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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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的盛夏,清涼是個奢侈的美夢。去年夏天到深圳,那真是赤日炎炎,但是朋友安排的蠔鄉(xiāng)之行,卻讓我體驗到酷暑中的清涼愜意,可謂心曠神怡。
沙井周邊有許多蠔田,“冬月真珠蠔更多,漁姑爭唱打蠔歌,紛紛龍穴洲邊去,半濕云鬢在白波?!边@條從靖康海市中流淌而來的河叫茅洲河,它澆灌了沙井千萬年。這片海叫合瀾海,在明代已經(jīng)盛產(chǎn)鮮蠔。據(jù)嘉慶《新安縣志》記載:“蠔,出合瀾海中及白鶴灘,土人分地種之,曰蠔田。其法:燒石令紅,投之海中,蠔輒生石上;或以蠔房投海中種之。一房一肉。潮長,房開以取食;潮退,房闔以自固。殼可以砌墻、可燒灰。肉最甘美,曬干曰蠔豉。”位于合瀾海西面的龍穴洲,曾有“龍穴春濤”之景:“海市多見靖康場,當晦夜,海光忽生,水面盡赤。有無數(shù)燈火往來,螺女鮫人之屬,喧喧笑語。聞賣珠、鬻錦、數(shù)錢、糧米聲,至曉方止?!备浇C娼?jīng)常霞蒸霧罩,出現(xiàn)海市蜃樓。遺憾的是余生也晚,由于過度圍墾及江河水的自然沖積,珠江口內(nèi)海越來越狹窄,河床淤泥迅猛,龍穴樓臺早已消失于無窮歲月,我今天是無法看到了。
沙井的蠔民據(jù)說以陳姓為主,他們都是南宋理學家陳朝舉的后裔。陳朝舉是淳熙進士,曾任正議大夫,致仕回鄉(xiāng)時遇到金兵,被迫南遷,輾轉(zhuǎn)至南雄,晚年遷徙來到寶安。乾坤一轉(zhuǎn)丸,日月雙飛箭;陳氏子孫代代綿延,遂有了龍津孔進坊,也就是今天的沙井大村。不知從何時開始,沙井陳氏由書香之家變成了農(nóng)民,又變成了鹽民、漁民、蠔民……種田、曬鹽、捕魚、打蠔,靠海吃海——以海為田,是何等的氣魄和膽識啊。
據(jù)史料記載,兩宋時期,珠江口海灣沙井至上游虎門、麻涌一帶均產(chǎn)近江蠔;到了明末,沙井蠔田擴大至下游福永附近白鶴灘海域,由此名動天下。我們來的時節(jié)是夏天,不是生蠔大量收獲的季節(jié)。但是也能看到零星的采蠔人,多是漁姑。打蠔的工具很別致,是木頭制成如‘上字形的東西,掛著一個小筐,那些女子一只腳踏橫木,一只腳踏在灘涂里,手扶直木,邊推邊走,一邊挖蠔,一邊敲開蠔殼,把肉丟在筐里,輕盈颯爽。
南方的海濱小城,蠔田藍在七月的盛夏。早晨有乳白色的霧縹緲如蓬萊,紅樹、小葉榕、狐尾椰都碧綠如洗;軟枝黃蟬在葉底怒放,一只八哥站在龍血樹的枝椏中間,不仔細看會以為它是一顆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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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我們?nèi)コ韵枴?/p>
吃蠔這事,最早的文學記載大約在北宋,那是梅堯臣的《食蠔》,詩中寫道:“薄宦游海鄉(xiāng),雅聞歸靖蠔?!?/p>
蠔的做法在粵菜中花團錦繡,推陳出新;但是我還是鐘意最原始的清蒸與清燉。蠔湯淋花椒油,再擱薄荷葉,有了清涼微麻的氣息,蠔肉晶瑩剔透,咬起來有一份爽滑的質(zhì)感,湯色乳白,有千絲萬縷的清香,如同碧波蕩漾,沒有煙火氣;食罷胸中濁意蕩滌一空,似煙水蒼茫注入遙遠的記憶。
然后是蒜蓉蒸蠔,火候剛好,蠔肉略微彈牙,潔白飽滿,比燉的蠔更有嚼勁,蒜蓉細碎,清辣芳香,比辣椒醇厚,有鄉(xiāng)土氣,吃在嘴里覺得遠離都市的喧囂,在深圳這個浮華舞臺中打開了一道鄉(xiāng)愁鏈接。這個小餐館名叫“土蠔居”,大俗大雅,令人會心一笑。深圳是一個有點土豪的城市,而這個“土豪”被解讀為“土蠔”,便多了一份親切和憨厚。我想說這個名字取得真好,在這土豪的文化飛地中,人人皆是一只蠔,在紅塵中閉緊了殼,緘默不語;這小餐館把大家聚攏來,沒心沒肺地露出柔軟的嫩肉,在月色下閃出瑩白光芒。
《本草綱目》上說,蠔咸、平、微寒、無毒。主治心脾氣痛, 瘧疾寒熱,氣虛盜汗。對于我這種虛胖的內(nèi)分泌失調(diào)患者,大約是有效的。生蠔靚湯,清逸絕塵,味覺的快感無可比擬。
我的清甜鮮美的大蠔仍在一顆顆地端上,有炭烤的,有煎炸的,有佐有芥末的,或灑了辣椒粉的,它們無一例外,都有玉的色澤與質(zhì)感,瑩潤、柔膩,是尋常生活中肥美的味道。
土蠔也要回歸大海,夜色下的寶安,城中之城,燈火輝煌,七彩霓虹照耀奔波的行人,一輛輛黑色轎車穿梭來去,它們浮動的影子也像一只只生蠔,帶著惶惑之色,逶迤在街道上。蠔殼里面是一顆顆跳動的心,是愛是恨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的目光漫漶于暗夜之海,聽到蠔鳴的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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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村里閑逛,古村落星羅棋布,幾乎稍大的村落里都有一兩座祠堂,原因是這里的村落大都是單姓聚居,或百年,或千年。深圳四大古墟之一的清平古墟,是沙井一個標志性的存在。最負盛名的當屬永興橋,這是深圳僅存的一座古代三孔石拱橋。從象牙色的古橋上走過,看到石板的紋路已被時光磨平,仿佛聽到車如流水,咿呀而過。而橋頭默然的石獅,在注視著這數(shù)千年的往事。
漫步于這片古老的集市,廣安當鋪、橋頭商鋪、新橋糧倉、橋頭碉樓……處處蕩起歲月的漣漪,清平古墟曾經(jīng)的繁華波光瀲滟在陽光和海風之中。黑漆的老式木門緊閉著嘴唇,似在回憶往日人聲鼎沸的瓊臺玉閣。這種穿越時空之感令我想到無緣得見的海市蜃樓,如雪泥鴻爪一掠而過。
我尤其喜歡步涌社區(qū)的蠔殼屋。這種獨門獨棟的小別墅在深圳關外不足為奇,少見的是它們的建筑材料。清人屈大鈞在《廣東新語》中曾記載:“以其(蠔)殼累墻,高至五六丈不仆。殼中一片瑩滑而圓。是曰蠔光,以砌照壁。望之若魚鱗然,雨洗益白?!尤藟ξ萋室韵枤橹煌┤??!薄谧钚略u出的深圳十大海洋文化歷史地標中,沙井江氏大宗祠蠔殼屋就位列其中,是目前深圳歷史最悠久、保存最完好的蠔殼屋。
據(jù)《步涌江氏族譜》記載,江氏的祖籍是河南蘭考,明建文二年,江納流擔任鹽使司來到此地,致仕后就在歸德場定居下來,成為步涌之祖。由于做了數(shù)年的鹽官,江納流有一定的積蓄,買進七頃多的田塘,建起數(shù)十間房屋,立村規(guī)模很大,江氏宗祠就是他修建的。整個祠堂三進三開,磚木石混合結構,自墻基至墻頂,全墻鑲嵌蠔殼,珠光燦爛,瑰麗華美。它在深圳的西北角,隱藏于眾多層層疊疊的新舊房屋中間。祠堂里面空空蕩蕩,只有寥寥數(shù)名游客,檐牙高啄,可以想象當年風采。高大的蠔殼墻由成千上萬個蠔殼混合蜆殼灰砌成,像千萬只生靈的眼睛旁觀這人世的甘苦;又像蛟龍身上整齊密集的鱗片,“蠔”氣十足,游走于滄海桑田。給人極大的視覺震撼。
我撫摸著蠔殼屋上一個個堅硬的碎片,據(jù)說粘結之物是用含有蠔殼灰、石灰、糯米飯、糖等的混合物舂搗而成,可經(jīng)百年風雨,絕不滲漏散裂。深圳一帶地處海濱,土石少而貝類多,人們建屋就地取材,貝殼輕便堅固而又經(jīng)久耐用,因而成為上佳的墻體材料。這樣的屋子,美麗、浪漫、冬暖夏涼,有無限的詩意,矗立在古老而又年輕的沙井。我相信以深圳當前對海洋文化的重視和開發(fā)的程度,堆積如山的蠔殼和它們體內(nèi)蘊藏的沙井文化必定會被利用起來,在未來的建設中大放異彩。
第三天,離開沙井時,我又去看合瀾海。它上通西江、北江及東江匯成的獅子洋,南與零丁洋相連。那里就是文天祥作家國之嘆的一生之水啊?!盎炭譃╊^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珠江口浩浩湯湯的大水穿礁而過,山巒雄峙,綠樹如云,海風呼嘯,潮水咆哮,云朵雪白而陽光金黃,有廣袤悲壯的神色,一如南宋末年的丹心和汗青,書寫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