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如果
從廣州航海學(xué)院畢業(yè)后,汪磊成了一名四海為家的船員。那些年,他見過“死人”復(fù)活,與令人膽寒的颶風(fēng)、海盜日常過招……
1983年,汪磊出生在湖北省黃石市,18歲時,他考上廣州航海學(xué)院,成了一名海員。
2006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汪磊選擇了世界一流的新加坡?;使?,開始了船員生活。第一次上船時間在午夜兩點,深圳的赤灣港。汪磊拖著笨重的行李箱下車,來到名為釜山號的船前。舷梯口值班的菲律賓水手說:“歡迎上船!”熱情問候后,他一動不動,沒有搭把手的意思。汪磊心里忽然一涼。
貨輪分為兩個部門:甲板和機艙。汪磊是機艙部門的實習(xí)生。閑暇時汪磊會去到甲板,眺望海天。有個詞說“海天一色”,事實是,海和天的藍不盡相同:蔚藍、瓦藍、寶藍、藏藍、孔雀藍……
有時汪磊會憑欄發(fā)呆,想念起阿玲。阿玲是他的大學(xué)戀人,因為汪磊選擇了大海,最終分手。好在同事間的友誼,填補了他情感上的空虛。海員來自不同國家,大家用英語交流。業(yè)余時間,同事們在休息室玩牌、下棋、看電影,聊海上見聞。
2007年7月中旬,航線從新加坡港到迪拜港。事件發(fā)生在7月16日。釜山號行駛在印度洋上,距離迪拜港還有兩天的航程。毒辣的陽光曬得甲板滾燙,海水溫度有30攝氏度,機艙內(nèi)達到了43攝氏度。這時,冷卻器效果降低,需要清潔海底門濾器。
大車(機艙部門一把手)來自山東,他安排二車(二把手)和汪磊清潔海底門濾器,同時讓來自緬甸的電機員敏明檢查海水泵。汪磊和二車在機艙底層甲板工作,敏明距離他們不遠。
兩點左右,汪磊突然聽見身后一聲慘叫,接著是沉悶的“噗通”聲。二車立刻扔掉手中的氣動扳手,向后奔去。敏明癱倒在電壓440伏特的海水泵前,空氣中傳來一股令人作嘔的焦煳。
“拖甲板上!”二車大聲喊道。汪磊和二車吃力地將癱軟的敏明拖到底層甲板。敏明手背呈烏褐色,大拇指被電打出一道裂紋,結(jié)出黑色的痂。
“去通知大車!還有船長和二副!”二車沒有慌亂,馬上對敏明做檢查。汪磊用報警器和電話通知了所有人員。二副是船上的“醫(yī)生”,除了過硬的船上技能,他還是醫(yī)學(xué)專家。等汪磊帶著二副抵達時,二車正在給敏明按壓胸腔,四車在做人工呼吸。
此時,敏明的情況很不妙,脈搏和心跳已經(jīng)停止,瞳孔散大,呼吸檢測不出,僅頸動脈有微弱反應(yīng)。二副從口袋掏出幾片用于人工呼吸的隔離片遞給四車?!拜喠鱽?,累了就換!”
二車用盡全身力氣——包括自己的體重,按壓敏明的胸腔。他的手臂不住顫抖,渾身濕透。從汪磊離開底層甲板時,他就開始做心肺復(fù)蘇,一刻沒停。忽然,他兩腿一晃,歪倒在甲板上。
大車?yán)_二車,雙膝跪在一旁,繼續(xù)按壓胸腔,沒兩分鐘,他沖汪磊吼道:“把三車叫下來!”三車到位后,接替四車給敏明做心肺復(fù)蘇。
所有人都汗如雨下,甲板同事白凈的制服早已濕透,皮鞋已積水。觸電二十分鐘后,已有幾個人搖頭嘆息,大車再次檢查了心跳,朝船長擺頭。
半個小時過去,幾乎所有人都放棄希望了?,F(xiàn)場還剩下大車,二車,四車和汪磊。二車沒有放棄的打算,一直按壓。直到他終于累了,搖搖欲墜,癱倒在地上。此刻,已過去四十分鐘。
大車把二車攙到一邊,汪磊馬上接上。二車將身邊一塊厚厚的橡膠墊遞給他,說了一個字,“捶”。后來,汪磊才知道,力氣不夠的人做心肺復(fù)蘇,可以捶擊胸骨。他逐漸增加力氣,一下下有節(jié)奏地捶。五分鐘過去,汪磊的力氣小了。二車把他替換了下來。二車連續(xù)做了一個小時的心肺復(fù)蘇,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汪磊心想:他瘋了,要把自己活活累死。沒想到,沒一會兒,敏明輕微地抖動了一下,像是咳嗽。其他人嚇了一跳,汪磊瞬時驚喜得尖叫。二車仍沒有停止,敏明又猛烈地咳嗽了兩下,痛苦地側(cè)身躲避二車的捶擊。他活了。
二車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汪磊也跟著落淚。他們讓敏明先坐會兒,按摩他的后背,喂他水喝。不一會兒,所有機艙同事全部下來“圍觀”敏明。
抵達迪拜港后,直升機將敏明接走。敏明臨行前沖大家揮手,送上一個大大的飛吻。那是一段不可思議的經(jīng)歷,汪磊親眼目睹一個人“死而復(fù)生”。
下船后,汪磊沒有對父母說這件事,怕他們擔(dān)心。為了緩解船上的疲累,下船后,他會大吃一頓,給遠方的朋友買禮物。
2010年12月,他乘尖晶石號去北美,在冬季穿越太平洋。他沒想到,自己會遭遇17級的颶風(fēng)。
出港一星期后,他們從衛(wèi)星云圖看見前方有一團巨大的“棉花糖”。除了加速前趕,他們毫無辦法——箱子里裝的是圣誕禮物,遲到一天全成廢品。
第8天,天空和海水一齊陰沉下來,海面風(fēng)高浪急,浪濤已經(jīng)爬上甲板。船搖晃偏角達10度,已經(jīng)進入臺風(fēng)的領(lǐng)域。午飯時,三副說,這次肯定要過14級。下午下班時偏角接近15度。船在搖晃中擠壓船體的鋼板,發(fā)出響亮的“嘎嘎”聲。
晚餐時,汪磊問三副:“14級了吧?”三副說:“過了,后面還會更大?!蓖衾诳纯聪洗巴?,天已經(jīng)全黑了。那一晚船有兩次與風(fēng)浪沖擊,險些把汪磊顛下床。第二天早上上班時,所有人都沒睡好。大車到集控室親自坐鎮(zhèn),隨時應(yīng)對突發(fā)情況。一整天,汪磊都沒什么胃口,下午休息前終于吐了一次。
晚上值班,偏角鐘過了20度,經(jīng)驗豐富的三車面如死灰。那時,船速降到了最慢的2節(jié),因為顛簸帶來的失重,主機的活塞運動時有時無,幾個氣缸輪番發(fā)出燃油低壓警報。汪磊害怕主機自動減速,那意味著船失去動力,徹底被臺風(fēng)控制。突然,一陣不祥的降音調(diào)“嘟嘟嘟嘟……”,然后“哐當(dāng)”一聲,整個機艙熄滅了——停電了。四周漆黑一片,機艙里什么也看不見,船在劇烈地?fù)u晃,鋼板“嘎嘎嘎”尖叫,浪水“咚咚咚”撞擊船體。除此以外,什么聲音也沒有……當(dāng)時汪磊和同事值班,只有兩個人在機艙。
恐慌和無助感洶涌而至。這時,一個巨浪就可以讓船傾覆。漫長的兩秒后,應(yīng)急燈亮起來。應(yīng)急發(fā)電機尖銳的聲音從遙遠的尾甲板傳來,燈又亮起,集控室的設(shè)備控制箱也紛紛供上電。不一會兒,機艙人員打著手電紛紛到集控室集合。他們先后啟動了三臺發(fā)電機,然后逐個啟動其他設(shè)備。大家在劇烈搖晃中完成了一系列工作,回來后渾身濕透。
逆風(fēng)逆流,為了盡快離開臺風(fēng),他們把主機功率慢慢提升,船速達到2.5節(jié),主機高負(fù)荷運轉(zhuǎn)使機艙瘋狂震動,渦輪喘振發(fā)出的爆炸聲如平地驚雷。
偏角鐘甩過了30度。船速最低降到了1節(jié),大船就像狂風(fēng)中的落葉,被大自然玩弄于股掌。臺風(fēng)發(fā)怒了,集控室早已亂套,一本本說明書飛在地上,瓶瓶罐罐,滿地打滾;空氣里濃厚的重油味兒,船體“嘎嘎嘎”尖叫;主機喘不過氣來,活塞艱難地向上沖;三臺發(fā)電機的噪音刷新了最高分貝記錄。
下班后,汪磊虛弱得快抓不住樓梯扶手,房間里一片狼藉。他先把救生衣穿上,再去洗手間跪在地上抓著馬桶吐了干凈。貼在舷窗上往外看,什么也看不見,只聽見鬼哭狼嚎的風(fēng)聲。雨水密集地砸在窗戶上,像小鬼敲門。汪磊倒在床上,咬緊牙關(guān),閉上雙眼,盡量想些美好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船速回到了3節(jié)。雖然大家依然難受,但臉上已有了生氣。外面的景象依然可怕,太陽不知所終,前方是慘淡的白色,海天渾然一體,沒有方向。直到兩天后,天氣轉(zhuǎn)晴。同事們笑逐顏開,只有經(jīng)歷了臺風(fēng),才更懂得風(fēng)平浪靜的珍貴。
當(dāng)再次面對大海的風(fēng)平浪靜,汪磊又被那種說不出的溫柔打動。晚餐后,他走到甲板上,太陽掉入海平面,天邊的云彩鮮麗得如大火燎原,海水也要沸騰起來。他不禁拿起相機,將這一幕拍下。
只有在冬天見過太平洋的暴虐,才更懂得,在夏季雨過天晴的時候,海平面上巨大無比的彩虹、碎銀灑滿海洋的日落,是多么讓人心醉。
不做海員時,汪磊對海盜的印象還停留在《加勒比海盜》的帥氣船長。他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與真正的海盜過招。
2012年,他所在的船是榮思科菩提號,那是一艘散貨船,途經(jīng)蘇伊士運河。這意味著經(jīng)過紅海,索馬里海域——那是海盜出沒的地方。
散貨船航速比集裝箱船慢10節(jié),它是海盜的首選目標(biāo)。公司為他們配備了3個雇傭兵,保駕護航。隊長是英國皇家海軍退役軍官,另兩個分別是烏克蘭退役傘兵和菲律賓前武裝警察部隊的狙擊手。
早在雇傭兵上船前,這條船的四周已經(jīng)布滿異常鋒利的合金鉤刺。此外,他們還有消防水龍,柴油燃燒彈。這些武器,雖然對付不了海盜的AK47和火箭筒,但還是給了汪磊和同事不少心理安慰。三個雇傭兵還帶了步槍、彈夾、防彈頭盔和防彈衣等。
貨輪經(jīng)過危險海域時全船戒備,機艙取消“無人機艙”,進入三班輪值制。最驚險的時刻在那天午夜,正是汪磊當(dāng)班的時間。
那晚,風(fēng)浪很大,船速很慢。船長從駕駛臺一會兒一個電話打來,讓他提速??墒?,提速后,主機開始“吃不消”,集控室的震動越來越明顯。值班到大半夜時,船長又打來電話要加速,他的聲音顫抖且慌張。汪磊估計有海盜出沒,但沒敢問。
后來三副為汪磊補充了“劇情”,兩艘疑似海盜的小艇向他們靠近。雇傭兵子彈上膛,出了駕駛臺,在兩翼進入戰(zhàn)備狀態(tài)。
其實根本無需“疑似”。大半夜在這么惡劣的天氣中向商船靠攏,不是海盜難道是漁民?但是,即使汪磊和同事認(rèn)定他們是海盜,也不能先開槍。從法理上說,一旦他們先開槍,他們就成了海盜。接了電話,汪磊只能瘋狂提速,暗暗祈禱,主機不要出任何差池。那一夜,他和船上與海盜對峙的雇傭兵一樣緊張。
第二天上午,船還沒完全穿過紅海,眾多漁民在海中捕魚,其中混雜著海盜。二副從望遠鏡看見背著AK47的“漁民”拿望遠鏡朝船這邊瞭望。因為汪磊和同事有槍、有雇傭兵,所以海盜不敢靠近。
兩天后,船才抵達安全區(qū)域。上岸后,汪磊激動地給朋友打電話:“差點被海盜劫持了!”朋友擔(dān)心地問:“被海盜劫持會發(fā)生什么?”汪磊告訴朋友,海盜會把船員集中在駕駛臺,然后刺傷個別船員,讓他流血,以此殺雞儆猴。
為了緩解遭遇海盜的驚悚情緒,汪磊迷上了釣魚。散貨船有很長的拋錨時間,這段時間釣魚最合適。海里的魚比淡水魚“笨”,容易上鉤。他們不需要魚竿,只需要一雙棉紗手套。汪磊曾釣起過小鯊魚、石斑魚、鮫魚……大魚交給大廚烹飪,小魚開膛破肚,塞進蔥姜蒜,放微波爐轉(zhuǎn)兩圈,拿出來直接捻著吃,入口即化。夜晚適合釣魷魚。把500瓦特的大燈垂在海面上,魷魚、墨魚都聚攏來。這些可憐的小生物不用太多加工,開水一燙就能吃。小心墨魚,射你一臉!
2015年10月,汪磊開始了為期半年的休假。他約會了在菲律賓邂逅的湖北女孩小蕓,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戀愛。兩人一起追劇、下廚、逛街,耳廝鬢磨,他仿佛回到人間。那種充滿煙火氣的踏實感,讓汪磊對漂泊心生厭倦。小蕓說:“如果你還要出海,我就等你?!蓖衾谙肓讼?,道:“我舍不得你?!弊哌^千山萬水,他終于明白,最好的風(fēng)景,就在身邊。當(dāng)汪磊提出轉(zhuǎn)行時,父母欣然同意。因為他們也終日為兒子提心吊膽。2016年初,汪磊去了一家家具公司,從最基層的銷售員做起。雖然薪水少了許多,但不受時差折磨、沒有禁酒令、沒有高強度工作,他很知足。
2017年12月,汪磊拿出全部積蓄,加父母的補貼,在黃石市區(qū)買了房,與小蕓結(jié)了婚。他喜歡牽著小蕓的手去爬不遠處的黃荊山,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來愛人就在身邊。他可以吃喜歡的豬蹄、牛肉,再也不用頓頓吃咖喱雞……
2019年5月,汪磊有了女兒兮兮,被濃得化不開的親情包圍著,漸漸走進油膩中年。有時午夜夢回,他還會夢到滔天巨浪,異域風(fēng)光。但他知道,魚與熊掌不能兼得,當(dāng)下就是最好的生活。
汪磊想著,等兮兮長大,一定會給她講很多關(guān)于大海的童話……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