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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的山村

2019-11-12 08:03:13·岸峰·
廣西文學 2019年1期

·岸 峰·

第一次看見阿吳是在一個炎夏的午后。

經(jīng)過與賣家將近一個月的討價還價之后,終于達成了這樁交易。在業(yè)主手中拿了鑰匙后,我便帶一裝潢師傅到該房子看看。

那天仍然很熱,在房子內(nèi)外上下都看了一遍之后,裝潢的價錢也談得差不多時,師傅卻問:

“如果運材料的話,車子可從什么地方進來?”

我說:“應(yīng)該沒路可進吧?可能要在外面停,再用小車運進來?!?/p>

“太費時了,而且如果是這樣的話,又得花錢再雇一個工人了?!?/p>

“那我們下去看看有沒有路吧!”

為了省錢,我當然不愿再雇工人了。而且我知道,工程完畢之后的整個裝潢的錢一定比估價時要高出兩三成,當然可省就省了。

我們下了樓,我想最熟悉這里一切的當然是村長,但四處卻不見人影,于是乎大聲喊:

“村長?村長?村長在嗎?”

沒人應(yīng)。我走近他家房子的階梯,再喊:

“村長!村長在嗎?”

探頭一看,屋里有一小孩在看電視,頭也不回,淡淡地說:

“他不在。”

此時突然傳來一男人的聲音:

“什么事?!”

只見一皮膚黝黑、身材高大、面部瘦削、兩眼放射出逼人光芒的男人在另一間房子走出來。我露出笑容說:“你好!我剛買了這房子,即將裝潢,想問村長這村子有沒有路可讓車子開進來的。”

男人淡淡地說:“后山有路,你自己去看看吧!”

我見村長既然不在,此男子又似乎相當冷漠,便說:“好的好的!謝謝了!我們?nèi)タ纯??!?/p>

到了山后,所見的只是小徑一條而已,比原來的斜坡更窄,而且還有階梯。正當我們在談話期間,突然有三只惡犬狂吠著圍了上來。如此突如其來,我們手足無措。其中一只還露出白白的犬牙,流著唾液,犬齒幾乎碰到裝潢師傅的褲管。他此時也有點慌,我更是嚇得不知所以。正當我們不知怎么辦的時候,剛才那男子又走過來,大聲一喝:“嘿!嘿!”

那幾只狗立刻后退,立刻對著他搖頭晃尾。此時我們才松了口氣。那男人說:“不會咬人的,不用怕!”

“謝謝幫忙!”

而該男人卻迅速轉(zhuǎn)身,剎那間不見了。

裝潢過程很順利,半個月便完成了。我選了十一月月底的星期四搬家,搬運工人個個虎背熊腰,不到一小時已將所有的東西搬上了車,想不到竟足足有三車之多。香港的十一月仍是相當悶熱,下午的陽光照在水泥地上,非常耀眼,扎得眼睛發(fā)疼。我?guī)ьI(lǐng)著搬運工人,浩浩蕩蕩地跨進村門口。

他們需要做一些準備,我便先進了屋子。工人們吆喝著抬起重物,滿臉滿身是汗,我內(nèi)心也有作孽的感覺。村長拿著啤酒在我的書籍與家具前巡視著,他的黑狗熟練地抬起后腿正要撒尿做個見面禮,卻被村長及時喝住了。

到了最后,兩個工人還在露臺上用兩條粗繩子吊起大而重的書架。他們背上肌肉突起,輕而易舉地將一個個書架吊上來。這些人確實有過人的膽識與本領(lǐng)。他們的搬運,都是四兩撥千斤的功夫,是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練習得來的,要不然一天怎能跑三四趟生意?

搬運途中,又有家具公司送貨,又有來裝防蚊網(wǎng)的,來來往往,一屋子亂七八糟。及至晚上八時,父親去請村長來吃飯,村長很快就上來了。

菜肴很簡單,包括白切雞、粉絲肉片湯、炒芥藍,還有燒鵝與叉燒。每人都喝上一杯紅酒。當然,我依照村長告訴我父親的要求,立刻奉上利市錢一封,作為介紹費。另一方面,他又在賣方收了利市錢。后來我發(fā)現(xiàn),作為中介人以收取利市錢,是他作為村長以外的副業(yè)。

喝了兩杯之后,村長向我們介紹了他的家族。他家三兄弟,二弟嘉聲,三弟嘉吉則移民英國。而他本人有三子一女,大兒子與二兒子均已成婚,可惜并不生兒子。說后他嘆了嘆氣,說:

“現(xiàn)在的年輕人,你不知他們在想什么!”

父母再三倒酒夾菜,希望他多多照顧我。他喝得滿面通紅,不停說:

“一定!一定!大家都是鄰居嘛!”

我隨口問了一句:

“那個黑黑瘦瘦的男人是不是就是你二弟?”

村長淡淡地說不是,只不過是個外來的工人,喜歡喝酒,叫我別理他。

這一頓飯吃吃談?wù)?,及至晚上近十一時方才結(jié)束。父母再閑聊了一會也就離開了。我又趁在洗澡之前將所有的書上架,以便盡快清理一些紙皮箱。就這樣收拾,直到夜里一時方才洗澡。

洗完澡之后,拿著杯茶上了天臺。大部分村民已關(guān)燈睡了,只有少數(shù)的人家仍亮著燈。此時一片寂靜,唯有山中搖動的樹木發(fā)出沙沙的響聲,以及一些動物的鳴叫。山林在月光之下,顯得非常柔美。綿延的山脈,柔和的月光,蛙鳴蟲叫,真是一片詩意。在外面漂泊了這么多年,終于有一像樣的居所。

那天晚上,睡得真香。一夜沒夢,早上六時已自己睜開眼睛,睡的時間不多,但已覺得睡眠很充足。窗外的布谷在“咕咕”“咕咕”地鳴叫,麻雀更在窗沿上跳來跳去。

雨一直不停地下著,而且雷聲還轟隆隆地作響。遍山的芭蕉,此時正在狂風驟雨中飄搖,不停地發(fā)出呼啦呼啦的響聲。沒辦法,因為沒掛八號風球,我仍得趕緊起來上學校教書。走到屋前的帳篷時,就見到村長和那黑黑瘦瘦的男人。我走上前跟他倆打了聲招呼。

村長說:“這場雨已下了五天了,還不停,山泥都快崩了呢!”

站在他身旁的那男人說:“看樣子還會繼續(xù)落下去。某些村落已嚴重浸水,政府方面已派出消防隊救人了。”

村長說:“這邊比較高,暫時應(yīng)該沒事?!?/p>

那男人微笑地望著我說:“聽說你是教書先生是吧?”

我笑著點頭,對著他問:“怎么稱呼您好呢?”

村長說:“阿吳,要買石油氣就找他吧!”

那人對我笑了笑說:

“小姓吳,名舒,唔系唔舒服,系唔會輸?!?/p>

大家都哈哈大笑。由于趕時間,我也不愿多談,便匆忙走了。

今年的雨季突然提前到來,令香港的很多低洼地區(qū)遭水浸。隔壁的一條村,因為深圳河排洪,有的菜農(nóng)所有的菜地都給浸了,血本無歸。菜農(nóng)們憤憤不平,在電視的新聞報道中要求政府賠償損失。

更令全港震動的是,昨天的暴雨把一名外出買菜的老婦沖進了水渠。消防局派出蛙人在附近水渠及溪澗搜索十多個小時,仍無結(jié)果。第二天早上,水警在維多利亞港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被證實是該名失蹤老婦。有關(guān)團體又因此紛紛指責天文臺預(yù)測不準,導致人命損失。

上班人士也罵聲四起,因為他們毫無準備,因交通阻塞而無法準時上班,或給雨淋得如落湯雞。電視臺就拍到一位女白領(lǐng)在尖沙咀碼頭給狂風掃落在地,場面驚險,若不是路人拉住,很有可能會滾出馬路,后果不堪設(shè)想。當然,該女士拒絕上鏡頭接受采訪,而她在風中滾出去的片斷,卻早已于當天晚上在網(wǎng)上流傳開來。

更多的指責其實來自家長與學生,罵得最兇的應(yīng)該是寄住在父親村長家的女兒阿儀,她說她早就叫讀小學的兒子別上學,但兒子偏偏不聽,結(jié)果她要護送他去,因此兩人都成了落湯雞。她一邊吸著鼻涕一邊大聲地咆哮說若有個閃失,她一定會到政府總部抗議,要求嚴懲天文臺臺長無能失職。

結(jié)果當天晚上,天文臺臺長就一臉無奈地在電視臺上解釋為什么不掛八號風球。當然,他不可能知道阿儀正使勁地用盡所有的臟話將他和他的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但很明顯的是,臺長在壓力之下,樣子很憔悴,特別是禿頂上那幾綹垂下來的僅余的青絲,他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用手去撥它,整個外表更顯得很頹廢。當然,這個動作也是在阿儀的嘲諷之中。

晚上回到家時,風雨又突然停了,天雖還是陰陰暗暗,但我回到村中時,已見阿吳與村長又在平臺上談話。他們朝我打招呼,我也就上去聊聊天。阿吳拿了罐啤酒給我后,立刻又開始早前與村長的談話:“附近的一些村都給水浸了,老屋比較低,要不要先將我阿爸給轉(zhuǎn)移到別處高一點的地方?”

這種常見的傳統(tǒng)黑瓦平房,在香港已逐漸消失。在巨龍村,只剩下村長借阿吳他爸住的那一間。另外兩個村子的幾間,因為沒人住的原因,屋頂早已塌陷了,屋內(nèi)長滿雜草,成為蛇蟲鼠蟻出沒之所。從山的高處望下去,在一片紅的藍的西班牙式的獨立屋群中,這幾間舊式的黑瓦平房,就仿佛是老人面上的黑斑。

原來阿吳八十多歲的父親數(shù)年前中了風,加上有哮喘,一年之中有大半年都住在醫(yī)院,最近情況好一點,才接回家。一來住院費太貴,二來方便照顧。除了父親,還有患糖尿病而切去雙腿的七十多歲的母親,現(xiàn)住在青山的另一間醫(yī)院。路途遙遠,一來一回,已花上大半天。

村長說:“我那不方便,也沒有床?!?/p>

阿吳沉默了。村長是長子嫡孫。一家三口住在一棟三層樓房,一層是客廳與廚房,當壽司店師傅的兒子住中間那一層,他夫婦住在頂層。另一棟的頂層租給了一對夫婦,男的外號叫周胡子,沒固定職業(yè),他老婆是啤酒推銷員。中間那一層就讓給他女兒阿儀與男朋友同居,還有讀小學的孫子,那是他女兒早年跟另一名男朋友生的。而地下的一層,則是移民新西蘭的三弟的。因為租不出去,長年關(guān)住。阿吳是他的遠房親戚,借住在村子的黑瓦平房里,一家五口,共分三個房間,夫婦一間,女兒一間,兩兒子一間。而他父母原來借住的是旁邊一間更小的黑瓦房,就在山邊菜地附近。至于其他房子,早已賣給別人了。

此時吳舒接著說:“要轉(zhuǎn)移還是快一點,最好是日間,晚上若讓爸淋濕了,那會很麻煩?!?/p>

村長還沒回話,阿吳的電話響了。聽完電話之后,阿吳立刻跑下去,在帳篷中將一罐石油氣搬上一輛自己改造的小型摩托車——專為村中的山路而設(shè)計的運輸車。他現(xiàn)在幫蜆殼石油公司在這附近三個村送石油氣,除了底薪三千塊之外,每送一罐,又可收取十塊運輸費。他早年練過功夫,身體很硬朗,五十八歲,還可以扛著石油氣很輕易地走上三樓,氣也不喘。

望望外面的大雨,我轉(zhuǎn)過頭來說:“遲點送吧!這么大的雨?!?/p>

阿吳已穿上了雨衣,說:“二叔正在等著煮晚飯呢!”

在突突的馬達聲之中,阿吳彎著腰站在小車上,緩緩地將車頭扭向左邊,慢慢向山下駛?cè)ァ?/p>

二叔姓劉,是附近另一個村的老一輩。劉家是廣東的客家人,移民到香港已有四代。因此,村子里有很多人都是親戚,要不是有很多人移民英國或新西蘭,人數(shù)更多。巨龍村有三十多戶,不大。二叔住在村的另一端。他現(xiàn)已七十多歲,早年家里窮,隨大伙移民新西蘭,在一家餐廳當廚師。這是一般華人在外國常見的工作。他每年都回香港兩次,每次住幾個月,然后又飛回新西蘭領(lǐng)養(yǎng)老金,每個月折合起來有一萬多港幣。這一次他回來,帶的是在新西蘭出生、長大的孫女莉莉和她的男朋友漢斯。漢斯讀法律,想在香港當律師,不過來了幾個月,還沒找到工作。因此,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村長女兒阿儀帶著莉莉和漢斯四處逛,阿儀與莉莉是從小一起玩大的。

二叔喜歡抽煙,抽得特別兇,而且指定要抽“登喜路”,逢人必很自豪地說:“我就是抽慣外國的登喜路,數(shù)十年了,改不了。哈哈!”見到阿吳扛著石油氣進來,他即說:“阿吳!辛苦了!抽根登喜路嗎?好煙!我在外國抽慣的!”

其實,這些話他已對不同的人說了不知多少遍,自從他幾年前退休回來后,整個村的人都知道他抽這個牌子的煙,遍山都可見他扔掉的煙蒂與揉成一團的煙盒。阿吳推辭了,放下石油氣,并為他裝上。收了錢后,就要離開。他一向都是這樣,有時可以談得滔滔不絕,但很多時候卻是很拙于與別人交往。見到他要離開,二叔即說:“坐一會呀!”

“不坐了,還要回去看看怎樣安頓阿爸?!卑怯檬帜ㄒ荒樕系挠晁f。

“你爸怎樣啦?沒事吧?”

“現(xiàn)在下這么大的雨,我怕老屋會水浸,或塌下來。不知怎么辦?!?/p>

“不會吧!快晴了,這怪天氣!”

阿吳猶豫了一下,又轉(zhuǎn)過身說:“二叔,不知你這里方不方便讓我爸住幾天。天一晴我即刻接他回去?!?/p>

“沒什么方不方便的,親戚嘛!但是……但是……萬一晚間他又哮喘,我照料不來呀!我也七十多歲了。而且我整天抽煙,這里煙霧彌漫的,他受不了呀!”

阿吳看了他一眼,也沒再說什么,就走了。

平安夜當天晚上六時左右,已聽到下面很嘈雜。一些沒見過的男男女女都出現(xiàn)了,主要是周先生夫婦在安排炭爐與食品。村長又拿著啤酒逛來逛去,大聲咧咧,夾雜幾句臟話。他很喜歡用臟話罵周先生,周先生有點尷尬,而又笑嘻嘻的。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本村的非原居民副村長。

漸漸地,人越來越多,燈火通明,大伙都圍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笑語喧天。阿吳也拿著杯酒走過來聊天,他問我有沒有試過上山走走看看,我說前陣子在行山時碰到一條蛇,故已不太敢上山了。他一聽到蛇,突然目露光芒,俯前急問:“什么蛇?”

“小的青竹蛇?!?/p>

他頓生失望之情,緩緩地說:“我想再也不會再見前陣子打的那條四五十斤的大蟒蛇了,平生罕見。”我一聽他提及大蟒蛇,便追問說:“你所說的大蟒蛇,是不是指上個月村長手持著拍照的那一條?”

他望著燈火處點點頭回答:“就是?!?/p>

我驚訝地說:“不是村長打的嗎?”

阿吳不屑地笑了一下,彈了一彈煙灰,說:“就憑他?!”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某天中午,阿吳在山上伺候蜜蜂后,來到山腳村中的公廁前的空地,赫然見到一條約兩米長、成年男人小腿那么粗的四五十斤重的巨蟒,正在慢慢蠕動,將要爬入洞中。他呆了一呆,便不假思索地抄起附近搭棚架剩下的竹竿,猛力擊在蛇頭之上。巨蟒一疼,張開血盆大口,張牙吐信,迅速向他咬來。他猛然后退數(shù)步,再瞧準蛇口中間用力一擊,數(shù)顆蛇齒脫落,而竹竿卻已斷裂。此時,巨蟒已負傷,知道遭遇敵手,無力反抗,于是趁他喘氣之際,便慢慢蠕入洞中,頭與半個身子已進洞了。他毫不猶豫地用手抱其尾部,用力扯出來。然而竹竿已斷,如何是好?再看看附近,發(fā)現(xiàn)有一截水喉管,于是抄起又再猛擊十數(shù)下,巨蟒已不能再動。然后,他將附近的一個一米長半米寬的食環(huán)署所放置的綠色垃圾桶中的垃圾倒掉,平放在地,用力將蟒蛇推入桶中,再直立起來,蓋上桶蓋,插上水喉管。至此,方頹然地坐在地上喘氣。

此時,村長咬著牙簽出來,還以為他偷殺了鄰居的狗,及至揭開桶蓋一看,才悚然大驚,迅速蓋上,并大聲喚來村人。因蛇已死,故而村人紛紛拍照留念。此中要數(shù)村長所拍的照片最具現(xiàn)場感,他手握蛇頸,以不同姿勢,拍下了捕蛇英姿。

至于那條蛇,當場已被瓜分,并以不同的烹調(diào)方式,進入了村人的口腹。阿吳說:“今晚留給大家一起共享的是最精彩的湯。”說罷走上階梯,揭開鍋蓋對我們說:“大家都過來試試?!?/p>

我走近探頭一看,只見一鍋如牛奶的湯。大家紛紛取碗盛湯,一邊喝一邊問:“很鮮,下了什么料?”

他很得意地說:“剛才提及的那條大蟒的骨、貓頭鷹,還有長尾鼠。真是龍虎鳳呢!都是滋補的好東西?!?/p>

我愣了一愣,想不到一直堅持不吃蛇的戒竟破于此刻。他見我如此神情,便問:“不習慣嗎?”

“我不吃蛇的?!?/p>

“為什么?”

“我怕蛇。”

他聽罷哈哈大笑說:“吃了你就不怕了。喝吧!多喝點!”

我于是也就釋然了。

此時,隔壁的周先生卻突然笑著說:“阿吳,可能你打的這條蛇就是巨龍村的那條‘龍’呢!你看它至少活了幾十年??!”

我見到阿吳面上有一絲的不快,但他卻豪爽地笑說:“一派胡言!周太太,快扶他回去睡吧!”大家都一起笑了。

大家都是時而燒烤,時而聚在一起喝酒閑聊。及至夜十二時左右,來的人也已漸漸散去,就只剩下我、村長、阿吳、阿儀以及她男朋友、周先生夫婦。

入了夜之后,山路仿似一個缺口,凜凜的山風就從這缺口吹下來。當時我穿的是羽絨衣,仍在不停地哆嗦,阿吳只穿了白色內(nèi)衣以及一件薄薄的黑色運動衣,我說:“你真壯!這天氣真的很冷,特別是這里近山,氣溫要比市區(qū)低好幾度。要不要多穿件衣服呢?”

“不用不用!有點涼,不算冷!”他笑笑說,“不冷。習慣了。我以前練過功夫的?!?/p>

“是嗎?什么功夫?”

“螳螂拳。年輕時在九龍城跟一位師傅學的?!彼麧M臉自豪地說。

周先生此時用一種很懷疑的語氣對我說:“功夫你也有研究嗎?”

我覺得很突兀,回答說:“我對功夫當然沒什么心得,但有興趣,喜歡看。”

阿吳此時轉(zhuǎn)了個話題,說:“這里叫巨龍村,你看看像不像一條龍?從山上起,那里是龍尾,一直彎彎地伸下來,這顆巨石就是龍頭。龍脈呀!”

我看了看那顆就在身旁的巨石,更像蛇頭。我說:“挺像蛇頭?!?/p>

“對!蛇不就是他們說的龍的化身嘛!”

火一直在不停地燒,風越來越大,眾人也漸漸沉默下來。突然阿吳說話了,他說你知道嗎?這里以前是一片荒村,大家都很窮。你現(xiàn)在所見的以前都是田,附近的市集是海。我們小時候沒東西好吃,所以現(xiàn)在燒烤完之后別人要扔掉的蜜糖,在我們小時候是寶貝,想吃都吃不到的。我母親,現(xiàn)在在醫(yī)院,年輕的時候在大清早便挑了前天砍好的柴,翻過這座山,走兩個多小時到九龍城去賣。一擔柴可賣兩元。她總會用幾分錢買一塊麥芽糖回來,用紙包好,然后在門縫中壓碎,分給我們。他說的時候,眼眶濕了。他指著自己嘴角的疤痕說,這條長長的疤痕我一生也不會忘記,也不能忘記。年輕的時候,二十多年前,政府開始發(fā)展新界了,有地產(chǎn)商不斷地來買土地,于是開始賣地了。那時候,只要賣一塊地,就有大把大把的錢,那是我們難以想象的。以前這些地,沒人要似的,種田種菜賣得了多少錢?窮死了。村長家在這里的地最好,幾兄弟都紛紛賣了地,又蓋起了現(xiàn)在你見到的幾座樓房。當時年輕,唉,有了錢,香港經(jīng)濟又起飛,外面很繁榮,在電視上都見得到。小時候我們很少到中環(huán)、尖沙咀去的,太遠啦,每次去都像鄉(xiāng)下佬進城一樣,走了那么久,腳上都是泥,卷起褲管,又熱又累,喝一罐可樂就開心得不得了。可是到了賣地的時候,我們這些外來戶,沒資格,一分錢也沒有。十多歲便出來打工,有了錢,別說其他了,我自己就經(jīng)常到尖沙咀打臺球,喝燒酒,這條疤痕就是在喝燒酒跟人打架時給酒樽劃傷的,流了很多血。這不提了。反正,那時候很荒唐。直到我母親中了風,癱在醫(yī)院,流著淚跟我說求你別再這樣胡鬧下去了!在眾人面前,我羞呀!他又說這是事實,是教訓,不怕說出來。我點點頭,覺得他真的很爽直,這種人現(xiàn)在很少,尤其是我生活的圈子里更如恐龍般絕了跡。大家每天都防避著對方,哪會透露心底的話?哪會將過去的傷痕自我揭開?他又說現(xiàn)在他母親癱在醫(yī)院已十多年,因為糖尿病,切了雙腿,父親近幾年也中了風,每個周末他都會去看望他們。他說有機會看到父母,應(yīng)多看看,要不然就后悔莫及了。

村長站起來陰陽怪氣地說:“阿吳,你飲大左啦!屌!”然后扔掉啤酒罐便走了。啤酒罐落地,在午夜的山村中發(fā)出凄涼響聲。

阿吳一改平時對村長恭恭敬敬的習慣,看也不看村長,繼續(xù)說下去。他說你搬進來,我們很歡迎你。其實這些地,原本都是祖地,除了山上的幾塊荒地,太高,沒人要,幾乎都給賣光了。其實當初不該這樣。我是他親戚才這樣說他。他有恩于我是真的,我們一家從大陸偷渡過來投靠的就是他家,但我們一家也為他們做了一輩子牛馬。你看他們這一代以及下一代的人,都沒出息,只靠祖先留下的地過活,自己沒本事。我自己也是,我批評自己,我們讀書少,又不懂教育下一代,我的兩個兒子現(xiàn)在都十八與二十歲了,整天就是不務(wù)正業(yè),不知怎么辦!聽到這種話,村長的女兒等人紛紛起身離去??吹竭@尷尬情景,我也無言以對。大概阿吳也察覺到了什么不對,不久我們也各自回了家。

當天晚上睡下時已是凌晨三點多了,而剛睡下不久便朦朦朧朧地聽到樓下傳來呼叫聲。我披衣起床,阿吳的妻子在叫:“家興哥!家興哥!阿吳他爸快不行啦!他沒辦法呼吸!”

此時,正下著傾盆大雨,閃電不斷地劃過夜空。我迅速穿了衣服下了樓,見了阿吳的老婆便說:“召了救護車沒有?”

她說已召了。這時村長才打開玻璃窗問:“什么事呀?”

吳老先生送醫(yī)院五天后,便離開人世。

巨龍村最貼近山脈,山脈蜿蜒,確像一條龍。而越貼近山的房子,景色越好。夏季來臨,各種各樣的果樹都長出果實。在近民居的地方,有幾棵巨大的黃皮樹,枝枝杈杈向四周散開,樹葉密密層層,仿如擎天巨傘。黃皮肉厚多汁、酸甜可口,一看就令人口中的唾液不禁增多。山坡路旁,又分別種了紅的白的杜鵑,小樹般的石榴花,以及桂花等。我家門口由鵝卵石鋪成的臺階上面的山坡上則種植了數(shù)十株花,有紅的茶花,白的蘭花,以及一大片的石榴花、桂花。特別是不顯眼的桂花,悄悄地散發(fā)著淡淡的幽香。由于種在山坡上,營養(yǎng)豐富,水分充足,茶花已比人身還要高。后面,就是漫山遍野的山林,最多的是黃的綠的芭蕉,晚上在燈光的照耀之下,清風徐拂,蕉林沙沙作響,又像一首天籟,令人心情舒暢。

然而,近山之處也最危險,除了山泥傾塌之外,還有蛇蟲鼠蟻,飛禽走獸,香港叫得出名的動物,山中幾乎都有。一年四季蛙聲蟲鳴,蜜蜂飛舞。早上六時多,便有麻雀跳上窗臺,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遠處又傳來布谷鳥“咕咕,咕咕”的鳴叫,或有行山的人經(jīng)過。

在半山的蕉林叢中,有一排的義冢,一個個的黃色壇子,露出地面。我曾與朋友在行山的時候看過,心有余悸,后來就此曾問過村長,他也說不上,只是說他小時候已存在,大人也沒說是誰的。他又笑說沒事,別碰就沒事。

七月某天下午五時多,我又見到村長拿著啤酒站在我房子對面的一個站臺上。這個以水泥鋪成的站臺矗立于阿吳所說的龍頭之上,四周圍有鐵欄,只有他們家的人才可以上去。我知道他又站在此臺上窺視別人的家。我也不打算站出去跟他閑聊,于是躺在沙發(fā)上看晚間新聞。不久就傳來阿吳與村長的爭吵聲。阿吳很暴烈地吼叫:

“我說過不能賣就不能賣!已差不多賣光了,只剩下這丁點土地,子孫們應(yīng)該自己努力更生!努力更生知道嗎?不能光吃老本!阿爺留下的都吃光了!”

村長尖聲地回道:“你看你?!我不是說過跟你商量商量嗎?也沒說叫你立刻搬走,只說了一半,你就急成這個樣子!你這脾氣真不行!”

“我就是這樣的脾氣,改不了!”阿吳又繼續(xù)說,“還有,脾氣是另一回事,賣不賣地才是關(guān)鍵!我再說一遍:‘不能賣!’”

“是你說了算嗎?你有什么資格說這種話?”

我起身探出頭一看,阿吳匆匆地走下站臺來。村長見了我,立刻轉(zhuǎn)了身,望向別處。這時有一黑鳥從山上遠遠飛下來,掠過電線桿,稍為徘徊,然后又急速地以回旋的方式,隱沒于樹林深處。

原來前天村長帶領(lǐng)了某地產(chǎn)商到村中視察,并初步有了土地交易的意向,此中包括買下阿吳借住的那些黑瓦平房。至于具體細節(jié),還沒有決定。

自1997年至2002年“沙士”之后,香港的樓市大跌,而最近一兩年,隨著種種因素的轉(zhuǎn)好,樓市又突然猛漲。需求增多,地產(chǎn)商不斷地勾地。但是,很多小地產(chǎn)商花了不少力氣勾了地,卻在拍賣時,因出價不及大集團高,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勾出的好地或“肥肉”被他人輕而易舉地撿走。一些更小的地產(chǎn)商沒能力去勾地,故而也沒想去跟這些大集團競爭,他們只著眼一些偏僻一點、小一點的圍村,去建構(gòu)一些小型別墅,這是他們應(yīng)付得來而又可以有錢賺的生意。

雨季的來臨,仿如突襲。當天早上,沒掛八號風球。我有八時半的課,匆匆出門。到了火車站之后,狂風呼嘯,卷起地上一切的東西,垃圾桶東倒西歪,整條街如一片汪洋,車子一經(jīng)過,便掀起浪花,街上的人卻四處奔跑,為的都是截出租車以盡快到達辦公室。車站設(shè)有風雨亭,我打開了雨傘,但很快半邊身子就淋濕,街上的雨水嘩啦嘩啦地流入了水渠,但是我的一雙腳,卻已浸在水中。

回到學校時,只有寥寥三五個學生,一個女生在照鏡,一個則紅粉緋緋,一臉陶醉地在細聲打電話,還有趴在桌上睡的。及至九時多,才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大半,頭發(fā)凌亂,衣衫不整,都在估計會不會掛八號風球或紅色暴雨警告,希望可以早點回家。

在上課時,我已不停地打噴嚏,雨水將上衣、褲管吸在背上、腳上,最為難受的還是濕淋淋的雙腳。在空調(diào)的吹拂之下,衣服很快已干,很冷,于是大量喝熱茶。但濕透了的厚厚的襪子令腳部最為難受,甚至有點癢。上完兩小時的課回到辦公室后,我才除了鞋襪,那種感覺便仍如林沖在充軍的途中,在旅店除掉草鞋的感覺。而不久我便發(fā)現(xiàn),這雙汲飽了雨水的皮鞋,已變得松松軟軟,顯得很疲憊。

下午五時多回到家時,雨卻不大,我最記掛的是天臺的花花草草。除了鞋擦了臉之后,便立即上了天臺。天臺早已一片狼藉,鄰居收養(yǎng)的流浪貓久不見人,一見了我上來,又在不停地很可憐地“喵喵”叫,令我心情極為紛亂。我知道若晚上風勢加強,這里位置最高,風吹得更厲害,必須趕緊為這些花草找個掩護的位置,于是立刻動手。

當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搬了一半左右的花卉之際,驟雨又突降,狂風呼嘯而至,突然“噼啪”的一聲巨響,抬頭一望,天臺上面以綠色膠版搭建的涼棚突然裂開,有一大片迅速地飛向了山坡。此情此景,令我目瞪口呆。我知道若不趕快返回室內(nèi),隨時會有生命危險。

進了屋內(nèi),趕緊關(guān)好所有門窗。其時“呼呼!啪啪!”的聲音,連綿不絕。在屋內(nèi)也可以聽到外面有東西被風刮起再跌下的碰撞聲。從后窗望山上,芭蕉被風雨吹打得彎了腰。風雨一陣比一陣急促,玻璃窗受了很大的壓力,而且閃電頻頻,然后又是一聲聲的雷鳴,地動山搖,風聲雨聲,一陣猛似一陣,將人心揪得緊緊的,又突然一聲霹靂巨響,仿佛要將天地劈開幾個大窟窿方肯罷休。

到了此時此刻,我感覺今天太累了。于是立刻洗了個熱水澡,渾身有了暖流。洗掉了疲倦與污垢,出了浴室,又開始有了精神。坐在沙發(fā)上等頭發(fā)自然晾干的過程中,便拿了本小說開始看起來。不久,小說便掉在地上,人迷迷糊糊地昏睡了過去。

很久之后,在睡夢中,我仿佛聽到有人在呼叫,不知道是在叫什么。而這呼叫聲卻越來越大,大到了讓我從夢境中醒來。原來是樓下的阿吳的老婆在大聲嚷嚷,又聽見村長也在大聲說話,還有其他人七嘴八舌地不知在講些什么。我起來打開玻璃門,發(fā)現(xiàn)屋外一片漆黑,只有路燈微弱的光線,風雨已停。此時阿吳的老婆大聲說:“沒可能到了現(xiàn)在還不回來!”

“是呀!你為什么不早點跟我們說呢?!”

“我以為他去打麻將了呢!但剛才打電話給倫敦歌王,他說阿吳沒去過?!?/p>

…………

阿吳死了。他的尸體是在村附近的一條河上,被垂釣者發(fā)現(xiàn)的。警方證實是死于意外,據(jù)法醫(yī)官推斷,應(yīng)該是車子側(cè)翻時后腦被石油氣罐重擊昏迷,然后再被大水沖入河中淹死。村民議論紛紛,都說那條蛇是不可殺的,這是現(xiàn)報。

尸體早就火化了。家人也很快便籌備在村中祠堂為他設(shè)靈。幾個朋友一早就用竹竿在祠堂門口搭上棚架,以容納來吊唁的人。又買了很多的雞養(yǎng)著,準備在那天待客。那些雞,不論白天黑夜,都在鳴叫,令人心煩又心酸。法事從星期六的下午四時開始,一班道士吹吹打打,念念有詞,相當投入,親屬則不停圍著擺滿祭品的桌子轉(zhuǎn)圈,一直做到晚上十一時。

當天下午五時左右,我便穿上黑衣,帶備了帛金,捧著他送給我的那一盒仙人掌,為他送行。在靈位的中間,放置了阿吳的半身照,仍是一貫的憨厚的微笑。當我慰問了哭成淚人的吳太太及幾個孩子之后,我悄悄地將仙人掌放在家屬燒紙錢的地方。這仙人掌是阿吳送給我的,但我覺得還是送回給他更合適。當我離開時,看見拿著啤酒罐的村長又在大聲地對來賓談起賣地的事。周先生夫婦又拿著酒杯,滿臉笑容,連聲說好,恭喜村長。據(jù)說已達成協(xié)議,他又賺了一筆,一幢新的別墅又將矗立在村中。至于阿吳一家,不知又將何去何從。我沒留下吃盆菜,跟眾人點了點頭便離開。

雨季過去了。家廟前面積了一攤水,水渠又塞了。前門有副對聯(lián),寫的是:

“至樂無聲唯孝悌;太羹有味是讀書?!?/p>

在風吹雨打之下,對聯(lián)變得殘破不堪,紅紙像猩紅的傷口般流出污穢的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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