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劍寧

散文是文學(xué)藝術(shù)中與詩歌、小說、戲劇并列的一種文學(xué)樣式，是一種語言的藝術(shù)。對于散文創(chuàng)作來說，語言運用得好不好，成功與否，直接關(guān)系到散文的藝術(shù)水準(zhǔn)。作為“昭通作家群”中散文創(chuàng)作方面的主要代表者，原云南省師范大學(xué)教授、《云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的主編淡墨先生在云南乃至當(dāng)代中國散文創(chuàng)作中出類拔萃，為廣大散文創(chuàng)作者樹立了散文創(chuàng)作的標(biāo)桿，贊譽者頗多（見各刊物評論筆者就不一一列舉了）。筆者近日有幸讀了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昭通作家精品集·散文卷》中淡墨先生創(chuàng)作的《情系紅土地》等五篇散文確實被作家詩意地書寫，即其散文具有濃郁的詩意特征所震撼，現(xiàn)試加解讀，與廣大讀者們共享。

《情系紅土地》，作家點明了是寫“一塊先民賴以站起來的地方”“我生命的胞衣”“萬古不滅的太陽曬紅了的古蠻夷”，即祖國的西南邊陲：云南。作家的根是在這里：“母親將我生命的賭注押給了紅土地”，“我別無選擇?；鸢压粯?，默默地燃燒自己”；這里有作家的愛情：“‘妹，你不要再往前走了，山那邊的西北風(fēng)很硬’。她咬著嘴唇，那血珠子便很心疼地冒了出來。拽住那情感似的藤蔓往上一蹭，她翻上山來了。”“這情景竟成了這紅土地上分不開的風(fēng)景；”這里有“如癡如醉地衷情于這片土地”的作家的老父親：“每個黎明和黃昏，我都看見他那佝僂的身影在那紅土地的大背景上來來去去，執(zhí)著如這土地深沉的靈魂”；還有那美麗的蕎花、櫻花，杜鵑花和“金馬和碧雞的故事，太陽追逐月亮的傳說”；在這里“少了些金錢的煩惱，權(quán)勢的爭斗。沒有分貝和塵埃的困擾，在皎潔的月光下，你可以靜靜地審視人生的傷口”。如此美麗的紅土地怎不會讓作家情系之，懷念之，歌頌之呢？這片紅土地不僅僅是與作家個人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更讓他具有“戰(zhàn)爭勝利了，有兩樣?xùn)|西人們永遠忘不掉的，那便是云南的苦蕎，陜北的小米”，“紅土地大自然亮出來的一面鮮紅的旗幟”，言外之意，就是生活在紅土地的父老鄉(xiāng)親曾用鮮血染紅了這片紅土地，用自己的勞動果實支援了國家的解放。由個人的書寫上升到國家民族的書寫，思想意義就無形中升華出來。

當(dāng)然這片紅土地還有許多令人神往的神奇：“這里的文化被元謀猿人的篝火燒烤紅過，被古老的銅鼓鑄造和敲打過，被尋找糧食的鋤頭挖掘過，被巫師的法術(shù)和咒語點化過，被外國傳教士虔誠的祈禱感動過……”既有古老、艱辛、神秘又被西方宗教沾染過。景色的描寫是那么富有詩意：“彎彎拐拐的山路是老鷹叼到藍天上總也扯不直的意象，”“歌謠之樹上坐著一個被小河淌水打濕了眉睫的女子”，既有色彩，又有動感，還有文化深意。如此美麗、古老、神奇的紅土地怎不讓作家魂牽夢繞呢？

要留心體察的是開篇的《情系紅土地》只是作家描寫故鄉(xiāng)云南交響曲的開篇序曲，接下來的《走進滇西》《怒江》《空山鳥語》《富和山的春天》四篇則是交響曲中一個個強有力的章節(jié)，一曲曲地向讀者展開。

滇西，是神奇美麗云南的代表，大自然鬼斧神工創(chuàng)造的奇麗景象，令人目不暇接。作家采用點面結(jié)合的方式，天人合一的描寫，如數(shù)家珍似的一一寫來：有不懂得匍匐的漢子將頭顱昂得高高似的群山；有馱著太陽趕路的馬幫；有如杜鵑花樣十分好看的滇西女子；有滇西大峽谷，有十分有名的博南古道和瀾滄江、大怒江，還有大海一樣的森林等等，這些是大自然贈予的。還有人文的描寫：滇西是大自然的母體，有很適宜生育的骨盆；是未被觸摸過的原初，尚未開始的終極；有善于沉默忍耐的女人、男人；女人將心事納進鞋底，男人用一鍋葉子煙與黃昏對話；滇西的深山野店有野得動人的山女子用摔得碎的笑聲迎接人們；有海碗灌酒，女人灌男人，男人灌女人，生命在這里獲得真正的陶醉；有折騰得風(fēng)卷云涌把高原的黑夜攪得如膠似漆的男歡女愛；還有在晚風(fēng)徐徐吹拂的時候，在閑暇的月光下用歌謠敷自己的傷口。煮巖羊肉的土鍋里，燉爛一天星光，一把長刀枕著他們十分平穩(wěn)的夢的男子漢們……總之，滇西“是一個情感的泥潭，踩進去就拔不出腳來，到了滇西，有家不想回?！闭媸前训嵛鞯娘L(fēng)土人情刻畫得如詩如畫，令筆者陶醉不已。

這些或自然或人文的書寫刻畫的景觀如此誘惑作家緣于滇西是“一個長在深閨人未來識的楚楚動人的女子。到了滇西，愈是看不到的地方，你愈是想去看，愈是摸不到的地方你愈是想去摸……”的神迷和距離產(chǎn)生的美。在這些精美而又充分調(diào)動讀者的想象力的描寫中，作家又恰到好處地抒發(fā)自己的感情，畫龍點睛地寫出了作家對滇西的喜愛：“滇西是一部沒有完全向世人展開的神話，是被大自然反復(fù)修改后的美麗，大山藏了又藏的姣好?！薄翱匆娞柮刻鞆倪@里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火紅火紅的，將這山谷里的日子夯得既實在又熱烈。風(fēng)把云馱來，云把雨馱來，萬物生長繁衍得十分茂盛。只有在這滇西大峽谷，才能感悟生命的博大和永恒”。借景抒情，既實在又經(jīng)得住人們反復(fù)咀嚼，過目難忘。

“怒江，大自然桀驁不馴的兒子”。開篇就形象地寫出了《怒江》一文的構(gòu)思與題旨。兒子，加上桀驁不馴，乃人之子之天性也。用來比喻怒江不僅貼切而又耐人尋味。作家是如此刻畫的：“大起大落，莽莽撞撞的性格；穿山越谷，奔騰澎湃，把所有平平仄仄都在巖石上碰亂了，讓人捋不出那曲大江東去的豪壯來”。“在峽谷里吞吐大荒，你將太陽一口咽進肚里，像一條蛇吞進一枚蛋黃，而后在巖石上摔碎”，“生命在巖石上粉碎了又組合，組合了又粉碎，生生不息，一種永遠執(zhí)拗的精神”?！皬倪b遠的昨天走來，從亙古的洪荒走來，循著你這條不平坦的路，走進了人類古老的童年”。其性格，其豪情，形象、生動可見。使我們?nèi)缤匆娙祟惒豢芍貜?fù)古老的童年，不可復(fù)制無比珍貴的童年。透過語言文字，可以看出作家是在追述不停地奔走不停地遷徙到云南的一支少數(shù)民族。他們歷盡千辛萬苦，闖過寫不盡的迂回與曲折?！霸谘卤谏纤ご蛄擞炙ご颍楦性趰{谷里擠壓了又?jǐn)D壓，濃縮了又濃縮?！笔请x“繁華很遠，離熱鬧很遠，秦始皇的兵馬不曾踐踏過的地方”，老佛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開辟管轄的地方，才鑄就了這個大自然桀驁不馴兒子的性格，讀了確實令筆者肅然起敬。

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上唐朝詩人王維的《鳥鳴澗》一詩，可以說是以動寫靜的經(jīng)典佳作。淡墨先生這篇《空山鳥語》與其有異曲同工之妙。請看作家如此寫來：“處子般寂靜的山谷”，“留有人們走過的腳印的山徑已經(jīng)被荒草完全遮蓋了”。“樹上的松塔結(jié)了又落，落了又結(jié)，無人問津”。大山的“巖石是未被撫摸過的雕塑”，那樣年代久遠，“湖泊清澈得像少女還沒有被愛情閱讀過的眼睛”，那么美麗而深情；“山谷里一切寂然”，只有天籟，“沒有伙伴”，沒有琴聲，很空。環(huán)境是“空山”，異常的靜：“一切感覺都在如此靜謐的山谷里休眠了，只有聽覺十分清醒”，從人的聽覺來寫空山的靜謐，以動來反襯空山的靜，讓人真正感覺到空山的靜。一朵音符從遙遠的天際飄來，這音符的聲音是畫眉?是百靈？是荷葉上的水珠滾進湖塘，是清脆的葉笛，要說是卻又不是，要說不是卻又像是的意味都包含在其中了，而且這些聲響尤其是“荷葉上的水珠滾進湖塘”，不是非常寂靜是絕對聽不到的。那聲韻、那音符是“大自然發(fā)自肺腑的抒情，是情感的山溪在流淌，是生命委婉而又動人的震顫”?！坝蓮姸?，由近而遠，如絲如縷最終融進遙遠的蒼穹里云了?！弊骷矣迷娨话愕恼Z言把空寂中的響聲寫得清晰而細(xì)膩如詩如畫，美妙極了，沒有極高的藝術(shù)造詣和詩人的才華是難以想象出如此美麗的書寫的。作家的書寫沒有到此就停止了，而是一波三折地繼續(xù)描寫那空山之靜，用另外的動的聲音再來反襯空山之靜。那些動的聲音是什么呢？是：“生命對食物的尋找、是幼雛對母愛的尋找、是異性對愛情的尋找……”在這些躍動的尋找中有一種長鳴、一種呼喚是“喊醒沖動和活力的聲音，喊醒種屬的聲音”?；芈暿恰罢渲槿蛲饷暗穆曇簟?，“鳥兒翅羽扇動的聲音”，如長號、如嗩吶、如銀鈴，如松針滴落的情韻，是百鳥爭鳴大自然一曲雄渾的交響詩，在空谷里蕩漾，如同是奧地利偉大的音樂家施特勞斯指揮擺弄的多聲部交響曲，是愛的生命的旋律。作家用他的生花妙筆盡情地書寫大自然靜謐中的天籟之音，愛的傾訴，靈魂的書寫，寫得酣暢淋漓。讀到這樣詩意的描寫，筆者不禁被其深深陶醉了。事物都是矛盾的統(tǒng)一體，事物矛盾的雙方總是互相依存的，動之所以能反復(fù)發(fā)生或能夠為人們所注意，是以靜為前提的。寫好動反而能寫出靜的效果，這一點作家處理把控得十分好！

最后，再談?wù)勛骷覍懘禾斓慕茏鳌陡缓蜕降拇禾臁?。春天是一個多么讓作家、詩人心動書寫的題目，因為春天是美好的、美麗的，是給人們帶來希望的。但文學(xué)史上寫春天的作品太多了，寫得好的佳作也不少，要寫好也確實不易。作家并不采用直寫的方法而是先把富和山的春天當(dāng)作那些大畫家創(chuàng)作的傳世之杰作、繪畫之瑰寶來寫，如：董其昌的水墨畫，“淡淡的抒情和寫意，隨意的素描”，接著是“大手筆抹出去的是由紫霧丹霞，淡墨遠山”構(gòu)成的立體山水、水墨丹青。寫到春意深濃的地方，那些花瓣則像“國王或者公主們隨意揮灑的金錢”。寫出了富和山春天的雅致和高貴，普惠而不吝嗇。接下來又把富和山的春天當(dāng)作美女、模特兒來寫：“不斷更換云霞和鮮花的衣裳”，還像“不計較稿酬的詩人，隨意發(fā)表心情”，“讓紅的紫的花朵在樹枝上舒心地，大大方方的開?！边@樣的春天就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因為“春天總是和美人連在一起的，美人就是人們心目中最美麗的春天”?！案缓蜕礁吒叩?，它把世俗和物欲隔在大山之外，可表現(xiàn)美，表現(xiàn)生命，它卻從來不吝惜色彩”。它那么干凈，一塵不染。如那個身著朝霞般彩裙的彝族少女從云霞里走出來那樣美麗。只要那個身著彩裙的彝族少女在山里一出現(xiàn)時，富和山春天的風(fēng)景便陡然亮了。美人，是富和山春天呈現(xiàn)的主題。這樣寫還覺得不夠，作家還用最有韻味的江南春天來反襯書寫富和山的美，使人們更感覺富和山春天美的韻味了。“那江南的春天呀，連桃花都開得就像一個抿嘴唇笑不露齒的江南女子”，溫柔婉轉(zhuǎn)，含蓄細(xì)膩的江南春天的美與富和山春天野性、熱情奔放的，原生態(tài)的，富有刺激性的美形成鮮明對照：“滿山遍野的杜鵑花，沒遮沒攔，沒邊沒沿，想開到哪里就開到哪里，想紅就紅，想紫就紫，讓你去品味自由，讓你去品讀瀟灑與爛漫！”還與比賽似的一株比一株長得直，垂吊著松蘿的云南松，瀾滄江的黃杉相比，富和山的天空就顯得不高了。更為奇特的是“丹霞地貌，陡然聳立著赫紅色的崖壁，如同歲月裸露著帶血的骨骼，”是這里“春天呼啦啦一聲扯開的火紅的旗?！痹陲L(fēng)雪中永遠不會降下。如此，神奇美麗的富和山春天之美也只有在云南滇西海拔3695.5米的怒江州山中才有了。如此神奇美麗、非一般的富和山春天之美就詩意地、質(zhì)感地凸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使人讀之難忘，頓生前去游玩之意。正如作家在文中結(jié)尾所寫的，如果“有機會不去看不去玩將來就要后悔一輩子的”。

寫文學(xué)作品要形象思維，寫出來的作品要有形象有畫面，要富有深意，讀者讀來才有韻味。五篇散文中每一處景物描寫都是極富質(zhì)感、極富深情的詩意的書寫。而這正是文學(xué)作品尤其是好的寫景散文所要求的，這些需要作家的文學(xué)修養(yǎng)、語言功夫和知識積累。讀了淡墨先生的《情系紅土地》五篇如詩一樣的散文，對此深有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