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瀟鶇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0234)
河南安陽市西南30 公里的寶山上分布著大小200 多個佛教窟龕,大住圣窟(開鑿于隋開皇九年,589年)是其中較大的兩個窟龕之一,窟門外兩側(cè)的石壁上分別鑿一拱形淺龕,龕內(nèi)各浮雕一個精美而高大的護法神王立像。據(jù)題銘,窟門左側(cè)的是“那羅延神王”,右側(cè)為“迦毗羅神王”(圖一、圖二)。[1](P46)那羅延,梵名Nārāyana,在早期印度神話體系中是原人(宇宙的根源)——那羅——之子。在后來的文獻,特別是毗濕奴派的經(jīng)典中,將那羅延與毗濕奴(Visnu)——黑天完全等同起來。佛教興起以后,原為婆羅門教三大神之一的毗濕奴,也被“收編”為佛教的護法神,成為“欲界中天”。關(guān)于魏晉隋唐時期的那羅延信仰,可參考拙作。[2]迦毗羅,梵名Kapila,為伽藍守護神,廖旸對魏晉至唐宋時期的迦毗羅信仰有詳細的探討。[3](P153-156)
圖1 安陽大住圣窟那羅延神王像
圖2 安陽大住圣窟迦毗羅神王像
1921年,日本學者常盤大定對寶山靈泉寺石窟進行了為期3 天的考察,在1939年出版的《中國文化史跡》第五輯中,常盤大定指出:大住圣窟窟門兩側(cè)神王像與日本法隆寺金堂的四天王像以及玉蟲廚子門上所繪的二天王像相類似,并指出佛經(jīng)中關(guān)于二神王的記載。[4](P78)1934年,滕固與黃文弼赴安陽等地視察古跡古物保存狀況,曾到訪寶山,滕固指出:“兩神長髯威武,宛如老將,蓋為寫實之浮雕,令人見之,疑為米開朗基羅所造之摩西像也?!盵5](P319)李凇認為二神王像源自云岡石窟第8 窟,可看作是將摩醯首羅天、鳩摩羅天與金剛力士糅合為一體。[6](P126)李祎認為二神王像呈現(xiàn)了印度、波斯、希臘多種文化來源。[7](P79)鄭文宏則認為:“二神王圖像的形成,是北朝晚期至隋初中原地區(qū)的宗教信仰、民間風俗和審美時尚等綜合因素使然?!盵8](P214)可見,關(guān)于這對神王組合圖像的來源,尚有深入探討的必要。且北朝隋唐五代時期,類似的圖像并不少見,關(guān)于此類圖像在這一時期的流變也未有學者系統(tǒng)涉及過。筆者擬就自己讀書所得略作論說,祈方家指正。
通過對隋代以前圖像的梳理,筆者找到3 處相似的神王組合圖像。最早的是山西朔州懷仁北魏丹揚王墓甬道兩壁的神王像,該墓修造時間不晚于孝文帝太和十年(486)。[9]其后是洛陽龍門石窟賓陽中洞門道兩側(cè)的神王像,“從布局、內(nèi)容和風格來看,均為北魏帝室營造”,[10]應(yīng)是北魏宣武帝時期(499-515)的作品。[11]再后是北周涼州薩寶史君墓(西安未央?yún)^(qū)井上村)出土的石堂南壁門兩側(cè)的神王像。據(jù)墓志,史君去世于北周大象元年(579)。
丹揚王墓甬道左壁的神王圖像(圖三)[12](P33-34)與龍門賓陽中洞門道右壁者(圖五)[13](P36)極相似。都是三首四臂;穿著的甲胄在胸腹部都有人臉裝飾;肩部都有獸首形的裝飾,獸嘴張開,從中露出手臂;上身著帔帛,帔帛繞四條手臂的曲肘部后下滑至身體兩側(cè);膝蓋上飾一象首,象首小眼,張口,口中露出小腿,長鼻纏繞小腿,長牙上翹,大耳下垂;跣足,足下踏一小鬼;小鬼兩臂張開,手托神王雙足,作蹲坐狀。二尊神王都用一手抓住一長桿武器的頭部,桿部柱立于地。丹揚王墓甬道左壁的圖像有缺失,無從確認是何種武器。但從右壁圖像推斷,可能和賓陽中洞門道右壁圖像一樣,是一柄三叉戟形武器。賓陽中洞門道左壁的神王像[13](P34)雖剝蝕嚴重,但僅就現(xiàn)存的部分看,與丹揚王墓甬道右壁者(圖四)[12](P32)相似度也很高。都是一首四臂;上身著帔帛,帔帛的樣式完全相同;一手抓握三叉戟形武器的頭部,桿部柱立于地;另一手握棒狀物。可見,丹揚王墓與龍門賓陽中洞的神王組合圖像,相似度極高,即使沒有直接的繼承關(guān)系,也應(yīng)使用了相近的粉本。
圖3 山西懷仁丹揚王墓甬道左壁神王像
圖4 山西懷仁丹揚王墓甬道右壁神王像
圖5 龍門石窟賓陽中洞門道右壁神王像
四臂、肩部的獸首形裝飾、膝蓋上的象首形裝飾、神王踩踏的小鬼以及長桿戟形武器是北周史君墓石堂南壁(圖六、圖七)[14](P91)與丹揚王墓(圖三、圖四)及賓陽中洞(圖三)神王圖像的共同特征。此外,史君墓和丹揚王墓甬道右壁的神王都佩戴了耳環(huán)??梢?,三處的神王像也有較高的相似度。
圖6 北周史君墓石堂南壁右側(cè)神王像
圖7 北周史君墓石堂南壁左側(cè)神王像
甲胄上的人臉裝飾、帔帛的樣式、肩部的獸首形裝飾、膝蓋上的象首形裝飾、神王踩踏的羊形動物以及手持三叉戟形武器是大住圣窟(圖一、圖二)與丹揚王墓(圖三、圖四)及賓陽中洞神王圖像(圖五)的共同特征。此外,大住圣窟與丹揚王墓甬道右壁的神王都佩戴了耳環(huán),與賓陽中洞門道右壁的神王一樣都手執(zhí)長劍、頭上戴鳥翼冠。圖像的相似度高,但差別也很明顯:一是大住圣窟窟門兩側(cè)的神王像已不是多首多臂的形象了?!爸袊兄吮局髁x的傳統(tǒng),神祇人格化是主流,包括在造像藝術(shù)上的完全人形化”。[15]因而,這種差異可以從中土文化觀念對外來神王形象加以改造來解釋。二是大住圣窟中迦毗羅神王立于一羊形動物之上,那羅延神王則立于一牛形動物之上,而丹揚王墓中神王腳踏的分別是羊形動物和小鬼,賓陽中洞保存下來的也是小鬼。北朝隋唐時期,那羅延神王除了與迦毗羅神王,還經(jīng)常與摩醯首羅天一起作為一對組合出現(xiàn),同樣是分列左右,起到鎮(zhèn)護的作用。摩醯首羅天,梵名Mahevara,原為婆羅門教主神之一的濕婆,而公牛正是濕婆亦即摩醯首羅天的坐騎。敦煌第285 窟(西魏)西壁中央為圓券大龕,龕外南側(cè)畫那羅延神王,北側(cè)相對的位置畫摩醯首羅天。[16](P114-115)摩醯首羅天三頭六臂,側(cè)坐于青牛之上。又如“克孜爾第178 窟(約7 世紀)主室右側(cè)壁有一幅因緣佛傳圖畫面……在說法姿勢的佛身左畫濕婆(相當于摩醯首羅天)與神妃帕爾瓦蒂及坐騎公牛Nandi;身右則畫那羅延天(神王)”。[3](P159)筆者認為:大住圣窟出現(xiàn)的腳踏公牛的那羅延神王形象,很可能是借鑒了摩醯首羅天的形象。且這一改變對后世該類型圖像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通過對以上4 組神王組合圖像的考察,筆者認為:它們之間存在明顯的相似性和關(guān)聯(lián)度,可以歸為同一圖像類型,該類型圖像的特點是神王肩部的獸首形裝飾、膝蓋上的象首形裝飾、甲胄上的人臉裝飾以及手持長柄戟形武器等。尤其是前三個特征,更是北魏至隋代,該類型圖像所獨有的,可以作為判別是否為該類圖像的標準。山西朔州懷仁北魏丹揚王墓甬道兩壁的神王像是目前所能見到的圖像中最早的,安陽靈泉寺隋代大住圣窟窟門兩側(cè)的那羅延與迦毗羅神王像應(yīng)是該類組合圖像發(fā)展的結(jié)果。
從這類組合圖像中較早的北魏丹揚王墓及龍門賓陽中洞者可見,神王像中包含了印度、佛教文化的因素。如神王都為四臂像,“中國的四臂像是從印度進口、仿造和演變的”;[15]又如“自古印度佛教石窟造像以來就有站立在動物背上的守門武士形象”。[17](P188)除印度、佛教因素外,在該類型圖像中,我們還能找到波斯、祆教文化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
首先是神王像肩部的獸首形裝飾。這種肩部的獸首形裝飾,在唐代較為常見,但此前,僅有上文提及的3 例。而在粟特地區(qū)的考古資料中,筆者也找到了這種獸首形的裝飾。在片治肯特(Panjikent)XXII:I 號遺址的壁畫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8 世紀的三頭六臂、身披甲胄、執(zhí)三叉戟形武器的神像。利夫希茨(V.A.livshits)解讀了這個三頭神下部的粟特文題銘——并將此神像擬定為Veshparkar 神即風神。這個神像的肩部有6 個獸首形的裝飾(圖八)。不僅祆教的神祇,同在片治肯特,VI:55 號遺址中,發(fā)現(xiàn)一幅描繪世俗武士的壁畫,該武士身披重甲,在甲胄的肩部明顯有獸首形的裝飾(圖九)。[18]且兩處的獸首特征相同,尖耳、圓眼、瞪目、鼻翼上卷,露出尖尖的牙齒,顯然是狗的造型。而犬神正是粟特祆教信仰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筆者按:龍門賓陽中洞門道右壁神王像肩部的獸首形裝飾,也是狗的造型,詳見圖五)。這兩幅壁畫,尤其是世俗武士像,向我們展示了,獸首形的裝飾應(yīng)該是粟特地區(qū)某一類甲胄樣式的特征之一,且與祆教信仰密切相關(guān)。
圖8 片治肯特壁畫中的Veshparkar 神
圖9 片治肯特壁畫中的粟特武士
其次是神王甲胄上的人臉裝飾?!癛·吉爾斯芒(R·Ghirshman)認為,通過表現(xiàn)人和神的面部來驅(qū)邪的習俗,是自錫亞勒克(Sialk)、盧里斯坦(Luristan)的時代以來古代伊朗的傳統(tǒng)……從現(xiàn)有發(fā)掘成果來看,人面裝飾……是在后薩珊王朝時期的中亞地區(qū)得到了延續(xù)和發(fā)展。如艾爾米塔什博物館收藏的銀壺上出現(xiàn)了碩大的人臉造型、同館所藏銀盤中的馬胸帶上懸掛的‘敵人首級’、索格底亞那(即粟特)出土的納骨器上常見的人面圖案等等?!盵19]因此,神王甲胄上出現(xiàn)的人臉裝飾,亦應(yīng)是波斯、祆教文化的影響。
綜上,北朝隋出現(xiàn)的該類型的神王組合圖像,應(yīng)是印度、佛教文化與波斯、祆教文化相互融合的產(chǎn)物。但是,這種融合是在粟特本土,還是在絲路沿線,亦或是在中原內(nèi)地完成,尚無法確定,寄希望于考古發(fā)掘能夠給我們提供更多的資料。
唐五代時期的那羅延與迦毗羅神王組合圖像,學者們已釋讀出不少:如麥積山石窟第5 窟中龕左側(cè),有一唐代所塑神王像,神王高鼻深目,虬髯,上身著甲胄,下身著戰(zhàn)裙,雙手緊握,手中所握武器已不存,氣勢威武,神王腳下踏牛。[20](P184)另一側(cè)的塑像已不存。這尊踏牛神王,早先被認為是四天王之一,后被認為是摩醯首羅天。李凇則指出:“從位置和圖像形式上看,它應(yīng)與安陽大住圣窟那羅延神王的性質(zhì)相同?!盵6](P126)
又如王樹村指出:“少林寺現(xiàn)存的一座唐代釋迦佛塔,門楣兩邊刻一對天神畫像,左邊天神手握一杈(殘),赤上體,項掛瓔珞,腰系中衣,帔帛繞身,赤雙足,踏于牛犢頭尾部位,左手如插腰間……這尊足踩牛犢的天神即迦毗羅神。右邊天神頭加發(fā)箍,年歲較高,衣帶穿著如迦毗羅,雙手握劍,兩足踏鹿(筆者按:從圖像來看,也有可能是羊形動物)背與頭部,與迦毗羅神相向而立,當是那羅延神王?!盵21](P44)筆者贊同這對神王像應(yīng)為那羅延與迦毗羅神王組合,但王先生的釋讀也存在一個問題。他認為左側(cè)踏牛持杈的神王為迦毗羅神王,但大住圣窟窟門左側(cè),踏牛持戟的是那羅延神王,王先生在釋讀麥積山第5 窟神王像的時候也認為左側(cè)踏牛的應(yīng)是那羅延神王。所以該處唐代釋迦佛塔,門楣左側(cè)踏牛持杈的應(yīng)為那羅延神王,右側(cè)的應(yīng)是踏鹿或羊的迦毗羅神王?!叭绱耍橇_延與迦毗羅神王組合)造型,發(fā)展到了五代后梁”。在有后梁龍德三年(923年)紀年的王處直墓甬道兩側(cè),各鑲嵌一尊漢白玉質(zhì)彩繪浮雕神王像,神王像頭戴金盔,身披戰(zhàn)袍,束衣帶甲,手握利劍,剛猛威武。一位腳下踩踏口銜蓮花的麋鹿,另一位腳下踩踏口銜蓮花的神牛。[21](P47)
學者釋讀出的唐五代時期的那羅延與迦毗羅神王組合圖像有一個共同特征,就是神王腳踏牛形與鹿或羊形動物。以此為標準,筆者也找到一處類似的圖像。龍門石窟楊氏造盧舍那洞在蓮花洞(第712 窟)門外南側(cè),正壁主像為盧舍那佛,左右側(cè)壁各刻一神王像。左壁神王著甲胄,蹋臥羊,雙手于腹前握劍柄,長劍垂于身前。右壁神王上裸,有帔肩,下著裙,踏一臥牛(圖10)。[22](P185)造像記位于洞口南側(cè)的通道上,明確記載該洞完成于唐高宗龍朔二年(662)。天王踏牛羊者,龍門僅此一例。
圖10 龍門石窟楊氏造盧舍那洞左、右壁神王像
二神王分踏牛形與羊或鹿形動物的形象,最早見于安陽寶山大住圣窟,窟門兩側(cè)的隋代神王像,應(yīng)是唐五代時期那羅延與迦毗羅神王組合圖像的直接源頭,在整個圖像演變的過程中起到了承上啟下的關(guān)鍵作用。北魏至隋,這類神王組合圖像的主要特征如獸首裝飾、象首裝飾、人臉裝飾等在唐五代時期雖已蕩然無存,但從神王足踏羊形動物這點,仍能看到早期圖像——懷仁北魏丹揚王墓神王像——的影響。至于為何有鹿形動物出現(xiàn),主要還是因為鹿與羊在形象上的相似,如對唐代釋迦佛塔右側(cè)神王腳下的動物,筆者與王樹村就有不同的解讀。但從現(xiàn)存圖像看,越是早期,羊形的特征越明顯,鹿形應(yīng)是后期圖像發(fā)展的結(jié)果。
綜上所述,北魏至隋,出現(xiàn)了一類新的神王組合圖像,該類組合圖像的特征是神王肩部的獸首形裝飾、膝蓋上的象首形裝飾、甲胄上的人臉裝飾以及手持長柄戟形武器等。尤其前三個特點,更是這一時期該類組合圖像所獨有的。這類組合圖像的出現(xiàn),應(yīng)是印度、佛教文化與波斯、祆教文化相互融合的產(chǎn)物。山西朔州懷仁北魏丹揚王墓甬道兩壁的神王像是目前所能見到最早的,安陽靈泉寺隋代大住圣窟窟門兩側(cè)的那羅延與迦毗羅神王像正是這類組合圖像發(fā)展的結(jié)果。唐五代時期的那羅延與迦毗羅神王組合圖像,其直接的源頭是隋代大住圣窟窟門兩側(cè)的神王像,圖像的特征是神王分別站立于牛形與羊或鹿形動物之上。在圖像演變的整個過程中,中土文化因素的影響也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