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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日常性”和“我”宮白云的詩

2019-11-12 08:31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19年4期

路 云

她的“日常性”建立在一個戀愛中的女人、母親、家庭主婦、公司職員等角色上,因此她的這本集子相當(dāng)于一個人用詩體寫下的日記

細閱宮白云的詩歌,帶給我兩個困惑:首先是她的寫作明顯指向“日常性”,卻又無法以某個主題詞來完成對這些作品的概述,難道她早已修煉成一個非本質(zhì)主義的寫作者,而我們還在接受本質(zhì)主義邏輯的奴役?接下來就是出現(xiàn)在她作品中的“我”,究竟是藏身在某一視角背后的真實個體,還是一個被“日常性”這個概念淘空了的統(tǒng)計學(xué)對象?

后信息時代針對基于“日常性”和“我”所標示的“精神地貌”,有兩個相反的表述,一個以尼葛洛龐帝為代表,認為地點不重要了,堅信“后信息時代將消除地理的限制,就像‘超文本’掙脫了印刷篇幅的限制一樣”,另一個以科特金為代表,認為數(shù)字化生活必將重塑出新的地貌,地點仍然是重要的,也就是說在紐約寫作與在丹東寫作還是不一樣的。對于遠離文化中心的寫作者而言,無疑是一種安慰,也許作為寫作者,還有可能存活于某一種日常生活之中,在差異中重新把握到“我”,以免作為統(tǒng)計學(xué)的一個數(shù)據(jù),消失于所謂世界性寫作的假想之中。

顯然,宮白云作為一個寫作者,沒有被“世界性”的假想所誤導(dǎo),她的“日常性”建立在一個戀愛中的女人、母親、家庭主婦、公司職員等角色上,因此她的這本集子相當(dāng)于一個人用詩體寫下的日記,所感所觸,即情即景,全都在即時之中完成,有著“在灶臺、瓦罐、木盆、簸箕和鐵器中濃縮自己/和人世之間那孤零零的牽連”,同時也有著“在鼠標、回車鍵與咬指甲中/與一只貓?zhí)接懸环N真理/與一縷空氣共謀一段修辭”的思考。

對于這些日常生活的即時記錄與思考,以及背后的“我”,有必要進一步反思。以提供信息的真實性和有效性而言,是屬于張棗所否定的“雞零狗碎”,還是沃爾科特詮釋拉金時所肯定的“平凡”?這是第一層;以每個詩人獨有的表達式而言,這些詩作是否帶來了某種深化或突破?這是問題的第二層;以一個成熟詩人的寫作觀念和思維而言,這個寫作者針對她親歷的生活,是否如希尼所說“是定位而非描述” ,這恐怕是問題中更難以反思到的一層。當(dāng)代漢語詩歌寫作從先鋒性轉(zhuǎn)向日常性,大多數(shù)人仍然是一個趕集者的思維?;卮疬@三個層面的問題,讀者應(yīng)拋開自行設(shè)定的意義框架,同時屏閉作者的自辯性言辭,因為答案只可能藏在詩行中,那就以其中一首《接受史》為例吧。

當(dāng)代漢語詩歌寫作從先鋒性轉(zhuǎn)向日常性,大多數(shù)人仍然是一個趕集者的思維

接受生。接受缺失。接受亡靈。從白色到白色。

這是第一行。語氣斷然、凜冽而又克制,措詞猛烈,連用三個大詞——生、缺失、亡靈——效果相當(dāng)于冰雹砸下來,然后迅速變成白茫茫一片,“從白色到白色”,僅一句即將一個被接受的特殊空間呈現(xiàn)給讀者:遼闊、輕盈、純潔,充滿種種考驗又令人向往。這一句作為全詩的第一個部分,僅一行,卻用了四個句號,節(jié)奏契合于斷然的語氣,尤其是最后一個短句,用白描手法的冷靜,將前面三句獨白其重復(fù)手法可能造成的單調(diào)乏味,悄然化解。不難看出,“生、缺失、亡靈”三個抽象詞,被斷然的語氣具體化了,從一開始,詩人就以特別的嗓音與讀者對話。這一行詩表明,詩人對于“日常性”的把握,是基于構(gòu)建一個可供對話的空間,初步判斷是定位性的而不是瑣碎的描述。

那個藏身在詩行背后的“我”,是一個生活在“生、缺失和亡靈”之中的具體的個人,還是一個被統(tǒng)計學(xué)納入苦痛之中的概念人物?接下來第二行至第十八行做出了誠實的回答,詩人將“生、缺失、亡靈”三個詞還原到日常生活之中,對應(yīng)著寫下的精彩的第二部分。先看對應(yīng)于“生”的部分:

我活過來

站在雨后的栗子樹下呼吸

手腕交給陌生人,連同肉里的刺

當(dāng)處女的血太陽般遙遠

我的孩子找到我——

那上帝的賜予。血是我的,肉是我的。

詩中將“生”所包含的信息分解為兩個層面,一個是“我活了”,另一個是“我的孩子找到我”,從出現(xiàn)在詩行中的次序來看,前者為后者奠基,這個基礎(chǔ)是“我”作為處女因為愛情獲得新生,繼而孕育出“生”的本義:一個新生命加入這個被構(gòu)建的空間。至此,可以明白詩人所說的接受史實際是創(chuàng)建史。從這個角度去看日常性寫作,是一種類似于分娩的創(chuàng)造性行為,經(jīng)由性愛驅(qū)動最終上升為母愛,創(chuàng)建出一個近乎完美的日常生活空間。出現(xiàn)在詩行中的“上帝”這個詞,并非在宗教意義上的嚴格使用,但不妨礙借助這個詞,表達出愛的神圣,詩人所坦誠的“接受”即是“創(chuàng)建”,依恃的正是這種愛的力量。

然而生活常常溢出這個由神圣之愛創(chuàng)建的空間,原因是生活必須應(yīng)對“奶水、尿布、肺炎、掙扎”,這全是經(jīng)由日常生活可能接收到的信息,而先前沉浸于愛的美好,并沒有也不可能接收到。從這個角度去看,創(chuàng)建史又是一部生命的成長史。對應(yīng)于缺失的詩行,從第八行到第十八行,有十一行。

句法多變,但語調(diào)同樣克制。

為一個理由活著

接受奶水、尿布、肺炎、掙扎

高高吊起的吊瓶碎了……

我用血縫補。

這四行用極簡的手法,將一個母親接收到的哺育孩子的瑣碎、艱辛與驚險,精確地傳導(dǎo)給讀者,由于“接受者”非常好地把握了敘述語言的有分寸感,讀者不會將此信息歸為“雞零狗碎”一類。“接受”這個詞再次出現(xiàn),表明日常生活經(jīng)由“奶水尿布”,已經(jīng)釋放更多具體信息,幫助“我”加深對“成長”的理解。

……我需要被“媽媽”的叫聲迷住的睡眠

——我不愿醒來

接受單車后座兒子驀然的高大。

接受耳鳴,失聰。年老,色衰。

接受靈魂的慌不擇路。

接受無緣無故的淚流滿面。無話可說。

詩行中呈現(xiàn)出的一種殘酷,源于“接受者”在驀然之中接收到了更多的信息,高大的兒子正在離開母愛的空間,肉體也在退化,而對于生命本身最高的思考——靈魂——并沒有想清楚,這一切如同“單車后座”一樣,已移入記憶。但是,靈魂的信息不像“單車后座”一樣具體,如何將隱約的信息轉(zhuǎn)換成清晰的語言?“接受者”面臨的困境與考驗,與靈魂相關(guān),同時與語言相關(guān),如何接收到來自靈魂深處的信息,這將是整部接受史中最為關(guān)鍵的問題。對此,詩人作為接受者是明智的,對于不可能說清楚的信息,僅用一行就打住了——“接受無緣無故的淚流滿面/無話可說?!痹谶@個狀態(tài),詩人作為接受者與接收者合一,即成長為詩人。接下來回到“亡靈”,日常生活的又一種具體之中:

接受親人一個一個離去

——黑夜消散它的痛。

肉體是我的,可我在哪兒

那綠色的光在哪兒——

上帝閉著眼不說話,曉色埋葬水邊的長影

公子踏雪而去……“無所謂對與錯

我熟知黑夜茫茫”

死亡將缺失推向“黑夜”和“茫?!?。面對親人們的離去,詩人作為接受者,如何再一次校正自身作為接收器的頻率,一是通過痛,直接收聽,可是疼痛也會慢慢消失,二是通過閱讀,借助上帝來沉思,可上帝不說話,三是借助電視劇來反觀,可劇中人的臺詞顯示他們也陷入同樣的困境——“無所謂對與錯/我熟知黑夜茫?!薄D敲?,接受者如何越過“日常性”的限定,越過“我”的限定,成功接收到來自茫茫黑夜的信息?

詩人在第三部分給出了明確的提示,作為接受者,她不會將一生耗費在形而上的思考之中,而是堅決返回到日常性之中,重新?lián)肀А胺抠J、海嘯、霧霾”。這些作為日常生活的另一面,愛的力量不可能阻止它們出現(xiàn),但可以通過糾正對它們的認知,確保生命不至于滑向虛無之境。將“有罪”放在日常生活之中,可以理解成對日常生活認知得不夠徹底,全面。或許,這就是詩人作為接受者最終所表達的真理。這部分的詩行從第二十四行到第三十六行,共十三行,語氣相對于前面的兩個部分,變得激越、凌厲,但在尾句通過一個嘆詞——哦——降了下來,回歸到克制,同時,借助自動張開成圓形的嘴巴釋放出一個特別的信息,即活到這個份上豁然自明的信息。

《接受史》作為宮白云的代表作,其獨特性在于嚴格遵守來自日常生活的教義,并在此基礎(chǔ)上將一個接收者可靠的調(diào)頻技術(shù),轉(zhuǎn)換為一個寫作者的精湛手藝

當(dāng)白晝越來越難以為繼

當(dāng)真相開始麻木

我漸漸習(xí)慣了接受

就像習(xí)慣了酗酒,賭博,欺騙,謊言

習(xí)慣了崩盤,套牢,房貸,物價,回扣,轉(zhuǎn)基因

習(xí)慣了擁擠,堵塞,車禍,郵件丟失

習(xí)慣了地震,海嘯,洪澇,臺風(fēng)(那么多好聽的名字)

習(xí)慣了霧霾,爆炸

哦,你看——

我能接受所有的生與死,謊言與罪惡

我是有罪的——

我向上帝承認

列舉在詩行中的種種兇險,其實是飯桌上的話題,以及頻繁閃現(xiàn)的新聞鏡頭,這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詩人以一個“像”字將這些信息影像化,因此“套牢與海嘯、霧霾”等是作為一系列證據(jù)出場,而不是作為被告。這種處理技術(shù)剔掉了可能包含在“習(xí)慣”中的詛咒性情緒,事實上,接收這些信息是艱難的,“承認”表明詩人作為接受者,已察覺到這些信息不論是在愛的驅(qū)動下接收的,還是被麻木屏閉了的,都是完成自我教育的必要部分,因此,接受史也是一部自我教育史。全詩中三次出現(xiàn)“上帝”這個詞,換一個說法就是接受到“創(chuàng)建、成長和自我教育”的全部,了解到這一點,必然有助于我們加深對日常性寫作的認知。

《接受史》作為宮白云的代表作,其獨特性在于嚴格遵守來自日常生活的教義,并在此基礎(chǔ)上將一個接收者可靠的調(diào)頻技術(shù),轉(zhuǎn)換為一個寫作者的精湛手藝。這個寫作者,一方面接受“日常性”作為橫坐標線的規(guī)定,另一方面接受生命的“黑夜”部分作為縱坐標線的規(guī)定,兩者精確定位出屬于她個人的“接受頻率”。包括《接受史》、《寫作者》、《熱雪》、《經(jīng)過》都在這個頻率完成,但她一旦憋著一口氣,意欲寫出更精短,更奇特,更現(xiàn)代的詩作所謂的“超文本”時,卻變成了一個游離在日常性之外的人。這個時候的宮白云作為接受者,不再能接收到包含在日常之中的與責(zé)任、母愛乃至與靈魂相關(guān)的信息,作品質(zhì)量相應(yīng)下滑。說到底,宮白云在刻意與縮手縮腳時,破壞了原已校準的頻率,最直觀的就是她湍急、清亮的嗓聲消失了,而這個,正是一個寫作者不被消解的地點,同時作為密碼為她的詩行加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