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汐醉
「01」
陳枝兒是被賣到大帥府的。
沒法子,家里遭了蝗災,烏壓壓一片飛過去,只留下光禿禿的土地。
沒吃的,只能啃樹皮,再不濟,總還有觀音土能吃。
可陳枝兒不敢,她阿奶就是吃觀音土死的,臨死前肚子漲得厲害,足像懷胎十月的婦人那么大。
陳枝兒是家里的大丫頭,總不能眼看著弟弟妹妹餓死。于是她自己卷了個小包裹,賣身到鎮(zhèn)上的人牙子處,換了一個銀元給爹娘買吃的。
臨走前,她娘抱著她哭,眼睛都哭得紅腫。陳枝兒卻樂得露出一排白牙:“人牙子說,跟著他有飯吃,能吃飽?!?/p>
陳枝兒娘擔憂地看著她:“枝兒,你沒告訴他,你腦子不好使的事吧?”
陳枝兒小時候發(fā)過一次高燒,差點就去了,哪怕后來救回來了,腦子也不大好使了。
陳枝兒不樂意地看著她娘:“咋能這么說呢,我腦子好使?!?/p>
陳枝兒娘沒說話,悄悄給陳枝兒包裹里塞了個饅頭。
于是陳枝兒就帶著一堆破衣服和一個饅頭跟著人牙子到了北平城。
人牙子也是個心善的,瞧著陳枝兒實在太能吃了,略想了想,就托了門路,將陳枝兒塞進了大帥府。
“大帥府有的是錢,肯定能讓你吃飽?!比搜雷舆@么對陳枝兒說。
陳枝兒樂得不行。
大帥府的管家盯著陳枝兒看了半天,略有些嫌棄道:“怎么這么瘦小?!?/p>
陳枝兒忙拍著胸脯說:“多吃,多吃我肯定能胖起來。我力氣大,能做很多活?!?/p>
管家看她長得還算清秀干凈,便點頭答應了:“行,你去別院,照顧一個貴人。”
陳枝兒滿口答應,雖然她并不知道貴人是什么意思。
第二日,她就跟著管家來到了別院。
“你自個兒進去吧,記住了,少說多做,小心伺候?!惫芗艺驹陂T口,低聲吩咐她,卻不肯進去,像是里面有什么毒蛇猛獸一樣。
陳枝兒懵懂地點點頭,大步跨了進去。
院子里空蕩蕩的,西邊一角種了棵老槐樹,槐花紛紛揚揚地灑落,剛落到地上,又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陳枝兒走過去,也許是之前吃草根樹皮留下的習慣,此刻她低頭撿了幾瓣花,一股腦地塞進嘴巴里。還沒嚼,她就聽見身后傳來一道略顯淡漠的聲音:“那不能吃。”
陳枝兒回頭,看見一個穿著淡青色長衫的男子出現(xiàn)在她身旁。他身姿挺拔,鼻梁高挺,薄唇輕抿,狹長的眼睛里似有冷光掠過。
他此刻盯著陳枝兒,淡淡道:“那花有毒,吃了會死人?!?/p>
陳枝兒嚇得臉唰地就白了,她可不想還沒吃上白面饅頭就死了,急忙吐出了嘴里的花,又拍著胸脯道:“幸好我還沒吃?!?/p>
可下一刻,她就瞪大了眼,看著剛剛那個說著花有毒的男子摘了花塞進自己嘴里。他嚼了兩口,竟咽了下去,還舔了舔嘴唇:“真甜?!?/p>
他側頭,沖著陳枝兒笑了:“剛剛騙你的?!?/p>
陳枝兒有些生氣,憋得臉通紅,才磕磕巴巴吐出一句:“你真討厭?!?/p>
男子挑了挑眉,指了指樹下的泥巴:“前一個這么說我的人,都埋在這兒了?!?/p>
陳枝兒嚇得臉色一白,忙捂住嘴。
男子看著她這模樣,“哧”的一聲笑了:“小丫頭,叫什么名兒?”
“陳枝兒?!?/p>
“什么破名字?!?/p>
陳枝兒眨了眨眼:“你姓貴嗎?”
男子一愣:“什么?”
“你不是叫貴人嗎?”陳枝兒還念著管家說的話,記著面前的人是她的衣食父母,努力地討好著:“這名字怪好聽,比我的好聽。”
男子這下子明白了,面前這人八成是個傻子。
他樂了,屈指敲了敲陳枝兒的額頭:“傻子,記住了,我不是叫貴人,我叫蘇景年?!?/p>
「02」
陳枝兒不喜歡這個叫蘇景年的貴人。這人頂討厭,一開始騙了她,而后又叫她傻子。
可陳枝兒又不敢生氣,她指望著吃白面饃饃。
一整個下午,她都坐在石階前,眼巴巴地看著大門口,等著開飯。
蘇景年半倚在椅子上,手里拿著一本書,盯了大半晌,卻一個字都沒看進去,目光都放在了陳枝兒身上。
這人雖是個傻子,長得倒是怪討喜的。臉圓眼睛圓,頭發(fā)在兩側扎成兩個包子似的,皮膚白白的,瞧著怪惹人疼的。
興許是蘇景年的目光太明顯了,陳枝兒側過頭,正對上蘇景年的眼睛。這么一看不要緊,陳枝兒立刻板起臉,一副嚴肅的模樣:“你別瞧我,你快看書?!?/p>
從前在家時,阿弟不看書,阿娘就是這么說他的。這一點,陳枝兒倒是學得有鼻子有眼的。
蘇景年樂了:“你還懂要監(jiān)督我看書呢?!?/p>
陳枝兒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學著阿娘以前說的話:“要好好念書,才能有出息。”
蘇景年一愣,不知道想到什么,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
正巧這時候,送飯的人敲門進來。
陳枝兒一看見那人提著的食盒,興沖沖地就跑過去。她瞧著那人端出來一盤盤菜,還有一大碗白米飯。最后那人又拿出來兩個饅頭,遞給了陳枝兒:“這是你的?!?/p>
陳枝兒接過那兩個饅頭,愣愣地問:“沒了?”
“一個丫頭,還想吃什么?”那人瞥了一眼陳枝兒,提著空食盒轉身走了。
陳枝兒拿著手里的兩個饅頭,又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跟白米飯,咽了咽口水,小步蹭到蘇景年身旁:“哥哥?!?/p>
蘇景年拿著筷子的手一頓,沉默了半晌,才問:“你叫我什么?”
“哥哥?!标愔旱难劬Χ伎祓ぴ谧雷由系娘埐松狭恕K蛑?,聲音軟軟糯糯的,“我餓了。”
陳枝兒雖傻,一見到吃的卻比誰都聰明。從前鄉(xiāng)下村里的小孩兒有的逗她,給她拿糖讓她叫哥哥,后來陳枝兒就學會了,只要叫聲哥哥就能有吃的。
蘇景年挑了挑眉,饒有興味地看著她:“你手里不是有饅頭嗎?”
陳枝兒是愛吃白面饃饃,可有了白米飯,誰還吃饅頭。
“我想吃飯?!标愔河行┣忧拥哪?,說出來的話卻無比認真,“哥哥,我們一人一半好嗎?”
說著,她就把手里的饅頭遞過去:“我給你一個饅頭,你分我一半飯?!?/p>
蘇景年瞧著她手里的饅頭,突然笑了,干脆將手里的飯都遞過去:“喏,都給你吃?!?/p>
「03」
陳枝兒被賣過來有些日子了。
相處久了,她也漸漸地發(fā)現(xiàn),她侍候的這個“貴人”姑且也算得上是一個好人。
他平日里不怎么叫她干活,偶爾閑下來還會拿本書出來教著陳枝兒讀書寫字。只可惜陳枝兒是頂笨的,翻來覆去那么幾個大字也寫不明白。
到了月末,管家興許是看著陳枝兒伺候得不錯,給了陳枝兒一塊大洋。陳枝兒樂得不行,興沖沖地要送回家去。
蘇景年好笑地看著她:“你還記得回家的路?”
陳枝兒老實地搖搖頭,又接著點點頭:“我不記得怎么回去,可我認得去碼頭的路,我可以把大洋給碼頭上的老鄉(xiāng)?!?/p>
蘇景年看了她一眼:“真的要去?”
陳枝兒用力地點點頭:“我家里的兄弟姐妹還在餓肚子?!?/p>
蘇景年皺了皺眉,鋪開紙,拿著筆在上面畫了好幾道。
“這是什么啊?”陳枝兒湊過去看。
“你從這兒出來,就順著這條我畫的黑線走?!碧K景年表情似乎有些無奈,“你若是走丟了,可一定要記得找人問?!?/p>
“哥哥你放心。”陳枝兒笑嘻嘻地說,“不會丟的?!?/p>
“別叫我哥哥?!碧K景年突然淡淡地開口。
陳枝兒一愣:“那叫你什么?你就是哥哥啊!”
蘇景年突然笑了,琥珀色的眸子里仿佛漣漪微動:“叫我景年?!?/p>
陳枝兒別的本事沒有,說大話是一等一的,她看懂了蘇景年給她畫的圖,能順著一路走到碼頭,卻不知道怎么走回去。
她轉悠了半天,終究是忍不住問了街邊賣包子的大娘:“您知道大帥府的別院怎么走嗎?”
那人愣了一下,打量了陳枝兒一眼,壓低聲音:“你去那兒做什么?”
陳枝兒低頭絞著手,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開口:“我是去那兒伺候貴人的,可我出來一趟,忘了回去的路了?!?/p>
那大娘悄悄地看了一眼四周,試探著開口:“我聽旁人說,那別院里住了大帥的男寵,是不是真的?”
陳枝兒瞪大了眼睛,學著大娘的樣子,也壓低聲音:“什么是男寵?”
大娘白了她一眼:“就是小妾?!?/p>
這次陳枝兒聽懂了,這不是好詞,之前村子里的姑娘家都是被賣了才會去做妾。
陳枝兒頓時有些生氣。
景年那么好的一個人,怎么能被人隨意亂說。
她鼓著嘴,一轉身走了,干脆連路也不問了。
陳枝兒憑著記憶,不知道走錯了多少路,直到傍晚的時候才終于走到了別院門口。
門口正站著兩個小廝,手里提著燈籠,明晃晃的。
看見陳枝兒過去,他們忙攔住她:“你別進去,大帥在里面?!?/p>
陳枝兒抿了抿嘴:“我找蘇景年,你們?yōu)槭裁床蛔屛疫M去?我就是住在這個院子里的……”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院子里傳來“嘭”的一聲巨響,像是什么東西被踢翻了。
緊接著,門開了,一個穿著玄色戎裝的男子沉著臉走出來,他渾身散發(fā)著冷氣,站在門口冷冷地瞥了一眼陳枝兒。
陳枝兒被嚇了一跳,有些怯懦,可心底惦記著蘇景年,又一咬牙跑進去了。
院子里亂糟糟一片,桌子被人踢翻,上頭的茶壺茶杯碎了一地。
蘇景年站在一旁,微微垂眸,臉色晦暗不明。
陳枝兒跑過去,拉著他的衣袖,遲疑了一下,輕聲問道:“他打你了嗎?”
蘇景年看了她一眼,她似乎真的被嚇到了,臉色都有些發(fā)白。蘇景年抬手想摸摸她的臉頰,可手頓在半空中到底又落下了:“你被他嚇到了?我沒事,不怕?!?/p>
陳枝兒走了一天,腿都有些軟,她微微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聲音軟軟糯糯的:“他出來的時候怪嚇人的,我以為他會打你?!?/p>
蘇景年放輕聲音,有些好笑地開口:“他就是打我了,你能怎么樣?”
“他若是非要打人,就打我好了?!标愔捍怪^,聲音有些甕甕的,“我不怕疼的?!?/p>
蘇景年心里有些酸澀。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么毫無目的地護著他。不知道他的身份,不在乎會受到什么傷害,只是單純地想護著他。
蘇景年的心冷了太久,在這一刻如同枯木逢春般,被什么東西擠得滿滿的。那種熾熱而燥盛的情緒,如同星火猛然乍起,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燒得一干二凈。
他張了張嘴,聲音有些沙?。骸盀槭裁匆嫖野ご??”
“因為你是景年啊?!标愔盒χ橆a兩側有淺淺的酒窩。
晚上的時候,蘇景年拿著一瓶藥油給陳枝兒涂紅腫的腳踝。她走了一天,累得兩條腿都快沒知覺了。
“不是說了叫你去問別人嗎?”蘇景年皺著眉。
一股子藥油的味道直鉆鼻腔,陳枝兒皺了皺鼻子,有些不滿地嘟囔著:“那人說你是什么男寵,小妾,我生氣,不想問她?!?/p>
蘇景年的動作一頓。
他微微抬眸,琥珀色的眼底泛起冷意,可說話的聲音仍舊是溫溫和和的:“你信我不是?”
“你不是?!标愔簱u搖頭,“景年是好人。”
蘇景年喉結上下滾動,他看著陳枝兒許久,才微微點頭:“對?!?/p>
陳枝兒笑了,將褲腿放下來,小心翼翼地,生怕蹭到紅腫的腳踝。
蘇景年心里有些酸澀,這個愛吹牛的小傻子,不是說自己不怕痛嗎?
突然,袖子被人拽了一下。
蘇景年抬頭,看著陳枝兒正沖著他笑,臉頰有些紅,像是有些害羞,聲音軟軟糯糯的,甜得蘇景年一顆心都軟了。
“景年,我喜歡你?!?/p>
「04」
“好人”這個詞,早就同蘇景年絕緣了。
他年少的時候也是個大少爺,后來因為戰(zhàn)亂,父母都死在了炮火下。
他就是在那個時候參軍的。
放下了紙筆,拿起了槍。
也就是那個時候,他的周圍,只剩下槍聲同鮮血味。
前幾年的時候,蘇景年轉做特工,負責轉移一些機要文件。
他換著各種身份,處理各種任務。
有時候連他自己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一個報社的小職員,還是一個教書先生?
每一層身份,都像是一張紙,糊在他的臉上。
時間久了,他的心也冷了。
前一次執(zhí)行任務的時候,蘇景年被抓了,大帥要他反水,蘇景年不同意,才會被關在這兒。
也就成了外界傳的什么男寵。
起風了,吹動了門窗,傳出一陣陣的砰砰聲。
蘇景年回過神,起身端起燈,又關好了窗子。外頭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一股子潮濕的泥腥味順著窗沿的罅隙透進來。
他躺在床上,一夜無眠。
第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蘇景年的房門就被砸得砰砰作響,門上嵌著的兩塊玻璃也差點被震碎。
蘇景年微微皺眉,披著衣服起床去開門。
不出意外地,門外站著的是陳枝兒,她兩只手背著,不知道拿著什么,一臉興沖沖地說:“景年,水缸里的荷花開了。”
蘇景年微微瞇著眼睛。陳枝兒的身后有一個碩大的水缸,里面種著荷花,以往一直沒開過,不知道是不是昨兒那場雨的緣故,竟催開了荷花。
“所以呢?”
陳枝兒笑著,眼底好像有萬千星河閃爍。她從身后拿出一個荷包,遞給蘇景年。
她刻意藏住眼底的不安,裝得滿不在乎:“送你的?!?/p>
荷包縫得歪歪扭扭,底部繡著“景年”兩個字。陳枝兒是笨的,學了這么久連自己的名字也不大會寫,也不知道她費了多少精力,能繡出這兩個字。
蘇景年抬手,突然碰了碰陳枝兒的臉頰,溫熱的觸感在心底引起一陣莫名的悸動。
他微微垂眸,遮掩眼底莫名的神色:“為什么送給我這個荷包?”
“景年不是今日生辰嗎?”陳枝兒低頭絞著手,白白嫩嫩的臉頰莫名浮上一抹紅意,“我是挺笨的,繡了好久都弄不好。”
蘇景年有些恍惚。
他記得當時陳枝兒纏著問他生辰,可蘇景年已有許久不過生辰了,被纏得煩了,就隨手指著水缸,說什么時候荷花開了,就是他的生辰。
沒想到陳枝兒一直記得。
蘇景年忍耐住心底翻滾的情緒,他微微彎下腰,盯著陳枝兒的眼睛,輕輕笑了:“我很歡喜?!?/p>
陳枝兒也笑了,露出淺淺的酒窩,聲音又軟又可愛:“景年喜歡就好?!?/p>
“昨夜下了很大的雨,我受了涼?!碧K景年話說得很慢,幾乎是一字一頓道,“你愿意幫我去買藥嗎?”
蘇景年面色紅潤,很難看出什么生病的樣子。
只是陳枝兒不懂,她聽說景年病了,心里著急,忙點頭:“我愿意的?!?/p>
蘇景年仍舊是笑著,只是琥珀色的眸底一片冷清。
他被關在這個地方太久了。他得盡快把手中的機要名單送出去。
而他同外界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陳枝兒了。
蘇景年給了陳枝兒一張紙:“你去西街的東順大藥房,進去后說,我家公子病了,找張先生,然后就把這個藥方給他?!?/p>
陳枝兒抿著嘴,點點頭。
蘇景年的眼底突然有些酸澀,他甚至想開口叫陳枝兒不要去了,可殘余的那么一點理智狠狠壓制著心底的躁動。
蘇景年太清楚陳枝兒去了會發(fā)生什么。
九死一生。
“景年,我這就去?!标愔簩⒓埊B好,貼身放著,又裝著個小大人似的囑咐蘇景年,“你快回去躺著,好好休息?!?/p>
蘇景年聲音有些沙啞,看著陳枝兒離開的背影,只低聲吐出兩個字:“傻子。”
「05」
陳枝兒惦記著蘇景年的病,幾乎是一路跑著過去的,等到了東順大藥房,已經有些氣喘吁吁的了,小臉通紅,額頭上都是汗?jié)n。
學徒看見她,招呼著問:“買什么藥?”
陳枝兒努力想著蘇景年吩咐的話,一字一句學著:“我家公子病了,我要找張先生?!?/p>
小廝手中動作一頓,他打量了一下陳枝兒,壓低聲音:“你跟我進來?!?/p>
他帶著陳枝兒進了偏房,屋子里很昏暗,四處彌漫著一股子藥渣味。那兒站了一個中年人,他看著陳枝兒,笑著說:“你家公子讓你把東西給我了嗎?”
陳枝兒忙把藥方遞過去,磕磕巴巴地說:“快抓藥,我家公子等著?!?/p>
中年人看著藥方,面色嚴肅了幾分,他沒理會陳枝兒,轉身就離開了。
陳枝兒以為那人是去給她抓藥,只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等著,誰知道藥沒等來,反而等到了那個管家。
可這次管家臉上沒有了以往的笑,而且沉著臉,吩咐人將陳枝兒抓起來。
陳枝兒被人扭著胳膊,疼得臉色煞白:“你抓我做什么?我還要給景年抓藥!”
管家冷笑一聲:“抓藥?你有沒有命活都是兩說,帶走!”
那個中年男子得到名單后立刻便送了出去,可他被大帥府的人盯了有些日子了,才送出名單就被抓了,這人剛烈,直接開槍自盡了。
大帥折騰了這么久,名單沒拿到,人也沒抓到,氣得快炸了,只能將一腔怒火都撒到陳枝兒身上。
哪怕她什么都不知道。
幽暗的地牢里,一股子血腥味四處彌漫,陳枝兒被綁在刑架上已經一天一夜了,沒喝過一滴水,她腦袋昏昏沉沉的,唇瓣裂開滲出血珠,模樣看著凄慘。
一開始她還一個勁兒掙扎著,可手腳綁著的都是粗糙的繩子,磨得她四處都紅腫了,血肉模糊疼得不行,陳枝兒才停歇下來。
“嘎吱?!?/p>
地牢的門緩緩被打開,大帥一身戎裝,嘴里叼著煙,一點猩紅滾燙尤為明顯。
“還不說嗎?”
“景年病了,我去給他抓藥。”陳枝兒反復重復著這一句話,她努力仰著頭,不讓眼淚流下來,可她只看見了黑漆漆的天花板和上頭一層層的蜘蛛網(wǎng)。
“藥方里寫了什么?蘇景年在你臨走的時候是怎么囑咐你的?”
陳枝兒把嘴閉得嚴嚴實實的,一句話也不說。
其實她實在不是一個有毅力的人,更是吃不得苦,一個嬌嬌軟軟的小姑娘,腦子還不大好使。
從前在家里,阿娘疼她,都不肯讓她做活,來了這兒,蘇景年也慣著她,沒叫她受委屈了。
她被慣壞了,吃不得苦,受委屈了就會哭。
可陳枝兒心里裝著蘇景年,這名字驀地給了她許多勇氣。她知道這人要對蘇景年不利,陳枝兒哪怕害怕得不行,也鼓起勇氣咬緊牙關,一個字也不肯說。
大帥看著這模樣的陳枝兒,心里動了火氣。
他念著蘇景年的才華能力,不愿意動他,只能從這個丫頭下手,哪知道一個小丫頭竟也是個倔骨頭,一個字也不肯說。
大帥目光很冷,嘴角卻微微彎起,露出一個冷笑:“你大概不知道以前有一種刑法,叫貼加官,我聽別人說很有趣,卻沒有真正見過,不如你來試試吧。”
大帥吩咐人拿來了一沓紙和一碗酒。
他親自將紙在酒里沾濕,又輕輕地貼在陳枝兒臉上。紙有些涼,陳枝兒打了個冷戰(zhàn)。
“你不要怕,其實不痛的?!贝髱浀穆曇艉茌p,動作卻麻利,一張紙一張紙地貼在陳枝兒臉上。
“紙又多又薄,它們密密地貼在你臉上,只會讓你慢慢喘不過氣,你明知道自己會死,卻毫無辦法。”
一開始的涼意沒有了,伴隨著一股子濃重的酒味而來的是深入骨髓的窒息感。
陳枝兒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可兩只手被繩子捆得嚴嚴實實的,再怎么掙扎也只是徒勞。
紙越貼越多,陳枝兒的所有感官好像都被蒙上了,耳朵嗡嗡聽不太清聲音,眼睛被蒙上,看不見光亮,嘴里透不過一口氣,剩下的唯一感覺就只有疼痛了。
快要死了吧。
陳枝兒意識朦朦朧朧,好像一下子被撕成了兩個人,一半被繩子捆住在承受著酷刑,一半浮在上空,頃刻就要消散了。
她心里還惦記著景年,不知道沒了她帶回去的藥,景年的病會不會加重。
陳枝兒是一個再單純不過的人,她心里惦記著蘇景年,也只有蘇景年。陳枝兒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除了那個破破爛爛的荷包,也只有這條命了。
她用命護著蘇景年。
突然,面前一松,光亮來得徹底,新鮮的空氣猛然灌入,她像是一條渴水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朦朦朧朧地,能看見面前站著一個人。
陳枝兒身子一軟,只喃喃地念著:“景年?!?/p>
大帥站在一旁,表情有些奇怪:“千金打不動你,囚禁也不能讓你屈服,誰知道最后會是這個小姑娘,讓你甘愿投靠我。”
蘇景年表情很冷,他看著昏厥過去的陳枝兒,一口甜腥涌上來,又被狠狠壓下去。他解開她手腕上的繩索,小心翼翼地,怕碰到傷口。
他沒說話,攔腰將陳枝兒抱起來,走出昏暗的地牢。
夕陽斜照,紅彤彤地映在兩人身上,像是一攤鮮血,太明艷,又太可怕。
陳枝兒的手腕被磨爛了,哪怕昏厥過去,仍覺得痛,哼哼唧唧的像是要哭出來。她下意識地要去攬著蘇景年的脖子,可手上沒有力氣。
蘇景年微微低著頭,將陳枝兒的手腕握住。
“景年,我好疼?!?/p>
陳枝兒無意識地哭出聲,每一個字都好像是一把利刃,將蘇景年的心攪得七零八落。
蘇景年低著頭,輕輕地親在陳枝兒的額上,聲音沙啞地哄著:“乖,很快就不疼了?!?/p>
陳枝兒的臉上都是酒漬,和冷汗混合著,濕漉漉一片。她偏著頭,呼吸微弱,貼著蘇景年的胸膛。
蘇景年突然笑了,那笑有些冷。
他垂眸,看著懷里的陳枝兒,輕聲道:“說你是傻子,你還不認,什么事都愿意給我做,死了也愿意嗎?”
你打從一開始就不應當留在我身邊,更不應當喜歡我。我這樣的人,原本是不配的。
「06」
陳枝兒沒傷得多重,不過兩三日又活蹦亂跳的了,只手腕還用白布裹著,里頭裹著藥膏。
這兩日天氣有些涼了,兩人不怎么在庭院里待著,有時會去書房下棋,陳枝兒是個臭棋簍子,每每要蘇景年絞盡腦汁地讓著她,才能勉強打個平局。
“我給你收拾了包裹,你明兒就離開吧?!碧K景年垂眸,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夾著黑棋,棋子圓潤,泛著光。
“咱們去哪兒?”
“去南京?!碧K景年看了陳枝兒一眼,“明兒你先去,我囑咐我一個朋友送你,我過兩天就去找你?!?/p>
陳枝兒放下棋子,頓時眼眶有些發(fā)紅,她垂著頭,兩只手絞著衣角,聲音軟軟:“我想和你一同去?!?/p>
“我這里還有事要處理?!碧K景年揉了揉脹痛的額角,放柔聲音,“你乖,你先去。”
陳枝兒心里正天人交戰(zhàn),她壓根不想離開蘇景年,可潛意識地,聽到蘇景年說她乖,覺得自己應當聽話。
陳枝兒抿著唇,抽了抽鼻子:“好?!?/p>
蘇景年默了一下,捏了捏陳枝兒的手:“哭了?”
陳枝兒搖了搖頭。
蘇景年嘆了口氣,抬手摸了摸陳枝兒的臉頰,不出意外地摸到濕漉漉的一片。
“你這么嬌氣,一點委屈也受不得,以后可怎么辦?”
陳枝兒仰起頭,微紅的眼睛瞪得溜圓:“以后有你。”
蘇景年薄唇微抿,驟然笑了:“對,有我?!?/p>
陳枝兒走得不甘愿,進去碼頭上船的時候還拽著蘇景年的衣角哭哭啼啼:“你后日就來找我?!?/p>
蘇景年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我一定去?!?/p>
反正他都騙過她那么多次了。荷花開的時候不是他的生辰,蘇景年騙了她一個荷包;給她的藥方里其實寫的是機要名單,蘇景年騙了她半條命;后日根本不會去找她,這一次……大概是要騙她一輩子了。
船漸行漸遠,水上起了霧,朦朦朧朧的。影影綽綽,已經看不大清船的影子。
蘇景年笑了:“小傻子?!?/p>
碼頭的岸邊停著一輛車,是大帥派來接他的。蘇景年垂著眸,面上平靜,甚至還帶著溫和的笑。
打開車門,大帥正坐在里面。他叼著煙,一股子嗆鼻的煙味在車里蔓延。
他看著蘇景年,笑了:“送走你的小情人了?”
蘇景年垂眸,語氣淡淡。
“我回去后,會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你別派人動她?!?/p>
“當然?!贝髱泴煆拇翱谌映鋈?,很快被車轱轆碾過,“一個小丫頭,我難為她做什么。蘇先生肯配合,我自然會拿出最大的誠意?!?/p>
蘇景年彎了彎嘴角,沒說話。
黑色的車漸漸駛離碼頭,在路過一個偏僻的街角時,“嘭”的一聲炸開。
火光四起,煙霧繚繞,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