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進大學,沒多久,認識了李洱。當時他叫李榮飛,理論上是應該讀完大學了,不過,還在校園里,也不知道是在讀研究生還是放不下麗娃河,反正,當時也沒人在乎。前門的老板并不比后門賣甘蔗的更崇高,一個博士生也并不比一個二流子更體面。詩和遠方還是時代霸權,馬原到學校里來講座,他身上的光環(huán)是,他是作家,他在西藏呆過,他有老虎皮。所有在今天可能被折換成金錢資本的東西,在當年,都只是老虎,不是皮。
那時李洱成天和格非混在一起,格非是我們的寫作老師,大約就是這樣認識的。李洱長得白白凈凈,如果眼睛再大點,就完全符合《金瓶梅》對西門慶的描寫,總之,他屬于本來可以靠臉吃飯,但對自己的美貌缺乏體認的文藝青年。
不過三十年過去,很多作家變得滄海桑田,李洱也就多了三條抬頭紋而已。他笑起來依然瞇縫著眼,偶爾還是扛著肩膀走路,但過去和現(xiàn)在,他一直是一群人中最愛說話的那個。
他常常還沒說就先笑上,然后描述午后走過食堂時,詩人宋琳如何被兩個剛洗完澡的女學生纏住,突圍不了,最后被挾持進了清真食堂。我們就問姑娘好不好看,他卻只說兩個姑娘都紅撲撲很熱烈,一個穿著蝴蝶圖案的拖鞋,一個頭發(fā)不停地滴水。我們聽了都很失望,覺得他描述的不是女孩,是熱帶雨林現(xiàn)象。這樣大家就覺得責無旁貸,該給他介紹個女朋友了。
于是問他喜歡什么樣的姑娘,他滔滔不絕從林黛玉說到林青霞,從后門鍋貼店胖姑娘說到十二百商店營業(yè)員,在遼闊的歷史長河里,他還順手撈起了海的女兒和安娜·卡列尼娜。他好像是在說姑娘,又好像是在說鍋貼。
起鍋時刻,胖姑娘一把蔥花撒向鍋子,那滋滋的聲音,比什么都好聽,胖姑娘的手,也比誰都性感。我們看著他心曠神怡的樣子,覺得他確實是一個形散神不散的典范,一個段落結尾,他都會說一句,特別好。
因為確實他自己也搞不清喜歡的姑娘該是什么樣子,我們就決定給他找兩個姑娘,一個胖一點一個瘦一些,一個鵝蛋臉一個小圓臉,而且為了大家方便,準備兩個姑娘一起叫來吃火鍋。在時間的拐角處,沒人覺得這事情有什么荒誕,那時我們還沒有接受規(guī)則教育沒有被生活懲罰過,反正,李洱來了,兩個姑娘也都來了,大家高高興興地把白菜扔進鍋把牛肉扔進鍋把蘑菇扔進鍋最后把自己一起扔進了鍋。
李洱就開始講故事,他講著講著忘記這是一次相親,最后降落在,男人女人當然可以同時擁有幾個女友幾個男友,愛情不是他的追求婚姻更不是,他要征服的地方自己都說不清。
不過,姑娘的眼神卻慢慢從絕望轉成崇拜,她們同時被他的純潔和無恥降服。他純潔因為他不討好對面的姑娘,他無恥也因為他不討好對面的姑娘。
這純潔和無恥,是李洱的天然品相。馬原心情不好跑到華師大來尋仇覓恨,李洱就幫著一起去后門踢館,遇到人家賣茶葉,五元錢一兩,李洱就說五毛,賣茶葉大叔滿臉無辜地看著李洱,不明白一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怎么會吐出這種霸王詞,就說沒錢你們抓一把去吧。逼不了茶葉大叔動手跟他們打架,他們就挨個攤位問過去,終于在林家港跟幾個混混施展了手腳,荷爾蒙舒坦了便一路哼著小調(diào)回學校。
這是二十世紀進入最后十年時的一個作家側影。李洱不拗造型不自我崇高,他生活中最大的艷遇是在圖書館發(fā)現(xiàn)博爾赫斯,他的最大快樂是在一群人中間脫口說出洛爾迦———
夜有四個月亮
而只有一棵樹
一道影子
和一只鳥
他說到鳥的時候,太用力了,大家都笑得不行,他很不滿意,但馬上他就比別人笑得更厲害,從這只鳥說到了泰戈爾的飛鳥說到杜甫的鳥驚心,然后總結一句,特別好。
說完特別好,他會安靜一會,看著窗外的樹干,臉上呈現(xiàn)一種迷思。在那一刻,他似乎有點加繆上身,人生越?jīng)]有意義就越值得去過。加繆是他最熱愛的作家,他到現(xiàn)在還喜歡引用加繆的話,“沒有反省過的生活是不值得寫的”。終于歲月嘩啦翻篇,《花腔》寫完,《石榴樹上結櫻桃》寫完,他用十三年時間反省生活,拿出《應物兄》。
這是一部加繆意義上的反省之作?;蛘哒f,憑著《應物兄》,他完成了《局外人》第二部分式的思考。用他自己的說法,《局外人》第二部是對第一部的復述和反省,第二部重新表達了第一部也覆蓋了第一部。這是加繆的難度,李洱接了過來?!稇镄帧防锏娜撕褪拢褪俏覀冞@三十年的生活和對這段生活的反思,是我們狗血但也是血的世界,是我們世紀末又世紀初的人生,是我們既抒情又反諷的當代生活。
《應物兄》內(nèi)在地有一個二重奏,有無數(shù)組對立概念和對應關系,他們彼此響應或不應,彼此否定或肯定,共同構筑了這個碎片化時代的一個總體性或總體性幻覺。我覺得,特別好。
很多人問我,應物兄,是不是就是李洱。我也說不上來。不過,應物兄身上的確有一種既純潔又無恥的東西,莫名地讓人懷念。純潔和無恥,曾經(jīng)是多么美好的組合,就像一起相親的少女,就像一道影子和一只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