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素平
萬物組成了地球,地球又催動萬物生長。
太陽落下去,沒有星光的夜晚,所有的角落都被黑暗擠滿。
盜火者出列,他舉著一把火,乘著風降到人間,從此漫漫黑夜跳躍起明亮的火苗。之后,這光明的火種被一群人采集,傳遞。他們越走越快,最后,達到了電的速度。
他們超越了自己的影子。
他們在大地上奔走,風,被遠遠落在身后。他們長途奔襲,大路被他們的內(nèi)心照亮,發(fā)出了盛大的霞光。一寸寸照亮地球的八個方向。
2004年12月28日。
一個雪花飄落,灑水成冰的日子。
一個連風都沉寂下來的日子。
在北京,長出幾只手的樹木,染綠一個叫特高壓的工程議案。
而此刻,如果我乘飛機正從八千米高空俯視。我看見。黃河在某地突然一扭頭。
歷史咔嚓,一個轉(zhuǎn)彎。
呀!
大地充滿新意。
光芒轉(zhuǎn)個身,特高壓電網(wǎng)以世界最高等級電壓之姿抵達。
時間用魔法驅(qū)趕著河流、山川、大風、云朵,向東方、向大海處涌動。
如果,鐘表的手指刺啦一聲,頂破生活,指向2009年1月6日,中國第一條1000千伏特高壓工程正式運行。
那一天,我與時間在山西的一座向陽的山坡上,互問對答。太陽從高空投下巨大的能量,裹挾著山谷,盆地,平原。
在我的面前,晉東南—南陽—荊門1000千伏特高壓線路上,刺破天空的巨型鐵塔,越過我的視野,一次次消失,又一次次出現(xiàn),每一次出現(xiàn)都帶來閃電一樣的光芒。
無限遼闊的紙張上,一群徹夜不眠的人,挽住特高壓寬闊的肩膀,像挽住未來的光陰。
一股大風沿著長江,沿著黃河,沿著地平線吹動特高壓電網(wǎng),一個嶄新時代隆重的開篇。
春天的聲音在一個人的內(nèi)心,發(fā)出咔吧咔吧的響聲。
人類漫長而短暫的記憶,恍若從一場大夢里醒來。
從我眼前走過一個電力施工者,他粗糙的皮膚,溫暖的呼吸,沙粒般粗獷,用手一摸,比風中的角鐵還堅硬。
如果是冬天,會粘住手。
如果是夏天,會抓住一把鹽。
一個電力施工者,站在百米高的鐵塔上,鈣質(zhì)的頭,離天空更近。他吸收著陽光,練習自己成為光。
天空下的鐵塔,由一個人的骨頭支撐著,遠處的燈光照耀著散漫的人群。近處的村莊,一只狗沖著天空狂吠一聲,然后,尋找聲音傳播的距離。
無名的花草,在荒涼之地,開了又閉,閉了又開。
天空下,鐵塔這個口吃的孩子,坦白了自己的遼闊。
人間燈火,一盞一盞亮了起來。
流動的電力施工者,沒有家,或者說燈盞沒有家。
它亮著,只是用力燃燒,被別人看到的,是光,是一個個具體人的面孔。
生動的抑或幸福的。
東風吹在一條通向遠方的路上,起伏浩蕩。一些細碎的呼吸聲,機器聲,角鐵的撞擊聲,實驗室的電壓聲,一些雨聲、雷聲,在大風里彌漫、碰撞、回旋、點燃。
我所能看到的,感受到的,首先是腳下的草,從內(nèi)心綠了,天空高了。
大地忽然醒了。
一群人弓著腰,在風里捂緊身上的熱血,大步行走在電照亮的路上。
而此時,地球的西方,一個叫路透社的媒體,在2008年12月15日的一大早,眾人還在沉睡時,在寂靜的寒冷中,一邊吸溜著冷空氣,一邊向世界發(fā)出顫顫巍巍的驚嘆:中國,將在2020年建成特高壓電網(wǎng),中國,搶在了西方國家前頭。
東方的曠野上,風正一股勁地吹,從四面八方出擊,把一個個板著臉孔的鐵塔,吹成一首擊掌而歌的詩篇。
一個電力施工者用十個腳趾扣緊每一束光,努力向上攀爬,伸手,向上,彎腰,躬身。
巨大的鐵塔,聳立在群峰并起的山峰上,陽光敞開胸懷,從天空垂直落下來,萬馬在胸口奔馳,一片草地喊叫著,快樂地呻吟著。
一張展開的藍色鐵塔圖紙,對開大小,一目了然地敘述每一根角鐵的來龍去脈,敘述每一束光的出處。
蒼鷹已飛過,天空留下風的翅膀,拍打著勞動者汗唧唧的臉。
不遠處,高大的鋁鎂合金抱桿的頂端,一面紅色的小旗,何等的尖銳!撕碎了天空的白紙,吊起的塔片,穿越時空,不斷上升。
半壁江山,把天空還原成紅白藍三原色。
角鐵可彈奏。
身體可點火。
如果記下這如此荒涼的某年某月某日,再記下,哈密、福州、溪洛渡、保定、濰坊、上海廟、普洱、晉東南……
這些散落在各地,一意孤行的地名。
這些大地的骨架,這些寫下特高壓名字的地方。
±800千伏,或者1000千伏輸電線路,或者1000千伏變電站。這光芒啊,哪一束不是催開萬家燈火,哪一束不是啟動了人類行走的快捷鍵。
我仰起頭。
田舍青青,萬朵千紅。
一個電力專業(yè)深處的名字,特高壓電網(wǎng),以壯士之名,催動中國電力科技這匹駿馬。
見風超風,見雨超雨,以火箭推進之姿,指向世界的最高峰。
一路上,巨大的轟鳴聲,從一根角鐵的內(nèi)部響起,從一顆螺絲的絲扣處響起。
沿著草葉上一顆露珠快速滾動,特高壓,一個飽滿的名字,暗含了多少標準!多少創(chuàng)新!多少前行!
暗含了多少爭議!多少淚水!多少撕裂!
在保定1000千伏變壓器試驗場,中國自主研發(fā)變壓器的軀體再一次被電壓擊穿,時間死在了29秒上。
電壓歸零,萬事歸于一顆露珠的消失,一個男人,一個不茍言笑的總工程師當眾嚎啕大哭。
以至于,東流的河水,停住了腳步。
擦干淚,就繼續(xù)開始下次的試驗。
哎,鐘表的指針走壞了一個又一個,世界電力這趟列車,曾經(jīng)陌生而轟鳴。曾經(jīng)站滿了西方人,他們說著外語,手執(zhí)牛耳。
呀!此刻,你再看。
一群壯士出征,從地球的東方,見山谷架起銀線,見河流掘出深井,把混凝土注進去,一顆螺絲擰進去,一基基鐵塔站起來,一束光,砰一聲,從身體里射出。
一束光,經(jīng)歷了收縮,碰撞、喊叫,最后射出。
壯士出征必飲酒,飲完酒,扛旗。
嘿吆,嘿吆。
嘿吆,嘿吆。
一路爬坡前行,血性畢露。
失敗了重新開始,前進的河流沖洗每一具倒下去的尸體,沖洗不屈的靈魂。電壓升起,種子下落。
多少個春天,就有多少個愛,多少根鋼鐵,就有多少只手,就有多少臺測試儀器,測試堅強、孤獨、失敗。測試淚水、生命、尊嚴。測試精神的烈度和時代的脈搏。
所有的試驗,所有的創(chuàng)新,都從血脈處開始,都從精神的深處開始。
漫漫長夜從東方亮起,一江春水呈陽光狀,在大地鋪射。
如鏡子,照著我們明亮而執(zhí)著的心。
如果是在早晨,大風從六個方向吹動一滴露珠的跳動。空中一條銀線正留給世界一個前行者的背影。
一根角鐵抹一把臉上的汗水,以草木之心的飽滿,繼續(xù)向前奔跑。
繼續(xù)向前奔跑。
一個日夜出沒在工地上的電力建設者,他的抒情方式,必定是埋下雙手,讓鐵塔在手中一寸寸從矮到高,從傾斜到正直,從零碎到整體,一棵樹一樣迎風接雨。讓小樹粗的導線從線軸上爬出,一米一米越過玉米地,越過山崗,越過生活的頭頂,通向光芒的深處。
坐下來的時候,擦凈安全帽上的塵埃,側(cè)耳龐大的變壓器奏響小夜曲。
注視夜空下的寧靜,那忙碌的,悠閑的星星,是我的女兒,也是我藏在心里的情人。
多少個日夜,又多少個日夜。
一把十二寸扳手的棋盤上,擰動士象車馬炮的突擊。一臺經(jīng)緯儀,說出了人間萬事的高低遠近。一臺測溫儀,更是測出了生活涼熱的溫度值。
在工地上,在架構(gòu)上,在母線上,在鐵塔上,在絕緣子上,在刀閘旁,變壓器邊。
高舉的雙手,啪地一聲,合上了刀閘。
壯麗詩篇,瞬間成為大地的君王。
鐵塔在風中,以孤峰之勢成長,俯視泥土,接受風的攻擊,也突破風的囚籠。用肩上的導線傳遞心聲,傳遞脈搏的跳動,傳遞風雅頌。
我進入你的和迎接你的海水、洞穴、樹木、火車、種子,火山的噴發(fā),地震的抖動。難說清哪些是你的喊叫,哪些是我的汗水,哪些是你的糖,哪些是我的鹽。
土地在艱難中蘇醒,睡眼朦朧,仿佛一無所知的處子,而內(nèi)心的某一處,已大開大合花開花落。
今天,我以光的口吻宣布:
一切暗下去的,重新明亮。
一切倒下去的,重新站起來。
一切腐朽的,重新鮮活起來。
一切,重新找到方向。
一種新的方向。
春風是一只巨大的手,一下子掀開了河流蓋了一冬天的被子。世界嘩啦就綠了萬事萬物的內(nèi)心。
特高壓就是這只春風的手,你看,能源的大門里出現(xiàn)一個嶄新的戰(zhàn)略格局。
一盤大棋,重新擺開。
電的光芒,日夜奔走。
從地球遙遠的這一邊,到遙遠的那一邊。
如果,地球沒有光,你我對面視而不見。
如果,世界沒有火,多么寒冷、寂寞。
于是,地球長出樹木和干草。干柴過于粗糙和易失。人類開始尋找恒久的一種光,一種熱。推動著生命步步走來。
一路腳上帶泥,袖攜清風。
一路言志抒情,寫下錦繡文章。
如果時光返回,時光照在泥盆紀,又照到二疊紀,一種叫煤的烏金,在土地內(nèi)區(qū)域性定格。白堊紀則孕育了石油,把這一黑色血液,掩藏在歷史的典藏中。
燈搖夜晚,挖煤發(fā)電。
車行大地,飛船上天。
圍繞著光陰,頭戴鮮花的詩神,蒞臨人間。
大風吹過河西走廊,吹過三千里起伏的石油。
風從西北吹過,吹過新疆九大風區(qū)。
鉆進了天空,路途過于遙遠,特高壓電網(wǎng)以大地的骨骼。站了出來。
電,從遠方來。
帶著清潔之身。
電,從遠方來。
帶著蓬勃之氣。
電,“把我的身體練成純金”。
如果說電帶來了光,那么我正在爬的鐵塔,就只是一個比喻,以猛虎細嗅薔薇的氣勢,刺破天空時,我不知道是鋼鐵的鋒利,還是人的鋒利。
在曠野,在風中。
在內(nèi)心,在生活里。
一些人在獻出自己,但,他們懷抱小幸福,大思念,冷孤獨。
他們的骨頭,無數(shù)的磷火閃著光,照著滾動的露珠。
在秋天的疾風中奔跑。
以電的速度,以光的明亮。
一只羊是如此的潔白,使整個大草原經(jīng)緯分明,生動地活過來。
繁花高過了草原。
大草原真遼闊??!
我說,我喜歡每一棵草的生動,我是說喜歡每一棵草,我是說,我愛每一個生命的鮮活。
我愛每一個生命,我在說,我愛上了你。
角鐵、鐵塔、導線、避雷器、變壓器。
高壓電網(wǎng)、超高壓電網(wǎng)、特高壓電網(wǎng)。
這些電的身體。
這些光芒的源。
這些生命的亮。
這些我無窮無盡的愛……
傍晚,我沿著一盞路燈的光回家,我在一個紅色大樓1201室居住。
大樓在夜幕下聳立,從窗口射出的光,布滿三個人坐下的一小片草地,有人坐在那里喝茶、聊天。我打開電腦,季節(jié)進入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
如果我在互聯(lián)網(wǎng)+里奔跑。那么,沒有什么可以追上我。
除了電,除了電的光芒。
多少個夜晚,我以奔跑的速度,追尋一把打開生活的鑰匙,一把打開清潔能源的鑰匙。
策動天空晴朗,大地安詳。
我一次次追尋著電,追尋著自己,追尋著時間奔跑。
一個習慣在光明中散步的人,一個習慣了黑夜里有光的人,如果電流突然停止前行的腳步,如黑暗無限制地突然降臨。
龐大的隱喻的災難,將留下比刀刻更深刻的痕跡。
混亂、癱瘓、黑暗、寒冷……
這些暴力陰暗的詞語擠壓著我們的眼睛、擠壓生活的心臟。
比如,2008年南方冰災。
比如,“美加”大停電。
比如,有一個叫了多年的詞——拉閘限電。
世界突然黑了下來,萬物重新處于混沌。
在這世界上,我從小到大,都試圖看透黑暗的秘密。
為此,我挖四十五米深的灌注樁,下鋼筋。灌注混凝土、灌注身體的氣息,光的種子。
我去建一個堅強的電網(wǎng),建一個互聯(lián)互通的電網(wǎng)。一個聲音說,讓大輸電網(wǎng)再提升一個等級。
讓閃電汗顏得無法言語。
我讓自己開光芒的花朵。
一個燕趙后生,一個電力施工者,一個文字擦亮者,行走在大地上,挖坑、立塔、架線。
一邊搬動沉重的角鐵,一邊學著用翅膀覆蓋天空。
以一雙素手與鋼鐵的堅硬糾纏。
以一米七的身高,懸于鐵塔的尖上。
凌空的導線,隨著電壓等級的升高而升高。
視野穿過海水、堤壩。穿過曠野、山谷、摩天高樓、虛無。穿過特高壓避雷器的孤獨,變壓器的蜂鳴。一次次接受高壓帶電運行的考核。
以一顆螺絲的信念,擰在電網(wǎng)的軀體上。
以一張藍圖的清晰,繪下花朵的模樣。
以一把鑰匙的精準,啟動光芒的大門。
沖鋒的必是不可阻擋。
涌動的必是未知的力量。
歷史的腳步以倒下去的身軀為泥土為階梯。
創(chuàng)新的路上,鮮血沖擊著河水、流沙。
中國人為什么不制造?
這是一個歷史的追問。這是一個文化的追問。這是一個追問者的追問。
那么,開始吧!中國制造。那么,開始吧!中國創(chuàng)新。那么,開始吧!
中國引領(lǐng)。
就從我們開始。
從一次特高壓變壓器耐壓試驗開始,從一次輸電線路的絕緣試驗開始,從嬰兒的第一聲啼哭開始。
一百三十年世界電力史,由于晉東南—南陽—荊門特高壓的驟然出現(xiàn)。
中國電力,猶如蒼鷹飛過群山,大地漸漸開闊。
一場戰(zhàn)役的勝利,是一群人的勝利。
一群人的勝利,是一個時代的勝利。
一個時代的勝利,是一個民族前進的腳步。
如果沿著特高壓建設的第一張藍圖出發(fā),在1284基鐵塔下,在六百四十公里的線路上,五萬名施工者,遍地的光芒,每一個人的名字都是一粒光的種子。
鐵塔高于樹梢,穿入云端。
鐵塔的身體是骨頭,是熱血?;蛘哒f,他們的骨頭里長滿鋼鐵,長滿堅毅,長滿力量。
他們把中國電力抬到了高空。
他們使一個國家發(fā)出自身的光芒。
時間啊!
在一個鐘表加速轉(zhuǎn)動的時代,前進的洪流,勢不可擋。
電網(wǎng)極速奔跑的姿勢,讓世界重新聽見了東方的腳步聲。
世界再次看見了,中國大步走過的背影。
生命與虛無在互相輪回。
時間與新生在互相轉(zhuǎn)換。
對于我們來說。這是一個短暫而又漫長的過程。
從2004年12月27日特高壓主網(wǎng)架方案確定,到2005年9月23日特高壓工程可行性研究通過評審。
從2006年8月9日國家發(fā)改委核準試驗示范工程建設,到2008年8月20日特高壓線路工程全線架通。
從2008年12月8日特高壓工程啟動調(diào)試,到2009年1月6日22時特高壓工程開始運行。
一步一個腳印,一步一個花開。
轟隆隆、轟隆隆,一個特高壓電網(wǎng)時代來臨了。
從一個時間到另一個時間,時間沒有停止腳步。
是的,“時間開始了”。
是的,時間重新開始了。
時間,穿越了河谷、平原,穿越了精神、肉體。
在無數(shù)個日夜。光明使者穿過了現(xiàn)在,在未來的路上浩浩蕩蕩。
春天的雷聲一聲追趕著一聲。
固執(zhí)地來到人間。
(選自《脊梁》2019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