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腿·

一條彎彎的小河從我們村里流出，到十多公里外的鎮(zhèn)上和另外幾個村的小河匯聚在一起經(jīng)寶圩高州注入淦江。小河在一個叫回頭坳的地方回旋成一個深水灣，平靜的水面倒映著墨綠，深不見底。據(jù)說這里不知從哪年開始有個婦女失足溺亡，之后每年都要溺死人。村人傳言這里沾上了霉氣，那個孤苦伶仃的女水鬼要投胎轉(zhuǎn)世就必須找一個人替換。水鬼專守候單獨由此而過的路人，只要有機可乘，便勾引下水，人人聞之色變，稱這水灣為“水鬼灣”。偏偏之前從村里出鎮(zhèn)上的唯一通道就是小河的沿岸小道，“水鬼灣”是必經(jīng)之路，路邊青樹翠竹簇?fù)?，清幽寂寥。人們在傍晚出入這里猶如過“景陽岡”，要結(jié)伴而行。不過這種情況后來有了改變。有個與省城父母決裂而嫁到鎮(zhèn)上的婦女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迷迷糊糊地來到“水鬼灣”投河而亡。痛心疾首的丈夫就把她埋在邊上，并在墳邊建起了房子，和唯一的女兒守護在那里。從此“水鬼灣”再無人溺亡。沒過多久，縣里撥款開通了另外一條出鎮(zhèn)公路，繞開了沿河小道，“水鬼灣”逐漸成了傳說，人跡罕至，更加陰森可怕。

那年我九歲，全村連續(xù)兩季的水稻都失收，除去交公購糧已經(jīng)所剩無幾。要命的是，計劃生育政策出臺了，家家戶戶都超生，有的甚至超生三孩、四孩，除了牛之外，家里能換現(xiàn)錢的雞、鴨、鵝等全部都挑到鎮(zhèn)上被買家肆意壓價。以往人畜歡叫的山村只剩在田地里低頭悶聲勞動的牛和人，還有守在空蕩蕩的家門口的狗，到處彌漫著喘息和嘆息。超俊的兒子大強拖著疲憊的軀體剛收工回到家，又被叫去自留嶺背柴。終于忍受不了的大強把無名火集中到腳上，用力朝身旁的狗踢去。沒承想一向溫順的狗竟然轉(zhuǎn)頭就是一口。當(dāng)時他們想，自家的狗，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但三天后，大強就得了狂犬病，一命嗚呼了。于是，全村開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打狗行動，只要是狗都無一幸免地成了這場運動的犧牲品，大強的殉葬品。

全村都是麻木、沉悶、勞累、單調(diào)、壓抑和掙扎的臉孔，營養(yǎng)不良，無奈，苦苦支撐，期待著這一頁迅速翻過去。

正值暑假，農(nóng)忙時節(jié)，烈日似火。七十多歲的爺爺突然雙腿發(fā)軟癱倒在地，再也沒法站起來。醫(yī)生說他身子太虛了，大補一場即可重新站立。家里實在無法滿足他大補的條件。外婆可憐我家被超生罰款而欠下巨大的債務(wù)，送來十多只小鵝。她說這東西不用喂糧食，只需要青草，生長快，長大貼補家用。這樣，連四歲的四妹都被派去放鵝，一家人在酷暑里忙得疲憊不堪。

那天晚上，父親一邊用秤稱我采的茶葉，一邊飛快地計算金額。

足足十七斤，我們的茶葉絕對算得上一級品，三角七分一斤，七七四十九……六元二角九分。

我們兄妹四人瞪著賊亮的眼睛看著父親，爭著報名說自己能出色完成把茶葉拿到鎮(zhèn)上收購站換錢的重任。

其實我們幾個爭搶的原因大家心照不宣。大哥和二姐每天都跟著父母收割水稻，我就在橡膠林間種的茶樹里放牛兼采茶葉，四妹則跟著我到橡膠樹底下放鵝。一家人分成兩個陣地，人在田間，抬頭便可看見山上的鵝與牛，在山上放牛放鵝的我們隨時可以看到他們在田間的所有舉動。日日如此，全線出擊，超負(fù)荷的勞動量猶如一座大山壓在每個人身上，不知什么時候才是盡頭。少年特有的狡黠總想找個理由逃避，別說一兩天，就是半天或兩個鐘也會欣喜上一陣。另外，按慣例，可以自由支配一角幾分錢。在五分錢一支雪條的當(dāng)時，這是多大的誘惑啊。

說起雪條，我們第一次領(lǐng)略到它的美味還是在前一年。

我們因全身起痱子，太陽一曬，奇癢難忍，用手抓得了前胸顧不了后背，嚴(yán)重影響了勞動的效率。對付痱子，村里人本來有一種土辦法。那就是在一塊被耙好灌滿水且被烈日暴曬到午后的田里，全身赤條條地像一頭牛在田里打滾，直到所有皮膚都裹上黑乎乎的泥巴，然后再跳到河里洗干凈。當(dāng)天夜里，痱子奇癢可消失，第二天即可看到長痱子的地方開始脫皮，然后長出新的皮膚。但這樣的土法治療我們很排斥，田里的水要熱得發(fā)燙才有效果，這樣泡起來可不比泡溫泉舒服，燙得叫人哇哇亂叫不說，單單那一身光著屁股裹著的黑泥巴就讓人覺得丑陋萬分，也因此會被人取笑為泥龜。所以我們很多時候情愿忍受痱子的奇癢也不去泡這樣的泥漿浴。后來不知是誰說的，用雪條涂抹就能立竿見影。父親不以為然。不知是哪個村有個高年級的學(xué)生，從圩上的冰室批發(fā)一泡沫箱雪條，用單車馱著高聲叫賣。每一聲吆喝我們都聽得真切，下意識地在身上狂抓，可憐巴巴地看著父親。母親懇求，就一人買一支試試吧，涂好了我看他們還能找到什么借口磨洋工。父親見自己很快陷于孤立，極不情愿地掏出了二角錢給大哥。未幾，大哥便用口盅裝回四支冒著冷氣的雪條。我們迫不及待地抓起自認(rèn)為屬于自己的那一根吮得很響，那種涼颼颼甜滋滋的感覺真是妙不可言，至今刻骨銘心。我把自己的那支吮了幾下之后，遞給躺在床上的爺爺。爺爺笑著說，三弟乖，我就不浪費這么好的東西了，還是留著涂痱子吧！如果不是他提醒，我還真舍不得把那么好的美味浪費在皮膚上。這東西還真神奇，涂抹后長勢正旺的痱子迅速枯萎下去。之后我們一直希望痱子能重新長起來?？上в忠荒赀^去，該死的痱子就是不肯破皮而出。

不久前，我們都聽說了圩上的冰室新近推出了冰水，冰涼的感覺不但要比雪條好，而且還比雪條便宜兩分錢。

現(xiàn)在突然間冒出個有補助的“出差”，誰不想爭取？

父親的目光最終越過其他三人而停留在我的身上，說上午就不要放牛和放鵝了，四妹看家煮飯，大哥和二姐繼續(xù)收割。三弟以前跟我去過幾次，就讓他去。跛腳四我認(rèn)得，由于他父親是瞎子，每年我父親都親自上門幫他理兩次發(fā)，而且不收錢。因此，我父親每次拿茶葉去，他都是裝模作樣地看一下就定為一級品。我跟父親去過幾次，跛腳四還夸過我懂事。

父親對我說，見了跛腳四你要主動喊四伯好，還要說我問他父親的頭發(fā)可以理了沒有，然后賣茶葉的錢就買個豬腳吧！

母親不解地問，怎么不買點肥肉？油盅里快沒油了！

父親思索了一會，轉(zhuǎn)眼看了看床上的爺爺，吃啥補啥。然后又摸了摸我們的頭，煎油的肥肉下次再買，這段時間孩子們實在辛苦，就吃豬腳了。

其他三人本來對這樣的分工是有意見的，但一聽說有豬腳，長時不沾葷腥的嘴就再也不出聲了。

關(guān)于吃豬腳的記憶，大家實在是太深刻了。

一個親戚登門時帶來了一只豬腳，那一餐我們吃得滿嘴生香，塊塊豬腳肥而不膩，脆中冒油，特別是啃趾蹄，皮筋耐嚼，含在嘴里久不久又拿出來看看，直到骨頭都被口水泡酥了才舍得扔掉。親戚用可憐的眼神看著我，吃吧，多吃點，看把你瘦的！父親不好意思地解釋，這小子一吃豬肉就吐，沒想到這回吃豬腳不吐了。

其實父親舍棄肥肉、瘦肉、五花肉而選擇買豬腳自有他的考量。剛才他轉(zhuǎn)眼看著床上的爺爺并說吃啥補啥的這一細(xì)微動作無意之中提醒了我。

明天是爺爺?shù)纳眨?/p>

爺爺從七十歲起就不允許別人提他的生日，我們只是那一天在餐桌上內(nèi)容豐富，爭相夾菜往他碗里送。這回，中國傳統(tǒng)的吃啥補啥觀念讓父親認(rèn)為，讓癱倒在床的爺爺在生日當(dāng)天吃上豬腳就是最好的禮物，同時也期望他吃了豬腳之后，雙腳如服用仙丹般發(fā)生功效，然后重新站立起來。

當(dāng)然，我在那幾年雖然很少碰葷腥，但只要碰到肥肉就會吐得嘩嘩響，而吃豬腳不吐不說，還吃得嘴唇放光。這次伙食的改善我的功勞最大，做這個決定也許是對我的一種肯定吧。

直到多年后，父親才說起我一碰肥肉就吐的緣由：那時四妹還沒出世，大人把一盆切好的準(zhǔn)備在放工后煎油的肥肉擱在碗柜里就下田了。我在鄰居家的伙伴“七狗”的慫恿下，把肥肉倒進煮開的水里煮了一下?lián)破饋戆椟c醬油就大快朵頤。據(jù)說三斤多的肥肉就這樣報銷了，連打嗝都有一股油膩味。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只要嘴碰肥肉，必吐。

臨行出門，父親叮囑，去買豬腳的時候，不管是哪個豬肉佬，你都要報是我理發(fā)大的兒子，這樣他們就不會缺斤短兩了。記住，一定要報我的名字，賣茶葉的錢購買一個豬腳綽綽有余。我點頭。對于這點，我知道父親有足夠的自信。除了農(nóng)忙，他都在圩上租來的店鋪里白天理發(fā)晚上兼做裁縫，基本上圩上的人都認(rèn)識他，沒有人會欺負(fù)他這個不與人結(jié)怨的手藝人。

大家上床睡覺后，我在被窩里興奮得睡不著。我盤算好了，明天要用慰勞自己的零花錢在爺爺?shù)纳詹蜕戏瞰I上意外驚喜。

第二天，我等他們都出工了才行動。揣兩只紅薯放在褲兜里，我瞞過爺爺和四妹，倒空保溫瓶放在裝茶葉的麻袋里，連同茶葉一起搭在肩上吊在背后出發(fā)了。

八點左右，公路上似火的烈日已經(jīng)開始肆意潑灑它的熱情，汗水慢慢地從肩膀往下流，估計茶葉也沾了不少汗味。路旁很多人正在收割水稻或犁田，空氣中夾雜著清新的稻谷香、翻轉(zhuǎn)泥土的泥腥味，還有茶葉的清香。這在我看來都是一種享受，沒人注意到我內(nèi)心的暗喜。

先把茶葉放到圩頭的收購站上讓跛腳四定級過秤，然后拿著單據(jù)到圩尾的供銷社拿錢，這些我輕車熟路，之前跟父親經(jīng)歷過。

當(dāng)我把茶葉興沖沖地拿到收購站時，一個短頭發(fā)性別特征不是很明顯的大媽趴在桌子上睡覺。

我把麻袋放到地上，然后怯生生地問了句，四伯在嗎？

很顯然，她對我的打擾很不耐煩，不在！

我找他稱茶葉。

跛腳四家老頭子死了，這幾天都不來！這時候不在家好好地割禾，采什么茶葉？拿上來。

我心涼了半截，很不情愿地把麻袋放到磅上去。她看袋里不對勁，打開，里面還有什么？我這時才想起保溫瓶。她厭惡地看著我從里面掏出保溫瓶，還想拿爛東西糊弄我，小小的年紀(jì)就不學(xué)好。我低頭不敢爭辯。她漫不經(jīng)心地來回?fù)芘藥紫马来a，眼睛都沒抬，十六斤！

我小聲說，在家明明稱得十七斤的，怎么現(xiàn)在就少了一斤？

我的聲音雖小，但這個性別特征不是很明顯的大媽還是聽得真切。以你的為準(zhǔn)還是以我的為準(zhǔn)？

我再也不敢吱聲。

她從麻袋里隨便抓了一把茶葉放到面前察看。我知道這是給茶葉定等級。對于定級，我很有把握。全村的孩子采茶就數(shù)我采的是最新鮮的嫩芽，不但最嫩，而且我是全村唯一能兩手同時采茶的人。別人都是一手挎簍一手采茶葉。我與眾不同，脖子吊簍，兩手同時開工，在茶樹頂上如母雞啄米般啄來啄去，一串串嫩芽在手掌心里聚攏，然后再往簍里一撒。往往是我的簍里早已裝滿，而同來的伙伴還沒過半。每次父親賣茶葉回來都會自豪地對全家人說，又是一級品。

我想這次肯定不會例外。

可不知道是這個性別不是特別明顯的大媽對我打擾了她的睡眠很不爽，還是對她提出異議懷恨在心，剛才稱少了一斤不說，現(xiàn)在又破天荒地定為二級品。我不甘心，卻只能默默接受。

拿了收據(jù)，我在路上的豪氣泄了一半，步履開始變得有點沉重。路過電影院，我在那些花花綠綠的海報前平息心緒，什么《岳家小將》《新兵馬強》《木棉袈裟》等海報頑強地粘在墻上，分不清是早已放映過還是新片預(yù)告。如果是在圩日，說不定還能趁電影正式開始前溜進去看一陣舊片。今天不是圩日，這種福利肯定享受不了，還是快點把收據(jù)變成錢才是現(xiàn)實。圩上行人很少，店鋪關(guān)門的多且門前曬著稻谷，父親的店鋪門前已被別人曬起了禾稈，只有旁邊的中藥鋪慵懶地敞開著。

冰室店沒有顧客，似乎就等我一個人進去消費。門上貼有一張用粉紅紙寫的促銷廣告詞，冰水，透心涼，三分一杯！路過豬肉行時，很多赤裸著上身的豬肉佬坐在肉案前無精打采地守著，有的用刀一遍又一遍地刨著臺上入木三分的豬油垢，有的干脆拿蒼蠅來練手法。從圩頭收購站到供銷社大概有八百米的距離，我無心到豬肉行提前踩點，徑直來到收購站拿收據(jù)換錢。一個眼鏡掛在鼻梁的老頭拿過我的收據(jù)，邊在算盤上啪啪啪地打了幾下說，二級品每斤二角八，十六斤……一共四元四角八，然后從抽屜里拿出薄薄的一沓元角分愛理不理地遞給我。我在去豬肉行的路上，擔(dān)心這點錢不夠買一只豬腳，但一想到父親說的綽綽有余，心里又有點安慰。

豬肉行里的豬肉佬有著天生的職業(yè)敏感，我剛剛接近他們的勢力范圍，剛才的無所事事迅速轉(zhuǎn)換成熱情服務(wù)模式，爭相向我推銷各自的豬肉。我裝作很老成的樣子，在各個攤前轉(zhuǎn)了一番，然后在一個還剩兩只豬腳的攤前停了下來。我是理發(fā)大的兒子，他叫我來買豬腳，我指向其中的一只豬腳說，就要這只！攤主先是敷衍地應(yīng)了聲，突然又覺得沒聽清，反問，誰的兒子？是又理發(fā)又做裁縫的那個理發(fā)大嗎？我點了點頭。得了！是他的兒子。然后他拿起明晃晃的刀背在案邊嘭嘭兩下敲掉蹄子上的趾甲，再反復(fù)地刮掉剩余的豬毛，來來回回刮了好幾遍，再拿起一把尖刀扎向豬腳正中，另一把刀順著尖刀往下用力一帶，豬腳便分開兩半，露出紅瘦白肥白筋還有白骨，下邊還有一層皮連著。再橫過來嘭嘭幾刀，整只豬腳便骨斷皮連了。那時候人們還不時興用塑料袋，他把破開了的豬腳再合上，用幾根席草像包粽子那樣捆好，一根手指往里一穿便輕松地遞給我。剛遞到我手，又收了回去，喲，都忘了稱重了。隨即拿起秤鉤一鉤，拇指和食指把吊住秤砣的草繩往秤桿后一撥拉，隨即報出了一斤六兩二，算一斤六兩，二元八角一斤，共四元四角八分。他連算都不用算就報出了價錢。我一聽剛好是四元四角八分，心里暗嘆，完了。我的手在褲袋里緊緊地捏著那一沓薄錢，猶豫半天就是舍不得拿出來。攤主見狀，不會是理發(fā)大叫你來賒數(shù)的吧？旁邊的豬肉佬跟著哈哈大笑起來。我紅著臉把那一沓幾乎被汗水浸濕了的薄錢拿給他。他數(shù)了一下，剛好四元四角八分，這孩子長大了一定有出息，不用眼看，單手在褲袋里就能把錢數(shù)得一分不差，比理發(fā)大厲害。

看著他把那一沓錢往吊在頭頂上的錢籃里一扔，我的心感覺被掏空了一般。

別了，我的雪條、冰水。別了，爺爺?shù)纳詹蜕系囊馔怏@喜。

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當(dāng)時是怎樣逃離了豬肉行的。

冰室店離我越來越近，我卻分明感覺到雪條和冰水離我越來越遠(yuǎn)了。

正午的陽光很毒辣。我不死心地踩著自己的影子在街上晃來晃去。在接近父親的理發(fā)店旁邊的中藥鋪時，我突然有了主意。中藥鋪里有個和我年紀(jì)相仿的女孩，叫志麗，她外公是坐堂中醫(yī)，父母都在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上班。志麗經(jīng)常在中藥鋪里做作業(yè)，有幾次跑過理發(fā)店看我養(yǎng)在玻璃瓶里的一種叫作“菩薩姐”的小魚。這小魚一指大小，出沒于有泉水的田野水溝，長著紅藍(lán)白相間的紋路，有很強的生命力，養(yǎng)在容器里久了，紋路顏色稍有淡化，全身變得透明，內(nèi)臟清晰可見。如果在容器中滴上幾滴烈酒，看似溫順的“菩薩姐”會變得兇狠好斗，在瓶子的世界里互相爭斗得你死我活，翻江倒海，掀起滿瓶的腥風(fēng)血雨。

志麗對我那兩條“菩薩姐”很是入迷。和我膩在一起趴在瓶子旁怎么也看不夠，遞給我糖讓我講抓“菩薩姐”的經(jīng)過。她的口袋里永遠(yuǎn)都有糖，冬天里還會往臉上抹雪花膏，身上散發(fā)出很好聞的香味。她媽媽不讓她和我接近，嫌我鼻涕擦不干凈像個小乞丐。志麗對我的鼻涕好像并不在意，多次央求我?guī)プァ捌兴_姐”，但我沒答應(yīng)，并嚇唬她，有“菩薩姐”嬉游的水域必定有螞蟥，稍有不慎就會粘上，等到發(fā)現(xiàn)時它早已喝得滿肚子血了。她一聽說有螞蟥就退縮了。后來她讓我把“菩薩姐”給她拿到醫(yī)院她媽媽那里喂養(yǎng)，可是卻在半夜里被貓打翻并吃掉了。志麗為這事用糖向我道歉，但我不接受。她也曾想出錢讓我抓幾條賣給她，我依然搖頭。

這次我決定從志麗身上想辦法。

中藥鋪里只有志麗的外公在太師椅上搖扇打盹。我不敢打擾老人家的美夢，想只身悄悄溜進去。沒想到他卻叫停了我，三弟，什么事？我只好停住了腳步，爺爺，我想找志麗玩！

他半瞇著眼笑著對我說，志麗在衛(wèi)生院她媽媽那里。

志麗家里飄出的飯菜香味饞得我咽了咽口水，我用衣角擦了擦鼻孔，確信沒有鼻涕殘留才敢靠近，但沒敢抬腿邁進去。志麗一家三口正在吃飯。志麗的媽媽率先發(fā)現(xiàn)了我在門口徘徊，皺了皺眉頭，什么事？我小聲地說，阿姨，我來找志麗玩。志麗放下碗筷就想出來，被媽媽叫住了，吃了飯再出去。志麗可憐巴巴地把目光投向她爸爸，但并沒有得到爸爸的支持。

我轉(zhuǎn)身坐到旁邊的一棵樹下，放下麻袋，從褲袋里掏出紅薯吃起來。

志麗很快就吃完了，跑過來問我玩什么。

我說，你還想要“菩薩姐”嗎？

當(dāng)然想，在哪里？

五分錢一條，我抓十條給你！

哇，十條啊，那不是要五角錢嗎？

我見她那么驚訝的表情，生怕她不要，忙說，以后你要是養(yǎng)死了我可以不要錢再送過來。

她反問，五角錢對你很重要嗎？

我很鄭重地說，很重要，我現(xiàn)在十分需要五角錢。如果你現(xiàn)在給我，我甚至可以再多送兩條給你。

她思索了好久，好吧，不過，要等我爸媽睡著了才能拿給你。這樣，我耐著性子跟志麗講了掏鳥窩、抓螞蚱、燒黃蜂等好多對于她來說近乎天方夜譚的趣事，一直確信她爸媽睡去，她才躡手躡腳地進去。很快，她一臉得意地閃身出來，遞給我一把零碎的紙幣和硬幣，剛好五角錢。

我向志麗保證，下次一定給她帶十二條“菩薩姐”，用玻璃瓶裝好，而且是最大條的。

冰室老板對我這個大主顧表現(xiàn)出很大的驚奇。

你要買五角錢冰水？

在他看來，他這冰室如同咸亨酒店，一般人就像站著喝酒的“短衣幫”那樣，都是站著喝一杯，喝完就走，而我一毛頭小孩如此闊氣，完全打破了他的交易紀(jì)錄。

我點頭。

在這里喝？

不，我要帶走。

我從麻袋里拿出保溫瓶晃了晃。

隔著窗口，我一直看著他用一個跟雪條大不了多少的紅色塑料杯一杯一杯地倒進保溫瓶里，并數(shù)出聲音讓我聽到。當(dāng)數(shù)到十七時，他說夠了，然后又倒一杯，說，多送一杯給你。他塞上木塞，從窗口遞出來給我。

你要拿回去？家在哪里？

我家在石兜肚。

石兜肚？ 十多公里的路程，現(xiàn)在這么大的太陽，回去冰水都變開水了。

我會走得很快的。說完這句，我才發(fā)覺自己喉嚨已經(jīng)干得冒火了，便使勁地咽了咽口水。也許老板出于同情，他從里面遞出來一杯冰水，喝吧，這杯不要你的錢。我喜出望外，接過杯，連忙道謝。但是，我并沒舍得喝，而是又倒進了保溫瓶里。我的意外驚喜是要讓全家在爺爺?shù)纳詹蜕隙寄芤黄鸷壬媳也荒芴崆蔼毾怼?/p>

老板對我的舉動很欣賞。接過我還過去的杯子，又接了杯涼水給我。多喝兩杯這個吧，那么遠(yuǎn)的路程，選擇有樹蔭的地方走，這樣冰水就不會熱得那么快。我接過水再次道謝。

正是老板的那句選有樹蔭的地方走提醒了我。

那條竹樹遮天的沿河小道不是最好的選擇嗎？為了保溫瓶中的冰水，盡管人跡罕至得可怕，我決定鋌而走險。

沿河小道果然清幽得可怕，與外邊的酷熱相比簡直就是冰火兩重天。抬頭基本看不見天，只有碎碎的陽光灑落下來，照在散亂的落葉上，斑斑駁駁。

我走得很快。

我能感覺得到自己的腳步、心跳、喘息的聲音響徹整條小道。想象中的可怕事情并沒有出現(xiàn)。我暗暗慶幸，照這樣的速度，到家時，全家人喝冰水的涼快肯定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

前方就是“水鬼灣”了，一間獨立的瓦屋坐落在旁邊?？匆娏巳宋?，我緊張的心得到了放松。

就在我放下所有的警惕時，背后突然刮過一陣風(fēng)，嗚的一聲狂叫，一個龐然大物向我撲過來。我本能地原地躍起，直接跳落到水里。幸好，我跳下水時并沒有放松緊緊抓住的麻袋，里面懸浮起來的保溫瓶起了作用，要不我肯定被淹死。我驚魂未定，回頭往岸上一看，一條兇猛的大狗正朝水中的我狂吠。我哇哇大哭，一手抓住麻袋口，前胸壓在麻袋上面，兩腳亂蹬。

我腦海一會盤旋著“水鬼灣”里水鬼勾魂的傳說，一會又盤旋著大強狂犬病發(fā)作的慘狀，而守在岸上狂吠的大狗又?jǐn)嗔宋疑习兜耐寺?。我越蹬離岸邊越遠(yuǎn)，如同巨獸嘴里的小獵物在垂死掙扎。

我的哭聲越來越大，期待著吸引別人突然出現(xiàn)將我救起。果然，岸上現(xiàn)出了人影，我喜出望外。但是，我很快又絕望了。那只是一個年紀(jì)與我差不多的小女孩，指望她將我救上岸根本不現(xiàn)實。

小女孩用手摸了摸那條齜牙咧嘴的大狗，不清楚跟它說了什么，兇神惡煞的大狗頓時溫順得像只小綿羊，低頭吐舌回去了。

小女孩對我說，你快游過來，我家的狗不會咬人的。我止住了哭聲，朝小女孩這邊蹬過來。她拿出一根竹竿伸向我，但單憑她個人的力氣明顯不能將我拉上岸。我用嘴咬住麻袋，靠抓住岸邊的水草和藤蔓才攀爬上來。

小女孩說，你全身都濕透了，要不，進屋換我的衣服吧！

我本來就夠狼狽了，還讓我穿一身花衣服回去，又在一個陌生的女孩面前換，傳出去豈不被大伙笑死？我接受不了。

幸好保溫瓶里的冰水和麻袋里的豬腳完好無損。重新上路的我快要虛脫了，濕漉漉的衣服沾在身上有說不出的難受，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周圍的世界似乎一片寂靜，路邊全都放映著無聲電影。剩下的路似乎很漫長，我喉嚨里不斷涌上吃雪條的那種涼颼颼甜滋滋，肚里仿佛真的喝了一杯冰水透心涼。

不知走了多長的路，到家時，身上的衣服也已干了。全家人都在門口焦急地等待著我。

我把豬腳遞給父親，我把豬腳買回來了，錢剛好夠，那個女的稱少了一斤茶葉，還定為二級品……

顧不上理會他們不解的表情，我拿著保溫瓶走到爺爺床前，湊到他耳朵旁說，爺爺，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今晚我們吃豬腳，吃了豬腳你就能站起來了。還有，你讓大家分喝冰水，趁現(xiàn)在還冰著。

爺爺拉著我的手，眼睛濕潤了。我的三弟，難為你了。來，大家都拿碗過來，分冰水……那一刻，我覺得這是盛夏當(dāng)中最清涼、最愜意的一刻。我相信，全家人也和我一樣。

半夜，我發(fā)起了高燒，并說胡話。土法降溫用盡，未能奏效。天亮?xí)r，赤腳醫(yī)生給我打了退燒針，終于退去。然而我還是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胡言亂語。

之后發(fā)生的事是大哥后來告訴我的。

我的高燒和說胡話反復(fù)發(fā)作單憑藥物起不了作用，爺爺說是被驚跑了魂魄，傷了元神，虛弱的身體被邪氣入侵。父親便請來“道公”去“水鬼灣”作法為我招魂。“道公”在接近“水鬼灣”時，他那一身怪異的道袍又引來了那條大狗如一道閃電突然躥出，像我的遭遇一來，他也被嚇得掉下水。如果不是屋主在家，他真的又變成一個水鬼。被救起的“道公”來不及跟他論理，急匆匆地回來更換好裝束再去作法為我招魂。

但不知為何，“道公”把我的魂招回來了仍然沒起多大作用。

有人懷疑“道公”并沒有招魂成功。“道公”起先死活不承認(rèn)，但經(jīng)不起眾人的質(zhì)疑，你當(dāng)時自己都被那條狗嚇掉魂了，還能幫三弟招魂？

一說起那條狗，人們突然想起，上次全村的滅狗行動怎么那戶人家還有狗？經(jīng)這么一提醒， “道公”眼珠骨碌一轉(zhuǎn)，對，“水鬼灣”邪氣太重，三弟身子太虛，單單招魂還不行，還得殺掉那條狗，把狗血灑在三弟出事的地方，把邪氣驅(qū)掉。還有，狗肉大補，三弟吃上幾碗，身體補起來，元神自然恢復(fù)，所有的問題就都解決了。大家覺得似乎很有道理，有人拿刀，有人拿棍，有人拿鍬、鏟、鋤等農(nóng)具，浩浩蕩蕩地殺到“水鬼灣”，要那戶人家交出那條狗，取它狗命。

那戶人家的男人看見這么一群怒氣沖沖的人找上門來，自知都是大狗惹的禍。他解釋，這是一條有靈性的狗，我愛人為了我不惜與父母斷絕關(guān)系，這狗是她從娘家?guī)н^來的，可以說是她唯一的“嫁妝”，生前一直陪伴在她身邊?？赡苁沁@幾年沒見過什么陌生面孔，突然有人出現(xiàn)，這才喚醒它的畜生本性，但畢竟沒有咬到人。那天，我愛人懵懂投河，是這條狗跑回去咬住我的褲管把我領(lǐng)到這里來的，只可惜為時已晚，回天乏力。我也知道“水鬼灣”有水鬼勾人的傳說，雖然不信，但為了讓我愛人的靈魂不再孤單，同樣也不想再有人重演悲劇，我索性把家安到這里。生死兩茫茫，夫妻情深自難忘，守住孤墳話凄涼。每到晚上，這條狗總愛跑到我愛人的墳前靜坐或靜臥，我們父女有什么憂傷快樂或悲喜就把狗招過來傾訴，這條狗總能善解人意地又跑到墳前哼哼唧唧，一直充當(dāng)著我們家陰陽兩隔的使者。

說到這里，雙眼濕潤的男人把臉抬向空中，久久都不愿放下。

那條狗似乎感覺到自己大難臨頭，卻靜靜地趴在屋檐下甘愿聽候命運的安排。小女孩坐在旁邊來回摸著它的后背，抽泣聲不斷。

眾人默默地回到村里，沒有人再揚言說要殺狗了。

我父親跟爺爺說，還是治好三弟的病要緊，只能把牛賣掉，才有錢送到縣城的醫(yī)院。

買家還沒有找到，傍晚時分，那對父女卻找到我的家門。

男子背簍上裝著一條無頭狗，小女孩哭著跟在后面。我把狗殺了，狗血全部灑在那里了，你們拿去燉了給三弟補補身子吧……

當(dāng)晚我和爺爺都吃了兩大碗狗肉。很多人都分得半碗肉或一碗湯，整個村都飄蕩著狗肉的香味。

一夜過去，我高燒全退，神志恢復(fù)正常，連爺爺也奇跡般重新站立起來了。

我抓了很多“菩薩姐”，選了二十多條特別大的，分別裝在兩個大玻璃瓶里。

我要將一瓶送給“水鬼灣”的那個小女孩，一瓶送給志麗。

我抱著一瓶“菩薩姐”興沖沖地走進沿河小道的綠蔭里，如風(fēng)的腳步揚起片片落葉。爺爺拄著拐杖跟在身后，一個勁地叫我小心走路。

外面暑氣逼人，里面清爽宜人。

“水鬼灣”那間屋子大門緊閉，無人應(yīng)聲，趴窗窺視，里面空空如也。無人知曉他們搬到哪里去了。

在爺爺?shù)膭裾f下，我把瓶子放在門口，戀戀不舍地走了，只有那十多條“菩薩姐”透過玻璃向我吐泡搖尾。

后來，那座墳也不知何時被人遷走了……

就連志麗，也跟隨她進城上班的父母到城里讀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