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色風景／文

金蓓蓓／圖

機器人吉陶樂從問世的那一天起，就受到了人們的熱烈歡迎。吉陶樂是一個建筑機器人。無論多么粗重的鋼筋，吉陶樂扛起來就走；碰上需要拆的柱子，吉陶樂一拳就能搞定……人們喜歡吉陶樂，大家都說吉陶樂讓工作效率翻了好幾番。

可是好景不長，吉陶樂那雙能干的手忽然就報廢掉了。事故發(fā)生的那一天，吉陶樂正在一棟五十層的高樓上干活，忽然他看到一部機器被樓上的同事不小心碰了下來。機器呼嘯著朝地面落去，這要是砸到了人……吉陶樂用最快的速度伸出他的彈簧手，及時抓住了那機器，這才沒有釀成災難。

可是吉陶樂的手卻壞掉了，拎個水桶都費勁，砌一面墻要花一星期。人們痛惜地發(fā)現，吉陶樂已經不再適合當一個建筑工了?！氨噶耍H愛的吉陶樂，”人們說，“請你到廢品站去吧。”吉陶樂生下來就是個建筑工，在人們的觀念里，當他不能再做這項工作時，他就沒有了價值，只能去廢品站了。

但吉陶樂不愿意。吉陶樂說：“我還能工作?！彪m然手不行了，但是他還有一雙不錯的腳。吉陶樂干起了跑腿的活兒，小鎮(zhèn)上開始經常能看到他奔波的身影。

吉陶樂送比薩餅，他將冒著香味兒的盒子頂在頭上，穩(wěn)穩(wěn)當當地送到客人手里時，餅還是熱的；吉陶樂送報紙，他來到訂戶家門口，用沒什么力氣的手顫抖著把報紙遞給他們……

跑腿的工作很適合吉陶樂，不知不覺又過了好幾個月，直到他的雙腳也報廢了。那是一個下著雨的夜晚。一輛汽車因為雨天路滑而撞向一位胖得像皮球的先生。路過的吉陶樂恰好看到了，他沒有多想就沖了上去，用身子將胖先生撞開。胖先生得救了，吉陶樂的雙腿卻被汽車無情地軋了過去，從此之后，他再不能一陣風似的跑來跑去了。

“真不幸，親愛的吉陶樂?！比藗儫o奈地說，“只好請你到廢品站去啦?！?/p>

制造吉陶樂的科學家早已去世了，小鎮(zhèn)上沒人懂得修機器人。在人們的觀念里，一個手和腳都不能用了的機器人，就跟廢鐵沒兩樣了。

但是吉陶樂想了想，仍然搖搖頭：“我還能工作。我至少還可以說話呀。”

從那以后，天馬小鎮(zhèn)的街邊長椅上多了一道固定的風景線，那是吉陶樂，他坐在長椅上，靠嘴巴來工作?？偸怯心敲炊嗟暮⒆訃諛?，要他說故事。眼睛都花了的老爺爺和老奶奶看不清報紙，他們就帶著報紙來找吉陶樂，聽他一行一行、逐字逐句地念報給他們聽，偶爾還有信。

一天，天馬小鎮(zhèn)廣播站的人來找吉陶樂了。他們說，既然吉陶樂的口才那么好，就請他到廣播站工作吧。開始有更多的人聽見吉陶樂的聲音。吉陶樂播報天氣，念新聞，說笑話，講故事，朗誦詩歌，有時候也唱唱歌兒……他的機器舌頭一天到晚都在動個不停。人們都說，有吉陶樂聲音陪伴的每一天都令人心情愉快，他的電子嗓音聽起來既有磁性又溫柔。

吉陶樂就這樣不停地說啊，說啊，一轉眼又過去了好久。一天早晨，吉陶樂坐到話筒前，準備像平常那樣開始一天的播音工作，可是張開嘴巴，吐出來的卻是一陣刺耳的“哇里哇啦”。

小鎮(zhèn)上的人們都捂起了耳朵。其實他們不用捂的，因為吉陶樂很快閉上了嘴巴，也很快明白，自己又將失去一份工作了。吉陶樂在播音室里呆呆地坐了很久，很久……

“吉陶樂，”人們用沉痛的口吻對他說，“請你出來吧，請你……”

他們沒有說出去廢品站的話。好像他們跟吉陶樂一樣，患上了再不能說話的病。他們也像吉陶樂一樣覺得：一個手腳都不行、嘴巴又不能說話了的機器人，是真的再沒有任何價值了。

但是，三天之后，他們再次見到吉陶樂的時候，吉陶樂對他們露出了微笑。然后挑了挑眉毛，擠了擠眼睛，做出了一系列的表情。人們問：“吉陶樂，你想說什么呢？”吉陶樂不能回答，甚至不能夠靈活地打手勢，他只能繼續(xù)做表情。于是大家找來了表情專家，專家在凝視了吉陶樂十分鐘之后，傳遞給大家這樣的訊息：“我還能派上用場，雖然身體不方便了，但做個模特兒應該還是可以的。這份工作不需要說話，也不需要亂動?！?/p>

在后來的很多年里，吉陶樂一直安安靜靜地站在不同的櫥窗里擔任著服裝模特兒。吉陶樂的身材很好，個子很高，他可以駕馭各種款式與類型的衣服，也很配合地讓人們隨便把他擺成什么樣子。雖然所有的姿勢都是別人幫吉陶樂擺出來的，他只要保持住不動就行，但吉陶樂還是希望利用自己還能動的部分做點兒什么。如果吉陶樂穿上的是質量很好的衣服，他就讓自己開心地笑，好告訴客人們：這套衣服穿著真舒服；如果吉陶樂穿上的衣服質量存在問題，他的表情就會很嚴肅，人們一望可知：這套衣服可千萬別買。

很多年就這樣過去了。一天，當服裝商場的店員想要給吉陶樂試穿一件新衣服時，他們發(fā)現他的身體比平常更加僵硬，他的表情也很痛苦。

“吉陶樂，你怎么了？”店員擔心地問。吉陶樂只能緩緩挪動五官。“我知道了，吉陶樂，堅持住，我們去找表情專家！”

表情專家又一次被請來了。一同來的，還有天馬小鎮(zhèn)的大部分居民，也許是因為吉陶樂這次的狀況明顯比過去任何一次都糟，也許大家都預感到了什么……人們等待著表情專家與吉陶樂的溝通。

吉陶樂吃力地表達：“我的身體已經全部銹住了，我的意識也漸漸開始模糊了，我想不到自己還能做什么。這一次我是真的應該退休了，請把我送到廢品站去吧。”

勉強擠完最后一個表情后，吉陶樂久久地沉默了。他不再有一絲的活力，他的靜止令所有習慣了生活某處總有吉陶樂身影的人們不習慣。

“吉陶樂啊，你還不能休息。”天馬小鎮(zhèn)的鎮(zhèn)長輕輕說，“我們還需要你把一份工作永遠地做下去?！?/p>

身強力壯的人抬起了吉陶樂，向前走去，其他人在后面跟著……

他們來到了天馬廣場，廣場的正中央有一個石座，一動不動的吉陶樂被放在了上面。從此，無論誰經過天馬廣場，都能夠看到機器人吉陶樂的身影。他不聲不響，一動不動地站著，臉上是從很久以前就凝固下來的，滿足的表情。

那石座上刻有一行字：別打擾吉陶樂，他正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