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堅
我的心底有一大片湖水
我努力讓它平靜下來
像釉下彩
經(jīng)過高溫以后
變得純凈、含蓄
我努力清除泥坯之身的雜質(zhì)
把一大片空白
留給峰巒的微風(fēng)、初夏的新晴
留給優(yōu)雅的胸脯和脖頸
每時每刻都想和你說話
可是我的語言是忠實的湖岸
哪怕是一滴水
也不敢掬起
更不敢啜飲
如此豐盈的原色
流動在你的眼睛里
它不應(yīng)該經(jīng)歷愛的痛苦
它不應(yīng)該像淚水一樣干涸
它只是一個不應(yīng)打擾的夢
我的心這么軟
還是碎了
我柔弱的手
狠狠地丟下了
這只虛構(gòu)的瓷瓶
破了的瓷片依然有紋飾
雙飛的鳥,并蒂的花
抱在一起的纏枝
依然有天青色的釉面
釉面竟無一絲裂痕
我總是給自己設(shè)限
何曾想象過一片無際的天空呢
我只是羞怯地尋找一小片光亮
沒有勇氣縫合夜幕
這苦役般的愛
由于理智而無情
后來,我在博物館里
看到鑲嵌在一枚戒指里的碎瓷
我才為自己愛得不夠徹底
而懺悔
無需分析土里的礦物質(zhì)成分
僅憑肉眼就識出一塊靈性
讓它粉碎后黏合
讓它死去活來
甩它,碾它,揉它,和它
下狠力,使柔勁
讓它緊致而滋潤
讓它暗夜有光
讓它不可理喻
它將抽象為圓
依然山水有致
它將披上無縫的天衣
卻不掩飾地母的裸體
它是極柔而極剛的血肉
是真身,是幻影
是將投入爐火的滿月
是將跳出銀河的仙浪
它在一座空城的郊野
滿溢草木的氣息
那雙拉坯的手
在轉(zhuǎn)動中
有著神奇的分寸感
而我不知如何撫觸你
我伸出的雙手總是悄悄地收回
我怕我的手太生硬
或者太無力
我怕毀了一個秘密
風(fēng)輕云淡,是無手之撫的明亮
為什么我總是在幽暗中思念你
我的雙手應(yīng)該圍繞你
在命運的邊緣游走
在夢的峭壁攀升
我不是在塑造你
你像時光一樣流動著
我也不是在切割你
誰能分開舞蹈與舞者呢
我只想呼應(yīng)你
默唱同一首回旋的歡歌
我常常抓不住輕柔的流水
又常常拋卸重如鐵石的事物
流水不是有情物
晚歲難存鐵石心※
上林湖的微波蕩開一圈圈漣漪
一個個問題擴散,無始無終
鐵石內(nèi)質(zhì)的秘色瓷
終究留下湖畔的一枚枚殘片
這些碎瓷孑然自處
似乎無意于互相尋找
無意于拼湊一個新的故事
它們習(xí)慣了在群體中的孤獨
遺忘了前身的秘密
一任探密者如潮水般屢屢退走
一任潮水清洗舊痕,磨鈍缺口
云在青天水在瓶
那天青秘色為何難以復(fù)原
那流水光陰為何難以倒流
萬物各有去處
深愛何必占有
任何記憶都是欲望的遺址
我無邊的幻想啊
是無缺的晴天,是無瑕的青瓷
※ “晚歲猶存鐵石心”,出自蘇東坡詩《軾以去歲春夏,侍立邇英,而秋冬之交,子由相繼入侍,次韻絕句四首,各述所懷》。
我總是向你表白
歌,哭;沉默,吁請
但沒有玩笑、辯解、埋怨
我總是加倍言說那不可能的愛
像一支蠟燭兩頭燃燒
語言不能成為愛的容器
而不以言傳的愛,不可手觸的愛
是高過我的頭頂?shù)碾p耳瓶
在書架的頂層
它似乎在傾聽,又似乎在辨別
它在眾聲喧嘩的書籍當(dāng)中
在一切極端的思想當(dāng)中
在交錯的時空里
在冒險的創(chuàng)造里
一直沒有回應(yīng)我,又一直給我
長久凝視的機會
它的兩只耳朵
兩只梳理著羽毛的鳳凰
已經(jīng)浴火,但一直沒有飛走
一直給我人性的支援
我沒有拔高它
也沒有擱置它
我試著理解它的啟示、你的饋贈
無時無刻的狂愛
是身體互相渴望之愛
是靈魂期許未來之愛
是世俗之愛升華的
神圣之愛
就好比我們
把土和水交融起來
把木投于火燃燒起來
那平靜如冰的青瓷
得到了自然完整的狂愛
輕擊之,其聲如金
五行相生
空靈出塵
那晶瑩如鏡的青瓷
是無以復(fù)加的
自我之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