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逸旻 譯
這次訪談是在八月中旬做的,為期三天。當問及詩集出版或其他活動的具體日期時,安妮·塞克斯頓總是說:“讓我想想,我想弄得精確些。”于是,她以女兒的出生日期為參照來追溯問題中所涉及的事件。有些時候,她會把自己真正經歷過的事情和那些只在頭腦里存在過的相提并論,就好像活在皮蘭德婁(Pirandello)的場景中。她的回答常常如咒語一般,就是那種一經刪減便會黯然失色的重復的念禱。正因為這樣,它們基本都被保留了下來。即便她的回答,有時候是從提前寫好的筆記中念取的,她也以——用她自己的話說——“一個演出自傳戲的女演員”的抑揚頓挫去表現(xiàn)。
BK(Barbara Kevles,以下簡寫為BK):
你開始寫詩時已接近三十歲。為什么?AS(安妮·塞克斯頓,以下簡寫為AS)
:我二十八歲前有一個隱藏的自我,這個“我”自以為只會調奶醬、換尿布,除此之外什么也干不了。我不知道我竟有點創(chuàng)作上的潛能。過去,我是美國夢、小資和中產階級的犧牲品。我想要的無非是一段像樣的生活,諸如結婚、生子。我相信只要有足夠的愛,那些噩夢、幻覺和惡魔就不會來了。我拚命想過上常規(guī)的生活,我本身就是在這樣的生活中長大的,而且我丈夫也這么想??上В瞬豢赡艽钜坏腊谆h笆就把所有噩夢都擋掉。我二十八歲那年,表層破裂了。我得了精神病,老想著把自己殺掉。我向讀者揭示某些東西的時候,會故意讓自己對之保持未知
BK:
精神病爆發(fā)后你就開始寫作了?AS:
也不是這么簡單。一開始我對心理醫(yī)生說:“我糟透了,什么都不會。真是個大傻瓜?!庇谑撬徒ㄗh我去自學,收看波士頓教育頻道。他說我的頭腦很好用。其實就是在做完羅夏測驗(Rorschach test)以后,他說我有創(chuàng)造方面的天賦,只是一直沒發(fā)揮出來。我當時可不這么想,但還是照他說的做了。有一晚,我發(fā)現(xiàn)教育臺在放I.A.瑞恰慈讀十四行詩的節(jié)目,他讀完還對詩的形式作了點評。我心想:“這個沒準我也可以做,不妨試試?!庇谑俏揖妥聛?,寫了一首十四行詩。第二天我又寫了一首,就是這樣。我的醫(yī)生鼓勵我多寫一點,“別把自己給殺了”,他說,“有一天,也許你的詩對某些人來說會有那么點意義?!边@就仿佛給了我目標,一點動機,不管我多么無藥可救,總感到生活中還有事可為。BK:
你在那之前不也寫過一些小詩嗎?AS:
我確實寫了點——為了生日、紀念日,有時候周末寫個感謝信之類。以前,我上高中時寫過正兒八經的詩。不過,后來我就沒讀過大詩人,連小詩人也沒接觸過了。在那所學校沒人教詩歌。我只讀過薩拉·提斯代爾(Sara Teasdale) ,本來我還會讀其他的詩人,但高中畢業(yè)時我媽媽說我抄襲薩拉·提斯代爾。觀念上的某種抄襲……我曾經一連三個月天天寫詩,可被她這樣一說,我就再也不寫了。BK:
沒人鼓動你寫嗎?AS:
別人不頂用。我母親才是我們家呼風喚雨的人。BK
:一開始,詩歌和心理治療是什么關系?AS
:有時候醫(yī)生會說,我詩里某些地方沒把生活結合進去。實際上,我向讀者揭示某些東西的時候,會故意讓自己對之保持未知。詩歌,從潛意識方面來說,總是比我提前一步。說到底,詩歌是潛意識的流露。潛意識在那里喂養(yǎng)著意象、象征符號、答案和洞見,這一切事先都沒有向我顯現(xiàn)。在心理治療時,人有時候會隱藏起來。我舉個例子,會有點私密。大概三四年前,我的心理分析師問我,小時候父母做愛時我是什么感覺。我說不出來。但我發(fā)現(xiàn)那一瞬間就有了一首詩,于是我自私地保留了這個秘密。兩天后,詩寫好了,叫《在海邊別墅》,講的就是怎么偷聽到那個原初情景(primal scene)的。我在詩里寫:“在我那松木和彈簧床的監(jiān)牢里,/在我的窗沿上,在我的門把手下,/他們顯然處于/盛大的捆綁中?!边@故事的關鍵就在于 “盛大的捆綁” 這個意象,我的分析師對此感到很滿意,我也是。雖然我不記得在此基礎上我們還說了些什么。差不多三個禮拜前,他問我“你小時候被打過嗎?”我說被打過的,大概九歲的時候。我當時把爸爸送給姐姐的一張五美元撕破了;爸爸就把我?guī)У剿呐P室,撳倒在床上,用一根騎馬鞭抽我。醫(yī)生就說,“看吧,這就是盛大的捆綁”。正是通過我自己的意象,我才意識到,那次抽打,其中的性意味是多么濃重,其受虐式的癲狂——真是經典,幾乎要成老套了。這例子還是太私密了。不過,不管是詩還是心理治療,實在都是很私密的。約翰·霍姆斯的課我上了兩年,我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屬于詩人,我在那兒特別真實,就又一次感嘆,“他們是自己人”。
BK:
現(xiàn)在你的詩還像以前一樣和心理治療密切相關嗎?AS:
不。心理治療已經是個老主題了——就像《詩人對心理醫(yī)生說》所展現(xiàn)的理療過程本身、過去在我身邊的人、對父母真實面貌的接受,以及全套哥特化的新英格蘭故事。我已經看過八個心理醫(yī)生了,雖然只有兩個算數(shù)。我給這兩個人每人寫了一首詩——《你,馬丁醫(yī)生》和《殘廢和其它故事》,會說明一些問題。這兩首詩寫的是兩個男人和那奇怪的理療過程。你也可以說我新寫的詩,那些情詩,是我新近態(tài)度的產物,是同時意識到可能美好和可能腐朽的事物。那過程本身是自我感覺的重生,每次都剝去一個死去的自我。BK:
許多批評者贊許你在寫作童年罪責、父母雙亡、精神崩潰和自殺傾向方面的能力。你認為寫作人類靈魂的陰暗面需要特殊的勇氣嗎?AS:
那當然,但我不想多加解釋。這看上去難道不是不證自明嗎。走了一路都是警告聲:“當心兒童,減速慢行”,“那里很危險”,等著你的都是些駭人的恐怖。BK
:人們說你充滿原始野性。你在自己生活的痛苦經驗中挖得那么深,對你來說很自然嗎?AS:
會有一部分的我覺得害怕,但勇猛的那一部分驅我前行。不過,有一部分的我始終會被眼前正在做的事情嚇住。左手挖出些不干凈的,右手用沙埋掉。不管怎樣,我始終向前。我現(xiàn)在知道得更多。有時候,我覺得我是一個研究自己的報告員。沒錯,這需要一定的勇氣,但寫作的人就得抓住機會當個傻瓜……對,當個傻瓜,這也許是最需要勇氣的事。BK
:當你開始寫作了,有沒有去上過課,惡補一下技巧?AS
:大概寫了三個月后,我不自量力地去參加波士頓成人教育中心舉辦的詩歌課,是約翰·霍姆斯(John Holmes)教的。我是半路參加,非常害羞,寫得一手差詩,誠惶誠恐地交上去,讓班里其余的十八個人品評。那個課程的至關重要之處在于,它使我有一種歸屬感。我第一次病倒并變成一個格格不入的人后,覺得自己挺孤單,但等我到了精神病院,就發(fā)現(xiàn)情況大變,那里有許多和我一樣的人。這讓我覺得好受些——更真實,理智。我覺得,“他們是自己人”。然而,約翰·霍姆斯的課我上了兩年,我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屬于詩人,我在那兒特別真實,就又一次感嘆,“他們是自己人”。我在那兒還認識了瑪可欣·庫明(Maxine Kumin),一個詩人和小說家。她是我最親密的朋友。她是我的“超我”,我的姐姐,也是我書桌旁的友伴。這很奇怪,我們倆差別很大。她非常保守,而我卻渴望鮮艷奪目。她是個知識分子,而我卻看上去充滿原始野性。我們的詩歌亦然。BK:
有一次你告訴我,“每隔一行詩我就要打電話給瑪可欣·庫明”,這是不是有點夸張?AS:
是。但我確實每一稿都要打給她。當然,也有很多詩作和她毫無干系。我還在寫第一本詩集的時候,和她還沒有熟到可以這么頻繁地通電話。到后來,當她不贊成諸如《騎你的驢逃吧》這樣的詩時——那首詩花了四年才寫成——我就完全靠自己了。不過有一次,全靠她拯救了一首詩——《殘廢和其他故事》BK
:一開始,你的親戚們對你詩里刺耳的家庭秘聞,是如何應對的?AS:
我盡量不讓他們看我的詩。我知道我母親有次偷偷溜進來,在書桌上讀了《復影》,那時它還沒有發(fā)表。她去世前告訴我她喜歡那首詩,這簡直讓我免去許多徒增的歉疚感。我丈夫也喜歡那首詩。一般我拿詩給他看的時候——這種事我盡量避免——他會說,“我不覺得這首詩有多好”,就是這么給我潑冷水的。我一般不做這種事。我的公公婆婆對詩歌不抱任何好感。我的孩子們倒是喜歡——有點痛苦,但她們喜歡。BK:
在你的詩里,許多家庭秘聞都被曝光了——你父親的酗酒問題,你母親對你自殺的無計可施,還有你那穿電擊束縛衣的姑婆。你有沒有特別的規(guī)矩,有些人可以寫,有些人就不行?AS
:我不會去寫那些傷人的東西。它們也許會傷害死者,但死者已經屬于我了。他們只是非常偶然地回個嘴。但,比方說,我就從不寫我丈夫或他的家庭,盡管那里有不少好的素材。BK
:那霍姆斯和你的同學們呢,他們又是怎么說的?AS
:在上課的那幾年,約翰·霍姆斯一直視我為怪物,囑咐瑪可欣離我遠點兒。他認為我不該寫關于瘋人院那么隱私的詩。他說:“那不是詩歌該寫的主題?!蔽艺J識的人中沒有一個支持我的,就連我的醫(yī)生那時候也不置可否。我踽踽獨行。我試著聽從他們的意見。我試著寫一些他們會寫的詩,尤其會按照瑪可欣的路子來,但總寫不成功。到最后仍是我自己的聲音。BK:
你曾說過,“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作品影響了我,那就是W.D.斯諾德格拉斯(Snodgrass)的《心針》”,對此你有什么想說的嗎?AS:
如果他敢寫,那我為什么不敢。他寫的關于失去愛女的詩歌,使我回溯自己的過去時得以正視某些真相。我也失去過一個女兒,我失去她是因為當時我病得太嚴重,沒法照看她。當我讀了《心針》,我急忙趕到我婆婆那兒把女兒接回了家。這是詩歌該做的事——讓人行動起來。沒錯,我那時沒能照看我的女兒——我還沒準備好。但我慢慢在做準備。我假借別人的口氣寫了一首詩,就是關于這一點的,叫《產院病房的未名女孩》,就是關于失去的痛苦。BK:
你見過斯諾德格拉斯嗎?AS:
見過啊。我最初是在《英美新詩人》上讀到了《心針》。那時我的《瘋人院,去而難返》已經寫了四分之三,然后我踏上了一段朝圣之路,去安提俄克大學參加作家營,去見他也向他學點東西。他是個令人驚異的人,令人驚異的謙卑。他鼓勵我,也欣賞我當時在做的事。他是第一個喜歡我作品的知名詩人,我于是有了動力寫得再狠點兒,也放任自己,大膽地把整個故事和盤托出。與此同時他還推薦我去上羅伯特·洛厄爾(Robert Lowell)的課。所以我就給洛厄爾先生寄去一些我寫的詩,想知道自己能否去他的班里上課。那時候我已經有不少詩作在諸如《紐約客》這樣的雜志上發(fā)表了。不管怎么說,那些詩對于洛厄爾來說已經蠻夠格的了,我就加入了他的課堂。BK:
你交給洛厄爾的是哪些詩?AS:
我記得是一些關于精神病的詩——《你,馬丁醫(yī)生》,《歌聲向我游回》……在那本詩集里抽了十到十五首吧。BK:
這是在洛厄爾的《生活研究》出版前還是出版后?AS:
在那之前。我給他寄詩是在夏天;第二年春天,《生活研究》才出來。人人都說我是受到了洛厄爾的影響才專注于揭示精神病的主題,但實際上在《生活研究》發(fā)表之前,我就在寫 《瘋人院,去而難返》了,那是關于我自己的精神病。在洛厄爾先生創(chuàng)作《生活研究》之際,我就把那些詩歌給他看了。說不定我還影響了他呢。我從來沒問過他。但這也不足為奇。BK:
那么你的第一部詩集,《瘋人院,去而難返》是什么時候出版的?AS:
那年一月交的稿;我記得好像過了一年半載才正式出版。BK:
那時候洛厄爾上課是在哪里?AS:
那個班是在每周二下午兩點到四點,在波士頓大學一個陰冷的教室。大概由二十多個學生組成。十七個研究生,兩個家庭主婦,也是研究生,還有一個從麻省理工溜過來上課的男孩子。我是那個班上唯一一個沒讀過《威利老爺?shù)某潜ぁ返娜恕?p>BK:那洛厄爾呢,他給你的印象如何?AS:
他挺正式的,有一股別扭的新英格蘭氣。他讀起學生的詩來,聲音輕緩。一開始我總耐不住性子,受不了他那種慢吞吞、一行也不肯放過的朗誦。他會先讀一行詩,然后停下來,花很長時間去討論。但我喜歡一口氣讀完全詩,再回過頭來細看。我看不出來這有什么好處,拖拖拉拉直到興趣盡失,哪怕你自己的詩歌也是一樣,特別是你自己的詩歌更是如此。那會兒我還給斯諾德格拉斯寫信傾訴我的不滿,他是這樣回復的:“說句實話,他說的每個字我都是俯首稱臣的,他教給我的東西比整個學校教的還多?!庇谑俏揖筒豁懥?,斯諾德格拉斯是對的。羅伯特·洛厄爾的教學憑的是直覺,非常開放。他讀完一首學生的詩后,會再去讀一首經由前一首啟發(fā)的詩。比較對照讓人受傷。他就那樣拿著一支冰冷的鑿子,比牙醫(yī)還要無情。他去掉齲齒,不過,他對詩毫不留情,對詩人還是非常友好的。BK:
在你把《瘋人院,去而難返》交給出版社之前,有沒有就這部詩集向羅伯特·洛厄爾請教過?AS:
有。我把詩稿給他看,看作為一部詩集是不是夠格了。他看到整個作品后很激動,但還是建議我去掉里面的一半詩篇,再補充個十五首左右,要寫得更好。他指出那些比較弱的,我覺得有道理,就把它們拿掉了。我就像是,如他所言,“在他放置的欄架上跨越飛奔”。究竟由誰來放置欄架,這還真是至關重要。他指明了賽道,表現(xiàn)得就好像我是一匹優(yōu)秀的賽馬,我只管跑就好了。BK
:在一個教寫作的課堂里,老師究竟能給學生什么?AS:
勇氣,絕對的。那是最重要的因素。然后,以一種非常平實的方式,洛厄爾使我由音樂化的習語短句轉而去尋求直率的日常語言。洛厄爾對意象和聲音的展示從來不感興趣——那些是詩人與生俱來的東西。如果你有足夠多的自然意象,他會告訴你怎么把它們嵌入詩中。他教我的不是該把什么放進詩里,而是該把什么從詩里剔除。他教我的是品位——也許那是一個詩人唯一能學的東西。他教我的不是該把什么放進詩里,而是該把什么從詩里剔除。他教我的是品位——也許那是一個詩人唯一能學的東西
BK:
西爾維婭·普拉斯也是洛厄爾班上的,是吧?AS:
沒錯。她和喬治·斯達巴克(George Starbuck)聽說我在旁聽洛厄爾的課。他們有點加入我的意思,一起上了第個二學期的課。每次下課后,我們就鉆進我那老福特車的前排,橫沖直撞開到麗茲酒店。我總是把車胡亂停在“卸貨區(qū)”。下車后,我們一人挽著喬治的一個胳膊鉆進麗茲酒店,喝它個三四杯馬提尼。對此,喬治還在他的第一本詩集《骨頭之思》里提過一句呢。從麗茲出來后,我們就去沃道爾夫餐廳,把最后幾分錢花得精光——七十美分的晚餐——喬治并不急著回去。他剛和太太分居;西爾維婭的泰德也忙得自顧不暇;而我也得在城里待到七點,才去和我的心理醫(yī)生見面……有意思的三個人。BK:
在西爾維婭·普拉斯的最后一部詩集里,也就是她自殺前寫的那部,她完全浸淫在死亡的主題中,就像你在《生或死》中所做的差不多。你們在麗茲喝酒的時候有沒有討論過死亡和自殺?AS:
常常討論,非常頻繁,我和西爾維婭會不知疲倦地談論我們的第一次自殺,談得很是詳細、深入——一邊還就著免費的薯條。實際上,自殺是詩歌的對立面。我和西爾維婭就常常討論對立面。我們說起死亡來,是全神貫注的,兩個人都像飛蛾撲火一樣。她說起她的第一次自殺,不厭其詳,她的小說《鐘形罩》講的就是這事。奇怪的是我們這種自我中心竟然沒有敗壞喬治的興致;恰恰相反,我認為我們仨都受到激勵——連喬治也是——就好像那時候死亡使我們中的每個人都更加真實了一點。BK:
在BBC做的訪談節(jié)目中,普拉斯曾說:“我最近非常迷醉于,應該是由洛厄爾《生活研究》帶來的突破……這強勁的突破趨向嚴肅的、個人的情感經驗,趨向在我看來曾屬于禁忌的領地。我特別想談談女詩人安妮·塞克斯頓,她同樣寫自己作為母親的體驗,這個曾經神經崩潰的母親,也是極度情緒化、感性的年輕女性。她的詩非常講究技巧,同時卻有一種情緒化和心理學的深度,這使我覺得非常新鮮、刺激?!蹦阋餐馐悄阌绊懥怂龁??AS
:也許吧。我的確給了她一些勇氣,但這也是她應當說出的全部了。我記得在她的第一部詩集《巨像》出版后,我寄了一封信去英國,說了類似這樣的話:“如果你不小心點,西爾維婭,你就會變得比羅斯科(Rotheke)還羅斯科?!彼幕卮鸩怀鏊?。但或許她把影響埋得很深,比我們任何人能想得到的還要深,如果事實正式如此,我會說:“祝她好運!”她的詩自成一體。我沒必要在其中找到親緣關系:我不喜歡這么干。BK:
那么西爾維婭·普拉斯是否影響了你?AS:
我對她的第一部詩集毫無興趣。當時我在做自己的事。但她死后,隨著《愛麗兒》的出版,我想我是受了些影響,這一點可以直說。在某種意義上,它勇氣可嘉。她敢做不同的事。她敢寫憎恨詩,而這是我從來不敢的。哪怕是在生活當中,我也不太敢表達憤怒。也許《殘廢和其他故事》可算作一首憎恨詩,但《爸爸》(Daddy)這樣的詩仍然是絕無僅有的。其中有一些傲慢無禮的成分,比如“爸爸,你這雜種,我搞定了”。我覺得我的詩《成癮者》有點她的語言節(jié)奏。她的語言節(jié)奏非常開放,我在這方面相對欠缺。BK:
你曾說:“我認為第二部詩集缺乏第一部詩集的沖擊力和誠實感,創(chuàng)作后者時我是那樣生猛,一無所知?!笨煞裾勔幌履阌傻诙吭娂虻谌浚踔恋谒牟康陌l(fā)展過程?AS
:是這樣,第一部詩集,呈現(xiàn)的是發(fā)瘋的體驗;第二部,發(fā)瘋的原因;第三部,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想在生和死之間做個決斷。寫第三部詩集時我又敢于做個傻瓜了——生猛的、也就是洛厄爾所說的“未經雕琢”,還帶著我的保護色。到了第四部詩集,我不單單體驗過了,一路來到了現(xiàn)場,而且還愛過了,它有時候就像神跡。BK:
技術上又有哪些進展?AS
:《瘋人院》的大多數(shù)詩歌,形式都非常嚴謹,我覺得那樣對表達更有利。建構詩節(jié)、詩行,使它們成為一個整體,到最后得出一些結論,留下一點震驚,一種雙韻式的震驚,這些都使我覺得樂趣無窮,現(xiàn)在我也以此為樂,但寫《瘋人院》時樂趣更甚。我的第二部詩集《所有我親愛的人》,形式上要放松一些,最后一部分甚至毫無形式可言。我發(fā)現(xiàn)拋開形式以后所達至的自由是驚人的,而形式以前都像我的“超我”在運作。第三部詩集形式就更松散了?!肚樵姟防镉幸皇组L詩,十八節(jié),全都按照一定的形式來寫,也讓我很享受。除此之外,基本上整部詩集用的都是自由體,那時候我覺得用不用韻都挺好,還是由具體詩歌說了算。BK:
有沒有什么詩使你覺得必須用嚴格的韻律、而不能以自由體去寫?AS:
也許是關于發(fā)瘋的詩吧。我注意到羅伯特·洛厄爾寫精神病主題時用自由律體發(fā)揮得更好,但我恰恰相反。只有當我把框架設置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我才能獲得表達的自由。但是在《生或死》中,我的《騎你的驢逃吧》就沒有什么形式框構,我發(fā)現(xiàn)我用自由體也一樣自如。也許這是因為在詩人之余,我作為一個人,有了些長進,并對自己有了更好的理解。BK:
《生或死》整部詩集具有一種強大的結構張力——也許是因為一系列的詩歌使向生的愿望與向死的沖動處于對立。你是刻意這么安排的嗎?洛伊絲·埃姆斯(Lois Ames)認為你始終想多寫一點“生之詩”,因為“死之詩”在數(shù)量上遠遠超過了前者。AS:我沒有以任何方式安排過詩集。1962年1月,我開始策劃新的詩歌,大家都是這么干的,一本詩集完成了,就等著下一部。我也不知道它們將何去何從。那段時間,我一邊寫些新詩,一邊開始重讀索爾·貝婁的《雨王亨德森》。我在那之前的一年就認識了索爾·貝婁,那段時間我行李箱里裝著《雨王亨德森》到處旅行。突然間在雞尾酒會上就碰上了他本人,因而激動萬分。我叫著:“哦,哦,你就是索爾·貝婁,我可早就想見您了?!比缓笏麖哪莻€房間跑走了。非常怕我。我為我的興高采烈感到尷尬,然后一年之后,當我凌晨三點鐘起來,再去讀《雨王亨德森》時,我就給索爾·貝婁寫了一封粉絲信,討論亨德森是一位絕望之魔,而我理解他的處境,因為他毀了生活,驅散了青蛙,把什么都搞得亂七八糟。我開車把信連夜投到信箱。隔天早上,我又寫了一封道歉信過去。我想成為一個給予生命的人,鼓勵事物生長開花,而不是一個下毒者
索爾·貝婁在一張稿紙背后給我回了信。他對我說:“碰巧我眼下正在寫的書(《赫索格》)里,有一段文字可以送給你。你的兩封信都已收悉——一封好信寫于凌晨三點,另一封是隔天寫的懺悔信。人在一番妙語連珠過后,總會被一種抱恙、抱歉的感覺占據(jù)?!^望之魔’完全可以作為《亨德森》的副標題?!彼Τ鰜淼哪嵌挝淖秩缦拢骸八刂谐执嬷还蓺?,他試圖戰(zhàn)勝他那孤獨生活所帶來的悲傷。你這傻瓜,別哭了,生或死,不去毒化一切就好。”他就是這樣,通過圈出這段文字并把它們寄給我,而向我傳達了重要的啟示。也就是說我不想毒害這世界,不想當劊子手;我想成為一個給予生命的人,鼓勵事物生長開花,而不是一個下毒者。于是我把這封信貼在我的書桌上,它慢慢變成一個隱秘的啟示。你不清楚這些啟示對你而言意味著什么,你只是把它們貼在桌子上記下來或把它們抄下來夾在錢包里。有天我在讀蘭波的詩,他寫道:“安妮,安妮,騎你的驢逃吧”,我就把這句話用打字機敲出來,因為里面提到了我的名字,也因為我正想著要逃。我把它放在我的錢包里,去見心理醫(yī)生,那段時間還被送進醫(yī)院,已經是第七次還是第八次了。在醫(yī)院,我開始寫《騎你的驢逃吧》,這啟示似乎來得正是時候。嗯,貝婁新書里的那段引文確實來得恰逢其時。它一直待在我的書桌上,去歐洲旅行時,我就把它貼到詩稿的首頁。我再也沒有拿下來過,就讓它成為我這部詩集的題獻。某天我突然意識到,“生或死”作為我眼下這部詩集的題目,再好不過了。這就是我要說的事,這就是所有詩歌要說的事。你說這其中有張力和結構,事實上只是潛意識里的張力和結構,我在寫的時候對眼下發(fā)生的事并無意識。
BK
:一旦定下了這部詩集的題目,你有沒有數(shù)過“生之詩”和“死之詩”分別有幾首,并通過補寫來達到平衡?AS:
沒有沒有,沒有這回事。你不可能為了達到平衡而去寫一首詩。那之后我寫了《小女孩,我的長豇豆,我的小美女》。然后我又寫了一出戲劇。接著是《一首不太復雜的小贊美詩》,還有另外一些詩歌。有的詩負面,有的詩正面。那時我已經知道我要做成一部詩集了。事實上詩歌的數(shù)量已經超出一部詩集的所需,但我知道我并沒有解決生還是死的問題。我那時還沒寫《活著》,當時還因為那首詩沒出現(xiàn)而感到郁悶呢。不過《殘廢和其他故事》啊,《成癮者》啊,都慢慢寫出來了,而我知道光有這些還不夠,我還沒走完一個周期,還沒給出一個理由。但我始終無從下手,直到有一天我們家的狗懷崽了。我本該把小狗崽都給滅掉的。但我讓它們活下來了,我意識到如果我讓它們活下來則我也讓自己活下來了。到頭來我就不是一個殺手,那毒藥就是沒起作用。BK:
你獲得了“美國藝術與文學院旅行獎學金”得以游歷歐洲,但今天我們見到的詩歌當中,卻不太有關于你的歐洲之旅的,這是為什么?AS:
首先,詩歌并不是可以寄回家去的明信片。第二,我去歐洲有資助的原因,但也是有私心的。我的姑婆,我童年的閨蜜,曾在歐洲待過三年并在那期間給家里寄了許多信。我曾經在一首詩里寫過,就是《一些國外的來信》。當我出發(fā)去歐洲時,我把這些信也帶上了,我打算走她走過的路,去她去過的地方,把她的生活再生活一遍,然后給她寫些回信。我倒真寫了兩首關于歐洲的詩,都提及了這些信件。一首叫《跨越大西洋》,我說我讀過外婆的信,讀過媽媽的信,我像狄更斯那樣吞下其中的詞語,回想起狄更斯在美國游歷時所寫的日志。另一首詩,《走在巴黎》,寫的就是關于我的姑婆,寫她如何一天徒步十四或十五英里,然后我稱她為嬢嬢(nana)。有些批評家以為我說的是左拉的“娜娜”,但我的“嬢嬢”并沒有超出它在《彼得·潘》中的語境。然而,那些信在比利時被偷走了。當我在布魯塞爾失去了這些信件,我去那兒寫的這一類詩也就戛然而止了。BK:
你本來去國外要待一年的,可你只去了兩個月。關于這一點你有什么想說的嗎?AS:
是兩個半月。我在那里生病了;我的自我感覺丟失了。我有了一個,用我心理醫(yī)生的話說,“一個漏氣的自我”,所以我不得不回家。我在醫(yī)院待了一陣,然后恢復平常。我必須得回家,好讓我的丈夫、我的理療師和我的孩子們來告訴我我究竟是誰。我還記得我和伊麗莎白·哈德維克打電話,說“哦,我太慚愧了。沒有我先生我就活不下去。這是很可怕的,真的,一個現(xiàn)代女性應當獨當一面”。她的原話可能不是這樣,也許我是想聽什么就記住了什么,總之她這樣對我說:“要是我離開丈夫一個人待在巴黎,我一定只會成天躲在酒店房間呢。”然后我說,“那,想想瑪麗·麥卡錫(Mary McCarthy)吧。她一生中沒有一天離得開男人的?!?p>BK:從1964年到1965年,你獲得“福特基金”資助并在波士頓查爾斯劇院任駐院作家。對于最終要登上舞臺的作品,你抱有什么想法?AS
:我太喜歡了!我曾經在起居室走來走去,大聲說出那些臺詞,對于在舞臺上四處走動,他們是怎么說的來著……“走臺”來把戲給排演出來。BK:
《仁慈街》在那里上演過嗎?AS:
在查爾斯劇院期間,很少有戲劇能夠真的上演。那地方太忙了。時不時地,他們會為我把某幾個場景演出來,然后我會相應地作些修改,并投進導演的專線郵箱。第二天他就會叫我過去,說:“這不對勁?!比缓笪揖屠^續(xù)改,晚上又發(fā)給他,第二天他再回復,如此往復。我發(fā)現(xiàn)這出劇中有一個角色是多余的,因為他們演出的時候,導演從頭到尾沒讓那人開口。我意識到這段臺詞也毫無必要,所以干脆就把那角色給刪了。BK
:你覺不覺得你的詩歌和劇作在主題上有一定的重合?你的劇作是詩歌的延伸嗎?AS:
是的,毫無疑問。那出戲是關于一個女孩子在她的心理醫(yī)生和神父之間來回徘徊。神父就是我刪掉的那個角色,我發(fā)現(xiàn)其實她和神父之間沒什么話好說的。劇作寫的就是我的詩所寫過的一切主題——我的母親,我的姑婆,我的父親,一個想要自殺的女孩子。也提及她的丈夫,但不多。這出戲的確是一出道德戲。第二幕是死后發(fā)生的。自然沒有什么寫作計劃可言,無非是當一首詩來臨時,詩人必須嚴格自律,時刻準備上緊肌肉。也就是說,它們噴涌而出,而你得把任何其他的事置之度外
BK
:你的很多詩都充滿戲劇化的敘事。因為你習慣并善于把握情節(jié),對你來說,從寫詩轉變?yōu)閳鼍皵⑹?,稱得上輕松自如吧?AS:
我沒覺得這是種轉變。兩種文體都是寫主人公如何面對自己,面對命運。我沒覺得我在寫場景,我只是在寫人而已。換個語境來說——我當時幫瑪可欣·庫明——給她的小說提點意見,我就告訴她,“去他媽的結構,只要合時宜地抓住你的角色就好”。我們每個人都處在自己的時間軸里;我們出生,活著,然后死去。她當時想東想西的,然后我就告訴她要進到她角色的生命里去——她最后總算做到了。BK:
你在1967年因為《生或死》而獲得普利策文學獎的時候,是什么感覺?AS:
我當然是由衷地感到高興。那時我過得不太順利。我的髖骨骨折了,正在恢復中,一瘸一拐的,但還能走兩步。獲獎后,我獲得了更大的動力,還想多寫點詩。在其后的幾個月里,我成功地寫了一首詩《沒有你的十八日》——用了十四天功夫,一首由十八個部分組成的詩。我因普利策賜予我的認知度而受到激勵,但我也很清楚,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畢竟,他們每年都把一個普利策獎頒給一個人,我只是這份長長的表單中的一個。BK:
你寫詩是一次性寫很多還是照著寫作計劃按部就班?AS:
嗯,我對我的產量非常不滿意。我的第一部詩集——盡管用了三年時間才完成——卻只在一年之內就寫好了。有時候兩周就能寫十首。我以那種速度創(chuàng)作的時候,感覺特別好,卓有成效。而現(xiàn)在我感到非常不滿意,我寫詩寫得太慢了,它們來得太慢了。它們來了,我就寫下來,不來我就不寫。自然沒有什么寫作計劃可言,無非是當一首詩來臨時,詩人必須嚴格自律,時刻準備上緊肌肉。也就是說,它們噴涌而出,而你得把任何其他的事置之度外。理論上不管什么事都得放下,除非你的丈夫得了雙側肺炎,或你的孩子摔斷了腿。否則,你就得一刻不停地坐在打字機前,直到非睡不可。BK:
你作為母親和妻子的責任是否干擾到了你的寫作?AS:
嗯,孩子還小的時候,她們一天到晚都在干擾。是由于我的強硬態(tài)度才得以渡過那段時期,你想,兩個小女孩會叫,“媽媽,媽媽”,而我在那里正試圖尋找意象,構思一首詩?,F(xiàn)在我的孩子們長大多了,懂得輕輕在我身邊繞開,并說,“噓,媽媽在寫詩呢”。然而,當我寫《沒有你的十八日》時——詩集《情詩》里的最后一首——我丈夫對我說,“我受不了了,你把我一個人撂在那兒,也太久了”。那首詩本來叫《沒有你的二十一日》,結果就是因為他破壞了我的靈感,只好變成《沒有你的十八日》;他要求我回到他的生活中,而我很難拒絕。BK:
寫作的時候,詩歌的什么地方最使你刺痛?AS:
有時候是標點符號。標點會改變整個意義,而我的生活里到處是句點和破折號。于是乎,我得讓編輯幫我做標點。也許,還有節(jié)奏。最初我在這方面花費的精力是最多的——也就是感覺,詩歌的語音,它何以貫穿,何以向讀者傳遞,何以向我自己傳遞。意象大概是詩歌中最重要的部分。首先,你要講個故事,而支撐故事并直抵核心的正是意象——但我在意象方面倒無需太花功夫——它們總歸會來的——如果還沒來的話。我甚至不是在寫詩,那沒意義。所以我在節(jié)奏方面最花心思,因為每首詩都該有它自己的節(jié)奏,自己的結構。每首詩都它自己的生命,都各不相同。BK:
你是如何把握詩句長度的?與它們在頁面上是否好看有關呢,還是和一句詩中規(guī)定了多少節(jié)拍有關?AS:
取決于它們在頁面上美觀與否。我可不在乎一句詩里有多少節(jié)拍,除非我想要并且需要它們。當你需要的時候你可以用點技巧。寫作時用點韻律和節(jié)奏感是很容易的事情——如今人人都做得到;人人在這方面都技藝嫻熟。關鍵是,難的是,能找到一首詩的真實聲音,讓每一首詩都變得個體化,為它打上你自己聲音的印記,與此同時讓它獨具一格。BK:
你會不會說,“啊,我已經在另一首詩里探討過這一點了”,然后因此而舍 棄一首詩?AS:
不會的,或許我總想通過新的方式來再次探討……我也許會有新的感悟,新的發(fā)現(xiàn)。最近我在《騎你的驢逃吧》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我曾在《瘋人院,去而難返》中用過的素材,但當時我未能從中得到領悟,它們太丑陋不堪了。我那時逃開去了。但這次就很生猛,也很丑陋,我以我的瘋狂浸淫其中。它就像一張糾纏不清的網(wǎng),現(xiàn)在我以最真的方式將它展現(xiàn)出來。BK:
你會大量修改嗎?AS:
持續(xù)不斷地。BK:
你要展開寫作時會有什么特別的儀式嗎?AS:
如果我覺得有詩要來了,我可能,會放一張唱片,有時候是維拉羅伯斯的(Heitor Villa-Lobos)《巴西的巴赫風格》(Bachianas Brasileiras)。我靠著它寫作有三四年了。它是我的保護神。BK:
一天當中有沒有什么特殊的時間段或特殊的情緒,特別有利于寫作?AS:
沒有。當一首詩快要來了,當你有了強烈的意識,意識到有一首詩埋在那里,破土而出,你就會做好準備。我到處跑,你知道,差不多在房間里蹦蹦跳跳,興高采烈的。就好像我能飛起來一樣,我全力以赴直到說出真相——用力地說出來。然后我在桌子邊坐下來,進一步同它磨合。BK:
你寫作時,究竟是一種什么感覺?AS:
嗯,那是一種很美好的感覺,盡管它很傷神。當我寫作時,我知道自己在做天生該做的事。BK:
你在決定一個意象能否在詩中保留的時候,有什么可依照的標準嗎?AS:
完全是無意識的作用。但愿它不會讓我出錯。BK:
你曾說過,“當我專心致志在一首詩上,我追尋真實……那也許是詩性真實,而不一定是既成的真實”。你能就這一點談談嗎?AS:
我的許多詩都是真實的,每行都是。這些詩對事實作些修改,形成的故事成為其中的核心。在《復影》中,就是那首關于我母親得癌癥死去,而我失去了女兒的詩歌,我沒說我還有另一個女兒。每首詩有它自己的真實。另外,在那首詩里,我只說我不得不住院兩次,而事實上,在所提及的那段時間內,我一共住了五次。當然,詩性真實不一定是自傳性的。這種真實超越了經驗自我,是另一重人生。我并不是每次都強求和事實一模一樣;如果有需要我就虛構。具體的事例使人信服。我想要讓讀者覺得:“是的,是的,就是這樣?!蔽蚁胍屗麄冇X得仿佛摸到了我一樣。為了一首詩的效果,我不惜修改任何一個詞、態(tài)度、意象或人格角色。就像葉芝所言:“我歷經許多生命,曾淪為奴,也曾貴為王。我摯愛之人曾坐于我膝上,我也曾坐于我愛人們的膝上。任何行過之事當再行一遍?!?p>我同自己的直覺作斗爭。我身上有一個硬核的部分是相信的,但還住著一個小批評家什么都不信。有人認為我是個不再遵守規(guī)矩的天主教徒BK:
葉芝是在說輪回重生。AS:
我也一樣。聽上去有點瘋狂,但我的確相信我是許多人。當我寫詩的時候,我就覺得我是那個本該寫它的人。很多時候我化為不同的人,我就像一個小說家會做的那樣全力以赴。有時候我成了別人,當我這么做的時候,我堅信,即便那一刻我沒在寫詩,我也是那個另外的人。當我寫農夫妻子的時候,我在頭腦里就住到了伊利諾伊州。當我有了一個私生子,我就撫養(yǎng)他——在腦袋里——然后把它退回去,換回了生活。當我把情人還給他的妻子時,在頭腦中,我因此傷透了心并意識到我過去是多么無足輕重,虛無縹緲。當我成為基督,我就覺得自己是基督。我的兩手臂好痛,想要把它們在十字架上收攏,想得多么絕望。當我被人從十字架上抬下來準備活埋時,我想方設法尋求出路;我希望那是一些基督教教義上的出路。BK:
是什么促發(fā)你寫了《在那深深的博物館》?那首詩寫的是,如果基督仍活在他的墓穴中,他會有什么樣的感受。首先,你怎么想到要處理這樣的題材?AS:
我也不清楚。我想可能就是無意識使然。我覺得我有過這樣一種感覺,基督對我說話并讓我把這故事寫下來……那個他沒能寫下的故事。我對自己說,這該是最糟糕的死亡。我曾那樣深信不疑的十字架、殉難,幾乎都成了陳詞濫調,而另一方面,他出于愛的原因或許不得不去追尋另一場更為謙卑的死亡,因為他身上最關鍵的是愛——而不是死。BK:
你是一個有信仰的無神論者嗎?你的詩歌如《等分》和《對貪婪者待以仁慈》都暗示了你愿意信仰,事實上是努力去信仰,但就是無法信仰。AS:
是的,我同自己的直覺作斗爭。我身上有一個硬核的部分是相信的,但還住著一個小批評家什么都不信。有人認為我是個不再遵守規(guī)矩的天主教徒。BK:
你小時候受了哪方面的宗教熏染?AS:
半桶水的清教。我姑婆家有濃厚的清教背景,她爸爸是個要求嚴苛的父權家長,有十二個孩子。他經常游歷歐洲,每次他帶回一些裸體雕塑時,他那牧師就來警告說:“你要是不把那些裸體雕塑處理掉,就別想來教堂?!庇谑撬f:“好吧,那我就再也不去了?!泵總€星期天他給他的十二個孩子講《圣經》,他們必須正襟危坐。后來,他真的再也沒去過教堂。BK
:你那些宗教詩的靈感從何而來?AS
:我發(fā)現(xiàn)有了孩子以后,對于她們提出的性方面的問題,我總能應答自如。但關于上帝和死亡的問題,我卻無能為力。直到今天我自己也覺得沒能解決。BK:
你是說你孩子問的一些問題激發(fā)了那些詩——這聽上去好像不大對勁。AS
:不是的。我身上會有靈視降臨——有時候是非常宗教性的靈視——關于上帝,關于基督,關于圣徒們,對我而言,他們幾乎觸手可及……他們就是我的一部分。就像“任何行過之事當再行一遍”。這是輪回重生,用另一個人的聲音說話……否則就與魔鬼為伍。如果你想知道具體的,那我告訴你,每年六月的樹葉都會和我說話。BK
:你的靈視會持續(xù)多久?它們是什么樣的?AS:
那怎么說得清楚。它們有時是六個月,有時六分鐘,或六個鐘頭。當靈視過后,我覺得跟事物的關系更親密了。某種程度上,這有點像要開始寫一首詩的時候;整個世界非常清晰,而且界定明確,而我的存活感是如此強烈,就好像整個人充滿了電。BK:
你有這種感覺的時候,有沒有試著同別人講過?AS:
唯有通過詩歌來講,沒有用過別的方式。我不喜歡和人講這個,這也是為什么我現(xiàn)在其實很不自在。BK:
宗教性的靈視和你發(fā)病時的靈視,真有什么不同嗎?AS:
有時候當你發(fā)病時,這種靈視——我其實不管它們叫靈視——當你發(fā)病時,它們是愚蠢而不得其所的,然而如果是所謂的神秘體驗,你會讓一切都適得其所。我從來沒有向人說起過我的宗教體驗,不管是對心理醫(yī)生、朋友、牧師還是任何人。這件事我沒想告訴別人——現(xiàn)在說出來還 是很難,我想就此打住,如果你可以的話。BK:
像《等分》這樣的詩直接關涉你母親的死。是不是因為眼睜睜看著親近的人因癌癥而消逝,這種難以忍受的痛苦逼著你轉向對上帝的信仰、或尋找宗教慰藉?AS:
是的,我覺得是。將死的人實際上是被搖啊搖,離我們越來越遠,最后被裹進死亡里,那個永恒之所。這時候人就會去尋找答案,就會遇到惡魔和靈視。然后人就會碰見上帝,我不是指那個清教意義上的偉大好人,而是那殉道的圣徒,那被釘死的人。BK:
你是說當你面對終極問題,如死亡的時候,你也就得到了慰藉?盡管這慰藉因為宗教的神話傳說而打了折扣?AS:
神話和傳說都不能安撫我,安撫我的是,我和——用你的話說——傳說中的英雄人物的那種心心相印,是我和基督的親近。在一首關于圣母瑪利亞的詩《為精神病年而作》中,我認為我當時是在同瑪利亞對話,嘴對嘴地;那幾乎是身體性的……我的很多詩都是這樣。我變成那個人了。BK:
那么,有沒有真的發(fā)生過,比如你認識的人死了,你就有了一次靈視?AS:
沒有。這大概還是發(fā)瘋導致的。BK:
你精神病發(fā)作的時候,是不是對生活看得更清晰?AS:
沒錯。BK:
你認為這是什么原因?AS:
純粹的天賦。BK:
我剛才問過,你是不是一個有信仰的無神論者。那么,當死亡真的發(fā)生了,你會不會從不信仰的這邊被推到信仰的那邊去?AS:
會有一會兒,但不是非得因為死亡才會發(fā)生。生活中——你自己的生活中——也會有一些輕度的死亡,而在那時,你就會和奇怪的東西對接上,一些超驗的東西。BK:
你收到過很多來自耶穌會信徒和其它神職人員的粉絲信。有沒有人把你寫的東西視為瀆神?AS:
沒有。他們覺得我的作品富于宗教性。他們把我的詩帶到團體活動上去讀,也帶到課堂上去教。BK:
為什么你覺得大多數(shù)批評家都忽視了你詩歌中由宗教體驗所導致的張力?AS:
我覺得他們只看到最顯而易見的東西,就止步不前了。他們被外在的東西給震懾住了,而我覺得將來人們更會被我的那些神秘詩,而不是所謂的自白詩所震懾。BK:
或許在將來,你的批評家們會把你在自白詩里所呈現(xiàn)的不幸,同你在宗教詩里所展現(xiàn)的不幸者作相應的聯(lián)系。AS:
你總結得再對不過了。謝謝你說了出來。那衣衫破舊的基督,那個不幸者,演繹了最偉大的自白,我的意思是,用身體而作的自白。而我試著用詞語進行自白。BK:
你的很多詩歌都是關于不幸的回憶。只有少數(shù)幾首開心的。為什么你更傾向于寫痛苦的事?AS:
我上一部詩集就并非如此,它寫的是歡愉。我想我總是在處理不幸的主題,恰恰是因為我的生活就是這樣。如果我的生活不這樣,那我就是編出來的。BK:
當然是有開心的瞬間啦,哪怕痛苦也伴隨著喜悅與欣快。AS:
痛苦的記憶來得更深刻。BK:
有沒有什么詩是你不愿意在公開場合朗讀的?AS:
沒有。事實上,我和我的組合還用納什維爾曲風把《殘廢和其他故事》唱出來過呢。BK:
你的組合?AS:
它的名字叫“她那種人”——取自我的一首詩。最初我的一個學生把我的詩譜成曲——他是個吉他手,然后我們找了一個風琴手、一個吹長笛的、一個鼓手。我們稱自己的音樂為“室內搖滾樂”。我們一起打磨、演出,大概有一年多的時間。這就以全新的方式打開了我的詩作,使它們介入搖滾樂的聲音,我的詞語由此向聲音、那種真正能被聽到的聲音敞開,從而擁有了一個新的維度。對我來說,以那種方式聽到它們令人興奮。BK:
你喜歡公開讀詩嗎?AS:
那得花費你一生中三個禮拜的時間。在讀詩前一個禮拜,緊張就開始了,然后持續(xù)加劇,直到讀詩會當晚,那時你身體里的詩人轉變成了表演者。讀詩簡直是要把你掏空,因為這等于是經驗的釋放,一切重又發(fā)生了一遍。我是一個演出自傳戲的女演員。然后還有愛……當我和聽眾之間互相接應;當他們真的與我同在、而繆斯也與我同在時,我就是和他們共同達至高潮的。一個人首先得弄明白自己是誰,才有余力去面對國家問題
BK:
你能想象在美國,也像在俄國一樣,數(shù)以萬計的粉絲涌向體育場,去聽一個詩人表演?AS:
也許有天會這樣的。不過我們的詩人總歸有點不著邊際。人們涌向鮑勃·迪倫、珍妮斯·喬普林(Janis Joplin)、甲殼蟲樂隊——這些人不愧是英語世界的流行詩人。當然我并不擔心流不流行的問題;我實在太忙了。BK:
一開始你的詩歌是理療的手段之一,那么現(xiàn)在,寫作的動力在哪?AS:
我寫作是因為我被驅動著——那是我的包袱。雖然說在每一部詩集出版后,我都覺得不會再有了。會覺得到此為止了,再見,再見。BK:
那有什么建議要和年輕詩人說的嗎?AS:
留意你的批評家的趣旨。要特別。把整個故事講出來。把耳朵貼在你的靈魂上,用力聽。BK:
路易·辛普森評了你的詩歌,說“有一首《四十歲的月經》,成了那根把駱駝壓垮的稻草”。是不是只有男性批評家才會對你運用女性的自傳經驗感到難以容忍?AS:
我沒有把我的所有批評家都列到一起,然后分門別類。尤其是,我并未關注他們的性別。我詩里講的是身體的生死循環(huán)。女性是靠身體計時的。她們就像鐘。她們總是牢牢地貼在地面,傾聽小動物的雜音。性是生活中最尋常的組成部分了。事實上,當諾曼·梅勒寫他和一個女性肛交的時候,我是有點不舒服的。我非常喜歡艾倫·金斯伯格,但當他寫到丑陋的陰戶時,我感覺很惡心。那種事情對我沒什么吸引力。所以我也有自己的底限。我對同性戀完全沒意見。薩福是那么美。但如果有人厭憎另一個人的身體并某種程度上侵犯了它——那我就會非常介意。BK:
你覺得詩歌的目的是什么?AS:
就像卡夫卡說小說:“一本書應該像一把斧子,劈開人們心中冰封的大?!薄D蔷褪俏蚁胍獜脑姼柚蝎@得的東西。一首詩應該像一把斧子,劈開我們心中冰封的大海。BK:
用卡夫卡的這段話,怎么來看你的新作《情詩》呢?AS:
你有沒有見過十六歲陷入初戀的少女?劈開冰封大海的斧子已經裝在她心里了?;蛘撸阌袥]有見過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一生中從來沒有愛過?當她陷入愛情時會發(fā)生什么呢?劈開冰封大海的斧子。BK:
有人會問,你怎么就能自顧自地寫,完全不管時事熱點,比如越戰(zhàn)或民權運動等。AS:
一個人首先得弄明白自己是誰,才有余力去面對國家問題。我很少寫公共事件,這與我私下里的態(tài)度沒有任何關系。我是個反戰(zhàn)人士,也會在請愿書上簽名。但我不見得會去參與論戰(zhàn)?!痘鹧孓Z炸機》——那是首新詩——就是關于無法無天的毀滅的,沒有具體到越戰(zhàn);羅伯特·肯尼迪被刺殺的時候,我寫了一首關于暗殺的詩。我寫的是人類的情感;我寫的是內部發(fā)生的事,而不是歷史事件。在我的一首情詩里,我說我的情人正把從越南運回的尸體卸下車來。如果那首詩一百年后被人讀到,人們一定得去查一查越戰(zhàn)的背景。他們一定會把它和韓戰(zhàn)或其它什么戰(zhàn)爭混為一談。我們都希望這馬上成為過去。當然,我也會變。我會把戰(zhàn)爭的細節(jié)當做背景,用來揭示體驗,就像我所用的其它一切細節(jié)一樣行之有效。至于民權運動,我在一首詩里稍稍提及過,但我并不是很投入其中。我覺得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我覺得我的很多詩,其中的個體,他們一無所有、只能當奴隸,他們喊著“要自由”、“要權力”,這些詩都是關于作為黑人的人類經驗的。黑人的情感也可以是白人的情感。這是國家的危機,也是個體的危機。我覺得我從來就是在寫黑人的詩,只不過帶著白人的面罩而已。我一直都是受害者……但以后不再是了。? Luigi Pirandello,1867-1936,意大利小說家、劇作家。
? Sara Teasdale,1884-1933,美國詩人。
? Primal scene,原初場景,為弗洛伊德心理學專用術語之一,指的是被孩子意識到的父母性交的事件,弗洛伊德認為,這一事件發(fā)生時間的早晚決定了孩子患神經官能癥的傾向。
? 普拉斯的名作之一。
? Mary McCarthy (1912—1989),美國小說家、文學批評家。
? Nashville,美國田納西州的首府,鄉(xiāng)村音樂的策源地,詩人此處用地名代指音樂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