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欣

苔原上的貨柜在天然氣工廠和村莊之間間隔成一線， 遠處工人村的燈光在低溫和高濕度的環(huán)境下向上直射向天空。

俄羅斯境內，西伯利亞北部的亞馬爾半島位處北極圈，當?shù)匾杂文翞樯脑∶衲娜?，將亞馬爾稱作“世界盡頭”。這里曾長期與世隔絕，白皚皚的雪原上只有涅涅茨人與他們放牧的馴鹿遷徙時留下的足跡。

作為世界上最大的天然氣儲藏區(qū)，亞馬爾的雪原下蘊藏著40多萬億立方米天然氣，儲量大、埋藏淺、純凈度高。

為了滿足歐亞大陸日益增長的天然氣需求，近二十年，半島上開始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油氣采掘工程。其中規(guī)模最大的是由俄、中、法三方共同投資建設的亞馬爾液化氣（LNG）項目。今年前六個月，俄羅斯亞馬爾LNG項目實現(xiàn)液化天然氣產量900萬噸，共發(fā)運LNG運輸船126艘。

薩別塔港原本只是亞馬爾半島上一個臨海的小村落，自從亞馬爾LNG項目開工后，薩別塔港變成了油氣外運的重要樞紐，原本寂靜的村落開始響起工廠和破冰船的轟鳴。

天然氣工廠的鉆塔。

天然氣出口處的閥門將很快連接到管道網絡。

俄羅斯亞馬爾半島薩別塔村附近的液化天然氣工廠。

鉆井過程中產生的甲烷在地表燃燒形成“耀斑”。

從直升機的窗戶望出去是白茫茫的一片，永久的凍土、蜿蜒的河流、低矮的灌木叢，一年絕大多數(shù)時間被冰雪覆蓋。靠近薩別塔港的地方，一個鉆塔接著一個鉆塔，縱橫的公路和管道將苔原切割破碎，刺穿了苔原上無邊無際的寧靜。這一切都被叫查爾斯·謝洛特的攝影師記錄下來。

十字架與神廟

夜晚三點，集裝箱像排小盒子零零落落碼在雪上。雪地泛著橙色的光，天空中豎立著藍色光線。光線來自工廠作業(yè)區(qū)和工人聚居村。氣溫零下攝氏36度，空氣里的冰晶將光線折彎。謝洛特在亞馬爾LNG工廠附近拍下此刻的景象，他覺得面前的北極像極了月球。

謝洛特原本是一名環(huán)境工程師，因為對環(huán)境問題的關注，他開始進行一系列環(huán)境攝影項目。很久以來，謝洛特一直憧憬去北極，當他知道亞馬爾半島上新建的LNG項目時，立刻決定前往拍攝。他希望用自己的攝影向世人展現(xiàn)北極正在經歷的變化，呼喚人們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

在謝洛特看來，沉浸于現(xiàn)代文明生活的很多人，似乎忘記了整套文明方式賴以運轉的方式——驅動文明的機器、工廠和各種工業(yè)設施。為了讓普通人洗上澡、吃上飯、用上暖氣、水電，工廠不斷地采掘油氣，現(xiàn)在這些工廠開到了北極。謝洛特一方面驚嘆人類的壯舉，另一方面也為此感到憂心。

“為了維持舒適的生活，人類把手伸得越來越遠，北極已經是能夠得著的極限。北極之后，我們人類還能去哪兒呢？”

正在北極發(fā)生的變化令謝洛特想起“人類世”這個詞。人類世是指地球的最近代歷史，人類世并沒有準確的開始年份，可能是由18世紀末人類活動對氣候及生態(tài)系統(tǒng)造成全球性影響開始算起。在人類世界，地球為人所主宰，沒有一處自然沒有人的插手，沒有一處景觀未經人的涂抹。謝洛特乘著直升機和雪地摩托，或徒步在冰原上穿行，追逐并拍下“人類世”的景觀。

<俄羅斯亞馬爾半島的涅涅茨人Gregory 在他的小屋里。

在Gregory 的小屋旁，可以看見地平線的油輪和輪船發(fā)出光芒，同時在天空中出現(xiàn)了北極光。

亞馬爾半島上LNG工廠巨大的煙囪噴涌的煙與周遭的云霧一起蒸騰翻涌。

LNG工廠巨大的煙囪噴出的煙霧上涌，和北極上空朦朧變幻的云霧匯成一股，駕駛員開著直升機，帶著謝洛特在天空中接近煙云，拍下了云煙翻涌的這一刻。

大地上時時迸發(fā)的紅色焰火，是流出的甲烷在燃燒。學名“耀斑”的焰火映照天空，是鉆井時伴生現(xiàn)象。謝洛特跟當?shù)厝思s好，“一見耀斑就來通知我?！迸臄z的過程很嚇人，謝洛特盡可能走到火焰近處，握著的照相機變得非常燙手，與此同時后腦勺卻暴露在零下25攝氏度的冷空氣中。50厘米之間，氣溫從極寒變成極熱，燃燒的甲烷時不時爆發(fā)巨大的響聲，拍完照片，謝洛特耳鳴了幾個小時。

謝洛特拍過一艘名為 “勝利五十年”的破冰船，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核驅動破冰船，在2017年2月的冰雪暴，“勝利五十年”拖著一艘油輪，沿途打開喀拉海的堅冰，駛往亞馬爾半島的工廠碼頭。而從薩別塔港出發(fā)的每艘油輪可運送17萬立方米液化天然氣，夏天去中國，冬天去歐洲，將零下160攝氏度保存的天然氣運往全球各地。

韓國釜山DSME Shipyard公司正在建造的極地級油輪內的液化天然氣儲氣室。

名為“勝利50年”的核動力破冰船的船尾。它是全球最大的破冰船， 用于冬季開辟通往卡拉海的道路，幫助油輪和貨船到達亞馬爾半島的工業(yè)區(qū)。

通過為當?shù)毓S制作一本畫冊，謝洛特換來了進入工廠拍攝的機會，甚至進入在建的液化天然氣儲存罐內部。一張照片里，四個巨大白色圓柱矗立其間，每個圓罐可以儲存16萬立方米的液化天然氣。另一張照片，幾何形的儲氣室閃耀著金屬冰冷的光澤。

在北極，謝洛特看見高聳的破冰船狀若神廟，氣井口的閥門形似十字架，這令他想起法國哲學家雅克·艾呂爾曾經寫過，現(xiàn)代社會對“技術”的神圣化崇拜。

下一步火星

盡管工廠試圖將生態(tài)破壞控制在最小，完全不破壞生態(tài)是不可能的。在當?shù)匦藿ㄔO施要解決的一個難題是，冬季無比堅硬的苔原到了夏季表層凍土就會出現(xiàn)解凍，影響設備地基的穩(wěn)定。為此，亞馬爾一期生產線主體設備的地基打入了23200根鋼筋。這無疑會對本就脆弱的凍土生態(tài)造成了深遠的影響。

根據(jù)謝洛特的觀察，薩別塔附近的LNG工廠采取了歐洲標準環(huán)保要求，他認為在亞馬爾半島南部，那些更早建立的、缺乏國際資本管控的俄羅斯國營工廠，污染和損害的情況更嚴重。

然而，當?shù)氐哪娜藚s抱怨工廠旁邊河流里面的魚越來越少了。因為全球變暖，當?shù)貧夂蛎磕甓荚谘杆僮兓?，降雪更少，魚類遷徙提前;春天變得更暖和，加速了苔原的結冰過程（白天雪融，夜晚結冰），馴鹿更難找到食物。

工廠就像這片大地上正發(fā)生的所有事情的象征。涅涅茨人擔心未來，一個叫格列高里的涅涅茨人告訴謝洛特， 亞馬爾最終會淹沒。地下的天然氣抽光后會留下一個大口子，土地向內坍塌，苔原不斷下沉，上升的海平面可能會將其淹沒。“不需要特別的知識，涅涅茨人就能理解我們的地球正在發(fā)生什么，他們看到了種種預兆?！敝x洛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工廠附近住著20個涅涅茨家庭，正同時經歷好或不好的變化。一面是牧場破壞，魚群減少，新建的道路和往返的卡車掀起苔原上的煙塵;另一面是工廠建設帶來更好網絡信號，更多的商品，可以免費維修的滑雪摩托和免費領取的汽油跟木材。

謝洛特住在工廠附近的一戶涅涅茨人家里，恰逢他們家的小姑娘生病，公司給他們家派了架直升機。天然氣公司還出錢重新修整了位于薩貝塔港150公里外的村莊，那也是涅涅茨人的聚居區(qū)，修整后的村莊煥然一新，變成了整個亞馬爾地區(qū)最漂亮的村子。

盡管LNG公司雇傭專人與涅涅茨社群溝通，試圖從各方面補償項目造成的生態(tài)破壞。但涅涅茨人并不高興，Gregory告訴謝洛特，沒人愿意在自家的后院建工廠。

但對整個國家而言亞馬爾半島的能源工業(yè)意義重大，它可以帶動北極航道開發(fā)，亞太市場開拓，并振興俄地方經濟。LNG項目對俄羅斯的油氣工業(yè)擺脫過度依賴歐洲市場，向東推進具有尤其重要的作用，因此俄羅斯政府對該項目高度關注。

據(jù)美國地質勘探局（USGS）評估，北極地區(qū)擁有待發(fā)現(xiàn)天然氣技術可采儲量超過47萬億立方米，占全球未開采天然氣儲量的30%。亞馬爾地區(qū)的天然氣，按目前已獲得的開采許可，可開采至2045年底。

等北極開采完了，人類會把手伸向哪里？謝洛特站在北極大地，想著這個問題，“恐怕就輪到月球、火星了。”這樣想著，他甚至感覺自己已經站在了月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