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榮超
一
母親以很神圣的樣子對父親說,一家老小靠這幾畝薄地不會餓死,也會窮死,你再不出去打工,我們家就是全村最窮一戶了。
星期天,父親帶著我和大哥,來到了古黃河堤上的葬墳崗,滿目蔥綠,油菜花已零零星星地露出花蕊,父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父親帶我們來到爺爺奶奶的墳上。父親揮鍬向墳上覆土,墳的周圍很快就形成了圓形的溝壑,泥土一鍬一鍬覆上墳頭。
父親圍著墳墓轉了三圈,臉色凝重。父親從尼龍口袋里掏出灰色的元寶紙和黃表紙攤放在金黃色的麥穰上,點著了火。紙燒了起來,映紅了父親粗黑的臉龐。父親低著頭自言自語地說,大呀……媽呀……我就要離家打工賺錢去了,現(xiàn)如今,不能死守這幾畝地了,孩子要念書,種地要交“三兩五錢”、農業(yè)稅……擔子重得兒子快挑不動了。接著將四個菜分別夾一點放在火上燒,又將白酒倒了幾盅澆到火頭上,快熄滅的火焰猛地向半空躥了一下,所有的祭品化為一股青煙上了天……
二
快到清明時節(jié),一個微風輕拂的午后,生產隊長葛躍進上門通知母親說,送信的來了,有你家一封掛號信,一張匯款單,一個包裹,要村里開介紹信去郵局領。
母親滿意地點點頭。
尖嘴小頭小腦的葛躍進說,古黃河灘那塊小麥田里,數(shù)你家麥子長勢最差,黃瘦得跟女人貧血一樣。
母親關好了門,背起了糞箕直奔古黃河灘的麥地去了。一路上,春潮涌動,牛驢上路,一大群放牛的孩子圍著滿頭銀發(fā)的李大爺在聽“古今”。母親將糞箕放到一邊,坐到一個女孩邊上,撫摸著孩子問,老爺爺講的是什么?
女孩有桃花一樣的笑臉,說,李爺爺要講我們村子的來歷。
李爺爺望著母親笑笑說,哄這些孩子玩的,放幾天假,這些孩子會瘋跑,我怕孩子們出事。
母親笑笑說,李大爺快講呀!
李大爺笑著將一支洋煙點著了,干咳一聲說,“猴子”你聽……
母親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猴精”,中等個頭,剪著短發(fā),一對漂亮的烏鳳眼,鼻梁挺拔,嘴唇瘦薄,一笑起來滿口小米牙,說話輕盈好聽。誰都能猜出“猴子”的意思。
李大爺叫李沖鋒,七十多歲了,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是抗日英雄,家里的箱底里收藏著好多的獎章和證書,但他和普通老百姓一樣生活在村子里,享受著古黃河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
母親笑笑說,李大爺你講呀,再不講孩子們又要瘋了。
李大爺扔掉了煙蒂,清了清嗓門,望著母親鬼笑笑說,你們聽我說……
村莊的來歷講完了,孩子們還依依不舍,像有一萬個為什么要問。可天漸漸地黑了下來,李大爺望著孩子們說,都趕著牲口回家吧!母親攙扶著李大爺下了一個土坡,李大爺掙脫了母親說,哎,你說這個村莊還叫村莊嗎?以前窩在一起窮得吃不上飯,現(xiàn)在有了吃有了穿,又沒有了家,這過的都是什么光景?
母親笑笑說,人一生一世哪有那么多如意,你是戰(zhàn)斗英雄,想遠點想開點。
剛到莊頭,就聽到一陣混雜的吵罵聲,李大爺坐到一個石碾上歇著,拽緊了牛繩,氣喘著對母親說,猴精呀,這莊子亂了,你聽聽,吵罵成一鍋粥了。
母親搖搖頭說,又是那幾個“盤老舌”的女人。
李大爺喘著粗氣吆喝著孩子們說,都快歸窩去吧!扣好牲口,還要防著小蟊賊……
母親走近李大爺說,我送你回家吧!
李大爺從石碾上想站卻站不起身,凄涼地對母親說,讓我再坐坐吧!去家也冷清,我的孫子小駒平時住校,放假、星期天就去同學家玩,家里就我一個老頭……
母親說,你坐這會受涼,要不,你去我家,我兩個兒子住校,女兒小芳放學回家,家里熱鬧些。
李大爺說,家也不能撂了,牲牲口口的怎么弄?
母親說,雞是散養(yǎng)的,知道上圈;狗是活的,到處跑餓不死;你這條水牛值幾個錢,扣到我家黃牛一起,也不缺那一把牛草。
李大爺長嘆一聲,哎……
母親從李大爺手里奪過牛繩說,這死老頭,還傻呆什么?起來走呀!到了家門前,母親喊了一聲小芳,小芳蹦蹦跳跳地迎了上來,母親說,叫李爺爺,小芳叫了一聲李爺爺,李爺爺高興地應著。
母親扣好了牛,加了牛草,將李大爺引至堂屋,說,李大爺你就坐這桌邊,望著小芳做作業(yè),我去東莊看看那幾個女人還吵不吵,吵了就勸勸她們,順便走莊頭稱二斤豆腐讓您老喝兩盅歇歇腳。
李大爺坐了下來,將煙鍋里裝滿了煙葉說,小芳呀,老爺爺抽煙你嫌棄吧?
小芳笑著搖搖羊角辮說,老爺爺,我不嫌棄。
母親急急忙忙地拎著竹籃進了門,氣喘吁吁地連聲說,無聊,無聊,真是無聊。
李大爺正想開口問話,小芳跑過來抱住了母親的雙腿,連聲喊叫,媽媽,媽媽,我餓了。
母親雙手撫摸著小芳馬尾辮說,要不這樣吧,李大爺你幫我添柴燒火。
不一會幾個菜就上了桌。母親說,今晚我陪你喝幾杯。
李大爺端著酒杯的手在不停地抖動,粗黑的臉在白熾燈的光暈下放出黑紅的光。李大爺喝下一杯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兒女在身邊該多好!我都記不清什么時候這個樣子喝過酒了……
李大爺望著小芳,顫抖的手夾起一塊豆腐放進毛茸茸的嘴里,嚼著嚼著,眼圈發(fā)了紅。
母親見李大爺?shù)椭^既不吃也不喝就挑起話茬說,剛才我去了莊頭,今天下午挑起事端的是隊長葛躍進女人,還有胡傳幫女人顧美麗,村醫(yī)邱大華女人馮桂花,這幾個女人因為說男女閑話,打起來了,打重了被衛(wèi)生所李醫(yī)生找人抬去治療了……
李大爺猛一抬頭,丟下了竹筷,氣憤地罵道,這些敗類!
小芳趴在桌上睡著了,母親說,我給小芳放下睡,李大爺你先坐著。
李大爺裝滿了煙鍋,點著了,猛吸一口說,我回去了。
母親說,天黑,我給小芳放下睡就送你回家,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兒子媳婦還不找上門跟我算賬呀!
李大爺撐起曾經受傷的腿,冷冷地搖搖頭說,兒子?媳婦?
母親笑笑說,兒女有兒女的難處,小芳她大不也是去打工賺錢啦。不賺錢,哪來的蓋房錢?孩子上學錢?您老的養(yǎng)老治病錢?
剛走出家門,天上就下起了小雨,風刮得人無法站立,天黑得令人發(fā)顫。母親說,李大爺,你都這把年紀了,去家也是睡覺休息,這夜黑得怕人,我給你送去家,我自己都不敢回來了。再說,小芳一個人在家,我也不放心,倒不如你在我家住下吧。李大爺顫抖著身子說,那不中,我不能這樣,平時你照顧我夠多的了。母親笑笑說,鄰居不說遠話。
李大爺雖然躺下了,心里卻翻江倒海。心里想,抗日戰(zhàn)爭,打仗流血都不怕,可人一旦老了,怎么如此懼怕孤單,白天與老牛做伴,看著靜靜流淌的古黃河水發(fā)呆,一到晚上孤燈長夜……
母親將自家的黃牛和李大爺家的那條水牛一起牽進了屋里,扣在床腿上,拴好了門,在小芳的邊上躺下了??蓜偺上?,木門就被咚咚咚地敲響,母親警惕地爬了起來,摸過了門后的一把草叉,用手電筒對準門縫,向外照了兩下,哆哆嗦嗦地問,哪一個?是什么人?
門外傳來聲音,查戶口的。
母親問,查什么戶口?
門外人說,鄰村有兩個兒童被拐走了,查人販子的。
母親說,查人販子來我家干嗎?門外人說,家家過堂,一戶不漏,如果不放門,就當窩藏人販子論處。
母親一聽急了,連說,我放,我放,接著木門吱的一聲打開了,一齊擁入屋里五六個人。一個瘦高個頭、說話和藹的公安走近母親問:幾口人?
母親說五口人,丈夫劉三出去打工了,兩個兒子念中學,住校生,女兒念小學,在家。
公安說,請出示《戶口本》。母親說,《戶口本》給劉三打工帶出去了。
公安問,出去打工帶《戶口本》干嗎?母親說,外面查戶口更緊,外來戶沒有證明,沒有《戶口本》工廠都不敢要,說是盲流。
公安會意地點點頭說,這也不假,那就查一下人口吧!大家一齊圍到母親房間,兩頭牛將房間擠得滿滿的,插不進腳,一個矮胖浮腫的鄉(xiāng)干部,有人稱未主任的擠了過來問,怎么能把耕牛扣在房間里呢?
母親說,村莊上有六七條耕牛都被人偷走了……
公安對未主任說,你們鄉(xiāng)政府是怎么搞的?耕牛這樣的大牲口都能偷,還有什么治安保障?
未主任捂著鼻子,氣喘吁吁地望著母親,帶著仇恨的目光說,就你話多!
到了西房間,母親說,這是莊上李大爺,在我家吃了晚飯,天黑下小雨,我就沒讓他回去,就安排他住下了。李大爺一聽來人,趕緊翻了起來,緊張地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們是哪個部隊的?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公安問,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紀?
李沖鋒,76歲。
公安問,你怎么會在這里休息?
母親笑笑說,李大爺是抗日英雄,兒女都去打工了,我就照顧他一下,有什么問題嗎?公安說,沒問題,你是學雷鋒,我們是查戶口,他是人戶分離,我們當然要問。
母親笑笑說,那是,那是。
公安對邊上的村干部說,這位女同志說的都是事實嗎?
沒等村干部回答,未主任就嚴厲地說,帶走!
母親傻了,忙問,帶誰走?
未主任說,全帶走!
李大爺像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士,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子勁,翻身下床,指著未主任說,老子跟你走,與他們家沒有任何關系!
公安笑笑說,老人家息怒!老人家息怒!我們只是要核實情況,因為有流竄犯拐賣婦女兒童。
李大爺冷笑笑說,劉老三家屬說得很清楚了,說著,李大爺指著未主任問,你威武什么?有本事去中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戰(zhàn)場,給老子拿回一枚軍功章,老子給你行軍禮!
未主任冷笑笑說,硬!就你硬!茅廁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必須帶走。未主任望著公安說,如果不帶走,流竄犯在我鄉(xiāng)逃了,就拿你是問!
母親不依不饒地問,我女兒小芳呢?
未主任說,我懷疑,你和這個老頭全是人販子,這個所謂的女兒就是被你們販來的兒童!
母親指著未主任說,你給我滾!這是我的家。
三
派出所離村里有三里路程,走過古黃河大堤,穿過一片意楊林灘涂,再走一里砂礓路就到了集鎮(zhèn)。母親背著熟睡的小芳,李大爺拉著母親的一只膀臂不停地囑告,你慢點,別摔壞孩子,是我給你們帶來了災難,我會找個說理的地方……
未主任發(fā)出指令,不要講話,有你講話的地方!
母親氣喘吁吁地說,我女兒明天還上學,你們?yōu)槭裁匆@樣對待我們?
李大爺一邊咳一邊說,傷天害理呀,半夜三更讓一個孩子露宿田野,難道你們都不是吃人飯長的東西嗎?
到了派出所,公安同志將李大爺安排在一個警室里,把母親和小芳安排在另一間警室。
公安對未主任說,安排妥當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未主任說,我就是要看看那個嘴能的婦女到底有多大能耐。
公安冷笑笑說,我只管她違法不違法。
未主任冷笑笑說,我知道你們派出所跟鄉(xiāng)里不對光。
公安冷笑說,我們抓了你們鄉(xiāng)里賭博的干部。派出所總不能看著違法行為吧?
未主任撇撇嘴說,那個女人能否讓我審一下?
公安嚴肅地說,你沒權審!
未主任氣狠狠地走了,一邊走一邊叨咕,走著瞧!
公安跟李大爺說,您老就是本村人吧?
李大爺說,我跟劉老三一個生產隊的,人家照顧我一個孤寡老頭,倒給人家大人小孩帶來這么大的災難,真讓我這老頭不如撞墻死了算了……
公安說,你別急,我弄清楚了,您老安心休息,天亮就回家去。
李大爺說,我不回去了,我要去討個說法。公安連聲道歉。
剛走出派出所,母親像丟失一樣東西,返了回去,對公安說,有個事情煩你幫個忙!公安微笑著說,只要能幫的忙一定幫。
母親笑笑說,你要是能開個介紹信讓我去郵局,我就不白跑一趟了。公安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又不是派出所的人,戶口也不在派出所。
母親笑笑說,我不是你派出所的人,但你照樣把我?guī)?,你說戶口吧,全鄉(xiāng)的戶口哪個不在你派出所?
李大爺陪母親一起送小芳去上學,派出所離學校只有不到一里遠,母親說,小芳好好念書,將來找個好工作,千萬不能像村子里那些女孩出去打工受罪。
小芳停下腳步,歪著頭朝李爺爺望去,半天才說,我們班五十個同學,四十多個是留守兒童,后十名全是留守兒童,打架闖禍的全是留守兒童……
四
從學校返回郵局也就相隔一條溝渠和一條街道。
郵局柜臺里坐著一位白凈漂亮的姑娘,笑盈盈地問,寄信還是取包裹?
母親將派出所的證明遞給了姑娘。
姑娘拿出一張匯款單,是父親寄回的四十塊錢,讓母親簽字。
母親還沒來得及簽字,就轉臉告訴李大爺,劉老三好顧家呦。
李大爺一邊嘆氣,一邊豎起大拇指,說,劉老三真是個賺錢手,哎……我家大鎖都快半年沒寄一分錢了。
母親望著李大爺搖了搖頭,順手在匯款單上簽了字,姑娘拿出四張能削蘿卜的十塊面額的票子交給母親。
姑娘又拿出一個四方形的包裹,放到母親面前,母親簽了字,接著就用手去撕包裹,母親想,這包裹里可能是江南大城市時新的女裝,好看的頭巾,時髦的皮鞋之類,這些東西比“大團結”還好,就是要讓村莊上那些饞嘴女人們心里癢癢,母親急不可耐地用盡全身力氣去撕包裹。
姑娘笑笑說,這包裹線針太結實,我用剪子幫你撕一下吧!
母親的心情急切到了臨產時的狀態(tài),李大爺?shù)难劬Ρ牭妙~頭上只剩下一撮皺紋。
母親滿意地笑笑,趕緊將包裹的外套布扯了下來,一雙漂亮的女鞋盒上面不僅印著漂亮的中跟女皮鞋圖案,下面還注有“上海第五制鞋廠”的字樣,讓母親高興得差點暈了過去,姑娘發(fā)出驚詫的呼喊“哇,太時髦啦!”李大爺在邊上也不停地咂嘴,母親手忙腳亂地將鞋盒撕開,一邊撕,一邊叨咕,這鞋子怎么那么輕呢?
姑娘說,外行了吧!高級鞋子都很輕便的!
李大爺不停地點著頭,附和著說,就是,就是。
鞋盒打開了,三個人六只眼都看傻了,鞋盒里碼著折疊得整齊的銀色的燒紙,全部疊成了元寶狀。
母親的身子直往下沉,李大爺趕緊順手扶了一把母親,母親也來不及多想,以最快速度蓋好鞋盒,慌忙地逃出了郵局。
路上,母親拎著的包裹就像提著一只夏天發(fā)臭的生瘟雞,她在心里暗暗地咒罵父親。
李大爺氣喘吁吁地攆了上來,討好地對母親說,我說猴子呀,劉老三寄這燒紙回來也不是什么壞事,再說啦,清明節(jié)就要到了,他在想家,想給父母燒紙呢,這是行孝呀!
母親聽著聽著就停下了腳步,就著一條田埂坐了下來。母親說,李大爺你也坐下歇歇吧!
李大爺坐在母親不遠的地方,掏出了煙袋荷包,煙霧一圈一圈地向樹林中散發(fā)著,李大爺嘆口氣說,哎,真是兒要親生,地要深耕呀……
母親忽然說,李大爺呀,跟你商量個事兒。
李大爺將煙斗在地上磕了磕,一團散亂的火星丟落在叢生的雜草里,問,什么事?
母親冷著臉說,劉老三寄燒紙的事情對外不能講!
李大爺冷冷地說,講這個干嗎?李大爺話音剛落下,忽然又問,葛躍進知道你家劉老三寄包裹回來的?
母親點了點頭,沒有吱聲。
一會兒,母親皺著眉頭說,李大爺,這包裹的事,你看能不能這樣說,看到我從郵局拿回一個包裹,是劉老三給我買的一雙新皮鞋。
李大爺不停地點著頭,好,好,好,就這樣說。李大爺忽然想起什么事來,忙問,你家劉老三的掛號信呢?
母親這才想起父親的掛號信,趕緊從褲兜里掏了出來,一邊拆,一邊罵,長不成人的東西。
小芳媽:
家里好吧!春上的家庭開支寄四十塊,這是我從牙縫里省出來的。
清明節(jié)快到了,今夜我夢到死去的父母了,他們在那邊好像過得也不舒暢,我就買點紙,疊了一夜,托你去墳上燒了……
我想家了,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
對了,我告訴你呀,那個馮桂花的男人,赤腳醫(yī)生邱大華跟未婚青年翁翠蓮生了一個小男孩,叫邱小華……現(xiàn)在邱大華做了藥販子老板,有了錢!那個翁翠蓮變成了老板娘,他們在江南買了房,安了家,哎……
賺到錢我就回家,外面很難熬呀。
不說了,全是淚水。
劉三
母親看完信,心疼得像刀剜,失聲痛哭起來……
母親半天說,李大爺,真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李大爺冷著臉說,老子不是人嗎?我還笑得出來?
母親停頓了一下,又說,李大爺,劉老三來信這事也不能說!
李大爺擓了擓頭皮說,我說這些干嗎?
母親擦了擦眼淚,站了起來,說,那我們就回家做飯吧!你中午還在我家吃!
李大爺連連搖了搖頭說,這樣麻煩你也不是個日子。話音剛落下,李大爺指指母親手里拿的包裹說,后天就清明節(jié)了,劉老三寄回來的這包燒紙拿到墳上燒了吧!免得拿到村莊上,再惹出什么事情來。
母親望著李大爺誠懇的堆滿皺紋的紅黑臉說,這樣也好!母親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忙說,要不要吃過中飯去燒紙呢?
李大爺搖搖頭說,你拿燒紙回村子里,那些人要是爭著看你包裹怎么辦?
母親噢了一聲,說,那就飯前去燒了,不過,也不能燒干巴紙呀,起碼要有一壺酒,有四個菜呀。
李大爺點點頭說,我去你公婆墳上等你,你回家準備些燒紙的酒菜。
李大爺脫下了灰色的外套上衣,從母親手里拿過包裹,將燒紙倒在外套褂上,接著就系成了一個圓形的口袋,說,你早去早回。
母親剛走到村口,就碰上了顧美麗,顧美麗從一個菜畦上跳了過來,頭上還纏著白紗布。
母親問她,傷得這么重,風又這么大,還能出來瞎逛?
顧美麗笑笑說,在家悶,就我一個人,還不如出來和人家打打鬧鬧呢!
母親笑笑說,你呀,都快四十的人了,還這樣不安分!
顧美麗見母親善意地訓她,順手搶下母親手里的包裹,嘩啦一下倒出了一只精致漂亮的鞋盒,鬼叫一聲,哇,這劉老三寄給你的漂亮皮鞋呀?
母親紅赤著臉,昂起頭說,是呀!
顧美麗動作麻利地打開了鞋盒,驚問,皮鞋呢?
母親笑笑說,皮鞋給一個表妹借去相親了。母親嘆了一口氣說,我這表妹就是一個死要好看的姑娘。
顧美麗詫異地說,那么新的皮鞋,自己還沒上腳就借給別人相親了,哈哈哈,猴子呀,你是這村里最好的女人。
說著就揉了揉自己眼睛說,奶奶的,劉老三打工三天兩頭寄東西回家,我家那個狗男人除了要單衣要棉衣,什么也沒寄回來,一樣是打工,也不知道他賺的錢都填哪個窟窿里去了。
母親指指顧美麗罵道,你這張臭嘴,都讓人撕爛了,還有臉在這胡嚼,不跟你說了,我還得去家做飯,小芳快放學了……
顧美麗瘋瘋傻傻向東走去,母親緊緊張張向西走來,兩個女人同時發(fā)出哈哈哈哈的笑聲。
五
母親做好了午飯,蓋在鍋里,讓小芳回家自己吃后上學,還準備了四個去墳上燒紙的小菜,扛著鐵鍬,直奔古黃河閘方向。
在離墳墓不遠的地方傳來了一位老人的哭泣聲,哀哀婉婉,如泣如訴,傷心至極。母親蹲在溝渠坡上細細一聽,不是別人,正是李大爺——大鎖媽呀,你走快十年了,大鎖也娶了媳婦,還生了一個孫子小駒。可現(xiàn)如今大鎖領著媳婦外出打工,這個家也沒了家的樣子了,這墳也礙事了……
母親越聽越不對勁,扛起鐵鍬,大聲喊,李大爺——
李大爺半天站了起來,嘿嘿著應了一聲,接過母親的鐵鍬就向墳上添土,母親將燒紙倒在墳邊,將四個小菜放好。母親說,公公呀,婆婆呀,你兒子劉老三給你們買的紙,做的菜燒給你,這里還有一封信,話都在里面了,你們要保重自己,兒媳給你磕頭了……
李大爺坐在一片紙灰邊吸煙,一邊吸,一邊望著墳墓說,老哥呀,你們家積德了,兒孫都旺盛得很,又孝順,你們家過得順風順水??蛇@片墳礙事了,還要搬遷……
六
天氣漸漸地暖和起來,麥子像變戲法一樣,一天比一天高。
母親正在田里薅草,顧美麗瘋瘋癲癲地跑了過來,慌慌張張地轉告母親,你們家小芳在學校跟孩子打架,去了鄉(xiāng)里醫(yī)院了。
母親眼前一黑,差點栽了下去,她鎮(zhèn)定了一下,問顧美麗,怎么回事?顧美麗搖搖頭說,我也不清楚。
到了醫(yī)院,班主任正在陪小芳包扎。
母親急著問,小芳,傷得怎么樣?
護士說,頭皮劃破了,吃點消炎藥就好了。
中飯時,母親煮了兩個雞蛋,剝去了殼,放到小芳碗里,母親說,吃吧!好好補補,頭上淌了那么多血,會影響你的智力,頭還疼不疼呀?
小芳一邊吃,一邊皺了皺眉頭,半天說,媽媽,以后不要再叫李爺爺來我們家吃飯了。
母親一聽小芳說這話,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忙問,小芳,你說什么?
小芳嘟嘟噥噥,含混不清地說,學生講得很難聽……
母親傻傻地坐在小芳身邊,將飯碗推了過去,摟過小芳,眼淚撲簌簌流了下來。
下午的陽光如曬蔫了的白菜沒精打采,母親讓小芳自己在家復習功課,累了就歇歇,自己牽著牛,背上了糞箕去了古黃河邊。
剛到古黃河邊,不遠處傳來了嘈雜的難以入耳的喧嚷聲,“李大爺爬猴精……嘔……李大爺爬猴精……”
母親的心像掉進了三九天的古黃河……
七
古黃河灘上的油菜花瓣紛紛落下,秸稈上結滿了飽滿的籽粒,農家人的日月如同古黃河水一樣靜靜地向南流淌,永不復回。
父親打工的地方叫周莊,父親的倉庫管理員工作是由翁國慶給介紹的。不用說,父親與翁國慶之間從穿著開襠褲開始就一起生長在古黃河邊,喝著古黃河水長大,呼吸著古黃河的季風,血脈里融著古黃河奔騰不息的氣質,他們生生不息,如溝埂上的野草不屈服于自然,拔節(jié)生長。
自從赤腳醫(yī)生邱大華拋妻別子帶走了與他未婚先孕的女青年翁翠蓮,村莊上像熱鍋炒黃豆一樣炒了好長一段時間,大家講夠了,慢慢地冷了下來。邱大華憑借著自己做過赤腳醫(yī)生,對藥品的了解,做起了藥品生意,成為周莊赫赫有名的藥商老板。三天兩頭給馮桂花寄錢寄物,馮桂花由當初的要跳井上吊,現(xiàn)在也歸于生活正常。
一場春雨過后,江南的天氣由暖和漸漸地變?yōu)檠谉幔赣H居住在倉庫的一個角落里,潮濕而不通風不透光。翁國慶下班后走進了父親的住所,喊道,劉老三在嗎?
父親用蜂窩煤爐熱著中午的剩飯,翁國慶已經手插褲兜,腳踏皮鞋,穿著一身呢制服中山裝,很有派頭地站到了父親的火爐邊。
父親忙站了起來,望著簡易床說,你坐吧!又從半包玫瑰煙中抽出一支遞給翁國慶,翁國慶連連搖頭,連連撇撇嘴說,咳嗽,咳嗽……
父親見翁國慶耍起了派頭,心中雖然不服,但無奈得很,誰讓人家的妹妹有本事,扯上了一根比鋼筋還粗的金條,想著想著,父親苦苦地傻笑了一聲。
翁國慶將肥厚的屁股在父親面前扭了兩下說,我請邱總喝酒,你去給我斟酒,六點半在皇家一號貴賓廳。說完走了,可剛走幾步,又拾回頭說,劉老三呀,皇家一號是富人去的地方,你把衣服換換,哈哈哈哈……父親啐了一口,說,燒包一個。
父親兌了一盆溫水站在門前的水泥地板上,從頭澆到腳,覺得渾身的清爽,就著墻上的半塊玻璃,用右手當梳子,將潮濕的頭發(fā)梳理成二八開。父親心想,就我這打扮也不比你邱大華差什么,但父親又搖了搖頭……
邱大華白凈的臉有些浮腫,眼睛比以前小了很多,脖子上戴著一條金燦燦的,像狗鏈一樣粗的金項鏈,與村醫(yī)時候的邱大華相比對不上隼。圓桌的對面坐著看青老翁,毛茸茸的老臉刮得光溜溜,濃眉下的老鼠眼瞟了瞟父親。老翁冷著臉說,劉老三嘛?這是你翁大嬸。父親心想,在家時,你老翁從不敢跟我平起平坐,現(xiàn)在卻在我面前耍大牌,你女人死快十年了,哪來的什么翁大嬸,這個女人分明與你女兒翁翠蓮差不多,怎么就變成你女人了?父親心里正犯嘀咕,坐在邊上的翁翠蓮喊道,劉三哥,這邊坐!
父親圓睜著眼睛望了望翁翠蓮,以前在家的時候,父親叫她大翠子,大翠子見了父親都親切地叫劉三叔,怎么出來打個工,有了兩個臭錢就升了輩分,父親心里氣憤地罵道,要知道這輩分能上能下的,讓你未婚先孕的也輪不上邱大華。
翁國慶坐在父親對面,指指桌上的洋河大曲說,老三,開酒,斟酒!
父親用右手在酒瓶屁股上猛勁一拍,瓶蓋崩到了翁國慶的右膀子上,翁國慶哎唷一聲道,劉老三,要死的東西!
父親望著邱大華笑了笑,將酒杯拿到邱大華邊上,滿上了酒,右手作了一個請的姿勢。邱大華冷著臉,既不看酒杯,也不望父親,平視著丈母娘發(fā)呆。
父親又給老翁和他新媳婦斟酒,老翁的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自豪,老翁新娶的媳婦拿過空酒杯說,阿拉不喝酒。
父親來到翁國慶后面,將杯子挪了一下,翁國慶齜牙咧嘴地嘿嘿著,手指著杯子說,倒?jié)M!倒?jié)M!父親心想,一個未婚妹妹傍上了一個已婚大款,得意得讓人惡心!
江南的天如嬰兒的臉,說變就變,晚飯前還晴朗著,晚飯后卻下起了雨。父親躺下時,窗外的雨滴聲清晰地敲打在玻璃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心中總在念叨,看青老翁,你憑什么讓我叫你女人翁大嬸?藥販子邱大華,你憑什么拿眼梢打我?翁國慶,你憑什么在我面前拿腔拿調讓我斟酒給你喝?
迷迷糊糊中,父親做起了夢,夢見了古黃河閘,洪水咆哮,暴雨傾盆,古黃河失去了昔日的安寧,洪水卷著水草洶涌而下,爺爺奶奶頭戴斗笠,瑟瑟地站在那片碧綠的麥田埂上痛苦地呼號著……
父親開了燈,從塑料桶里舀出一盆水從頭到腳澆了一遍,仰望著暗淡無光的天空,尋找著隨古黃河水順流而下的爺爺奶奶……
父親胡亂地穿了衣褲,從柴席下翻出僅存的零用錢,門也不關就奔向了大街,一個念頭催促他,必須連夜回家,因為死去的爺爺奶奶站立在暴風雨中等著他……
父親跨過十字路口,順著周莊橋向北來到幸福園,找到了22-14的門牌,是江南標準的別墅群,父親敲了半天門,翁國慶來到鐵門邊,懶洋洋地靠在門框上,撇著腔調問,困死了,啥個事嘛?
父親說,我想回趟老家!父親又補充說,只有你能幫我!
翁國慶像被電擊了一下,手指著父親說,你高燒啦?這是江南,回家要過長江,坐車都要一天一夜!我說話,你能聽懂嗎?還三歲孩子一樣吵夜!儂要休息了!
父親軟笑笑說,翁國慶,你別跟我耍嘴皮,這次回老家,不幫也得幫!
翁國慶冷笑笑說,劉老三呀,這是江南,這是翁府,你跟誰說話呢?你現(xiàn)在有幾斤幾兩呀?唵!你是要秤還是要鏡子?
父親冷冷地說,我要連夜回家,死去的父母托夢給了我,說是墳墓漏風漏雨,還說莊上人欺負小芳她媽,又說小芳在學校被人打了,你說,我還能蹲得下去嗎?我的心都涼透了!
翁國慶見父親傷心,撇撇嘴說,你回老家有人擋你嗎?是沒有路費吧?我去給你拿!
父親搖搖頭說,我缺車!
翁國慶的神經一下子緊張起來,缺車?缺車,你找我干嗎?你要是缺飛機也找我,把你抬到天上去了!
父親哀求地說,現(xiàn)在只有你能幫我,我想借你幸福250摩托,那個車子快,從現(xiàn)在走,明天下午就到家了。
翁國慶掙開父親的手說,去你的吧!那車是邱老板的。
父親笑笑說,我知道,邱老板最相信你,他的幸福250只有你去借,只有你開,他放心。
翁國慶詭秘地一笑說,可以呀,我去開來,你自己開回去!
父親搖搖頭說,我從來不會開,還得請你幫我送回去!
翁國慶哈哈大笑了起來,說,有點意思,要我去借車,再幫你送回去,你是七級還是八級干部呀?
父親搖搖頭,嘆口氣說,我雖不是七級八級干部,但我是古黃河邊上的農民,你也是,你全家都是,你要知道,村子里的人對你們全家的根根節(jié)節(jié)什么不清楚?算了吧!我天亮跟車走,村上人要是問我你們家情況,我不能睜眼說瞎話。
翁國慶像被蜂蜇了一下,狂叫一聲,閉上你的臭嘴。
翁國慶深深地嘆了口氣,這事我還得跟大華商量。
父親說,那當然,那當然。
八
父親坐在幸福250的后座上,緊緊地拉著翁國慶的后衣襟,雞叫頭遍就上了路。
父親不停地夸贊翁國慶,你們家都是好心人,邱老板人好心好,到村莊上我們暗號照舊。
翁國慶將牙齒咬得格格響,像是吃了死蒼蠅,他撇撇嘴說,村莊上,哪一家鍋底翻過來不是黑的?就你家亮堂嗎?
父親冷冷地說,我們家就是窮一點。
翁國慶噘了一下嘴說,就是窮一點嗎?你女人守住陣地了嗎?
父親屁股下面像戳了釘子,滾下了車,走向刺眼的車燈前面,拽著翁國慶的中山裝上衣,大聲喝道,你再說一遍!惡鬼,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翁國慶空加著油門,惡狠狠地問,你還走不走啦?不走就散!
父親見翁國慶發(fā)了火,自己又軟了下來,坐到了翁國慶的后面,死死地拽著翁國慶的后衣襟上了路。
古黃河的季風吹著細碎雨絲落在父親的頭上,流到臉上,匯集到脖子下面,他陡然感覺到了長期廝守土地的滋味,他大聲地喊,國慶,國慶,這是古黃河楊樹林,這是我們的家呀!父親喊著,叫著,像久別母親的孩子,趴在翁國慶的后背上哭了……
翁國慶在一個低洼的拐彎處停下了車,問,劉老三呀,這路走的不對呀,村子里從來就沒有修過這條道路嘛!
父親走下田坡,在古黃河的灘涂上轉悠了一會,從灘涂莊稼的氣味,從河坡的陡緩程度,從沙中帶粘的土壤感覺,從溝畦彎直的走向,父親判斷,這就是通向村子的道路。回到了250車邊,父親說,國慶,這路沒錯,應該是剛修的古黃河大堤。哎,以前哪里有路呀,靠著古黃河水運輸,太不方便啦。
翁國慶搖了搖頭問,那快到村莊上了,我就不能送你回家了。
父親小聲問,你不回家看看?
翁國慶像皮球漏了氣,有些鼻塞地說,老家就剩幾間破屋了。
父親又問,也不去你媽墳上看看?
翁國慶呆了半天,嘆口氣說,就怕被莊上人看到。
父親說,那你就去家看看吧,好歹是晚上,又下著小雨。
翁國慶連連搖著頭。
父親嘆口氣說,那怎么辦呢?要不這樣,你將我?guī)У焦劈S河閘那里,我先去父母墳上磕個頭,然后陪你去老家,你到門前站站就走。
翁國慶想了半天,說,行,我也去看看媽媽的墳頭。翁國慶說著就哽咽起來。
由于長時間降雨,古黃河灘涂的沙淤土含足了水分,父親順著一條麥田埂向著爺爺奶奶的墳頭方向如盲人摸路一樣,深一腳淺一腳緩慢地挪步。
父親總覺得爺爺奶奶的墳墓應該到了,但怎么也摸不著墳墓,父親擦劃了兩次火柴,都沒有找到。父親的心里嘀咕說,大呀,媽呀,你們就不要躲著兒子了,兒子回來看你們了,一邊說,一邊嗚咽著。忽然,父親身體失重栽了下去。父親倒在麥田上,麥芒戳得父親滿臉癢癢,父親慢慢地爬起來,可當他雙手著地用力的時候,右手碰著了一個圓滑的東西,父親將這圓滑的東西從沙淤土里摳了出來,雙手摸了一下,原來是一只空酒瓶,父親心中一顫,忙從口袋中摸出火柴,劃亮一看的確是一只空酒瓶,父親用雙手將空酒瓶上的泥土剝去,可當他的右手摸著瓶口時,不禁“哇”地叫了一聲,我大呀……我媽呀……這個酒瓶就是兒子給你們燒紙時帶來的呀!
翁國慶聽到父親的哭聲,嚇了一跳,趕緊發(fā)動250摩托,將燈光向父親哭聲的方向照去。翁國慶輕聲喊道,劉老三……劉老三……你怎么啦?
父親哭著說,大呀……媽呀……兒子對不起你們,我回來遲了,我一定要給你們修最好的房子。
翁國慶走近麥田埂上,小聲喊,走呀,快走,河邊有電燈光……
父親停止了哭泣,跌跌撞撞的像是喝醉了酒,迷迷糊糊地到了古黃河閘上,那個在古黃河邊張網捕魚的人已經走了過來,手電的光亮照得父親睜不開眼。那人厲聲地喝道,什么人?
父親一聽是老會計的聲音,忙回應道,老會計呀?你半夜三更在這野天湖里做什么的?
老會計走近父親,父親遞上一支煙給他,老會計將煙點著說,原來是劉老三呀,你不是去南方打工了嗎?半夜三更來這古黃河閘做什么?
父親忙說,我去父母墳上了。
老會計嘆口氣說,你不知道呀?
父親急問,不知道什么?
老會計一邊吸煙,一邊說,這公路兩側的墳墓都搬遷啦,集中葬到邱渡口的公墓地去了。
老會計一邊說,一邊指指路邊的車燈問,你開車回來的呀?
父親趕緊回答,不是,是請江南的一個朋友送回來的。
老會計連連點頭說,混得不錯,混得不錯。老會計一邊說,一邊往公路走,走到摩托車邊上時,見邊上那個人帶著頭盔,屁股朝他,就偷偷地摸了一下漂亮的250后座,心中嘀咕了一句,哎,有錢人那!
父親對翁國慶說,國慶,請你幫我去一下邱渡口公墓地,我父母的墳遷在那里了。
翁國慶搖搖頭說,天黑得怕人,現(xiàn)在去公墓地做什么?
父親說,別說天黑,前面就是架著機槍我也要去。
翁國慶呆站在那里,就是不發(fā)動車。父親問,怎么啦?邱渡口離這也就二里多路,再說了,你媽的墳墓也搬過去了。
父親話音剛落,翁國慶爬上車“嗡”發(fā)動了摩托車,坐在后座上的父親像掉進了冬天的古黃河,身感悲涼。
父親找到了公墓地的管理員,給了兩塊錢給他,說,你買煙抽。管理員將父親領到了一片亂墳崗的地方,用手電筒指著一個土堆說,這就是你父母的墳墓。
父親撲通一下跪在墳前,大聲喊道,大呀……媽呀……夜風裹挾著父親的哭喊聲向村莊飄去……
父親順著墳墓,用手電筒仔細地查看,因為墳頭長了很多野草,掩蓋著墳頭的泥土,他就跪在墳頭,一把一把地把野草薅掉,一邊薅草,一邊詳查墳頭情況,父親從管理員那里借了一把鐵鍬,將墳墓的四周用新土填實了,將三個獾洞堵死。當父親走到古黃河大堤時,翁國慶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九
天快亮了,父親叫開了家門,母親見父親渾身是泥水,身體抖得像篩糠,如游魂一樣,母親被嚇得失聲痛哭,我的親人吶……
母親趕緊燒水給父親清洗,母親哭泣著問,你是偷人家工地上東西夜里逃跑的吧?
父親呆呆地坐在母親邊上,幫著母親向草鍋底添柴,父親哆嗦著說,我怎么能偷人家東西呢?我是想家。
母親搖搖頭說,想家?你白天大搖大擺地回家多好,這倒好,像逃難,又像是被人家攆的偷雞賊。
父親苦笑笑說,我去大大媽媽墳上了。
母親驚訝地睜大眼睛問,你見鬼了吧!
父親連連搖頭說,我真的去了。
母親心酸的熱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她伸出右手放到父親的前額,哎呀了一聲,說,你高燒了,快,水熱了,你抓緊洗洗上床歇著,我馬上去衛(wèi)生所給你買藥。
母親幫父親擦洗完畢,父親剛剛躺下就打起了呼嚕,母親將薄被蓋在父親身上,右手撫摸著父親瘋長的頭發(fā),左手拉著父親那粗裂的大手,心中像倒了十五味罐,淚水滴落在父親黑瘦的臉上,母親抽泣著說,這哪是出去打工呀?簡直就是逃難嘛……
母親來到村衛(wèi)生所,李大爺正在跟他侄女李醫(yī)生小聲說著話,見母親來了,趕緊停止了交談。母親問,李大爺怎么也病啦?李大爺點點頭。母親對李醫(yī)生說,我家劉老三夜里回家了,著涼發(fā)高燒,看能不能包點藥回去讓他吃了發(fā)發(fā)汗。
李醫(yī)生雖有五十出頭的年紀,但長得白凈,個頭高挑,一說話就笑,她問母親,那么遠路程怎么連夜往家趕,有什么急事呀?
母親呆了一下,搖搖頭說,沒什么事,就是想家了。
母親拿好了李醫(yī)生遞過來的藥丸,望著李大爺笑了笑說,我先回了。
母親走后,李醫(yī)生對李大爺說,這劉老三怎么急著連夜趕回家呢?
李大爺將牙齒咬得格格響,對侄女李醫(yī)生說,我看只有這樣,我不能坑害小芳她媽,多好的女人那,人家是因為照顧我才被那群人陷害的。
李醫(yī)生搖搖頭說,這話我講不出去!
李大爺著急地說,侄女呀,你是醫(yī)生,我就讓你說句真話,就這樣難嗎?
李醫(yī)生冷著臉搖了搖頭……
父親一覺睡到午飯后,高燒仍然不退,母親急著說,你這高燒不退,還是帶你去衛(wèi)生所看看吧!
父親像孩子一樣隨母親去了。父親問了家里的莊稼、牲口、孩子情況,母親一一地給他回答。
說著就到了衛(wèi)生所,衛(wèi)生所里幾個人一起向父親投來驚異的目光,幾乎同時問父親,劉老三回來啦!什么時候回來的?
父親有氣無力地坐到竹椅上,平視了衛(wèi)生所里的幾個人,不停地點了點頭,微笑著,示意回答大家的問候。母親說,李醫(yī)生,我家劉老三吃了三頓藥了,還是高燒不退。
李醫(yī)生用白凈柔軟的右手在父親前額試了試說,是熱,量一下體溫吧。
李醫(yī)生走向正在掛水的李大爺,問,好點沒?李大爺沒有回答李醫(yī)生,而是問父親,劉老三什么時候回來的?
父親微微笑笑說,夜里。
母親將父親的上衣領整了整說,想家了,沒出息的東西,人家翁國慶一家在外發(fā)了大財,他卻發(fā)了一身抖病回來了,真是個窮命鬼呀!
李大爺接過話茬說,錢有什么用?說著李大爺就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父親見李大爺如此傷心,忙問,你怎么啦?病得很重嗎?
李大爺搖搖頭,李醫(yī)生為李大爺一邊掛吊針,一邊說,抗日戰(zhàn)爭奪去了叔叔的兩只睪丸,所以他的排尿系統(tǒng)經常出毛病,這次非常嚴重……
李醫(yī)生的話像馬蜂窩遇上了熱水,一下子炸了開來,幾個病號都用十分驚異的目光看著李大爺,又望望李醫(yī)生。父親指著李醫(yī)生說,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呢?你這樣說,李大爺心里怎么能接受得了?
第二天清晨,當太陽還沒有升起,古黃河水像往常一樣靜靜流淌的時候,村莊上卻傳來了噩耗,李大爺在家門前的棗樹上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