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勇智
在湖廣的秦巴山脈腹地,有個古庸國故址,商代前為漢水流域重要的部落方國,史稱古庸國。公元前六百一十一年,庸國被楚、秦、巴三國所滅后歸屬楚國版圖,被設置為上庸縣。歷史上著名的三大隱士赤松子、鬼谷子、張良都曾歸隱居于此。
一
時過境遷,滄海桑田,就在上庸遠隔近千里湖廣鐘祥的街道上,遠遠就聽到一陣疾馳的馬蹄聲,飄動著一個快速移動的斑點。很少有在黑夜里趕路的人,何況又是這么蕭索凄涼、寒氣冷暴的深秋,
此時湖廣的深秋是另一種景象。月光霜色水乳交融,寒冷最是傲人。平常走家串巷的人,到了這個時候,都蜷曲著身子靠在灶火邊打盹,讓冷風冷夜在迷糊中流逝。就算是門外的看家狗受驚了,也僅僅是吼幾聲,算是給這個沉寂的黑夜增點生氣。
過了很久很久,西邊的半邊天燒起了一片紅云,天募地就亮了。云隙間,有一只鷂鷹貼著紅云在飛翔,鱗次櫛比的房舍也露出了它清楚的模樣。
“東翁,喜事,喜事兒!上——上庸萬家莊有五位童生,鄉(xiāng)試全中了,全中了!高燭明高中了頭名?!痹绯亢莒o,他的聲音特別響亮,這人是清朝光緒年間湖北鐘祥縣衙的一名師爺。他捏著這份邸報,昂著頭進了鐘祥縣衙門,臉上的笑容像葉子上的晨珠,在蘑菇似的尖臉上蕩著。他來到了知縣湯一德面前,遞上邸報。坐在大廳太師椅上的湯一德接過邸報,眼睛只瞟了一眼就站了起來,眼睛亮得像個燈泡,一雙熬夜的紅眼睛直瞪著師爺:“先生,你不曉得,萬家莊雖然隱藏在鄂西大山深處,漢江支流的堵河岸邊,人跡罕至,但名頭不小。萬家莊是劍潭先生的老家。他的祖先于乾隆二十九年間,從武昌大冶縣擇居此地,漸漸人丁興旺,到了劍潭風頭蓋過了先輩?!睖坏乱妿煚斠荒樀牧w慕,忽然停了,猶如彈棉花那彈得過急的弦兒突然崩斷,似乎深思了許久才說,“劍潭為人慷慨,經學深厚,是鄂西有名的賢士。同治年間匪亂,劍潭剿匪,朝廷賞戴六品藍翎職銜軍功。劍潭卻謝絕回鄉(xiāng)辦起私學,劍潭的兒子高燭明中了頭名,上庸萬家莊出幾位秀才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我剛才還想著劍潭剿匪期間作的《浪淘沙》,可惜劍潭年前因病去世了。過幾日就是劍潭夫人的七十大壽,我這個老友可不能缺席,明兒我就起程,將早已制好的壽匾送去。”
“不妥,不妥,劍潭已去世,再送夫妻同壽的壽匾,夫人恐怕忌諱?!睅煚敾琶u手。
湯一德倚在椅子上大笑,笑得身子擺來擺去的,過了片刻,才摸了一下滿臉的絡腮胡子,昂著頭吐出兩個字:“迂腐!”
師爺困惑的看著湯一德,他也知道,有時候做一件事情并不需要很特殊的理由,忙拍起馬屁:“東翁說得是,東翁離開上庸多年,還記得為朝廷出力的人,也追得上那些圣賢了!”
湯一德瞧著師爺窘迫的模樣,覺得好笑,拍了拍手說:“圣賢個球,我交的是老交情!”
第二天一大早,湯一德坐上官轎,一條長長的發(fā)辮露在轎外晃晃悠悠。幾個衙吏抬著壽匾跟在轎子后面,經襄陽,過武當,沿著堵河逆流而上直奔萬家莊。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湯一德到了萬家莊已是黃昏,聽到了一陣陣嚶嚶的歡笑聲,掀開簾子,頓時一樂,竟是一群光屁股的村童在溪水中唱著詩歌抓魚。每當?shù)搅撕铀陆档臅r候,石頭縫里是抓魚的好時節(jié),那里小鯽魚和柳條兒最多。天有些涼,風刮著溪水打起白冷冷的清波,村童踩著沙子,甩著身上的水珠,伸著手在水中亂抓,一尾尾小魚紛紛在浪花里逃跑。
湯一德慢慢的轉身,扛了一肩西斜的夕陽余暉,陽光灑過來,村莊邊的兩道山脈,一個天然明亮亮的圓土堆,蔥郁的松柏,大碗粗的金竹,都紅彤彤的撲朔迷離,支撐起萬家莊的風景。村民三五成群站在一棵合抱粗的冬青樹下,聊天的聊天,吹笙的吹笙,橫笛的橫笛,拉二胡的拉二胡。要不是萬家莊升起的裊裊炊煙,雞鳴犬吠,還真以為闖入了桃花源。湯一德心里更羨慕起劍潭的快活悠閑來。
高燭明得到湯一德來了的消息,帶著幾個秀才前來迎接。雙方見過禮后,湯一德隨高燭明來到一座一棟一進的院落。房屋的檐下掛滿了大紅燈籠,正廳門楣上貼著“天地同壽,日月同春”的壽聯(lián)。大廳正中懸掛著一幅畫,畫上是一只梅花鹿站在古樹底下。畫的正前方擺著一張八仙桌,四把高背椅子,一位鶴發(fā)素顏的老太太坐在那里。
湯一德正了正臉,上前幾步,對著老太太就是一個鞠躬,朗聲說道:“好個清明賢德的女宿星,好個前程似錦的兒郎。嫂夫人,愚弟沒有厚禮,只有壽匾一塊。”雖然時隔多年,老太太并沒有久別重逢的驚喜,只是笑瞇瞇的打量他兩眼。
幾個秀才在大廳外面放起了鞭炮,頓時轟隆隆的炸響,衙吏趕緊送上壽匾。高燭明仔細一看,匾上是熠熠生輝的幾行字:
恭祝
大儲封大兄大人偕德配閆老孺人七旬雙壽
極 婺 雙 輝
前任特授上庸縣現(xiàn)鐘祥縣知事通家愚弟湯一德
高燭明見母親笑著沒說話,忙稱謝接下,一面吩咐傭人在客廳中擺上酒席招待湯一德一行。燒煎烹炸,熱炒涼調的十盤子八碟,全是山里的野味,院子里的一班鼓樂手奏起樂器,一番飲酒歌闌后,秀才見湯一德湯知縣豪爽,興致頗高,也就少了些拘束,你提壺,他上酒,紛紛向湯一德敬酒,酒是村里自釀的苞谷酒,色白、氣香、味醇,湯一德酒勁上頭把脖子一縮,臉部肌肉皺成一團,半寸長鋼針似的花白胡須在黑紅的臉上抖動著,卷著舌頭炫耀起自己來:“本縣隨劍潭兄剿匪,也是軍功出生。別看我這小小芝麻官喲,也并非人人都能當,當官的要靠……靠山,本縣……本縣我……我也有。明年讓燭明賢侄參加鄉(xiāng)試,三年一比的球圍?!?/p>
湯一德說得隱晦,似乎有隱瞞,又好像極為光明正大。幾個秀才掩嘴一笑,笑他把秋闈當作了球圍。原來三年一屆的鄉(xiāng)試為省級考試,由朝廷派官主持。秋天在省里舉行叫秋闈,不是什么球圍。高燭明見湯一德醉了酒,連扶帶抱將湯一德送進房中安歇。
幾個衙吏見知縣走開了,更是暢飲起來,很快就癱倒在桌子下,吐起酒泡。一條大黃狗聞到酒味,不客氣的舔了起來。其中一個衙吏一把抱著黃狗,嚷道:“老表……別拽,我……我不吃面葉兒。”高燭明忍著笑,趕走大黃狗。雖然有“客沒喝醉主不誠”的風俗,老太太還是埋怨了高燭明一番,讓人準備了檳榔醒酒湯。
湯一德在萬家莊住了幾天就帶著眾人回去了不提。
再說到了第二年立秋,高燭明收拾停當,告別母親、鄉(xiāng)鄰,帶著湯一德的信函就去參加省考。三場科考,高燭明對四書五經熟門熟路,他不假思索很快完成了考題,常常第一個交卷?;氐娇蜅:螅o靜的坐在床上默默的過了一遍做過的試題,感覺答題不但很切題還有一些新意,勝利在向他招手了,于是高興的與同客棧考生相互慶祝,到處游玩,一邊等待中舉的消息。
放榜的前一天傍晚,高燭明卻被趙主考喚去談話了。
趙主考的屋子里陳設很雅潔,趙主考笑容可掬,藹然可親的坐在那里。
“高秀才,你的文章結構、字數(shù)句法都合乎八股文的規(guī)定?!壁w主考依然是一副笑臉,“本官有心抬舉你中舉,以備三年會試,金榜題名,可你的三篇文章本官看了,每逢關鍵總是缺字或少一筆劃,張府尹的大少爺文章雖不如你,可是……”趙主考臉蛋兒聳成個肉疙瘩,微傾著身子把胳膊倚在官椅前的桌子上,閉上眼睛,手掌翹起一個指頭向上點了點,聲音就像落在蛛網(wǎng)上的蒼蠅一樣微弱。高燭明胸口卻是一陣劇痛,突然感到一股失望的苦水,淹沒了全部的期待,只覺渾身癱軟。
趙主考睜開眼睛,瞧著高燭明失落的樣子很生氣。你是湯知縣介紹來的,沒有進見禮情有可原,升級要交喜錢的規(guī)矩也不懂?真是長了個榆木腦袋,哪兒有缺一字少一筆劃就全篇廢棄的理兒,你就不會細想一下我說的話,就不會去變通!有錢能使鬼推磨嘛。看這情形就是做官,也是個不會變通的迂腐官,看在學生湯知縣舉薦的份上,也不好太冷落你。趙主考收起笑容,嘆了一口氣,好像難為情的撓著頭皮說:“高秀才,全省幾百秀才,你有這樣成績實在不容易。我們讀書人是‘代圣賢立言,我身為主考當為國家選拔人才,雖然湯縣長是我學生,可我不能因私廢公,還望高秀才理解我的苦衷。本官也很欣賞你的學問,你先候補舉人,在本府先教教我的兩位千金。這科選了張府尹的大少爺,他去國子監(jiān)就讀,到下一科高秀才你再努力吧?!?/p>
高燭明失望極了,臉比挨霜打的芭蕉葉還要蔫黃,心里飄過一陣愁云,襲過一陣揪心的疼痛。本想中舉為父親爭光,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官場竟是這樣——三年后,科考結局又會怎樣呢?花錢打關系,就是做了官也是一個應聲蟲。古人不為五斗米折腰,難道我高燭明就是這樣求官的?高燭明想明白了,站直了身子,眼底滿是蔑視,朗然說道:“學生才疏學淺,只會依葫蘆畫瓢,恐怕誤了令千金,趙主考的厚意我心領了?!备郀T明“咚咚”走出了門。
“這呆子是頭犟驢喲!”趙主考感到血液在太陽穴里四處亂竄,坐在椅子上郁郁寡歡的悶坐了半天。
沒有人會在意那些傷口流血的人,猶如沒有人在意天空中那些滾滾流動的白云,是匆匆的歸來,還是匆匆的歸去?;丶业母郀T明坐在書房,獨自聽著前屋槐樹上的老鴉呱呱的叫,心跳了許久,也許生活就是尖礪與背離吧,他年少的心承受著夢想被徹底粉碎的絕望。
以后,高燭明就安心在家娶妻生子,奉養(yǎng)老母,教教小孩,好在兒子高儀也已長成大小伙子了,學問也還好。想到兒子的學問,高燭明心里也有點洋洋得意。但那場掩埋在心中的夢想與現(xiàn)實斷裂帶來沖擊的科考,心中的那份撕裂還是像有一把殺豬刀,割得他生疼。
一八四零年發(fā)生了幾件大事。中英爆發(fā)了鴉片戰(zhàn)爭,接著洋務運動、甲午戰(zhàn)爭又款款而來,現(xiàn)在又已經是戊戌變法年的夏天了,偏僻一角的萬家莊還是水波不興。
七月的一天,天亮得很早,高燭明雖然沒有白胡掛頷的氣派,卻有那種鶴發(fā)童顏的風度,他還是覺得自己老多了。太陽的熱浪逼到了床前,他才汲著鞋子起床,只覺頭一沉,腦子里太多的困惑噩夢般的在轉動,他的臉上突然出現(xiàn)了恐怖的神情,靜默的世界里突然伸出很多無形的手,正緩緩圍成個密密匝匝的圓,把他逼在中間。自己的父親,年前去世的妻子,都越來越強烈地的凝聚在他枯黃般的眼睛中,顯出可怕而不祥的神色。
到了中午,晴空萬里,遠方卻猛然傳來一聲劈雷,村頭的泰山廟“嘩啦”一聲轟然倒塌。高燭明感覺到心臟難以忍受的抽動,一大團東西嘩啦堵住了喉嚨,憋得他再也站不穩(wěn)了,撲倒在地,腦后那根短小稀少花白的發(fā)辮散了一地。趕來的高儀慌忙扶起父親。高燭明抬起頭,眼睛盯著前方,白胡須抖動著,手指哆哆嗦嗦指著大門上方“極婺雙輝”的匾,圓睜了眼說:“儀兒,昨夜我得一夢,泰山老爺讓位于我,今日村子的泰山廟就塌了,我走了,就將我葬在泰山廟下,為父只愿你耕讀傳家……”
所有的感覺像繃斷的弦斷落,也許生命的結束都是這樣簡簡單單。高儀見父親的手垂了下去,心頭一緊,忙試鼻息父親已經沒有氣息了。高儀將父親的雙目撫平,壓住內心的悲傷,卻看到一道五彩的光從父親身上升起,消失在天空中,心中驚異萬分。這青天白日平地一聲驚雷,那座鎮(zhèn)莊多年的泰山廟也恰逢此時倒塌,很少生大病的父親,年過古稀卻廟倒人亡了,今日真是父親歸位之日嗎?現(xiàn)在看到父親乘著彩虹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高儀的心里平坦了許多,朝父親的遺體拜了拜,就去請法事先生念經做法超度亡靈,操辦喪事。
七七四十九天后,高儀將父親高燭明葬在泰山廟的遺址下,想起父親一生正直,和睦鄉(xiāng)鄰,見世道紛亂,也就打消了求功名的念頭,繼承了父親的衣缽,忙時耕種田地,閑時教教書,看看日出月移,花開花落,過著田園生活。而立之年,高儀就娶了父親從小訂的娃娃親——父親同窗張大戶的女兒。
二
年末已近,天空紛紛揚揚飄起了今冬的第一場雪,鵝毛般的大雪將萬家莊蓋了一個底朝天,這冷天冷氣著實威風,又恰是農閑的時節(jié),就算是很偏僻的鄉(xiāng)道,那些立在馬車上威風凜凜揚鞭滾滾而去的鏢局鏢師,也不見蹤影了。在這雪都遮蔽了的大地,也只有一向以規(guī)矩嚴謹?shù)娜f家莊私塾學堂,才會在這個年關里照常上學點卯。
學堂東側角門,就吱吱呀呀的打了開來。
“哎呦!這雪下得可真猛呢?”一個叫高作齋的學生探出門外,小腦袋從溫暖的小花廳中探出來,冷風一激,這個流著鼻涕的腦袋就縮進去了。
高儀看了看高作齋,拿起戒尺在桌子上一敲,滔滔不絕的發(fā)表時論。
“大清入關稱帝后,男人留起了辮子,女子纏起了天足,晚清時期,割地求和腐敗到了極致,男人的辮子不留了,女子依然還在纏足,看看你們頭上的小鍋鏟就知道天已經變了。唉!可惜的是孫中山大總統(tǒng)干了幾個月又離職了,這世界真是個戲臺,亂哄哄的,你方唱罷我登場!”
“先生,你說的是《紅樓夢》中的原句吧!”
“先生,你不是教我們前半場求學,下半場搏功名吧!”
“《易經》有語,‘湯武革命,順呼天而應于人,年前中華民國革了皇帝的命。前不久,縣里傳來消息,稱呼了幾千年的知縣改為縣知事,看看你們,只曉得貪玩。讀書是立志學圣賢之道,按圣賢之道處事,明白是非,懂人情世理。你們年輕人多是心高自大,只貪虛榮,不重實際。心高,應追求高尚,志大,要培養(yǎng)人格。只有這樣才能做一番光明正大、轟轟烈烈的事業(yè)……”
高儀雖在偏僻之地,也感到時局的變化。孫中山造反,施行三民主義。先是在南京成立臨時政府,孫中山就職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后來宣統(tǒng)帝下詔退位,緊跟著袁世凱在北京任了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他站在學館里摸了摸自己的頭,慷慨激昂的說著這些辛亥年發(fā)生的大事。
“先生!先生!”一個穿著藍粗布的小姑娘跑進了學館。
“紅葉!”高儀慷慨激昂的話被打斷了,一點都不高興,頓時掛了一臉的寒霜,見學生正襟危坐,成了廟里的菩薩,感到自己失態(tài),聲音和緩起來,“這是學館,不是家里,大驚小怪的,慌成這樣,慢慢說。”
紅葉愣住了,瞪了那雙撲閃撲閃的眼睛,只管向他望著,給高儀鞠了一個躬后,才低低說,“先生,我……我是高興,也是心急!娘生了,生了個胖胖的兒娃子,娘讓我請先生回家呢!”
“噢!噢!”高儀神色緩和了許多,心里異常高興。高儀年近四十沒有兒女,常言說得好,“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為這件事,妻子張氏求神問卦,吃齋念佛。在鄉(xiāng)下人的眼里,沒有兒子就意味著絕戶。幾年前收養(yǎng)了紅葉“壓子”,這下好了,有了兒子就可堵堵眾人的嘴了。高儀用戒尺敲了敲桌子:“今日課就上到這里,下課吧!”
這時,不知是誰摸了一下高作齋的屁股,高作齋罵起了粗話,學堂的氣氛才又活躍起來,大家說說笑笑,一哄而散。
高儀放下戒尺,倒背著雙手,踱著方步,一步三搖。雖然心急,恨不得一步趕到家看新生的兒子,但圣人說“立于禮,學者所以卓然自立,不為事物所奪”。
紅葉將兩手縮在衣服背后,一步一步的拖著跟了去,一臉藏不住的高興:“先生,娘還讓你給弟弟起名呢!”
“是個兒娃子,好!好!我想想。這老枝新綻,白發(fā)逢春又烏絲,泥中荷花更香艷。此時節(jié),錦繡文章也失色,看我飛鵬一翅九千里,天改地換。”
“先生,你頭發(fā)白了,喜得貴子,想是時來運轉,一翅飛千里?!奔t葉看著高儀搖頭晃腦,兩只眼睛瞇得像兩個小小的月牙兒,兜起了詩文。高儀聽了沒有做聲,卻打量起紅葉來,紅葉雖然不是親生的閨女,如今也有十五六歲了,等滿月這件事過了,也該給紅葉找個靠得住的婆家,不能誤了她的青春。
到了家中,高儀坐在大廳中的太師椅上,紅葉端上茶水,高儀慢慢嘗著,閉了眼,任雪光從大廳的窗外斑駁的灑在臉上。這棗葉茶甘爽淳厚的味道中有一絲苦澀,綠油油的水中漂浮著一個個小小的圓圓團團的田螺狀的棗樹葉,高儀不看,也知道茶葉在上下起舞。高儀小口小口喝著茶水,陷入了沉思。父母謝世后,自己每月教書所得脩金,僅勉強維持生活,幸有父母留下的藥鋪微有收入,可以增補家用。自己只是筆墨之間在行,數(shù)黑論黃,舞文弄墨,一個教書先生這年頭又有啥價值?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全都是瞎扯。不過,人逢喜事精神爽,高儀今天確實高興,人就恍惚起來,聽那屋梁上一窩麻雀的叫聲也覺得嫵媚了,連青石板鋪就的院子,圍墻上的小草,雕龍描鳳、鶴飛獅舞的屏風,藏書萬卷透出淡淡清香的閣樓,雕刻的福壽圖、喜祿字的窗扇,后院中一片雪白的李樹桃林,也覺得比平常更有味兒。
紅葉在旁邊逗著貓,貓圓圓的腦袋上,一對小耳朵豎著,紅葉把貓團成一團,活像個雪球在地上打著滾。這只貓是高儀在萬家莊散步無意時撿的,現(xiàn)在已經長成一只肥貓了,高儀的快樂總逃不過這只貓的眼睛,它會在適當?shù)臅r候意猶未盡的翻滾,做一個“我懂的”暗示,或許再來一個意味深長的表白。
高儀搖了搖頭,他快樂的時候總是會搖搖頭,再給一個燦爛的微笑。
“紅葉,去告訴你娘,名字我想好了,乳名就叫文兒,字云鵬吧。”
“先生就是先生,起個名字還有講究,我把弟弟抱出來吧!”紅葉笑著從貓身邊要跑。
“等滿了月再說吧!小孩太小,現(xiàn)在見不得天,我也就不進內室了?!备邇x還是搖著頭,微笑著說道。高儀是讀書人,但還是有很多忌諱的。比如女人每月的經事就是不潔之物。祭祖拜神,女人也不得參加,何況是未滿月的小孩子,去見天不是欺天之罪嗎?坐月子的月母子更不能見,難道要自尋晦氣不成?
自己媳婦生娃子也見不得,這是哪一代傳下的規(guī)矩?紅葉長大了也聽聞了一些見聞,一伸舌頭,扮了個鬼臉,跑進了內房。
滿月這天,天氣也跟著喜氣好了起來,萬物容光煥發(fā)。高儀的親朋好友都來賀喜了,左鄰右舍也跟來了。沾親帶故的親戚,這個捉來一只老母雞,那個提著幾十個雞蛋“送湯”來了。就是多年不往來的內弟——上庸縣政府的張科員也派人送來了賀禮。張科員的父親見高秀才死后,家道衰落,自己指望不上,“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也就懶得與這個窮女婿多來往。高儀感嘆不已,真是“三十年的親戚,四十年不上門”。
高儀備了茶水,請了炒菜的廚子,擺出了一席席家常菜肴的流水席,盛情款待這些“送湯”的客人,正好把過年剩下的食物消耗到差不多。
剛作了母親的張氏也是特別高興,明白自己丈夫的心思后,單獨留下世侄趙承武,兩人扯起了家常話。“承武哇,你娘的身體咋樣兒?”“有勞伯父伯母牽掛,我娘近段時間身體還健旺?!壁w承武客氣的站起來回答。
“紅葉,帶你趙師兄到客廳喝茶去?!睆埵闲χё呒t葉,抬起頭似笑非笑看著高儀,高儀明白了幾分,昨天曾與張氏談起過紅葉的婚事。有表侄廖瞇盹兒和世侄趙承武兩個人選。趙承武看似厚道,心性卻有些偏激,他下巴尖小,按算命的說法叫身輕無骨,不是一個健旺男人的命相;廖瞇盹兒父母年前走了,這才來到高儀家中當長工。一年四季打瞌睡,瞇瞇盹盹,但是人很忠厚,忠厚之人必有后福,高儀直覺瞇盹兒是比較合適??墒亲约寒吘故谴罄蠣攤?,辦這提親說媒的事,女人總比爺們有辦法。不想張氏的性子太急了,今日就先留下趙承武,高儀一聲不吭的坐在那里,要看看張氏這個媒婆是怎么個說法的。
張氏跟了高儀這么久明白生活的艱難,一個家沒有幾畝田地是養(yǎng)不了的。她覺得女人終歸要找個稍稍有點錢的男人才靠得住。見高儀站在那里看著她,開口說道:“廖瞇盹兒與紅葉歲數(shù)差不多,都是苦命的娃子,要地沒有一畝,要房子沒有一間,要是成了家該咋生活?總不能靠我們一輩子吧!承武身材魁梧,精明能干。從小在萬家莊長大,你是他的先生,學生的心性你總該了解吧!可惜的是承武的父親早早過世了,剩下孤兒寡母,還好留下了兩間房子幾畝地,雖然承武和紅葉兩人相差十幾歲,這也差得不太多。常言說得好,男人十歲二十歲不算大,過了三十有些差,男人比女人歲數(shù)大一些貼心?!?/p>
張氏說著紅葉與趙承武的婚事,心里卻想著趙承武母親胡氏。胡氏在承武的父親去世半年后,又添了一個小兒子,村民在背后風言風語說些涼話,人緣不是很好。雖然張氏時常接濟,但終竟是別人家事,也不是一日之寒,要是能讓紅葉嫁過去,一來可以替胡氏分擔家務,再者紅葉也算真有了家。
“還要問問紅葉的意思呢!”
“紅葉的親生父母早死了,她就是你我的女兒,我也就替紅葉做主了。找機會我會問問紅葉,她要是對承武有意思,我就包辦一回。只是不曉得承武母親的意思,可不能剃頭擔子一頭熱?!?/p>
“你既然這般熱心,我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不過要等弟妹說出來才好做主,可不能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p>
張氏一聽笑了起來:“哎喲,我的先生,你放心吧!”
十六歲的紅葉已經像熟了的蜜桃,出落得如花似玉。這次趙承武來老師家,在客廳中,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七八年前趙承武來讀私塾,紅葉還是扎著狗尾巴小辮的毛丫頭?,F(xiàn)在再看紅葉臉白里透紅,胸脯微微翹起,讓人流口水,真是女大十八變。
紅葉正倒著茶水,一抬頭見趙承武看著自己目不轉睛,面孔微微一紅,細白的牙齒緊緊咬著嘴唇露出惱怒的神情。趙承武醒悟過來笑了一笑,目光一轉,四處找東西。紅葉問他找什么,趙承武說杯子不見了。紅葉笑道:“你難道中魔了,手上拿著杯子竟四處去找?!壁w承武一看手上,可不是杯子就在手上嗎?不覺哈哈大笑起來。兩人經此一鬧,才覺得有些親密。
不料紅葉笑得得意,手一抖,茶水潑在桌子上,“嘩”的一聲,滾燙的茶水灑在趙承武的腳上。
“哎喲!”趙承武嚇了一跳,痛得跳起身,提起一只腳一跳一跳,在地上轉著圈。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紅葉嚇紅了臉,吶吶的說道。張氏聞聲出來,看了她兩眼,又轉過頭上下打量著趙承武。
“承武,你怎么啦?”
“伯母,沒,沒什么,我不小心將茶水倒在腳上了。”趙承武見紅葉滿臉通紅,嬌艷動人,急忙替紅葉遮掩起來。張氏看了看紅葉與趙承武,微微一笑。年輕人那點事情也只能是當局者迷,過來人一看就懂。這男子要是替女子遮掩什么,八成是喜歡上了,于是故意說:“紅葉,看你毛手毛腳,成了家……”
紅葉聽張氏如此說,低著頭出去了。趙承武見紅葉出了客廳,心里“咯噔咯噔”。雖然在老師面前規(guī)規(guī)矩矩的,但是每次有人拿他倆說笑的時候,卻總是笑瞇瞇的一言不發(fā),一副有故事的模樣,好像兩個人真的有什么特殊關系。從自己記事起,父親長年生病,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先生不時的接濟,沒過幾年父親也過世了。張氏對待趙承武如同親生兒子,對他多加兩分照拂,可畢竟是伯母,許是她還沒有兒女的緣故吧。趙承武并沒領情,自己父親與高儀是同窗,人家有家室還雇有傭人,生個小娃子就這般熱鬧,我老娘過生日,一個鬼影也沒有。現(xiàn)在我到了而立之年,連個家也沒成,唉!再想想紅葉,聰明又漂亮,可是說親要錢,養(yǎng)活老婆也要錢?
“承武,我和你母親幾年未見面了呢?”
趙承武正胡思亂想,猛然看到張氏的目光掃過來,心中一驚,定了定神,恭恭敬敬的站著說:“伯母說得是,我娘也常記起伯母,這次來還特意讓我接伯母到我們家住幾天呢!”
高儀進來后,大家又談了些閑話。趙承武滿懷心事,問一句說一句,帶著煩惱回了家。
幾日后,張氏帶著紅葉,紅葉抱著云鵬,備了幾盒糕點去看趙承武的母親胡氏。
一路上日光帶著股嫩嫩的綠意,草木蔥蘢,蝴蝶在山石間的花叢中飛舞,蟬“知—知—”在枝頭高叫。偶爾路邊的草叢中竄出一兩只野兔和驚飛的幾只野雞,張氏才記起時下已是春末夏初了。這些年來從沒走出過萬家莊,這一出來讓人心胸開朗,精神了許多。
張氏回頭見紅葉抱著云鵬緊隨身后,就笑著問:“紅葉,你看瞇盹兒和趙承武,哪一個更好一些?”紅葉的臉白里透紅,想了想才說:“瞇盹兒哥,跟著先生也讀了幾年書,一年四季睡不醒的樣子,表面糊涂。他也不是真糊涂;至于趙師兄,長得精神又精明,能說會道自然好了!”張氏聽紅葉這樣說話,就問她:“這么說,你的趙師兄更討人喜歡了!”
“娘!”紅葉輕輕回了一聲。
已近中午,張氏三人才走到胡氏家。四處一看,兩間瓦房衰落得不成樣子。屋頂上落了許多枯枝敗葉,瓦上長出一些小草,一叢叢的扎了根。一些青苔,倒是綠油油的發(fā)光,神采奕奕。墻壁是黑一片,黃一塊。屋檐裂縫中住著的幾窩小麻雀喋喋的飛著,張氏正往上看,一點鳥糞落在她頭上。張氏“哎呀”一聲,趕緊用手彈掉,嘆了口氣。
胡氏正在菜園子干活,聽到聲音,忙放下手中的活,低頭看了看穿的黑粗布衣衫,正在猶豫間,見人來院子了,搓了搓手,迎了上去,一看是張姐與一個抱著小孩的年輕的姑娘。張姐輕易不出門,這次帶姑娘一起來想是有事情,胡氏暗自計較,眼神先把姑娘頭上腳下看了一遍。姑娘穿白色布褂,草綠色褲子,雖是粗布衣衫卻掩不住活潑,猶如一株帶葉的百合花。再看張姐天藍色的裙擺精神爽爽,于是滿面含笑拉著張氏的手,另一只手摸著小孩的小臉蛋,熱情的叫著:“昨晚上燈花結彩,早晨喜鵲報喜‘燒茶!燒茶,大公雞“咯咯咯”叫個不停,我想一定要來貴客,原來是張姐,快進屋!”
“喜鵲叫,客人到,我們可不是客人嘍!紅葉,這就是你的胡嬸母。”張氏笑著介紹說。
紅葉叫了一聲胡嬸。彼此又禮讓一番,才進屋,找了一個柴木凳子上落坐。胡氏告訴張氏,趙承武出門做點小生意去了,伸手拉過跑到身邊的小兒子對張氏說:“這是承武的兄弟,小承三,快見過伯母、姐姐?!?/p>
小承三是個不到四歲的小把戲,一身粗布小褂,雖然補滿補丁卻洗得干凈。圓圓的腦袋上鍋鏟似的頭發(fā)剃了一大半,沾滿了汗水,黑乎乎的臉蛋上還有幾塊泥巴。一對大眼睛骨碌碌亂轉,聽到母親叫他的名字,怯生生的望了望張氏卻跑到紅葉面前叫“姐姐”。紅葉摸了摸小承三的小腦袋,心中一酸,自己要是有這樣一個小弟弟那該多好,抬頭見胡氏望著自己,急忙拉著小承三到院中玩耍。
胡氏看了看紅葉的背影,心中尋思,沒想到她就是紅葉,前些日子,承武回來后說紅葉如何如何好,今天一見真是不假。身材勻稱,瓜子臉,彎月眉,櫻桃小嘴全是糯米細牙。美中不足的是兩只手上的大拇指旁邊多長了一個小手指,不仔細看,還不容易發(fā)現(xiàn)。聽承武說紅葉屬狗,常聽人說,狗多長腳趾叫圈,說是前圈不出門,后圈咬死人,這種狗厲害。天地萬物相通,人畜是一般靈性,紅葉的圈長在手上,想是理家的好手,常言說“雙拳難敵四手”,想來紅葉這雙手的六指長得好。 只是該怎樣向張姐開口呢,家雖然不像樣,好歹以前是大戶人家,還有兩間瓦房,只要張姐能長住些日子總會有機會,心急食不得熱豆腐。胡氏決意先將這事放緩一步,忙添了茶水,姐妹倆相互問長問短。
胡氏去菜地里摘了些豆角黃瓜,晚上下了一鍋“面魚兒”。面魚兒,在方言里稱為“面疙瘩”,形似小魚兒或蝌蚪。這稀湯薄水的“面魚兒”飯,怕張氏吃不來。見張姐、紅葉吃得高興,胡氏才將懸著的心放下來。
晚飯后,胡氏讓紅葉帶著云鵬和小承三先去安歇,自己與張姐睡在一張床上,兩人嘮了一夜知心話,當晚就定下了紅葉和趙承武的婚事。
清早,紅葉起床來到院中,張氏笑瞇瞇的說:“紅葉,你有喜事??!胡嬸母想收你為干女,你樂意嗎?”
“任憑娘做主?!奔t葉驚奇不已。胡氏眉開眼笑的笑著,從手腕上脫下粉紅色的玉鐲,拉過紅葉,戴在她的手腕:“紅葉,你娘早答應了,我沒啥好東西,這玉鐲是承武的父親,當年送我之物,隨了我?guī)资辍=袢站退徒o你,算是咱娘兒倆的見面禮吧。”
紅葉慌了:“干媽,這貴重的東西你還是留著,女兒心領了就是?!?/p>
“紅葉,收下你干媽的這顆心意吧。”張氏明白這送玉鐲的用意,卻想著紅葉自己養(yǎng)了十幾年,如今要嫁出去,心中也有不舍。
見事情已經定下來,張氏與紅葉又住了幾天才回到萬家莊。
高儀見張氏笑容滿面回來,想是事情已經有了著落,該告訴紅葉趙承武提親的事了。紅葉這才明白干媽送玉鐲的含義,趙承武自己是中意的,再說禮物也收了。自己父母早喪,叔父膝下無子,嬸母見紅葉吃閑飯,打算賣到遠方,高儀知道后和張氏商量就収養(yǎng)了紅葉。
“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當年你來的時候,是楓葉正紅的季節(jié),先生給你起了一個紅葉的名,就希望你一輩子紅紅火火,如今與趙承武訂了婚,總算了結了我們的心愿?!睆埵陷p輕拍著紅葉肩頭。
張氏與高儀商量,趙承武家境也不富裕,合八字,定婚,納聘,填庚都免了。紅葉出嫁時陪嫁些東西,趙承武再私下給些錢財布匹,早日把喜事辦了。
胡氏得到張氏送去的消息后稱謝不已,忙去準備迎親辦喜事。
廖瞇盹兒得知紅葉定親后,一個人總是來到后院呆呆出神。高儀嘆了一口氣:“瞇盹兒,我曉得你也喜歡紅葉,可是紅葉有心上人,這種事只能靠緣分啊,到時候表叔再給你說一個媳婦?!?/p>
廖瞇盹兒擦了一下眼睛,伸起手來搔著頭發(fā),剛喊了一句“表叔”就不作聲了。婚期這天,趙承武請了一乘四人抬的花轎來了。高儀早讓人在院子中擺了酒席,十盤子八碟招待迎親的客人。紅葉穿著稠緞紅妝,宴席結束后由人背上了花轎,蓋上了紅蓋頭。張氏走了過來,拉著紅葉的手千叮嚀,萬囑咐。紅葉轉過身緊緊的抱住張氏,鼻子抽抽噎噎。
起轎的嗩吶吹起來了,接嫁、送嫁的鄉(xiāng)鄰抬起花轎,抬起裝嫁妝的小木桿,吹著嗩吶,“叮呤哐當”敲打著銅鑼、羊皮鼓、馬鑼,撕扯著銅鈸送新娘。張氏看著紅葉花轎遠去的背影心里空空的。每個人終都有這一天,會心甘情愿的接受一個人姍姍的離去,而自己靜默獨守,淚流成河。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再說高儀迎來一批學生,又送走一撥學生,這些學成的孩子在外面闖蕩,各有成績,調皮的高作齋竟然在縣里當起了書案,高儀很是高興,也關注自己兒子的成長。
前屋那棵不知道哪年栽下的槐樹,高大遒勁,懸根露爪,蜿蜒交錯,葉片油綠光亮,陽光透過樹葉斑斑點點地灑了下來,四五歲了的高云鵬經常爬上爬下,經常從樹上摔了下來,抹著眼淚,眼巴巴看著高儀,高儀也不理睬,任由他去,心里卻很高興,覺得這是磨煉心性的好方法。
高儀有次訪友回家,偶然看見高云鵬蹲在萬家莊小溪邊哭,好奇的走過去,這才注意到地上有一只野貓奄奄一息,正喝著高云鵬灌的蜂蜜水,這只被太陽曬得脫水的野貓頓時恢復了生氣,活蹦亂跳起來。高云鵬停了哭,也跟著快活起來。高儀看在眼里,點了點頭,高云鵬救的可能不僅僅是一只野貓子。
高云鵬到了啟蒙年齡,高儀就讓他進了私塾,跟其他進萬家莊私塾學堂的同學一樣必須守規(guī)矩,進前院門先是要三叩孔孟兩圣人畫像,再而焚三香,入內需再整理頭頂上的束發(fā)。一樣的從《蒙語》《百家姓》《三字經》《弟子規(guī)》等學起。
每天清早,張氏便在前屋槐樹上喜鵲的喳喳叫聲中起了床,去往后屋廚房熬好玉米稀飯,溫在鍋里,然后返身回到前屋臥室喚醒了高云鵬。小時候的高云鵬也不戀床,睡夢中聽見媽媽喊叫,立刻一個骨碌翻爬起身,在張氏的指導下自個穿著衣服,一邊穿一邊大聲的唱道:
春眠不覺曉
處處蚊子咬
伸手一巴掌
不知死多少
“一張臭嘴,瞎胡咧咧些啥?”張氏指頭點在高云鵬額上,半嗔半斥的喝道。要是高儀聽到他胡扯,立刻就執(zhí)行家法,經常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則是教子,二則給私塾學堂的那些學生樹立規(guī)范的榜樣。高云鵬在父親的嚴格下學了很多古書。不必說新開的《算術》《歷史》《地理》《圖畫》,就算是《禮》《樂》,什么《平沙落雁》《將軍令》這些門外的學科也學得有章法。高儀看著自己的孩子讀書漸漸有起色,很是高興。等來年中秋一過,高儀就正式讓高云鵬和其他同學一起學習《四書》《五經》。
一天,高儀看見高云鵬逃課在小溪邊放風箏,也不生氣,命他回家寫個詞令。高云鵬在學堂聽父親講過,填詞的詞牌名是時興的曲調形成,想了半個鐘點,寫了出來,高儀走近一看,紙上寫著《銘志令》。
晚暮色,秋風烈,看神州大地,茫茫四野,殘陽如血。扙劍拯眾生,揮豪見青天,逐云趕月。不思文章千古,唯愿,再把朗朗乾坤現(xiàn)。
“云鵬,把這《銘志令》貼在書房墻上吧。”高儀回到內房唉聲嘆氣,對張氏說:“云鵬聰敏,今日我看他的詞令頗有豪情壯志,亂世之秋可不是好事呀!”
“你時常說‘蠢牛劣馬不可教,哪有父親怕孩子聰明的理。你總得望孩子往好路上走吧?!睆埵吓闹鴳阎谐匀榈男鹤痈咴埔?,心中卻甚是欣慰,做官有什么不好,人一輩子不就是圖一個虛名嗎?
高儀看著張氏高興,也不好說什么,轉頭看見小兒子云逸頓時露出喜色。沒有兒女時一個也沒有,說生兒子先后就來了兩個。抬頭瞧瞧張氏紅潤的臉,高儀忍不住笑著說:“看你容顏如花,勝似從前?!?/p>
“這話從哪兒說起,上床夫妻下床賓,虧你不怕羞,不正經!”
高儀尷尬退出內室,又來到書房,看著高云鵬在練著字,又高興起來,原來云鵬剛開始時,屁股總是像坐著個火藥桶一刻也坐不住 一心想著玩,特別是對打土匪游戲玩得很是上癮。
打土匪其實并不復雜,在寬敞的場子上,用黑炭畫五橫五豎幾條直線,一邊是三個手持槍支的官兵,另一邊是十五個赤手空拳的土匪分別站在直線的節(jié)點上,中間相隔著一條河界線。官兵殺盡土匪,官兵取勝,但是必須隔一條直線方能開槍;土匪圍住官兵,土匪取勝。高云鵬總是輸,高云鵬好勝心強,后來連紅葉也叫著和他玩,慢慢的高云鵬看出了門道。每次游戲扮演官兵,官兵就取勝,扮土匪,土匪也能取勝。同學都不愿和他玩了,高儀看了心中有一些奇怪,就問高云鵬致勝的秘訣。高云鵬笑嘻嘻的說,官兵人少,我就想方法分散土匪加以圍剿,官兵就勝;土匪人多,我就讓土匪分成三組,各自圍住一個官兵,土匪就勝。我就像戰(zhàn)場上的薛仁貴了,這就是常說的詭詐之術吧。高儀心中詫異,非常不喜歡,臉上一寒,冷冷的說:“不識字的薛仁貴不是英雄是狗熊,不但自己打敗仗差點丟了性命,還連累親人,自己丟了性命。要想當英雄就得有知識,有遠見,先就要安心坐在課堂里讀書習字?!?/p>
高云鵬委委屈屈的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