要的東西。

蘇寧芳語氣急促了,一定不能讓暖暖知道,這是一個雷,會把她炸壞的。

我不是怕暖暖恨我,如果她要恨我,是我該受的。

暖暖不能失望,她的人世不能壞。

日子可以過得難,心不能苦,我知道那種滋味。

暖暖不能再走我們的路子。

不能讓那個人帶暖暖。蘇寧芳拍了下桌面,猛地立起身,獄警沖到她身邊,按住她。

蘇寧芳頹然坐下,身子軟綿綿,聲音軟綿綿,喃喃著:不能。

第二次見蘇寧芳時,她愈加憔悴,臉上似乎蒙著一層灰色的塵埃,但看起來平靜許多。上次,她說了很多,但歐陽明依然不清楚她想讓他做什么。這次,歐陽明將話題引向主要事件。

講起那件事時,蘇寧芳桌面上的雙手抖顫著,十指攪?yán)p成一團(tuán),語調(diào)卻無波無瀾,像陳述的是與她不相干的事。

趁李耿直沒注意,我抓到一根棍子,朝那個腦袋敲下去,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李耿直倒下去,我跑了,我知道跑不掉的。他死了,一條人命沒了,我就那么敲了一下,沒想到死不死的,只想狠狠打他一下。棍子很粗,是搟面杖。他家為什么有搟面杖,他一個男人住著,一定是之前的女人留下的,他沒丟,他為什么不丟?這是他的命嗎?噢,是我的命。要是他把那根搟面杖丟了,我可能就不會——不是搟面杖的事,我可能會拿別的打他,忍不住的,還能怎么辦?

你是有意殺他的嗎?歐陽明問。這個答案歐陽明很清楚,他是作為律師問的,程序式的,他突然對自己的虛偽涌起一股惡心感。

沒想過要?dú)⑷?。蘇寧芳變得無措,雙手搖著,手銬嘩嘩響著,怎么能殺人。

過失殺人。歐陽明說,語調(diào)平靜,似乎想給蘇寧芳傳遞一點(diǎn)什么力量,又感覺自己裝腔作勢。

蘇寧芳雙眼猛地睜大,又無力地垂下眼皮,我確實(shí)恨他,在那之前,想過讓他消失,離開我的日子,不要再來打擾,想過很多次,可能就是這些想法,才拿那根棍子,我不是無意——

蘇寧芳咬住嘴唇,死死盯住歐陽明。

今天先說到這里。歐陽明舉起手截住了她的話。從上次到現(xiàn)在這段時間,蘇寧芳肯定整理了思路,但越整理越凌亂了。

我已經(jīng)沒辦法了。臨離開之前,蘇寧芳抓住歐陽明的手,那時我不知道怎么辦了,有李耿直在,我——暖暖的日子會毀掉的。

歐陽明根據(jù)蘇寧芳的談話錄音,整理而成的文字:

李耿直又來了,在街那頭很遠(yuǎn)的地方我就看到了,晃著身子,好像又喝醉了,要不就是睡蒙了。我收拾了一下門邊的東西,推著門,想把店門關(guān)上。我知道關(guān)不上的,他到了,瞪著我,推開我關(guān)了一半的門,一腳踏進(jìn)店里,坐在我的椅子上,拿起桌上一塊西瓜大啃——那是我留給暖暖的。他身子臟極了,像從地下水道剛爬出來,眼睛紅紅的,胡子又長又亂,我低下頭整理廢紙箱,我寧愿看著廢品也不愿意看那張臉,幸虧暖暖在幼兒園,不能讓暖暖看見這個人,永遠(yuǎn)不能讓暖暖知道。

以前李耿直說什么我是不睬的,都是些無賴的話,我裝作聽不見,他自己叨煩了也就停了,最后再從我身上敲點(diǎn)小錢,那套把戲我早弄透了??蛇@次不一樣,他吃完西瓜后不出聲,坐在那里想什么。想了半天,他說話了,話跟以前不一樣了。他提到什么法律,說我養(yǎng)暖暖是不合法的,沒有資格養(yǎng)暖暖。這是人話嗎?我沒資格養(yǎng)暖暖,誰有資格,他李耿直嗎?暖暖要是讓他養(yǎng)著,還活得了嗎?

我罵了李耿直,罵得很兇,李耿直不生氣,穩(wěn)穩(wěn)坐著,聽我罵,還帶著笑,真是不要臉,我罵不下去了,這種人都值不得花力氣罵的。

李耿直讓我坐下,說要和我好好談?wù)?,我心里沒底了,這不像李耿直,他怎么了,想了什么對付我的新法子嗎?

李耿直說我沒有暖暖的撫養(yǎng)權(quán),暖暖就不算我的女兒。

這是什么鬼話,四鄰去問問,誰不知道暖暖是我的女兒,這些年哪天不是我養(yǎng)著暖暖,帶著暖暖?暖暖不是我女兒?哪個當(dāng)?shù)闷鹋陌謰專窟@世上還有沒有道理,有沒有良心?

我說得很大聲,湊到李耿直面前,我真想往那張臉?biāo)σ话驼???伤岬椒桑€提到什么收養(yǎng)權(quán),那是什么我不懂,可他說得很像那么一回事,我害怕了。還有,他說什么收養(yǎng)程序,講到一種叫收養(yǎng)證的,我沒聽說過,也沒有,說不定真的要那么一張證。我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知道人是要有很多證的,證是很要緊的,有些證要是缺了,在城市走都走不動的,更不用說過日子了。

李耿直怎么知道這些?我是知道他的,他比我懂得還少,只知道喝酒混日子。我至少是念到高二的,能把好書從廢品里擇出來,分類,還能說上幾句話,介紹給需要的客人。李耿直懂什么呢,初中都沒念完——他自己嚷嚷過的——發(fā)生什么事了,他在哪里聽到這些的?

李耿直說他有權(quán)把暖暖要回去,法律就是道理,我說破天也沒用。

他把暖暖要回去?完了,全都完了,我要瘋掉了。

暖暖?親生?

不,暖暖不是我親生的,那又怎么樣,這不要緊的,我和暖暖比親生的還親,親生又怎么樣?有的親生父母狠心透了,李耿直就這樣。

暖暖不知道,她不能知道,她得有好好的日子,和別人一樣過,我要她平平安安,像個正常人。

五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開收購店還不到半年,這個店面是我拼死拼活掙來的,我晚上擺舊書攤,回來的路上順便翻一下路邊的垃圾桶,回到店里還要給廢品歸類,總是三更半夜還在干活。

李耿直一定早看好我的店了,看到我每天的安排了。

那晚真冷,我擇著紙板,手指腳趾凍得很疼,鼻子和耳朵麻麻的,一個男人往我店里走來,摟著一抱什么東西,他穿著長長的破軍大衣,頭上扣了又大又深的帽子,直扣得看不見眼睛,嘴巴鼻子上又蒙了圍巾,樣子很怪。我以為是壞人,抄起身邊的掃把。男人走到店門邊,把懷里的那抱東西放下,轉(zhuǎn)身就跑。我追出門,男人早跑沒影了。

門邊那抱東西有聲音,我嚇了一跳,一點(diǎn)一點(diǎn)湊過去,是個孩子,用破被單包得很緊,要是沒掀開都看不到小臉。我知道那男人是什么意思了,沒別的法子了,我只好把孩子抱進(jìn)屋,這么晚了,又這么冷。

孩子真弱,又黃又瘦,是個女孩。我煮了米粥,喂孩子吃點(diǎn)米湯,抱著孩子坐了半夜,怎么辦?我沒看清那個男人的樣子,還也無處還了——不知為什么,我不想把她交給什么警察局孤兒院之類的。孩子這么弱,能養(yǎng)得活嗎?父母丟了她,是因?yàn)樗胁幔课乙恢倍⒅⒆涌?,孩子的眉眼很好看,手腳身子也是漂漂亮亮的。到了天亮,我舍不得放下孩子了。我?guī)纤鞋F(xiàn)金,關(guān)了店門,帶孩子去醫(yī)院檢查。

謝天謝地,孩子沒病,就是身子弱,醫(yī)生說是營養(yǎng)不良,我買了電視廣告里的好牛奶,把孩子抱回家。剛進(jìn)門,這孩子就有了名字,蘇暖。

從那天起,她就是我的暖暖了。

一連五年,男人沒有再出現(xiàn),要不是兩個月前他進(jìn)了我的店,我都忘了他了。

我不想認(rèn)他的,可他有那張紙條,紙條上寫著:這個孩子,2008年10月5日生。當(dāng)年,暖暖懷里也塞著一張字條,寫著一樣的字,字跡也又歪又丑,一模一樣的。男人說當(dāng)時寫了兩張字條,一張塞在孩子懷里,一張自己留著,就為做個見證。

我指著男人的鼻子罵他,罵得狠極了,我從來沒有那樣罵過人的,罵著罵著我哭起來。男人坐在椅子上,看著我,好像我罵的是別人。

我說暖暖是我的女兒,她沒有別的父母。

那男人說他不想把暖暖帶走,也不會認(rèn)她,他只是日子混得不好,想跟我討點(diǎn)費(fèi)用,他說他把女兒都給我了,我給他點(diǎn)錢不過分。

我愿意給他點(diǎn)錢,只要他不把暖暖認(rèn)走,不要壞我們的日子。開始,他只說要點(diǎn)錢,準(zhǔn)備做小生意,養(yǎng)活自己。他看來很可憐,裝出很老實(shí)的樣子。

我相信了那個男人。我沒讓他見暖暖,他也沒提要見,也沒問暖暖的情況,我放心了。

那個男人就是李耿直。

歐陽明根據(jù)蘇寧芳的談話錄音,整理而成的文字:

我實(shí)在受不了,這是李耿直第九次來了。第七次來時,他突然提到什么法律,什么撫養(yǎng)權(quán),說暖暖是他的女兒。那次開始,他從我這里刮去的錢就多了,他看不上小錢了。我這么些年沒日沒夜地干,省吃儉用的,積下一點(diǎn)錢,快被李耿直掏空了。我得給暖暖留一點(diǎn),在城市里,要是兩手空空,會活成畜生的,我要暖暖活成一個人。李耿直是畜生,我這么多年積下的東西怎么能給畜生。

他不單要錢,還老提撫養(yǎng)權(quán),他忘了答應(yīng)過我的話,不認(rèn)走暖暖,一切跟暖暖無關(guān),可他拿暖暖威脅我。我原先是討厭他、看不起他,后來我恨他、怕他。我和暖暖的日子里有這么個人,該怎么過下去。

暖暖來的時候那么弱,和我一塊兒從村里來的姐妹都說她養(yǎng)不活。我買最好的牛奶,買醫(yī)生開的營養(yǎng)素,一點(diǎn)點(diǎn)喂著她,每個晚上抱著她,她生病我怕極了,隔一會兒就探探她的鼻子,摸摸她的身子,怕她喘著喘著會接不上氣,身子會突然冷下去,就像我以前的暖暖——

以前的暖暖,她走很久了。我也有暖暖的,是,親生的。要是還在世的話,該有十二歲了,下個月初十就是她的生日。

我的暖暖是我們害死的。那年我懷著她,還干著兩份活,白天去工廠,晚上給餐館洗碗,我想讓暖暖吃上廣告里那種奶粉,上廣場附近那個漂亮的幼兒園??晌业哪腥送砩腺€錢賭到半夜,早上起不來,到工地干活一次又一次遲到,工頭把他趕走了。我累壞了,吃不下飯,也沒好東西補(bǔ)身子,男人是不管的。暖暖在我肚子里就沒長好。

我的暖暖生病了,一出生就病了。病得那么重,醫(yī)生說了長長的名字,我不懂,只知道暖暖老是沒精神,我和男人輪流在醫(yī)院守著,我還得抽時間去干活。存下的錢用完了,又借了好多,暖暖一天比一天沒精神。

暖暖走了。

我躺了兩個月,我的身子空了,醒來的時候,屋子也空了,男人不在。男人又去賭錢了,他欠了工友的賭債,工友找上門跟他打架,我不睬他,看著他們打,他打破了頭去包傷口時,我偷偷把金耳環(huán)金戒指金項(xiàng)鏈賣了,先還了一點(diǎn)暖暖住院欠的債。金首飾是結(jié)婚時買的,我心冷了,也舍得賣掉了。我走了,自己進(jìn)城打工,把錢寄回去,給暖暖治病借下的錢一定得還,這也是我們欠暖暖的。進(jìn)城兩年后,我回去和男人離婚了,我累了,想自己整理好日子。我不讓男人知道我在哪兒打工,我們斷干凈了。

在城里,我一個人過,就那么熬著。后來李耿直把孩子放在我店門口,我覺著是老天可憐我,我的暖暖又投胎回到我身邊了,我又有了日子。

可李耿直回來了,他是個鬼魂,纏著我,還要壞暖暖以后的日子。

歐陽明根據(jù)蘇寧芳的談話錄音,整理而成的文字:

不,暖暖怎么能跟李耿直過日子,他沒有日子,那樣的人。暖暖的日子要跟別人一樣,要正正常常平平安安的。我不讓他見暖暖,那張臉是臟的,我不想讓暖暖看見臟東西,我不管別人怎么想我說我,就是暖暖長大了要恨我,我也無話。

可李耿直去見了暖暖。那天,我接了暖暖走出幼兒園,李耿直立在路邊,盯著暖暖看,又盯著我看,我的頭皮麻了。我知道他的意思,是逼我了。他站了一會兒就走了,可那天晚上我整夜醒著。

李耿直這種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

李耿直到我店里的次數(shù)多了,有時,他來了就坐在店里,大半天賴著不走,抽煙,叨些廢話。

李耿直說他剛進(jìn)城時也很拼命,“沒日沒夜的,可有個鬼用,活得不如有錢人的一條狗”。李耿直狠狠唾一口,我罵他把我的廢紙箱弄臟了,他又唾一口,罵起來。他罵城市,罵有權(quán)有勢的,罵有錢的,罵工頭……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踩得粉碎,好像是煙頭弄壞了他的日子?!八麐尩?,憑什么他們大把大把抓錢,吃好的穿好的過好日子,我拼個什么勁?!彼幌嘈爬侠蠈?shí)實(shí)能過上好日子,不相信好人有好報(bào),老覺得人世欠他的,從不想自己有什么錯的。

我男人也這樣,就想著張口來吃的,躺著等好日子。我煩李耿直,聽不下去了,罵他不是男人。李耿直跳起來,舉起手,要打我巴掌,那樣子跟我以前的男人一模一樣,只會兇女人,真是窩囊廢。我都懶得看他,我想說我一個女人都活得好好的——要是沒有這些廢物男人會更好——想了想還是沒說,好怪,看到李耿直的眼睛,我胸口有些酸,這個人挺可憐的,可我鼻子哼哼笑了兩聲,我忍不住。李耿直的手軟了,抱住腦袋,蹲下去,縮在廢紙堆中,就像一堆廢紙。廢紙還能賣,賣了做成新的紙箱紙張,這個人能做什么呢?

暖暖跟這樣的人過?一想到這個,我就做噩夢。

講一下當(dāng)時的情形。歐陽明打開錄音筆,對蘇寧芳說。歐陽明已經(jīng)和蘇寧芳見過幾次面,長談過幾次,蘇寧芳在他面前放松很多。

那天晚上?蘇寧芳有些失神,眼里透出慌亂。對這個問題她準(zhǔn)備了很久,但歐陽明提出來,她還是無措。

越詳細(xì)越好。歐陽明鼓勵她,為了今天的談話,他專門申請和蘇寧芳單獨(dú)談。李省鋼說他不對頭,在蘇寧芳的案子上花費(fèi)太多時間了。

我早不對頭了。歐陽明說,這么多年。

哪一件?李省鋼慌了,他以為歐陽明哪個案子處理不干凈,對歐陽明處理的案件,他還沒有過不放心的。

對頭的一件也想不起。歐陽明把額前的發(fā)抓得凌亂不堪。

歐陽明下意識地望了下鐵門,對他和蘇寧芳的見面,李省鋼表現(xiàn)出擔(dān)心,這兩天總想讓他從這案子抽出來。不,李省鋼不至于這樣。歐陽明對自己的猜忌又吃驚又悲哀。

蘇寧芳也望住鐵門,抿緊嘴,又警惕又疑惑。

你說吧,只有我們兩個。歐陽明直視蘇寧芳的眼睛。

蘇寧芳長長呼口氣,閉了下眼,像剛從深水里爬上來:

最后一次來我店里時,李耿直兩手空空的,我真想操起掃把拍過去,他說過拿合同來的,我專門把暖暖送到一個姐妹家,準(zhǔn)備和他談徹底的。我瞪著李耿直,那時,要是我的目光能變成鐵鉤子變成刀就好了,我要在他身上狠狠扎個口子。李耿直晃進(jìn)店里,一臉無賴相,好像忘了他今晚是來做什么的。

我們早就談好的,我準(zhǔn)備一筆錢,他讓人寫個合同,講清楚這是他最后一次找我,我給錢,合同給我,他再不提暖暖的事,從今以后他和暖暖沒有關(guān)系了,合同會按上我們兩人的手印。我下午去了銀行,拿了錢等他——好心痛,這些年積下的錢要被掏空了,暖暖以后的日子要虛很多——可他沒帶合同。

李耿直改口了,說怕我不給錢,或給得不夠——這個無賴,他以為別人都跟他一樣無賴。總之,他要先看到錢再說。

我又罵了他。他不睬我,顧自抽著煙。后來,他拿出暖暖的一張照片,在暖暖幼兒園門口拍到的。

我咬著牙,進(jìn)里屋拿了錢,摔到李耿直懷里。李耿直收了錢,起身伸了伸腰,“合同在我租屋里,你跟我走一趟吧?!蔽矣窒肓R了,可我哭起來,我沒力氣罵了。李耿直一晃一晃走了,我呆了半天,想起錢沒了,合同沒到手,我得去找李耿直——我不該去找他的,我著了他的道。

你以前去過李耿直的屋子?歐陽明問。

蘇寧芳搖頭,沒有,可我知道離我的店不算遠(yuǎn),他沒事到店里賴著,扯些有的沒的,一扯大半天,說過他租屋的地址,說那種地方多亂多差,他那種人沒人聽他講話——那天出店前,他又說了一次地址。

李耿直租的房子挺難找的。歐陽明問,你那晚上費(fèi)了點(diǎn)時間吧?

蘇寧芳點(diǎn)頭,我找了很久,那個地方又偏又臭。

你進(jìn)李耿直屋子時有沒有別人看見?

不知道,我一心想著合同——想起來了,我跟一個人打聽過李耿直的屋子,那個人好像和李耿直住同一層樓。

歐陽明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蘇寧芳繼續(xù)。蘇寧芳兩只手抓在一起,抓得兩只手發(fā)白又發(fā)紅,話時不時頓住,帶著長長短短的喘息。

李耿直在屋里,蹺著腿坐在椅子上,早知道我會來的樣子,但他不睬我。我在屋里找著,繞來繞去,屋子亂極了,沒有合同,桌上沒有,椅上沒有,柜上沒有,破箱子上沒有,木架上沒有,李耿直手上也沒有。我揪李耿直的胳膊,他甩開我,甩得我差點(diǎn)跌倒。我跟他吵,他說我太急,“我覺得虧了,這點(diǎn)錢想買我女兒?”他慢吞吞抽著煙。

我要瘋了。

李耿直的屋子隔成兩截,有個男人突然從里間走出來,又黑又瘦,屋里還有別人,我蒙了。那人向李耿直使眼色,李耿直說他還是要孩子,要自己養(yǎng)暖暖,把官司打到天上去,也是他占著理,他有撫養(yǎng)權(quán)。

我腿發(fā)軟,蹲下去哭。我明白了,什么法律什么撫養(yǎng)權(quán)的,一定是這個黑瘦男人教他的,李耿直是個什么也不懂的無賴,這個男人是懂很多事的惡人,我怎么對付得了。

我哭了一陣,李耿直開口了,說其實(shí)是有別的法子的,我只能聽。他還要更多的錢,還要我以后每個月給他錢,像交房租,像還債,沒有盡頭的。他保證不打擾我和暖暖,合同會寫得好好的。

“我現(xiàn)在就把合同給你?!崩罟⒅弊哌M(jìn)里屋,他說不怕我賴賬,因?yàn)榇蚬偎疚沂抢硖澋?,只要我沒按時付錢他就會要走暖暖。我跟李耿直走進(jìn)里間,鬼知道是為什么,我想快點(diǎn)看到合同,又不甘心要那樣的合同,我跟李耿直走進(jìn)去時,那個黑瘦男人就在我身后。

李耿直彎腰去床上枕頭下拿合同。我看到那根搟面杖,靠在墻角,我又看見李耿直的腦袋,可恨的腦袋。我掄起搟面杖,朝李耿直的后腦勺敲下去。李耿直的腦袋很悶地響了一聲,有人大喊一聲,可能是我,可能是李耿直,也可能是那個黑瘦男人,我蒙了,把搟面杖扔出去……

蘇寧芳咬住顫抖的嘴唇,抱住瑟瑟發(fā)抖的肩膀。

離開之前,歐陽明再次交代蘇寧芳,除了我,這個過程別再對任何人講,不管別人怎么問。

案件證人陳述:

我叫劉建平,住在李耿直對門,對李耿直挺熟的。那天晚上我去樓下扔垃圾,碰到那個女的,她跟我打聽李耿直的住處。我們這片樓是城里的狗皮膏藥,樓舊成了渣,擠得喘不了氣,不是住在這片樓里面的,要找個人沒那么容易。有女人找李耿直,我很奇怪,多看了女人兩眼,挺干凈的,不像城里人,可跟住我們這片的人也不一樣。反正我這么覺得。

我?guī)松狭藰牵o她指了李耿直的屋子,就回自己的屋了。那天,樓上樓下的人還在外邊混,就我一個人看到那女人,聽到那件事。

沒多久,我就聽見女人和李耿直在吵,吵什么聽不清,我在吃面,沒有理睬,在我們這里,吵架打架跟吃面一樣,沒什么好奇怪的。

我的面還沒吃完,聽見女人的尖叫,那聲音太可怕了,叫得我后背一陣麻。又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啞啞地號,殺人啦,你殺人啦!我丟了筷子去開門,看見女人從李耿直屋里跑出來,散著頭發(fā)舉著手,像見了鬼,又看見洪興城在后面跑,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要把我搖散架了,大聲嚷嚷,殺人了,那女人殺了人!我跑進(jìn)李耿直屋里,沒看到什么?!袄镩g,里間?!焙榕d城鬼一樣又跳又叫,我進(jìn)了里間,李耿直挺在地上,腦袋下枕著一攤血,我腳軟了,爬出屋,嚷起來,把自己的舌頭也咬了。

那女人殺的。洪興城又抓著我的肩,瞪著眼嚷,一棍敲死了。

洪興城我認(rèn)識,我們這一片很多人認(rèn)識他,特別是在建筑工地干活的,有很多是他帶進(jìn)城,介紹工地的活,介紹到這片狗皮膏藥租房。他當(dāng)然是得了好處的,不止這個,他還有別的法子,他腦子好使得很,認(rèn)識的人又多,賺錢的門道多了,別看他黑黑瘦瘦,油水是有的,聽說他老家建了很好看的小樓。

人怎樣?這人不地道,心思多極了,可心思不多能有那么多路子,能在城里這樣混?

李耿直以前在建筑工地干,活是洪興城介紹的。沒多久,李耿直丟了工作,洪興城又給介紹了別的,李耿直老是干不長。后來,洪興城就帶李耿直去打麻將、打撲克,賭錢的。我——我也去過,打過一陣后不敢去了,老輸錢,洪興城最精了,他自己不怎么打牌,只負(fù)責(zé)安排地點(diǎn)和牌桌,再供點(diǎn)水和點(diǎn)心,專門抽水,誰贏了就給他錢,他是穩(wěn)掙的。噢,我說遠(yuǎn)了。

近來一段,我??匆姾榕d城和李耿直一起,一定是能在李耿直身上得到什么好處,洪興城才會找他,洪興城這個人我是知道的。可李耿直身上能有什么好處?他窮成那樣,又不干正經(jīng)活。

沒,沒看見那個女人用棍子敲李耿直的腦袋。我聽到她尖叫,看見她從李耿直屋里跑出來,洪興城說是女人打了李耿直的腦袋。不,我不敢亂說,這種事怎么敢。

洪興城的話?我不敢保證,他平日的話?有三分真就不錯了。

女人自己喊的,邊跑邊喊,該死,他該死!

那根搟面杖上有三個人的指紋,一個是李耿直的,肯定是他老婆走后他拿過搟面杖,一個是洪興城的,一個是蘇寧芳的,嫌疑人應(yīng)該是洪興城和蘇寧芳兩個人,而不是蘇寧芳一人。歐陽明說。

歐陽明,你到底想做什么?李省鋼敲著桌面,這個案子把你弄糊涂了嗎?

我只是陳述事實(shí)。歐陽明說,事情得弄清楚。

有證人。李省鋼說,還有蘇寧芳自己……

蘇寧芳那時已經(jīng)神志不清,因?yàn)轲B(yǎng)女的事,因?yàn)槔罟⒅币淮未悟}擾、威脅。歐陽明截?cái)嗬钍′摰脑?,得全部重新整理?/p>

你真要管這案子?李省鋼向歐陽明傾過身。

我只是想弄清真相。

歐陽明,你想好了,別亂蹚渾水。李省鋼表情生硬了。

歐陽明向椅背靠去,讓身體變得舒展,仰起臉,長呼一口氣,我早在渾水里了。像我之前跟你說的,我很早就成了灰的了,不黑不白,面目模糊,我討厭這種顏色,可我很多西服都是這種顏色的,剛畢業(yè)時我喜歡白襯衫配黑西服,我想象中的律師就應(yīng)該穿那種衣服,但我很久不敢穿那種衣服了。

歐陽明你神經(jīng)病。

這些話隱在最深處,歐陽明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一次次對李省鋼掏出來,他分析自己,因?yàn)槔钍′撌亲顭o謂最會解構(gòu)的?這是自我懲罰?因?yàn)樗麩o處可訴?每次分析都把自己繞死了。

出動了李省鋼,歐陽明才真正和洪興城坐下來談話。歐陽明找到洪興城的屋子,洪興城把歐陽明半堵在門口,說他不想在自己屋里談這種事。歐陽明約了一家茶館,找了個安靜的包廂。

這件事跟我無關(guān)。剛剛坐下,洪興城就開口,語氣硬邦邦,該說的都在錄口供時說了,還找我做什么?

我是律師。歐陽明說。

關(guān)我什么事。洪興城手指敲著桌面,擺出愛理不理的態(tài)度。

案件有疑點(diǎn),需要了解清楚。歐陽明盯著洪興城,眼神極平靜,但目光固定了很長時間,直到洪興城低下頭,直到他不停地清嗓子。

水開了,歐陽明沏茶,慢慢洗杯、加茶葉、泡茶,點(diǎn)心上來了,歐陽明給洪興城讓茶讓點(diǎn)心。洪興城喝了杯茶,吃了一塊點(diǎn)心,動作很急,他的身子扭起來,“還有什么要問的,我還有事。”他往嘴里又塞了塊點(diǎn)心,弄得話含含糊糊的。

我是律師,來龍去脈得弄清楚。歐陽明翻著資料,說,不用緊張。

緊張?洪興城一杯茶直倒進(jìn)嘴,燙得哈著氣,我有什么好緊張的,我都跟警察說過了,就是那個女人殺的李耿直,我親眼看見的,女人已經(jīng)抓了,要槍斃要判刑是警察的事了。

你做什么工作的?歐陽明打開錄音筆,翻開筆記本。

工作?噢,我給進(jìn)城的兄弟介紹工作,我在城市拼了二十年,認(rèn)識的人多些,很多包工頭是我的好兄弟,他們需要人——你知道,城市天天在長,到處都有工地——我給他們介紹工人。進(jìn)城的兄弟找不到活干,吃飯睡覺都成問題,他們?nèi)松夭皇?,到處亂轉(zhuǎn),我?guī)退麄冋业匠雎?,幫他們在城里安頓下來。

你免費(fèi)給他們介紹活干?歐陽明問。

找到事情做,可是很要緊的事。洪興城塞著點(diǎn)心,他們感謝我,我不領(lǐng)心意就是看不起他們,有的兄弟身上一時沒有,干了活發(fā)工資后會記得我,我也不計(jì)較,他們憑良心的。

介紹一份工作一般會給你多少回扣?歐陽明往洪興城杯里加茶。

你怎么這樣說話。洪興城沉了臉,都是兄弟,隨各人心意,他們知道,我也得吃飯,你看我這身板,前些年干重活干廢了——這是個人的隱私,別以為我不懂。

你和李耿直關(guān)系怎樣?

李耿直是我兄弟,沒想到他碰上這種事,倒霉透了。洪興城垂下眉,聳下嘴角,嘆了口氣,那天晚上我還想喊他去喝啤酒的。

講講你們的認(rèn)識過程,平時的相處細(xì)節(jié),具體一點(diǎn)。

當(dāng)年,耿直進(jìn)城時人生地不熟,投靠到我一個兄弟那里,那個兄弟找到我,我給李耿直介紹了第一份活。在一個工地里干活,當(dāng)時建的是金碧尚都,你知道的,那個超大型的小區(qū),還有二期、三期,活是很重,可那個工程大,有大后臺,工資不算差,也不拖欠,可以干很長時間,幾年內(nèi)都有著落了。耿直沒耐性,干了不到一年,嫌累,嫌來錢慢,又說腰背不好,腿也受過傷,丟了那活。后來又給他介紹過許多活,都干不長,有時是老板炒了他,有時是他自己放掉。我還給他老婆介紹過活呢,他老婆倒吃得了苦,在飯店一干近三年。很久前的事了。

除了介紹工作,其他來往呢?

有時一起吃面,也吃吃烤串喝喝啤酒,聽他罵罵這個城市,罵罵他的日子,他話多,喝了酒就叨叨不停。

你自己不愛說?

兄弟間,總會扯天扯地。

還有別的,你到李耿直租房找他,有別的事情吧?特別是近一段時間,往他的屋子跑得挺勤的。

你調(diào)查我,什么意思?你是公安嗎?

本案件里,你是重要的見證人,了解是正常程序。

我有事,要先走了。

你有權(quán)拒絕回答。我是蘇寧芳請的律師,她想上訴,一旦審理,出庭作證是你的義務(wù),我是怕如果到時再問你,某些事你不愿當(dāng)著太多人說。

我有隱私權(quán)。洪興城起身,湊近歐陽明的臉。

當(dāng)有違規(guī)行為時,再沒有隱私權(quán)可言。

洪興城慢慢縮回身體,坐下,你什么意思?

沒有根據(jù)我不會亂說。歐陽明往水壺里添水,麻煩你繼續(xù)。

我們還打牌,李耿直喜歡打牌,我們湊個伴。洪興城想了想,說。

不止你和李耿直打吧?在哪里湊牌局?只是單純地打牌?

就是兄弟間玩玩,都是干重活的,干完活總得放松放松。我找了個工棚,大伙湊在一起,圖個開心。

也就是說,牌局是你發(fā)動的?

我和兄弟們關(guān)系好,喊一聲,就都來了。

還有麻將吧?

都是玩——城里人找樂的路子多,我們這些兄弟還能做什么。

好了,談?wù)劺罟⒅钡氖掳伞?/p>

不是都講了嗎?

關(guān)于李耿直的老婆,還有他的孩子,你應(yīng)該比較熟。

洪興城看著歐陽明,歐陽明沒有任何表情。

了解得越清楚,案子越明晰,李耿直的死因你不是很清楚嗎,你只管提供信息,沒什么遮掩,也沒什么緊張的,難道那案子有疑點(diǎn)?

我講。

沒錯,李耿直是有過老婆的,老婆當(dāng)年和他一起進(jìn)城,是個挺能干的女人,也挺愿吃苦的,可惜跟了李耿直,把日子弄壞了。因?yàn)槲医o他們兩人介紹活干,又帶他們到膏藥樓租房,他老婆時不時讓李耿直請我去他家吃東西。他老婆在飯店上班,有時會帶回一些肉和點(diǎn)心之類的,再去市場買點(diǎn)便宜菜,加上她的好手藝,能弄出一桌很像樣很好吃的菜式。你看,我跟李耿直關(guān)系是挺好的。噢,扯得遠(yuǎn)了,說說李耿直的老婆吧。

那年,李耿直的老婆有了孩子,天氣那么冷,李耿直的老婆說要給孩子攢錢,讓孩子以后能在城里過日子,每晚忙到快十二點(diǎn)才回,李耿直也不曉得去接一接,不是喝酒就是打牌。那段時間,我去他家吃飯,他老婆就在我面前罵他,李耿直有時不應(yīng)聲,有時拍他老婆一巴掌,他老婆要鬧上半夜。他老婆懷孕五六個月的時候,李耿直丟了工作,還喝酒打傷了人,賠了很多錢,他老婆跟他大吵一架,病了一場,求我再給李耿直介紹活干。

才懷孕七個月,李耿直的老婆把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女孩,早產(chǎn),孩子弱極了,好像一口氣就能吹掉,在醫(yī)院住了很久,醫(yī)生還說得有極好的生活條件,不然怕養(yǎng)不活。李耿直抱著腦袋,“我哪有辦法把她當(dāng)公主養(yǎng)”,他哭起來,他老婆打他的頭,打他的肩,打他的臉,他不動。那時,我還借了點(diǎn)錢給他們。

后來,我再去找李耿直時——我也急用錢,得讓李耿直去干活,要不怎么還我的錢——他老婆不在了,李耿直抱著孩子,坐在椅子上,屋子像垃圾堆,孩子啞啞地哭,李耿直像個木頭人。我看了下那孩子,像只生病的小貓,聲音細(xì)得像蟲子,我覺得可能養(yǎng)不活。

李耿直說他老婆走了,昨天走的,她也覺著孩子養(yǎng)不活,怕親眼看著孩子走,說跟李耿直是沒有指望的,罵李耿直沒有骨頭,撐不住孩子,說她當(dāng)前半輩子讓狗吃了,要自己找日子去了。

孩子哭,李耿直也哭,然后又罵,弄得我煩了。他說養(yǎng)不了孩子,我說那給別人養(yǎng)啊。我是隨口說的,可幾天后,我才知道李耿直聽進(jìn)去了。李耿直說他把孩子送給別人了,不肯提送給誰。我覺著這是對的,李耿直養(yǎng)不了孩子的,他得去干活,欠我很多錢——奇怪,他老婆走了,孩子送人后那一年,他干活賣力極了,也不賭錢,把我的錢都還清了。一年后,他又懶得無可救藥。

李耿直的老婆在哪兒,你知道嗎?

我怎么知道,李耿直都不知道——對了,她走后一年,有個工友的老婆帶過一點(diǎn)消息,說她又嫁了人,又有了孩子,到別的城市去了。那天晚上,李耿直喝醉了,打了一個兄弟,幸虧我說話,人家才沒要他賠錢。

李耿直是個混蛋,也是個可憐蟲——也不能全怪他。

洪興城的表情變得很怪,像有什么心事,抿著嘴,很久不出聲。

五年中,李耿直沒有找過他的女兒?

沒找過,他是念叨過的,喝醉酒的時候,干完活抽煙的時候,會叨起他的女兒,叨完后要不就死命抽煙,要不就胡亂罵人,但他沒去找女兒,他知道自己當(dāng)不起父親。

后來怎么又去找了?

缺錢了吧,他干活從來干一陣歇一陣,還要賭錢,想著翻本,過上城里人的日子——他媽的白日夢。

他之前五年不缺錢?

缺,李耿直哪有不缺錢的時候。

為什么之前沒想到找收養(yǎng)他女兒的女人,那個女人他知道的。

你問我我問誰,他就那么想到了,腦子的事,誰說得清。

可能有人提醒李耿直。歐陽明又開始沏茶,五年來,他跟收養(yǎng)女兒的人家并不遠(yuǎn),事隔五年才突然想起這個法子,不太合邏輯。

我哪里知道,你們說起來不是一套一套的嗎,還會不知道?

我想知道提醒的那個人是誰。歐陽明給洪興城端了杯茶,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提醒的人間接造成了后來一系列事情。

什么意思?你跟我說這些。洪興城伸長脖子,兩只眼睛鼓突出來。

李耿直開始只是要點(diǎn)小錢混日子,后來要大錢了,懂得提到法律和撫養(yǎng)權(quán),提到訂合同,要蘇寧芳定期給錢,照李耿直的人品,做出這種事不奇怪,但照李耿直的智力,不可能想到這些。

你去問李耿直吧。

這些跟查清案子有關(guān),我得了解,現(xiàn)在了解不到,我可以通過別的途徑,公安部門的途徑會更多,方法也可以更直接。

歐陽律師,李耿直就想要回孩子,他雖然混蛋,但還是個人,你摸摸良心,有辦法真的不要女兒嗎?

那個人讓李耿直用法律、撫養(yǎng)權(quán)威脅蘇寧芳,為的是要錢,這已經(jīng)犯罪了。

是要孩子。洪興城聲調(diào)也鼓突起來了,蘇寧芳不肯讓李耿直見孩子,李耿直關(guān)于法律、撫養(yǎng)權(quán)的說法是對的,就是要錢的方法不對。

李耿直會多要錢應(yīng)該也是某個高人指點(diǎn)。

要錢是李耿直自己的主意,我只是讓他明白孩子是他的——

歐陽明盯緊了洪興城。

媽的,李耿直是我兄弟,他想他女兒,他說的都是事實(shí)。

歐陽明啜著茶。

包廂內(nèi)陷入沉默,服務(wù)員添了一壺水,換了一泡茶葉,歐陽明又沏了兩巡茶。

洪興城打破沉默,那件事我是看得最清楚的,錄口供時講得明明白白,我可以再講一次。

哪件事?

蘇寧芳打死了李耿直呀,這是最要緊的事,那天……

今天就到這里。歐陽明收拾著錄音筆和資料,以后再麻煩你。

“你怎么又來了,我不是都講清楚了嗎?警察問了又問,你又要問?!眲⒔ㄆ桨攵轮T,滿臉不耐煩,把歐陽明擋在門外,“我還要干活要過日子的,不像你們,拿著大錢,什么也不操心。”他準(zhǔn)備把門關(guān)上了,歐陽明把兩條好煙遞進(jìn)門縫,劉建平愣了一下,搖頭不接,說不敢接大人物的東西。歐陽明解釋說自己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聊聊。劉建平手不動,但盯著煙。

歐陽明建議劉建平到小飯館吃夜宵,要了個小包廂,包廂門關(guān)上后劉建平變拘謹(jǐn)了,歐陽明再次強(qiáng)調(diào)自己不是大人物,煙是朋友給的,自己不抽煙,放著也浪費(fèi)。他把煙從桌面上朝劉建平推過去。

我想問仔細(xì)點(diǎn)。歐陽明示意劉建平夾菜。

劉建平有了笑意。

跟我再談?wù)労榕d城吧。

劉建平一愣。

主要關(guān)于他給人介紹活干和召集人打牌的事。

劉建平放下筷子,摸了摸下巴,然后點(diǎn)點(diǎn)頭:

洪興城進(jìn)城時間長,又會鉆又會說,門路縫隙多得很,給進(jìn)城的兄弟姐妹介紹活干是真的,大都是苦活——也都不敢指望能干什么好活,沒本事又沒背景,噢,扯這些我會罵人的。洪興城可不會白干,只要接了他介紹的活,是要交介紹費(fèi)的,我認(rèn)識不少兄弟姐妹,讓洪興城介紹活干,第一個月工資都得給他。

打牌打麻將那是賭錢,都是洪興城拉起來的。他在這片膏藥樓里租了間小屋,隔成三格,擺了牌桌,有時還在工地搭臨時棚子,供熱水風(fēng)扇點(diǎn)心,別人打牌他抽水。他精得很,自己很少打牌,卻很會拉別人打,兄弟姐妹們干了一天重活,也想著放松,想著博一把。

你說洪興城借錢給李耿直?這是當(dāng)然的,李耿直肯定跟洪興城借過錢,要不洪興城不會跟那么緊。洪興城可不是白借的,他收利息,不算低,不知多少人跟洪興城借過錢,洪興城掙得可不少。洪興城好幾年沒有正經(jīng)工作了,可聽說他兩個孩子在老家縣城最好的學(xué)校里,他老婆在縣城里住著套房。

對了,你問這些做什么,跟李耿直的死有關(guān)系嗎?

那天晚上你看到洪興城進(jìn)李耿直的屋子了?在蘇寧芳之前還是之后?

沒看到。那個蘇寧芳是在樓下碰到的,我給她指了李耿直的屋,自己進(jìn)屋煮面了。下樓倒垃圾前我也關(guān)著門,沒看到洪興城。

蘇寧芳找李耿直之前,你聽到李耿直屋里有聲音嗎?

沒聽到,那邊很靜,可能洪興城在蘇寧芳?xì)⑷藭r進(jìn)了屋,正好看到那個,噢,他好像是這樣說的。

可能?好像?你自己猜的嗎?

劉建平抓了下頭皮,可能是這樣,要是洪興城原先在,蘇寧芳怎么殺李耿直?兩個大男人,一個女人。

你跟警察說的時候也帶了自己猜的東西?就是說,有一些你也不確定的?

不是這樣說,我跟警察講的都是實(shí)話,看到什么說什么。

歐陽明不開口,吃著菜,好一會兒,他說,但你猜得有點(diǎn)道理,兩個大男人和一個女人。

歐陽律師,我不敢亂說,我這個人不太會說話。

沒事,我就是了解情況,你說的是實(shí)話。

就算洪興城原先在李耿直屋里,你們的屋子是對門,不是隔壁,你關(guān)了門,他們說話——就算說大聲一點(diǎn),你也是聽不到的。后來,是蘇寧芳的尖叫聲太高了,你才聽到。

劉建平茫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

所以,李耿直屋里原先發(fā)生什么事你是不知道的。

劉建平再次點(diǎn)頭,更加茫然。

你只看到蘇寧芳跑出門,聽到她的喊叫和洪興城后來說的話。

劉建平怯怯應(yīng)聲,是。

歐陽明問劉建平和洪興城的交往。劉建平開始含含糊糊,說不太熟,也就是托洪興城介紹過工作。歐陽明盯住劉建平的眼睛,一直問下去,劉建平臉色慢慢差了,罵了一句,洪興城就是個吸血的。講起了幾年前的事。

劉建平和老婆一起進(jìn)的城,一個先進(jìn)城的同村人讓他見了洪興城,洪興城把劉建平帶進(jìn)一個修路的工程隊(duì),把劉建平的老婆介紹進(jìn)一家鞋廠,劉建平向洪興城交了介紹費(fèi)。“前前后后登門五六次,整整要了我兩個月的工資,幫我老婆介紹鞋廠的活又苦,還拖欠工資,害得我半年沒往家里寄一分錢?!眲⒔ㄆ皆腚x洪興城遠(yuǎn)點(diǎn)的,后來,他老婆病了一場,只好向洪興城借錢。劉建平老婆病好后,再回不了鞋廠,一時也干不了活,劉建平還不上錢,把祖?zhèn)鞯挠駢嫿o了洪興城。

最好離洪興城那個人遠(yuǎn)點(diǎn)。劉建平放下筷子,抹了把臉。那段時間,我手頭緊得喘不過氣,他倒催命一樣催債,我老輩人傳下來的玉墜過了他的手就給賣掉了。我老婆的病就是在鞋廠落下的,那種劣質(zhì)塑料鞋的味能毒死人,找活的時候,我跟他提過我老婆身子弱,他騙我們不懂。鬧了那么一場,我們好幾年才緩過來。后來,我老婆一個姐妹把她帶進(jìn)一個商場賣衣服,我們給人家送點(diǎn)東西,人家還不肯拿?,F(xiàn)在,我老婆一星期到我這里來一次,來了就煩,說想起以前在這里的日子就怕。

律師,你突然問這些做什么?我就是聽到……

主要是了解洪興城,當(dāng)時,李耿直屋里除了蘇寧芳就是洪興城。

難道不是那個女人……

一切需要更確切的證據(jù)。

劉建平陷入沉思。

法律是最高的社會規(guī)則,掌控了法律就等于掌握了人類命運(yùn)。

晚飯后,歐陽明關(guān)了燈,讓自己消失在暗黑里,繞走著,念叨這句話,聲音從微弱到響亮,又從響亮到微弱。

進(jìn)入大學(xué)法律系第一天,他將這句話寫在每本課本的扉頁上。

夜深,歐陽明打開燈,將那幾本證書在桌上擺開,大學(xué)畢業(yè)證、碩士畢業(yè)證、博士畢業(yè)證,都是跟法學(xué)相關(guān)的,他的手在證書上慢慢撫過,這些年,他整個人沉在法律里,他真懂得了法律嗎?閉上眼,雙手捧住腦袋,慢慢往下滑,摸捏著五官,這是當(dāng)初那個歐陽明?他雙手捂住五官,捂得幾乎窒息。

法律是歐陽明少年時就選下的路,那時他的世界里沒有法律這個詞。他在小村里活著,看著,聽著,總有些活得努力又艱難的人,總有些委屈無處申訴,日子里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公,總有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村里有一兩個主事的老人理清這些東西,他們說話有力,因?yàn)榇謇锶讼嘈潘麄冇凶銐虻牧夹暮凸?,那是種魔力,他夢想過當(dāng)那樣的人。隨著漸漸長大,他發(fā)現(xiàn)他們也有理不清的道理,有些時候,他們沒有足夠的力量當(dāng)一桿秤,故事里的青天不單可遇不可求,還模糊得很,甚至讓人不安。

那時,這些意識像煙像霧,繚繞著,曖昧不明,歐陽明抓摸不著,多年后才慢慢整理出這些感覺。

高考報(bào)志愿時,一些東西明晰了,歐陽明確定,他要的是法律。接到大學(xué)法律系錄取通知書那天,歐陽明確認(rèn)自己有了立身之本。離家上大學(xué)那天,他附在母親耳邊,媽,為我高興吧,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該做什么了。那時,狂放的青春,清晰的世界。這么多年,夜深之時,歐陽明經(jīng)常穿越歲月,回到過去那個場景,對那個附在母親耳邊的瘦弱青年笑,笑著笑著又哭。

進(jìn)入大學(xué)第一個周末,歐陽明爬上學(xué)校后山,立在一塊大石頭上,翻開手里的書,大聲誦讀:法律信仰的表達(dá),是指人們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認(rèn)同和自覺自愿的依歸;法律信仰的實(shí)質(zhì),是它對公平正義理念的維護(hù)和對公民基本人權(quán)的保障;法律信仰的標(biāo)志,是它深植于民眾的日常生活和心靈深處;法律信仰的踐行,意味著公民應(yīng)當(dāng)知法、守法,并更積極主動地投入法治……

畢業(yè)那天晚上,歐陽明爬上城市最高的樓頂,大聲背誦這段話。他沖整個城市大喊,歐陽明來了,歐陽明是個律師,我將盡力!

畢業(yè)五六年,歐陽明盡量避免觸碰這些記憶,但他又對李省鋼說,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時候突然拐上岔道的。讓胸口發(fā)麻發(fā)痛。

李省鋼罵,什么岔道正道,你走著律師的道,別盡拿些有的沒的酸自己,也酸別人。

不是走岔道,我從來沒有過道。歐陽明聲音沙啞,我就是個笑話。

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以為一個人能蹚一條道?李省鋼冷笑。

沒有理由,我沒有資格找理由,也沒有資格委屈。

那天晚上,歐陽明頭扣在桌面上,臉埋在那幾本證書里,直到天明,整個人僵住,手腳麻得動不得。后來,他跟李省鋼談起這個,說那個僵住的就是真正的歐陽明。說完他又后悔,他為什么又跟李省鋼提這些。

歐陽明花了很長時間讓自己重新動起來,他用半天時間整理蘇寧芳案的資料,也整理思路,他有了全新的決定。

歐陽明又找了洪興城,洪興城沒好臉色,歐陽明再次強(qiáng)調(diào),蘇寧芳提起上訴,你到時也得在法庭上說。洪興城猶豫了一下,半堵著門的身子稍稍一松,歐陽明擠進(jìn)他的屋子。一進(jìn)屋,歐陽明立即開問。

今天就請你講講那件事,那天你不是想講嗎?我講,不過說好了這是最后一次,我沒那么多閑工夫陪你聊。那天,蘇寧芳到李耿直屋里,他們兩個吵了嗎?吵了,說著說著就吵起來了,聲音很響。當(dāng)時你在哪里?在李耿直里屋。你為什么待在里屋,為什么不想讓蘇寧芳看到?那是李耿直的私事,我在跟前,他們會尷尬。但李耿直讓你聽了,他想讓你知道,蘇寧芳來的時候沒讓你走。那是李耿直沒把我當(dāng)外人。后來你走到外屋了?是。你怎么又出來了,是到某種時機(jī)了嗎,你和李耿直事先約好的?律師你什么意思,你在套我話。我只是了解一些事,你照實(shí)話說就是,沒什么套不套的。當(dāng)時我聽不下去了,李耿直要孩子,那女人就是不肯。他們不是準(zhǔn)備簽合同了嗎,李耿直并不是真正要孩子。簽合同也是沒法的,李耿直說到底心疼孩子,不舍得壞孩子的日子。然后蘇寧芳跟李耿直進(jìn)里屋拿合同?是,進(jìn)了里屋,蘇寧芳就掄起那根搟面杖,朝李耿直的腦袋打下去。他們不是說好了,李耿直也準(zhǔn)備好合同了,蘇寧芳為什么還要打他,這不合理。我怎么知道,你該去問那個女人。對了,你也摸過那根搟面杖。那個女人打人后把搟面杖扔給我,媽的,要不是我手腳快接住了,說不定也被敲死了。真巧,她殺人后把棍子扔給你,你就接住了。

歐陽明離開時,洪興城攔住他,律師,你今天是什么意思,問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只是想了解真相,當(dāng)時你和蘇寧芳兩人都在李耿直屋里,從某種意義上說,你也是重要嫌疑人。

姓歐陽的,你別亂扯,那個女人承認(rèn)了,是她殺的人。

我會再來找你的,你到時可以說得更清楚些。

歐陽明再次找了劉建平,他什么也沒問,坐下來就講起蘇寧芳的事,關(guān)于她的收購站,關(guān)于她養(yǎng)育那個叫暖暖的孩子,關(guān)于李耿直一次次的敲詐,關(guān)于兩人之間的合同。講完后,劉建平默了許久,眉梢處激烈地跳動,咬著李耿直的名字,罵了一句臟話。

把孩子送走五年后,李耿直又突然去敲詐,這是奇怪的,據(jù)我了解,李耿直一直缺錢,他之前為什么不去找蘇寧芳?

是有點(diǎn)怪。劉建平伸長了脖子,這是怎么回事?

另一個疑點(diǎn)是,敲詐,李耿直可能想得出來,但關(guān)于孩子的收養(yǎng)權(quán)這種點(diǎn)子,他想得出來嗎?照你對他的了解。

李耿直不可能想到這些。劉建平拍了下桌子,有人教他的。

有誰可能教他,李耿直和誰走得近?

除了洪興城,沒有別人了。劉建平又拍了下桌子,洪興城是想得到這法子,也做得出這種事的人。

你當(dāng)時聽到一男一女在李耿直屋里吵?

是的,那時我正吃著面。

你說過聽得不是很清楚。

聽不清楚。

聽不清楚你怎么知道是李耿直和蘇寧芳?

我——除了李耿直和蘇寧芳還能有誰。

這事不能想當(dāng)然的,你再回憶一下。

劉建平拍拍腦門,聲音有點(diǎn)模糊,聽不真。

有沒有可能是洪興城的聲音?

洪興城?好像……有點(diǎn)像,不,想不清楚了,隔著門,李耿直的聲音和洪興城的聲音我聽不太清。

那天,蘇寧芳剛好給了李耿直一筆錢,那筆錢還不少,想跟李耿直換合同。李耿直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合同——公安局拿到那份合同了——蘇寧芳為什么還要打李耿直,她只掛心著養(yǎng)女暖暖,這不合理。

是沒道理。劉建平嘴巴張了張,這是怎么回事?

洪興城和蘇寧芳同時從李耿直屋里出來,里面發(fā)生什么,只有他們兩個知道。

這事真還不好說。

歐陽明找洪興城。

痛快點(diǎn)問吧。洪興城冷笑,我會痛痛快快說,反正人是那女人殺的。

歐陽明點(diǎn)點(diǎn)頭,那我開門見山了。

李耿直欠你錢吧。是欠了一點(diǎn),兄弟們手頭緊時,只要我手頭有,總會借一點(diǎn)讓他們緩緩。李耿直還不上,你給他出了主意。我給他介紹活干。你教了他來錢更快的法子,提醒他找蘇寧芳。你什么意思,誰跟你說的?蘇寧芳跟我說的,李耿直告訴她的。放屁,李耿直會跟蘇寧芳說這些——你套我的話!我只是弄清來龍去脈,李耿直每次從蘇寧芳那里得的錢都跟你平分。他還我錢,錢從哪兒來我管不著。你教李耿直跟蘇寧芳要大錢,李耿直要到了,你想讓他還錢,李耿直想留一些,你們吵架了。欠債還錢,說到天上去,李耿直也得還我錢。你收利息,有違規(guī)行為。

歐陽明收拾東西離開。

洪興城在后面罵,姓歐陽的,你給我滾遠(yuǎn)遠(yuǎn)的!

歐陽明找了劉建平,仍請他在一個小飯館見面,劉建平對歐陽明印象變得很好。

李耿直從蘇寧芳那里敲詐的錢,洪興城都分一半。

這沒什么好奇怪的。劉建平聳聳肩,洪興城才給李耿直出鬼主意。

李耿直拿到一筆大錢后,洪興城想得大頭。

我說過了,洪興城就是吸血鬼。

那天,蘇寧芳找到李耿直屋子之前,洪興城先到了李耿直屋里,因?yàn)殄X的事,兩人吵起來——你好好想想,當(dāng)時聽到聲音了嗎?

劉建平抱住腦袋。

是有說話聲,兩個男人的聲音,我在窗邊煮面。

他們在吵,你的門關(guān)了,聲音變小了,聽著像是在說話。

有道理。劉建平不住地點(diǎn)頭。

洪興城已經(jīng)在李耿直屋里,蘇寧芳是后來去的,兩個男人在,她有可能殺李耿直?

這說不過去。劉建平恍然,你是說李耿直他……

上次你說,蘇寧芳進(jìn)屋后,你聽到洪興城和蘇寧芳在吵。

劉建平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疑疑惑惑地點(diǎn)頭,好像是這樣。

別用“好像”——這時已經(jīng)沒有李耿直的聲音,如果李耿直能發(fā)聲,怎么可能不說話?

劉建平睜著雙眼,吞著唾沫。

也就是說,蘇寧芳進(jìn)李耿直屋子的時候,李耿直已經(jīng)無法發(fā)聲。你進(jìn)李耿直屋子時,李耿直是躺在里屋的。

沒錯。

有沒有可能,李耿直早躺在那里,蘇寧芳進(jìn)門后沒看到,洪興城故意引她吵架?

歐陽律師,你說得我后背發(fā)麻。

別忘了,那根搟面杖上有蘇寧芳的指紋,也有洪興城的指紋。

劉建平目瞪口呆。

離開之前,歐陽明給劉建平留下一句話,你把整件事再好好想想,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

再次坐在蘇寧芳面前時,歐陽明說話的語氣柔軟了。前兩天晚上,和李省鋼吃飯,他冒出一句,我在這城市有了個親人。李省鋼嘴里的飯哽在喉頭,伸著脖子,親人?你又搞什么鬼?歐陽明再次后悔對李省鋼提這個,他高聲喊服務(wù)員加茶,想將這話題混過去。李省鋼盯著他,他一直沒接李省鋼的目光。那一刻,歐陽明腦里現(xiàn)出的是蘇寧芳的目光,干凈,帶著暖意,整個城市變成這目光的背景。

蘇寧芳雙手握在一起,放在桌面上,一種放松的坐姿,看著歐陽明,絕對信任的表情。歐陽明后背浮起一層暖熱,又浮起一層寒冷,他再次鼓足某種勇氣,沖蘇寧芳點(diǎn)點(diǎn)頭。

蘇寧芳跟歐陽明說得很清楚了,她想保住暖暖的日子,至于怎么保住她不知道,她求歐陽明想辦法,她最初找律師就是為這個。歐陽明告訴她,她自己的日子保住了,暖暖的日子就在。蘇寧芳垂下眼皮,被憂傷籠罩,我是脫不開的了。

按我說的辦,什么也別問,對其他人不要亂開口。

歐陽律師?

進(jìn)李耿直屋里時,你只看到洪興城。洪興城說他教李耿直跟你要錢,你氣得和他吵。洪興城讓你進(jìn)里屋拿合同,剛進(jìn)門,他把搟面杖遞到你手上,你莫名其妙地接過搟面杖,接著看到地上的李耿直。你嚇暈了頭,跑出來。那天警察問你的時候,你沒有暖暖的收養(yǎng)權(quán),你一個姐妹說暖暖沒了父母只能進(jìn)孤兒院,你不能讓暖暖進(jìn)孤兒院,想對警察瞞住暖暖的事,所以你說跟李耿直原先認(rèn)識,他見你收購站運(yùn)營得好,勒索你,威脅要告訴你原先的丈夫,你原先的丈夫一直在找你。為了保住暖暖,你把事情認(rèn)了下來。那時,你沒想到李耿直床上那份合同,合同里提到了暖暖。現(xiàn)在,知道暖暖的事瞞不住了,你只能說實(shí)話。

可是我……

記住這些,記得牢牢的。

歐陽律師,你……

不要擔(dān)心我,我心里有底。

蘇寧芳雙手抱住雙肩,像怕冷又像躲避某種傷害。

洪興城這人該死。歐陽明拍拍蘇寧芳的手背,目光硬成尖銳一根,射向某個空白的點(diǎn)。

歐陽明又見了劉建平幾次,每次幾乎都重復(fù)之前兩次的問題,劉建平的回憶從含糊到清晰,從疑惑到肯定。歐陽明還一點(diǎn)點(diǎn)讓他明白,蘇寧芳為什么一開始會承認(rèn)自己殺人,他無數(shù)次向劉建平提到暖暖,描述蘇寧芳和暖暖相依過日子的細(xì)節(jié)。

一個女人,突然看到一個死人,頭腦能不亂嗎?

別說女人,男人都得嚇尿。劉建平嘆息。

蘇寧芳腦子里只有暖暖。

一個女人好好養(yǎng)活一個孩子,還違法?什么世道。你是律師,你說出個道理來。

蘇寧芳確實(shí)沒有收養(yǎng)權(quán),從法律上說——

瞎了眼的法律,李耿直把孩子扔掉時,法律躲在哪里?

那個合同上有洪興城的指紋。歐陽明不動聲色地說。

都是洪興城搞的鬼。

蘇寧芳提起上訴,案子重新開庭審理,蘇寧芳請歐陽明當(dāng)律師,劉建平出庭作證。洪興城被捕,為殺害李耿直的重要嫌疑人,除了劉建平這個人證,物證有搟面杖、那份有著李耿直和洪興城指紋的合同、李耿直寫給洪興城的欠條。蘇寧芳被釋放。

兩個月后,歐陽明和蘇寧芳見面。

我失眠了兩個月。歐陽明說。

我也沒睡踏實(shí)過。

兩個人對視一眼,都輕輕吐一口氣,微微笑了。

我可以把暖暖托給一個姐妹,她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那姐妹家境一般,但人很好,只能委屈暖暖了。

我給暖暖找了更好的日子,讓我姐姐養(yǎng)著,我姐姐只有一個兒子,一直想要個女兒,他們在一個小縣城生活,不算大富大貴,但生活算不錯的,又穩(wěn)定又安寧,會給暖暖正常的生活。我跟姐姐說好了。

原本是我的事。蘇寧芳仰起頭,好像歐陽明在天花板的位置。

歐陽明從衣袋里掏出一張揉皺的紙,展開,你看,這是我爸媽住的小樓,在我老家小鎮(zhèn)上,第一層開茶葉店,第二層第三層住人,還值點(diǎn)錢的。

這是歐陽明昨晚拿著筆隨意畫下的,他清理自己的“財(cái)產(chǎn)”,從父母借債供他念書,到他一窮二白出來找工作,到每月往家里寄錢;到他為父母在小鎮(zhèn)建了小樓,開了茶葉店;再到現(xiàn)在,他給父母留了一張存折,也為自己留了一張存折,存折里都有挺好看的數(shù)目。他覺得自己像個小財(cái)主,清理著他那些發(fā)霉的銅錢。他對著這些清理結(jié)果發(fā)呆,這么多年,他在“法律”里行走,掏摸出這些東西,這些讓他的生活一層層變得光燦燦,也讓他的西裝一年年變成灰色,他一陣惡心,捂住胸口,干嘔不止。

他將這一切擺在蘇寧芳面前,讓她放心,他的父母老有所依,他自己的存折將給暖暖,托在姐姐手里。

他再次惡心了,當(dāng)著蘇寧芳的面,他吐了出來,吐得痛快極了。

我連累了你。蘇寧芳拿頭撞桌面。

對李耿直的事,你后悔嗎?

我不該殺人,我想過,如果在那之前碰到你,日子可能拐上另一條路,可我沒資格得這樣的福,因?yàn)槲以鐨⑦^李耿直,在心里,他拿暖暖逼我,我想殺了他,他偷拍暖暖照片要壞暖暖的日子,我咬牙要?dú)⑺?。我早就是殺人的人了?/p>

我傷人無數(shù),用“法律”——垃圾桶挪過來,我又想吐了。

我累了你。

我的初心是黑白,可我一直行走在灰色里,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灰色里長出了芽,我發(fā)芽了,你知道嗎?

我聽不懂。蘇寧芳茫然地說。

歐陽明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蘇寧芳驚慌失措。

明天我們一起出發(fā)去公安局。歐陽明興奮地說。

原載《廣州文藝》2019年第8期

原刊責(zé)編 ?梁智強(qiáng)

本刊責(zé)編 ?黑 ?豐

創(chuàng)作談

灰色的暖意

王哲珠

我曾著迷于書寫光亮或暗色,書寫光與暗的碰撞撕扯,清晰又直接,我以光和暗作武器,對生活講道理。但慢慢意識到絕對的光亮或暗色都是偏見的、粗暴的。我想敘寫生活,事實(shí)上生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我開始關(guān)注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物,說不清道不明的心靈,這種說不清道不明是光和暗交錯出的灰色地帶,隱藏著豐饒的人世,我在這灰色中游走,不敢奢望看透生活,但希望看見生活更多的內(nèi)里。

蘇寧芳行走在灰色的暗影里,但暗淡生活中她捧著一顆亮色的種子——女兒暖暖,這顆種子使她的暗調(diào)人生有了一層暖意。當(dāng)這點(diǎn)亮色被生活的暗色撲滅,她竟有勇氣重新呵護(hù)出新的種子——養(yǎng)女暖暖。蘇寧芳有著柔軟至極的靈魂,但就是這個以生命呵護(hù)光亮的人犯了殺人罪。

歐陽明這個曾有著金色夢想的天之驕子,在偏離原初的軌道上愈走愈遠(yuǎn),原本亮色的種子被埋藏,光鮮的生活表面之下氤氳著灰暗的煙霧,真正的他靈魂蒙上灰色,但卻看得見犯罪者的光亮,決意拯救犯罪者,以違反法律規(guī)則的方式,維護(hù)人心與道德的公正。

歐陽明拯救了蘇寧芳,幫助她呵護(hù)住那顆亮色的種子,實(shí)際上拯救的是自己,呵護(hù)了自己的光,他得以重新面對亮色的夢想,但同時犯了罪。這是一種悖論,某種層面上,蘇寧芳是被同情的,歐陽明是被支持的,他們做著人心認(rèn)定的、該做的事。但另一個層面,他們違背了規(guī)則。而李耿直和劉建平這兩個可惡者也不是純粹的暗色,他們是表面的肇事者,但不是悲劇的根源,而同樣是可憐者和受害者。

這些矛盾合理地存在著,糾纏成亦明亦暗的灰色生活。在這里,灰色是個中性詞,是對生活的某種理解,我真正珍視的是,人的趨光性,對光的渴望是天生的,這成為灰色的暖意。每個人對暖意的理解與渴望不一樣,當(dāng)用文字?jǐn)⑹鰰r,我試圖為每個人物找到屬于自己的語言,讓他們?yōu)樽约喊l(fā)聲,敘說屬于他們的那點(diǎn)暖意。小說里,蘇寧芳是暖意最執(zhí)著的敘述者與呵護(hù)者。

歐陽明與蘇寧芳最終接受法律的審判,但走向真正的自由, 呵護(hù)了真正的亮光。開始,我是希望有徹底懲罰的暢快的,但小說的人物影響了我,那灰色里生長出的芽令我動容,我尊重人物,尊重趨光的心靈。

王哲珠,女,中國作協(xié)會員。

在各文學(xué)雜志發(fā)表小說一百多萬字,有小說被各種選刊轉(zhuǎn)載。

出版長篇小說《老寨》《長河》《琉璃夏》《塵埃閃爍》,中篇小說集《琴聲落地》。

2016年,長篇小說《長河》獲得廣東省有為獎——第二屆“大瀝杯”小說獎。

猜你喜歡
歐陽明耿直興城
【最創(chuàng)新】后發(fā)先至,科技興城
雪中梅花(外一首)
遼寧興城覺華島歷史學(xué)術(shù)研究綜述
今天, 我有話要說
沈夢辰:以勤補(bǔ)拙的耿直Girl“拒絕招黑 我只是愛自嘲”
掛在墻上的男孩
歐陽明高技術(shù)控的產(chǎn)業(yè)情懷
隋代大興城貴族住宅“西多東少”分布原因探析
黄浦区| 西峡县| 龙陵县| 平谷区| 八宿县| 广饶县| 清涧县| 海林市| 高安市| 揭西县| 贡嘎县| 阿克| 大庆市| 芜湖市| 三明市| 淄博市| 会昌县| 连江县| 乐平市| 清徐县| 吴堡县| 高密市| 阿城市| 满洲里市| 中超| 遂宁市| 始兴县| 呼和浩特市| 榆树市| 蕲春县| 民乐县| 浏阳市| 青铜峡市| 祁东县| 沙湾县| 靖宇县| 虞城县| 滨州市| 永嘉县| 阳泉市| 克拉玛依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