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龍

一

要不是那個古怪的來電，蔣夢書的這一天堪稱完美。

上午，她去市政府領(lǐng)獎，因其在教育事業(yè)上的成就，而被評為“全市十大杰出青年”。這是她夢寐以求的榮譽，也讓她覺得自己以后更有地位，更受人尊崇。之后，她清晰而富有智慧的獲獎感言，贏得了臺下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蔣夢書知道，那不是象征意義上的鼓掌，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對于她的肯定。因為經(jīng)過很多類似的場合，她確定自己能夠辨認出兩者之間的微妙差別。最大的區(qū)別是，以前她只是臺下的無名觀眾，而今天，她站在了舞臺的最中央，成為全場真正的焦點。拿到獎杯的那一刻，她流下了淚水，多么希望母親就在這里，看到她所取得的成績！當(dāng)然，淚水中還有幾分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澀。

頒獎禮結(jié)束后，她又接受了市電視臺的專訪，說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話。當(dāng)記者問她最想感謝的人是誰時，她不假思索地說，是我母親。接著，這個妝容精致的年輕記者問她此刻想對母親說些什么，隨后把話筒遞到她旁邊，鏡頭也隨之轉(zhuǎn)向了她。她在原地怔住了三秒鐘后，面帶微笑地說道，抱歉，母親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她看到了記者臉上尷尬的神情，隨即又說道，但我知道，母親一直會守護著我。在多年的磨礪中，蔣夢書早已學(xué)會了與他人交往時，如何取得心理上的主導(dǎo)地位。

下午，返回學(xué)校時，發(fā)現(xiàn)行政樓、教學(xué)樓以及圖書館前分別拉著內(nèi)容相同的三條橫幅——恭喜我校教師蔣夢書榮獲“全市十大杰出青年”稱號。走在學(xué)校的路上，她發(fā)現(xiàn)同事們和學(xué)生們看她的眼神都與過往不同，而她自己也特別享受這份欽羨，享受被他人重視的感受。隨后，她去了校長辦公室，匯報最近整個語文組的工作狀況。聽完她的匯報后，校長連連點頭，稱贊道，蔣老師，你為咱們學(xué)校贏得了榮譽啊。這是校長第一次叫她蔣老師，而平時都是直呼其名。蔣夢書站了起來，感謝校長平時對她的關(guān)照和提攜，并說這份榮譽屬于整個鹿鳴中學(xué)。在何種場合說何種話，蔣夢書久戰(zhàn)沙場，早已經(jīng)練就好此種本領(lǐng)。她覺得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女戰(zhàn)士，有時候甚至?xí)涀约旱能浝摺?/p>

下午上完了語文課，她回到了辦公室，收到了李明奎發(fā)來的微信。沒有什么客套話，只有一句話——不出意外的話，這次你肯定會當(dāng)上副校長。蔣夢書又反復(fù)讀了這句話，每個字都細細品鑒，不愿放棄任何一個細節(jié)。她早已習(xí)慣了李明奎的這種言辭方式，冷冰冰的字詞后，其實是真實而滾燙的愛。她心里特別清楚，自己能從普通教師到語文組組長，再到全市十大杰出青年，背后都與李明奎有著重要的關(guān)系。李明奎是教育局的副局長，也是蔣夢書的秘密情人。在公開場合，她稱他為李局長，私下里則直接叫他哥。他比她剛好大十歲，既是兄長又是最親密的朋友。蔣夢書確信，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他們之間的真實關(guān)系。

蔣夢書又把那條信息讀了一遍，然后又抄寫到自己的筆記本中，才確實了他的話。隨后，她便回復(fù)了他的信息，寫道，謝謝哥，隨后我們再慶祝。

下班后，她帶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家，將獎杯放在書架最顯眼的位置。丈夫黎向前已經(jīng)準備好了晚餐，兒子黎夏也隨后回到了家。七點整，他們圍著桌子，準時吃飯。丈夫準備了紅酒，很顯然是超市的那種便宜貨。蔣夢書假裝很開心，感謝了丈夫和兒子，隨后和他們一起共進晚餐。說實話，蔣夢書早已厭倦了他做的飯，厭倦了他千篇一律的話，厭倦了這種沉悶的家庭生活。但是，她并沒有勇氣逃離這種生活，更沒有勇氣重新開辟新生活。特別是今天，她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公眾人物，大小也算是個名人，更不能去輕易損毀自己的正面形象。她要維持這種表面上的和平，雖然她和丈夫已經(jīng)沒有了共同語言，基本上算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兒子也將她視為仇敵——她是黎夏的語文老師，以最嚴格的方式規(guī)范他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從來不講母子的情面。整個晚餐，他們?nèi)齻€人都沒有說多余的話，卻喝光了整瓶紅酒。這也是蔣夢書第一次允許兒子喝酒。他已經(jīng)上初三了，面臨著即將到來的中考。

吃完飯后，丈夫去廚房洗碗，兒子回臥室復(fù)習(xí)英語，而蔣夢書只想泡一個溫水澡。她來到浴室，灑了香氛，對著鏡子，卸掉了攜帶一天的妝容。她看到了自己眼角的皺紋變深變濃，皮膚也黯淡無光，而眼神中滿是疲憊勞碌。她像是換了另外一個人，比有妝容的時候至少年老十歲，而這或許是最真實的自己。獨自一人時，蔣夢書才不得不面對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

身上還有香水的氣味，這是李明奎送的香水。每年生日，她都會收到他送的名牌香水，每一款的調(diào)性都各不相同。這已經(jīng)是他送給她的第七瓶香水了。李明奎特別懂她的心思，總能恰到好處地打動她。蔣夢書知道這是他們相處的最佳方式，保持距離，保持曖昧，但永遠不能，也不可能生活在一起。在這一點上，她不會像其他女人那樣糾纏他，威脅他，逼迫他離婚。即使在情感上，她都是理性主義者，懂得分寸與方式，而這也許是李明奎喜歡她的地方。

與李明奎不同，丈夫從來沒有送過她生日禮物，甚至連一句生日快樂也沒有，而這多少也減輕了蔣夢書對他情感上的愧疚。丈夫是一個木訥笨拙的人，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在國企做最基層的會計工作，早已沒有了升遷的可能，而他好像也樂于做一個平庸的人。他喜歡做家務(wù)，承包了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兒，脾氣也非常溫和，幾乎沒有和蔣夢書紅過臉，更沒有吵過架。身邊的人都說他是一個老實人，一個好人。蔣夢書明白，這是他們對他的鄙夷，甚至是侮辱。剛結(jié)婚那幾年，蔣夢書還會督促他上進，爭取更多的機會。后來，她也放棄了這種念頭，把希望寄托在自己和兒子身上。不管怎樣，和他一起生活，沒有風(fēng)浪，也沒有險境。

泡完澡后，她坐在客廳，開始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最近幾年來，她越來越喜歡讀這種大部頭的外國小說，前段時間剛讀完多麗絲·萊辛的《金色筆記》。對她而言，這是一種短暫擺脫日常生活的最佳方式。

沒過多久，手機鈴聲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她放下了書，接通了電話。

請問你是蔣夢書嗎？一個低沉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

你是哪位？

我是你哥。

你打錯了。

之后，蔣夢書將這個陌生號碼拉入黑名單，然后關(guān)掉了手機。每次收到這種莫名其妙的電話，她都會立即將其拉入黑名單。她沒有那么多的時間，與不相干的人耗費氣力。隨后，她又重新進入書本的世界。然而，她的內(nèi)心有點慌亂，因為剛才那個人的聲音始終回旋在她的腦海，攪亂她的思緒。

夜里，她又夢到了母親。母親站在河流的對岸，揮舞著手中的白絲巾，呼喊著蔣夢書的名字。通往對岸的方式，沒有橋，只有船。于是，她呼喊著船夫。沒過一會兒，一個空船漂流到了此岸。除了船槳之外，上面空無一物。于是，她獨自劃著船，哼著歌，向?qū)Π恶側(cè)?。?dāng)船到河中央時，船底出現(xiàn)了一個洞，河水從洞口涌了進來。她不會游泳，舉目四望，滿眼茫茫，而船不斷地下沉。她呼喊著母親，而母親卻消失在薄霧中。就在她放棄時，突然聽到了一個粗野的男聲喊道，你到底是不是蔣夢書？

她從夢中驚醒，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后緩緩?fù)鲁?，然而這個夢喚起了她內(nèi)心最恐懼的事情。眼前的黑暗將她團團圍困，于是便打開了床頭燈，看到丈夫沉睡的身體，居然有種莫名的親切感。于是，她用手指在他的后背上，比劃出自己的名字。

二

這份榮譽并沒有給蔣夢書帶來持久的快樂，她只是將其視為一個全新的開始。她還有更遠的路要去走，有更多的榮譽要去爭取，而她也從來不給自己任何喘息的時間，否則，那些更好的機會就會留給別人?；蛟S，這種勇敢向前的精神意志是她能夠走到今天的重要原因。當(dāng)然，這一切與自己的教學(xué)成績也密不可分。自從教書以來，她所帶班的語文成績一直位于年級前列，特別是近幾年來，更是位于年級前兩位。因此，當(dāng)她被任命為語文組組長時，雖然也受到了他人的諸多質(zhì)疑，但沒有人能夠否認她的教學(xué)成績。

她今年帶初三語文，同時又是班主任，并且兼帶初二兩個班的政治課。與此同時，她還要負責(zé)整個語文組的規(guī)劃、檢查、備課與匯報等多種責(zé)任。其實，她并沒有多少真正屬于自己的時間。更多的時候，她周轉(zhuǎn)于學(xué)生、家長、同事與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系中。最讓她心身俱疲的是與同事的微妙關(guān)系。自從她當(dāng)上語文組長后，偶爾就聽到了他們對她的質(zhì)疑和謠傳。特別是幾個前輩，一點兒都不配合她的工作，隔三岔五地給她使絆子，耍花招，而她也不可能去領(lǐng)導(dǎo)那里打小報告，也只能忍氣吞聲，把自己最耐心的笑容留給他們。在學(xué)校，她寧愿和學(xué)生們待在一起，也不愿回到沉悶冷漠的集體辦公室。因此，她渴望再升一級，成為副校長，這樣就有自己的獨立辦公室，這樣也不用去看那些人的眼色。如今看來這個位子就在眼前，觸手可得。

還有八十多天就要中考了，教室中都是你追我趕的學(xué)習(xí)氛圍，畢竟進入重點高中與普通中學(xué)后的起點不一樣，再說，每個普通高中的檔次也有區(qū)別。當(dāng)然，大多數(shù)學(xué)生都有學(xué)?？梢匀ィ畈畹谋銜ジ舯诘募夹?。在這座縣級市里，所有人都知道每個學(xué)校的層次，而這也成為家長們攀比的重要指標(biāo)。當(dāng)然，更高層次的家長會把孩子送到省城的五大名校，這不僅需要人脈和金錢，也需要孩子有足夠優(yōu)秀的成績。蔣夢書當(dāng)然想把兒子送到五大名校，打聽之后，發(fā)現(xiàn)費用相當(dāng)高，但是也在承受范圍之內(nèi)。但是，兒子的成績并不理想，距離五大名校還有相當(dāng)大的距離。于是，退而求其次，她希望兒子能考上重點中學(xué)。當(dāng)然，即使沒考上，她還可以動用李明奎這層關(guān)系，但她并不想在這種事情上去求人。她最明白其中的艱難曲折。

就目前的學(xué)校排名看來，兒子的成績剛好是在重點分數(shù)線左右，如果稍微提點成績，應(yīng)該沒有問題。作為兒子的語文老師以及班主任，她用最嚴格的方式要求黎夏，給他找全校最好的老師補課。諷刺的是，兒子最薄弱的學(xué)科竟然是她教授的語文。即使她把最好的知識精華傳授給兒子，手把手教他好像也無濟于事，語文成績依舊不夠理想。為此，她訓(xùn)導(dǎo)了他很多次，而他只是表情冷漠，從不還嘴。在學(xué)校時，黎夏稱她為蔣老師，回家后卻幾乎和她不說話。兒子和丈夫的關(guān)系處得很好，無話不說，這多少讓她有些嫉妒。恰好今天是兒子的生日，她剛好可以借此來修補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

晚上回家后，她特意給兒子訂做了蛋糕，給他買了最新款的籃球鞋。黎夏只是簡單地說了聲謝謝，隨后便把球鞋放到了一邊。蔣夢書走了過去，擁抱了黎夏，兒子無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非常勉強地回應(yīng)了她的擁抱。兒子高出她一頭，和丈夫的身高差不多，平時最愛的事情就是去戶外打籃球，以及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聽音樂，看日本動漫。前段時間，兒子收到隔壁班女孩寫的情書，兩個人情竇初開，課后經(jīng)常膩在一起。蔣夢書知道這事后，沒有找兒子談心，而是找那個叫莉莉的女孩談話，最后當(dāng)面讓她寫下保證書，讓她保證不與黎夏來往。女孩哭著寫完了那張保證書，隨后和黎夏斷了來往。黎夏知道此事后，與她大吵了一頓，并且整整一周沒有回家，而是住在奶奶家?；丶液螅麑⑺暈榭諝?，二十多天都沒有和她說話。她知道，在這件事情上，自己確實做得有些過分，卻也不愿意低下頭去給兒子道歉。要不是因為丈夫在兩邊說好話，估計她和兒子很難達成和解。在脾氣這一點上，兒子確實和她很像，而她則完全繼承了母親的倔脾氣。記得很久之前，她和母親因為誤會鬧了小別扭，有整整一年都沒有說話。而如今，她時常想起母親，想到母親往日的絮絮叨叨。她多么渴望再和母親說說話，母親卻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她連母親的一張照片也沒有。最近幾年來，當(dāng)她卸完妝，對照鏡子時，能隱隱約約看到母親往日的神情。

晚飯后，她坐在客廳里，和李明奎發(fā)了幾條微信，商量著假期一起去普吉島度假的事宜。每年暑假，他們都會離開這座小城，去外面更大的世界。不得不承認的是，剛開始，蔣夢書只是想借助他的關(guān)系，穩(wěn)定自己在學(xué)校的位子。后來，她開始喜歡上這個年長她十歲的男人，甚至在感情上有點依賴他。他比丈夫黎向前更溫柔，更懂得她的心，最重要的是，他在事業(yè)上有自己的追求，不像丈夫那樣軟弱無能。她和李明奎都是理性主義者，他們不會公開這層關(guān)系，更不會結(jié)婚，只想保持這份感情。正因為如此，蔣夢書這些年來也特別注意保養(yǎng)自己，在事業(yè)上不斷地提升自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能夠配得上這個男人。她從來不糾纏他，很多事情也聽他的建議和安排。在這座密不透風(fēng)，滿是耳目的城市，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的真實關(guān)系。

發(fā)完微信后，她又開始讀《卡拉馬佐夫兄弟》。沒過多久，便收到一條莫名其妙的短信，上面寫道：你不是蔣夢書，對吧？

你到底是誰？你想怎樣？她回復(fù)道。

明天，你就知道了。對方回復(fù)道。

蔣夢書盯著這個陌生號碼好久，無法想象對方是怎樣的人。于是，她鼓起了勇氣，撥打了這個陌生號碼。與她想象中一樣，對方已經(jīng)關(guān)機。她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丈夫。那個夜晚，她凝視著黑夜，好像在其中看到了惡魔的面孔。

三

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中午放學(xué)后，蔣夢書被一個矮個兒粗鄙的男人攔住，問她是不是蔣夢書。蔣夢書愣在原地，突然想到了前兩天那個陌生的電話。她盡力掩飾內(nèi)心的恐慌，清了清嗓子，問道，你到底是誰？為什么要糾纏我？

男人冷笑了一聲，說道，我是你的弟弟蔣夢杰啊，你認不出我來了吧？

我沒有弟弟。你這是騷擾，我會報警的。

好啊，那讓警察先把你帶走。

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蔣夢書，你騙了這么多年，不愧疚嗎？

你是神經(jīng)?。?/p>

說完后，蔣夢書從側(cè)面走開，把那個陌生男人拋在了身后。然而，內(nèi)心卻突然有種絞痛感，像是被無形的手緊緊捏住，隨時都有可能破碎。她沒有立即回家，而是走進附近的咖啡館，點了一杯美式咖啡。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驚慌，她坐在咖啡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身處一片暗影中，沒有人能看清她的焦灼表情。喝完半杯咖啡后，內(nèi)心的慌亂才隱隱退去，而她也理清了頭緒，平復(fù)了心情，知道了下一步該怎樣去做。這么多年過去了，她早就練出一身金盔銀甲，能把所有事情都放在自己的可控范圍。這一次的突發(fā)事件也不會是個例外。于是，她拿起手機，給昨晚的那個陌生號碼發(fā)了一條短信，只有一句話：你想要多少錢？沒過多久，便收到了對方的回復(fù)：不要錢，只要你說出真相。什么真相？蔣夢書又問道。那個人回答道，如果你不說，那我就去說。還沒等她回復(fù)，又收到對方的信息，上面寫道，你毀了我姐的生活。

蔣夢書沒有再回復(fù)，她仔細地辨讀他的最后一句話。這句話像是爆裂在體內(nèi)的炸彈，只有她聽到了其中的隆隆響聲。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以為所有人都忘記了那件事情，以為時間可以抹去那段回憶。然而，她高估了時間的清洗能力。以前，她常常做同一個噩夢——她走在路上，忽然被一個穿著黑衣的蒙面男人綁在石柱上，而四周全是圍觀的群眾，在如此多的人面前，蒙面人站在她的面前，揭開了那張附在她血肉上的假面。之后，一個長著翅膀的小人把鏡子舉在她面前，還沒等她看清楚鏡中的自己，便從噩夢中驚醒。她從來沒有把這個噩夢告訴任何人。然而，噩夢卻在今天真實地發(fā)生了。

她猶豫了很久，最終決定還是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丈夫。畢竟，他也幫不上什么忙?；氐郊液?，她給李明奎發(fā)了信息，簡要地說明了自己遇到的事情。很快便收到了他的回復(fù)，只有簡短的一句話——沒事，有我呢。有了他的這句話，蔣夢書才稍微平靜下來，睡了一個午覺。

下午沒有課，但她照例要去學(xué)校坐班。還沒有到學(xué)校門口，便收到同事張萌打來的電話，說是有一個陌生人在辦公室等她。蔣夢書心頭一緊，想要轉(zhuǎn)身離開，找個理由請個假，不去學(xué)校。然而，又轉(zhuǎn)念一想，躲過了今天，也躲不了明天。再者，她還沒有完全弄清楚狀況，大不了給那個人錢——她早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這些社會法則?；盍诉@么久，她從來沒有在任何事情上打過退堂鼓。這一次也不例外。

然而，當(dāng)她來到辦公室，發(fā)現(xiàn)整件事情已經(jīng)超出了她的控制。那個男人就坐在她辦公桌旁邊的另外一個椅子上，他的手上拿著一張照片。從同事的神色可以看出，他們似乎已經(jīng)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吹剿螅腥苏玖似饋?，嚴肅的表情中甚至帶著幾分羞澀。她抑住心中的恐慌，對男人說，有什么事情，我們出來說。男人好像并不理會她的要求，拿起他手中的照片，說道，你認識這個人嗎？她走了過去，拿起照片，仔細打量眼前這個看起來有點笨拙的女人。之后，她搖了搖頭，說道，我不認識，請你離開我們辦公室。男人提高了聲音，說道，這是我姐，這才是真正的蔣夢書。她也提高了聲音，說道，請你離開這里，否則我就報警！男人笑了笑，說道，快去報警吧，讓警察帶走你這個詐騙犯。隨后，男人離開了辦公室。

之后，整個辦公室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沒有人多說一句話。然而，蔣夢書已經(jīng)聽到了同事們心中的質(zhì)疑、嘲弄和冷笑。雖然他們平時一團和氣，但她知道，他們從心底排斥她，就是因為她比他們的榮譽多，比他們更受到領(lǐng)導(dǎo)的重用和提拔。雖然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內(nèi)心震蕩，但她還是最大程度地保持外在的平和。她給自己沖了杯黑咖啡，假裝備課。男人并沒有帶走那張照片，好像是故意留給她看。蔣夢書又拿起照片，看著上面那個陌生的女人，不知為何，女人的神情讓她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最近幾年來，只有這位偉大的俄羅斯作家最懂得她的心。

沒過多久，她收到了一個陌生來電。她掛掉電話，走了出去，又回撥了過去。對方稱自己是《鹿鳴日報》的記者，問能否采訪一下她。蔣夢書謊稱自己在上課，并問對方有什么事情。記者在那頭有條不紊地答道，有人向我們反映，說您不是真正的蔣夢書。還沒等記者說完，她不耐煩地說道，是的，我不是蔣夢書，那又能怎樣？記者又追問道，您能給我講下其中的緣由嗎？不能，說完后，蔣夢書掛斷了電話。那一瞬間，她懵在原地，預(yù)感自己逃不過此劫。

果不其然，當(dāng)天下午，她就收到了同事轉(zhuǎn)發(fā)來的一條熱門微博，上面有著醒目的標(biāo)題——“杰出青年”身份造假，蔣夢書另有其人！上面還附帶著她獲獎時的照片以及真正的蔣夢書照片，而微博的留言已經(jīng)過千條。她看了其中很多條留言，基本上都是諷刺、謾罵與討伐，甚至惡意的詛咒。這些來自陌生人的聲音將動蕩在她的體內(nèi)，仿佛要徹底地摧毀她，完成這次難得的網(wǎng)絡(luò)盛宴。

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又收到了幾個朋友從微信上發(fā)來的鏈接，都是與這件事情有關(guān)。他們在微信上問她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在造謠，是不是在惡意中傷。她看到了那些信息，都沒有回復(fù)，因為她也不知道該做何種回復(fù)。沒過多久，丈夫打來了電話，而她則直接掛掉了。之后，又是他的電話。于是，她接通了電話，說道，我沒事，晚上回去和你解釋。

也許，外婆并不知道，這個擁抱對于她有多么重要的意義。因為那是一種紐帶，一種與世界無法割舍的血脈關(guān)聯(lián)。這么多年過去了，外婆早已離開這個喧囂的世界，而她卻始終記得外婆的擁抱，記得她說給她的所有的話。因此，外婆并沒有死，而是以另外一種形式活在人世間。盡管外婆在臨走前曾說過，自己對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了念想。

事情的轉(zhuǎn)折是在九月下旬的一個上午。與母親關(guān)系淡薄的二姨突然來到了她的家，并且開門見山地講明了來意——玲玲可以去鳳山中學(xué)補習(xí)，而她恰好是那里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母親立即否定了這個建議，說自己的孩子并沒有學(xué)習(xí)天賦，再說家里也沒有錢供她讀書。父親并沒有說話，用沉默支持了母親的想法。

聽完母親的話后，二姨說，錢不是問題，咱媽把學(xué)費給玲玲出了，以后玲玲住在我家，我管食宿。

母親臉色突然變得難堪，又想極力掩飾這種情緒。于是，她喝掉了手中的半杯白開水后，問道，你為啥突然對玲玲這么好？

我不想玲玲去過你的生活。二姨冷漠地說道。

母親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后什么也沒有說出來，只是搖了搖頭，離開了房間。那是母親最大的軟肋，也是她與二姨不和的根本原因。雖然面子上要強，但母親總覺得自己比二姨要矮了半頭。后來才知道，二姨也是在外婆的多番請求下，來帶她走出樊籠，重返學(xué)校。

她重新回到了校園，開始了復(fù)讀的生活。當(dāng)然不是在自己以前的沐陽中學(xué)，而是去了鳳山中學(xué)。二姨是鳳山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帶初三一班和二班的語文課，并且是一班的班主任。在二姨的安排下，她被分到了二班上課。與母親愛發(fā)牢騷的形象完全不同，二姨是一個內(nèi)斂又強勢的女人，對生活規(guī)劃得井井有條，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己應(yīng)該怎樣去做。她從內(nèi)心深處，喜歡并且敬重二姨，夢想著成為像二姨那樣的女人。多年以后，自己也成了教學(xué)骨干，這多多少少和二姨的影響有關(guān)。雖然二姨很忙，但很照顧她，將她視作親生女兒。也許，這和二姨沒有孩子這件事情有著某種微妙的關(guān)聯(lián)。

復(fù)讀并沒有想象中的簡單，而那一年的時間也過得相當(dāng)快。和過去一樣，她的語文和英語成績都相當(dāng)不錯，單科甚至進過年級前五名，然而，物理和化學(xué)成績相當(dāng)一般，基本保持在及格線，而數(shù)學(xué)，無論自己付出多少心力，卻始終一塌糊涂，基本上在班級處于墊底水平。隨著中考越逼越緊，她的焦灼和憂郁也寫在了臉上，感覺自己又浪費了這么多時間。然而，二姨卻始終鼓勵她說，別急，你今年肯定沒有問題，相信二姨。聽到這句話，她當(dāng)初并沒有理解其中的深意，只是覺得自己考不上，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二姨。多半年的相處，二姨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遠遠地超過了母親。有時候，她多么希望二姨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中考成績出來了，與預(yù)想中的一樣，她的成績很不理想，比去年僅僅高了五分，距離普通中學(xué)的分數(shù)線還要差十五分。得知成績后，她跑到操場，坐在洋槐樹下，捂著臉，悶聲哭泣。她并不怨恨命運，而是怨恨自己。這一次，她打算回農(nóng)村，心里再也沒有任何幻想，就做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婦，或許，也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回到家后，父母也再沒有提中考半個字，而她也在一個下午，把書本和學(xué)校資料扔到一個土坑里，燒成灰燼。大火升起時，她內(nèi)心絞痛，卻沒有流下任何淚水。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退路。

一個星期后，二姨來到了她家，關(guān)上大門，非常嚴肅地說道，我已經(jīng)給你找好出路了，也給你父母說了。

啥出路??？她不安地問道。

這個復(fù)試證，你拿著。二姨說。

她端詳著手中的復(fù)試證，上面寫的是蔣夢書的名字。她懵在了那里，過了好久，才問道，那我去了，蔣夢書該怎么辦？

你管好你自己就好了，記住，這是秘密，你永遠不能告訴外人，記住了嗎？二姨的表情異常冰冷，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情，猶豫了片刻，然后點了點頭。

以后在外面，你就是蔣夢書，記住了嗎？二姨再次問道。

她點了點頭。

隨后的故事比較簡單。她參加了那個復(fù)試，很順利地考上了當(dāng)?shù)氐膸煼秾W(xué)校。畢業(yè)后，便分到了鹿鳴中學(xué)任教。除了在村子以外，剩下的其他地方，所有人都叫她蔣夢書。為了逃避這種負罪感，畢業(yè)后，她也幾乎沒有回過窮鄉(xiāng)僻壤，以蔣夢書的身份過上了新生活。之后，她經(jīng)人介紹，認識黎向前，很快便走進婚姻生活，第二年就有了自己的孩子黎夏。在黎夏三歲的時候，她在那座縣城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房子。在黎夏七歲的時候，這座縣城也升格為縣級市。與此同時，她也念了專升本，有了大學(xué)的學(xué)歷。之后，便把那個中專學(xué)歷藏在心底。她終于逃離了母親，逃離了那個幽閉的村莊，成了城里人。

然而，她經(jīng)常會想到隔壁班的蔣夢書。印象中，蔣夢書是一個不愛說話的女生，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她們唯一的交集，是有一次學(xué)校的體育比賽，她和蔣夢書都參加了長跑項目，結(jié)果兩個人位列第一和第二名。在領(lǐng)獎后，蔣夢書握了握她的手，說道，你好，我是蔣夢書。她有點不習(xí)慣握手，然而也隨聲對她說，你好，我是孟曉玲。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始終記得當(dāng)時的那個場景。她以為自己會帶著這個秘密，一直生活下去，一直到退休，一直到自己死去。然而，一切都因為那個電話而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三天后，學(xué)校的處理結(jié)果還沒有出來，而她打算去見真正的蔣夢書。

五

這一天是周六，丈夫開著車，陪她去見真正的蔣夢書。一路上，他們二人都沒有說話，只有略帶寒意的風(fēng)時不時會鉆進車內(nèi)，而她卻能聞到空氣中的荒漠氣息。越是靠近鄉(xiāng)村，關(guān)于往事的回憶也越發(fā)變得清晰。在自己很小的時候，外婆經(jīng)常帶著她去臨近的這些村子里看戲，那才是真正的歡樂時光，雖然自己并不懂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詞。不知為何，長大以后，特別是離開校園后，那些歡樂越來越少，她每天都必須戴著假面，應(yīng)付形形色色的人。她不得不謹小慎微地生活。越是到后來，她越是認不清楚真正的自己——面具戴久了，她甚至快要忘記自己的真正面貌。

這一次，重新返回鄉(xiāng)里，她沒有畫任何妝容。對照鏡子時，她覺得自己比平時老了十幾歲，但是，她已經(jīng)不害怕臉上的滄桑，因為那是時間褶皺的證詞。自己假裝了二十多年他人的生活，重新回到自己，反而多少有些不太適應(yīng)。距離雙水村越來越近，她心中卻多出了幾分怯意，不知該如何面對真正的蔣夢書?；蛘哒f，不敢面對真正的自己。

當(dāng)然，她從這幾天的報道中，也大概勾勒出了蔣夢書的多年來的生活狀況——中考結(jié)束后，蔣夢書的成績相當(dāng)優(yōu)異，考上中專沒有任何問題。然而，苦苦等待了很久，卻始終沒有見到復(fù)試的消息。當(dāng)時的她及家人都特別單純，還以為自己的某個指標(biāo)不符合錄取要求，也從來沒有去招考單位打聽，而這件事情也在蔣夢書那里種下了心病。因為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考上中專，然后早早出來，當(dāng)上中小學(xué)老師，拿上鐵飯碗，給家里減輕負擔(dān)。然而，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蔣夢書上了當(dāng)?shù)氐钠胀ㄖ袑W(xué)。因為精神恍惚，學(xué)業(yè)糟糕，與周圍世界格格不入，高二上半學(xué)期便輟學(xué)回家。輟學(xué)的第二年，便出了一場交通事故，命是保住了，左腿卻瘸了，也不愛和村里人打交道，和那塊土地一樣沉默無言。以前，蔣夢書是一個成績優(yōu)異的學(xué)生，是家里的驕傲，后來淪落為村里有名的老姑娘，成天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不與世俗來往，也因此成為村里人的笑柄。這幾年來，村里人也幾乎遺忘了她，甚至很多人已經(jīng)忘記了她的名字——她成為這個村子某種意義上的隱形人。這么多年來，她和父母一起生活，前年父親因腦梗而突然離世，而母親并沒有垮掉，為了供養(yǎng)她，母親已經(jīng)撿了很多年的垃圾，來換取維持生計的費用。她們一直住在二十多年前的房子中，房子陳舊破敗，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倒塌。當(dāng)然，蔣夢書還有一個弟弟，就住在同村，偶爾會給她和母親一些零用錢。原本以為就這樣活到老，活到死，然而卻有了前所未有的大轉(zhuǎn)折——原來自己的復(fù)試證被班主任拿走后，給了另外一個女生。她真的沒有想到真相如此殘酷。原本，她會過上像那個頂著她名字的那個女人的生活——有家庭，有孩子，有穩(wěn)定的事業(yè)，有社會的尊重以及榮譽。然而，她什么也沒有，她只能無名而活，無名而死。

兩個小時后，他們來到了雙水村。向兩個路人打聽后，便很快找到了蔣夢書的家。那間靠近壕溝，破爛泛黃的磚房。大門拴著一條病懨懨的黑狗，看到他們后，只吠叫了兩聲，便鉆進了狗窩?？吹竭@樣的居所，她眼中泛淚，想到了自己小時候的艱難生活，想到了父母的蒼老面容。她向后退了一步，想要轉(zhuǎn)身離開，丈夫卻拉住了她的手。這時候，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人從屋里走了出來，問道，你倆找誰呢？

我想找蔣夢書。她說道。

老人打量了一下她，好像突然間明白了什么，帶著怨氣地說道，你害了我女子，你還好意思來看熱鬧。

嬸，我是來道歉的。她說道。

我們不要你的道歉，你們走吧。老人嚷道。

就在這時，蔣夢書瘸著腿，從屋里走了出來，她的臉上并沒有多少怨懟，而是一種絕望的平靜。她好像等待了很久似的，語氣中甚至帶著某種熱情，說道，你來了，孟曉玲。

對不起，蔣夢書，是我害了你。她說道。

說這些都沒啥意義了。

你說，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給你。

我想要你那樣的生活。蔣夢書說道。

說完后，是相當(dāng)一段時間的沉默，沒有人知道該說些什么。她從包里取出了兩萬元現(xiàn)金，塞給蔣夢書，說道，你先拿著，以后還會給你。沒想到，蔣夢書把錢扔到了地上，說道，你已經(jīng)毀了我，現(xiàn)在又侮辱我，你們走吧。說完后，蔣夢書轉(zhuǎn)過身，向屋里走去。她的母親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離開。她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丈夫撿起了那些錢，放進了包里。她原本想把那張蔣夢書的照片還給她，最后也放棄了這個念頭。

在返家的路途上，兩個人依舊沉默，不知道即將到來的是什么，而她已經(jīng)做好了迎接所有暴風(fēng)雨的準備。在快要進城的時候，丈夫突然打破了沉默，說道，你和李明奎的事情，我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了。

她轉(zhuǎn)過臉，看著丈夫，這個最親密的人此刻是如此陌生。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想好的謊話也沒說出口。忽然，一只黑色蝴蝶飛到了車里，在余暉中，撲閃著迷人的翅膀。她苦笑了一聲，取出身旁的雜志，舉起手來，對準后，拍死了那只美麗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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