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韻韻

摘 要：仁、禮是先秦儒家哲學中十分重要的兩個范疇，孔子以仁釋禮，主張仁禮合一。其后，孟子和荀子基于“性善”和“性惡”兩種不同人性理論，將孔子“仁”“禮”思想發(fā)展為“依仁成禮”和“以禮促仁”兩種仁禮關系論。雖然，孟荀二人對于“仁”、“禮”在道德規(guī)范層面所發(fā)揮的效用大小爭論不下，但二者均是為了回答如何實現(xiàn)“仁”這一問題。此外，二人均強調人倫道德是人和禽獸的本質性區(qū)別，并將倫理層面的“仁”“禮”思想推至其政治主張中去，突顯出倫理和政治同質的思想特征。

關鍵詞：孟子;荀子;孔子;仁;禮;善惡

仁和禮是先秦儒家哲學中一對十分重要的范疇，面對西周“禮崩樂壞”的現(xiàn)實問題，孔子為了重建禮樂文明，以仁釋禮，將仁禮并提，為外在的禮樂形式賦予了內在的道德內涵。此后，孟荀二人對于孔子的“仁”“禮”思想均有所繼承發(fā)展，但二人思想也差異明顯。本文擬通過比較孟荀“仁”“禮”思想的異同，以期理解二人思想的深邃意蘊、思想特色和優(yōu)長。

一、孔子的仁、禮思想

在孔子那里，仁關乎于“人的生命本質及人格尊嚴”，既是一種個人、社會品德，同時也是最高的德行境界、理想目標。①禮則是從社會秩序和規(guī)范而言的，包含著具體的禮樂制度、禮儀規(guī)范、習慣法規(guī)等。關于仁和禮的關系，孔子言：“人而不仁，如禮何？”②“克己復禮為仁”③可見，在孔子看來，“仁”和“禮”之間表現(xiàn)為“本”與“用”的關系。

一方面，“禮”要以“仁”為本和內在憑依。禮樂制度不在于外在的容色、聲音、制度等，而其真正內涵在于人參與禮樂時的內心情感?？鬃拥摹叭省毕鄬τ凇岸Y”來說，更具有超越性與先決性的意義和價值。另一方面，只有依照“禮”的規(guī)范而行動，才能成就“仁”。“禮”可以為各種品德提供規(guī)范與尺度，使之符合“仁”。由此說，“仁”作為最高德性，外化表現(xiàn)為“禮”，并通過“禮”這一方式和途徑才能在人類社會中得以表達。概而言之，在孔子那里，仁和禮相依不離，相輔相成，體用不二。

孔子的“仁”和“禮”構成了倫理道德產(chǎn)生形成并得以穩(wěn)固的兩種資源，其中，“仁”是人作為價值主體而表現(xiàn)出的一種道德自覺，是一種內在道德資源;禮是一種外在的道德規(guī)范，約束著人們的言行舉行，使之符合于社會倫理，因而可以說是一種外在道德資源?？鬃印叭省薄岸Y”思想內在的二重性也為后世儒者發(fā)展其“仁”“禮”思想提供了兩種不同向度。內在的“仁”更具有恒久性，還是外在的“禮”更有約束力，對此，孟子和荀子各自所有側重，觀點不一，發(fā)展出兩種不同的仁、禮思想。

二、善與惡——孟荀“仁”“禮”思想的兩種人性基礎

如果說孔子所言的仁禮是二者合一，而到孟子和荀子這里，“仁”“禮”在其二人思想中的地位則產(chǎn)生了差異。孟子將“仁”置于一個更重要的位置，主張“存心”、“求放心”，而在荀子那里，“禮”的地位更加突出，強調社會的禮義教化。孟荀二人之所以一方信任“仁”，一方強調“禮”，這與他們關于“性”的理解和界定具有迥異差別有著很大關系。孟子從性善出發(fā)，論證了“仁”的可能性和必要性，而荀子從性惡出發(fā)，則闡述了“禮”的合理性和必然性?？梢哉f，性善論和性惡論為他們二人的“仁”“禮”思想提供了穩(wěn)固的人性基礎。

孟子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雹茉诿献涌磥?，首先“性”是人區(qū)別于禽獸的部分，他認為，人雖然與動物一樣存在相似的生理欲望和本能，但這些不過是人的自然屬性，而人“異于禽獸者幾?！辈拍芊Q之為真正的“人性”。其次，孟子所言之“性善”，即指人人皆有一顆“不忍人之心”，就其具體內容而言，即人人都具有仁義禮智之四端，倘若人能夠將其擴而充之，此四端則可以發(fā)展為四德，并能以此治平。換言之，孟子所言性善，實則是指人人皆有善也，而非人人都是天生純善。由此可見，孟子的“性”已經(jīng)將道德標準、道德取舍等包含于其中，正如陸建華所言，事實上，孟子“以君子之德或者說君子的道德素質為人性內涵”⑤，因而孟子之性已經(jīng)不再停留于感官層面的欲望，而是將其提升至一種道德層面，強調的是一種能夠體現(xiàn)了人的價值自覺的道德之性。正是由于孟子這種對于人性的特殊體認，他將“善”（仁義禮智之四端）看作為人內在本性的自有內容，由此賦予了人以極高的道德自覺主體地位，從而認為人對于“仁”的遵循是有所憑證的，是人依照本心而做出的價值選擇和道德實踐。

與孟子不同，荀子在人性論方面闡述了“性”“偽”之分，以此為其“仁”“禮”思想的邏輯起點。在荀子看來，孟子之所以不能對“性”做出正確判斷，關鍵便是因為其不能覺察何為“人之性偽”⑥，由此荀子提出“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⑦。荀子認為，“性”是人作為自然存在的屬性，“凡性者，天之就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⑧。因而說，荀子之性是一種無需學習便與生俱來的一切人所共有的天然本能。而“偽”則是通過人為教化、自身學習所得來的社會屬性。通過對“性”“偽”的區(qū)分，荀子進一步闡述人的本性如何表現(xiàn)，他指出人所生來具有的趨向性便是“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⑨。這即是人們在無所憑依之時所表現(xiàn)出的一種惡的趨向性。由此可見，荀子將“性”的具體內容規(guī)定為人在生理方面所表現(xiàn)出的自然欲望。并且，如若這種生而好利的人性本質不斷擴張，最終便會導致整個社會的惡。荀子也正是基于對“性”所產(chǎn)生的惡果的預估，而對人的道德主體性產(chǎn)生不信任感，從而更加關注“禮”在引導人向“偽”和“仁”發(fā)展過程中的核心作用。

三、“仁顯禮微”、“依仁成禮”——孟子仁、禮關系論

如上所述，孟子在論述其人性思想時，將仁義禮智四端作為人的本心，這即使得“仁”的內在性進一步強化，并且提高“仁”在人之德性中的自覺地位的同時，將禮也納入了四端之內，實現(xiàn)了“禮”的內在化轉變?！靶邜褐?，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在孟子看來，四端是人之為人的本質規(guī)定，四端是人性“心”中內在的固有的活動，直接生發(fā)于“心”，人性或本心也是仁、義、禮、智四端得以存在并外化的根源。

如此，孟子關于“性善”和“本心”的論述，便為“仁”和“禮”奠定了心理基礎，將“仁”和“禮”均內化于人性之中。這樣看來，在孟子那里，仁和禮均是一種內在的德性。尤其是“禮”，相較之荀子，孟子之“禮”存在十分明顯的內在性特征?！稗o讓之心，禮也”，這正是強調了禮的本質植根于辭讓之心，指出由于心向外實踐，禮也就表現(xiàn)出來了。因而，“禮”像是由于人的天然心理活動而促成的應然結果，從其性質上來說，“禮”和“仁”是同質的。

不過，孟子的仁、禮雖同作為四端之一，但從二者在道德自律的作用上來看，仁、禮卻明顯地位不等。在孟子看來，“仁也者，人也”，顯然，仁是人的本質性規(guī)定，是四端中最為重要的一端，其次為“義”。他說道：“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jié)文斯二者是也?！笨梢?，四端之中，仁和義的地位相似，而禮和智則是需要從屬于仁和義的，“禮”應根據(jù)“仁”的原則變化而變化。此外，這也體現(xiàn)著，孟子也并沒有完全消解禮的外在性特征，仍帶有一種作為外在規(guī)范的節(jié)制意味。如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之間的人倫關系，這是傳統(tǒng)社會中最為基本的倫理關系和道德準則，在孟子看來，這五種禮的背后都具有四端之心為內在人性支撐，而一旦外化出來，又表現(xiàn)為“禮”的具體形式，規(guī)定著人們行為舉止。從這里可以看出，孟子雖然將禮置于人性之中，但偶爾也將其當作為外在規(guī)范存在，只不過孟子少有提及作為具體形式的禮儀對于人的道德的約束作用，而主張人內心的自律?？傮w來說，孟子的“仁”“禮”思想強調了仁義高于禮，禮的存在是為了服從仁義，而非讓人固守禮而忘義，這表現(xiàn)出一種“依仁成禮”的思維向度。

孟子將仁、禮訴諸于人的本性，這無疑賦予每個人極高的道德主體性，“人人皆可成堯舜”也強化了人們?yōu)閷W的能動性。但孟子的理想主義色彩較為濃厚，講求寡欲，強調“存心”、“求放心”等，但實踐層面問題其實并沒有闡釋清晰?？梢哉f，孟子的“仁”“禮”思想更多體現(xiàn)了一種崇高的、純粹的道德訴求，而落實到實踐層面，答案比較籠統(tǒng)，且實施難度較大。

四、“仁隱禮顯”“以禮促仁”——荀子仁、禮關系論

相較之孟子，荀子則更加務實，基于性惡的判斷，而探究禮的起源、功能等問題，并闡釋“禮”作為外在道德準則，能夠對人的道德實踐發(fā)揮出比“仁”更為現(xiàn)實的約束作用。這里，荀子并不是否定“仁”作為內在道德的重要價值，而是指出，若僅僅依靠內在的“仁”作為道德行為的約束條件，這是不穩(wěn)定且不長久的，“仁義德行，常安之術也，然而未必不危也”。

荀子認為，“人生而欲”，即每個人天生均具有一種趨利避害的本能，這種與動物類似的自然屬性必然會對人的倫理道德產(chǎn)生不利影響。而如何規(guī)避“惡”的蔓延發(fā)展，不能僅僅依靠人的仁義德行，而更為必要的則是“化性起偽”。在荀子看來，“偽起而生禮義”，禮義之所以產(chǎn)生，正是為了制約人欲的泛濫，規(guī)避人性惡的結果。“性”需要“偽”（禮義）的約束才能呈現(xiàn)完滿的道德面貌。在論述禮之起源時，荀子也同時指出了禮的社會功能所在，“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因而在這里，荀子所強調并非是“滅性”或“禁欲”，而是指通過圣王所創(chuàng)造出的“禮”來調整人性中的本能欲望和社會資源爭奪之間的潛在矛盾。

由此可見，與孟子不同的是，荀子認為，人的道德并非是人性中所先天具有的，四端之心也并非是道德價值的根源，道德的真正根源應在于社會對人們的禮義教化，即通過對世俗大眾實施倫理教化，而達到社會普遍的“仁”的實現(xiàn)。因而對于“仁”“禮”關系，荀子說道，“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何謂中？曰：禮義是也。”“仁”是一種主觀性的道德旨歸，而“禮”則是一種客觀性的道德標準，荀子認為要求人人都從主觀要求出發(fā)而達到一種客觀標準，這則是過于理想化的精神訴求，是難以達成的。而以客觀標準約制每個人的道德行為，以期達到一種主觀要求，這才具備更強的實踐性。正是由于荀子的思想體系更偏向于現(xiàn)實，“社會教化”、“隆禮重法”等主張才更容易在實踐中得以落實。因而說，在荀子這里，禮高于仁義德行，在道德規(guī)范方面，則是要以禮為主，借以禮儀等促進仁、義的目標達成。

五、孟荀“仁”“禮”思想之聯(lián)系

綜上而言，孟子和荀子雖然對“仁”“禮”地位判斷差異迥然，但二人思想之間無疑也存在許多相通之處：

第一，孟子和荀子所指的“性”均是指人在原初狀態(tài)下自發(fā)的、內在的、固有的發(fā)展趨勢，且同樣都以人倫道德作為區(qū)分人和禽獸的標準。只不過，在孟子看來，人之區(qū)別于禽獸的便是人之本性，并以仁義禮智作為本性之內容規(guī)定，其中“仁”最為關鍵，因而是否有“仁心”便是人和動物的本質區(qū)別。而荀子則認為，人生來之性與動物無誤，否認人天生就具備道德意識，但人之所以能夠與動物區(qū)別開來，關鍵在于人可以通過學習禮儀規(guī)范。由此，荀子將“偽”或“禮”作為人和禽獸的本質區(qū)分。但不管“仁”為先，還是“禮”為重，其指向的都是人的道德屬性，強調人是道德社會中的存在。

第二，無論是“依仁行禮”，還是以“以禮促仁”，孟荀二人通往的目標均是“仁”，即都表現(xiàn)出的是“仁本禮用”觀念。孟子將孔子之“仁”“禮”進一步內化到人性之中，弱化了“禮”作為社會道德規(guī)范準則對于人們道德實踐的規(guī)制作用，但卻格外提升了人的道德主體自覺，試圖從自律這一向度出發(fā)，達到一種出于人本心的“仁”的狀態(tài)，而在實踐“仁”的同時，也實現(xiàn)人的道德主體自由。荀子通過對人的自然本性的闡釋，著重強化了“禮”作為教化手段改造貪欲之性的作用，將社會普遍大眾納入道德評價之中，從他律這一層面出發(fā)，規(guī)范人的倫理道德行為，避免人欲之爭奪、社會之混亂。

在這方面，孟子“以仁為本”這一觀點爭議并不大，但討論荀子“仁”“禮”思想時，則有學者認為是“禮以主仁，非以仁主禮”，認為只有“禮”才能自為根據(jù)。而本文認為，“非以仁主禮”仍然說得通，而“禮以主仁”則有些牽強。關于“禮”“仁”的主次關系，荀子只是就二者道德規(guī)范方面所發(fā)揮的作用而言的，禮為主，仁為次，強調作為外在道德來源的“禮”比內在的“仁”更值得信任。而就二者本身而言，荀子的仁和禮仍是儒家一脈相承的“仁本禮用”關系，其禮論仍是建構在仁學基礎之上的。而荀子雖然格外地突顯“禮”之位置，僅是在強調“禮”作為“用”的有效性，而“禮”之踐行的終極目的卻在于“仁”。

第三，倫理與政治同構是孟荀“仁”、“禮”思想體系共同特征。孔子提出“修己以安百姓”，這體現(xiàn)著儒家從“內圣”向“外王”延展的思維理路，孟子和荀子同樣發(fā)揚了這一儒家特性。孟子從“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推到君王應施行“不忍人之政”，以“仁心”貫通于倫理與政治之間，把政治治理約同于倫理抉擇，主張“圣”或“王”擔任為政者，退而求其次，為政者則要盡可能向“王”或“圣”發(fā)展。荀子在批判孟子仁政學說過程中形成了其“隆禮重法”思想，在荀子看來，禮既是端正身心的修身之道，又是穩(wěn)固社會秩序的重要手段，可以說，具有倫理道德色彩的“禮”也是為政之大節(jié)也。

由此可見，基于人性善惡、天人關系等問題，各自闡述以“仁”“禮”“義”“智”等為核心的倫理思想，并進一步將倫理道德外化到政治理論與實踐中去，這是孟荀二人共同體現(xiàn)出的思維模式，也體現(xiàn)著儒家學者所追求的一種從體認自身、推己及人以至感化萬物的人生理想境界與學術情懷。但同時，孟荀二人的“仁”“禮”思想也各自存在弊端。孟子的“仁”“禮”思想富有理想主義色彩，過于依賴于人性善的發(fā)揮，而卻不能提供遏制惡的強有力手段，具體到政治層面的治理路徑，更是籠而統(tǒng)之，寄希望于圣人為政。荀子對于“禮”的強調，雖較之孟子的人性擴充說，更加具有可控性和實際操作性，但由于對道德主體自覺性所有忽視，也容易使得“禮”“法”給人們造成強烈的道德壓抑感。

[注釋]

①劉宗賢：《孟、荀對孔子仁-禮學說的發(fā)展及得失》，《東岳論叢》，2009年第1期。

②《論語·八侑》

③《論語·顏淵》

④《孟子·公孫丑上》

⑤陸建華：《先秦諸子禮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84頁。

⑥《荀子·性惡》

⑦《荀子·性惡》

⑧《荀子·性惡》

⑨《荀子·性惡》

《孟子·公孫丑上》

《孟子·盡心下》

《孟子·離婁上》

《荀子·不茍》

《荀子·禮論》

《荀子·禮論》

[參考文獻]

[1]楊伯峻：《孟子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

[2]張覺撰：《荀子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3]陸建華：《先秦諸子禮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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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劉宗賢：《孟、荀對孔子仁-禮學說的發(fā)展及得失》，《東岳論叢》，2009年第1期。

[6]何石彬，王慶勛：《性與天道：荀子禮學的形上學依據(jù)》，《河北學刊》，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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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