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浩
當野花的詞義不再單純時,看到野花一詞,就像面對一個岔路口,何去何從,真是一件有趣的事。
說野花而不涉及野花,或干脆只談野花,像繞口令似的,“小學”真是一門大學問,這讓我想到諸如“方便”、“你等著”之類詞語的橋段,詞語的繞人,不過想為枯燥的生活增添一點趣味,其實,我寫野花,自己清楚想寫什么。
我喜歡的野花,是散發(fā)著原始內(nèi)涵意義的那朵,它們在大地上自生自滅,枯榮由天,亦草亦花。田野中的野花,其實,無不是野草,大地之上,似乎沒有一株草不開花,草沒開花時,是野草,當草開花了,人們便親切地呼它野花。“你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北闶乔逖诺奶m花,它沒開花時,也不過一株無奇的蘭草。
野芳發(fā)而幽香,野花自有的氣息,大約是為了釋放生命的密碼,風會記得每朵花的香,蜜蜂、蝴蝶及昆蟲應該也知道,野花所以能夠生生不息,除了野花頑強的生存能力之外,也有它們的一份付出。世間的萬事萬物,都不會孤立地存在,也不可能孤立地存在,并非因果,卻事出有因。
野花似乎生長在任意時間里的任何空間,它們不局限于四季,也不問生存的地點,春夏秋冬,東南西北,隨時隨地都能看到野花搖曳的身姿。
初春時,大地尚未在冬的蹂躪中掙脫,枯敗、凌亂、蒼茫,狼藉一片,就在這看似了無生意的蒼茫中,俗稱婆婆丁的蒲公英,已經(jīng)盤坐在枯草敗葉之中了,那星星點點的冷綠,卻是春給殘冬下的逐客令。
婆婆丁,瞧這個土得掉渣的俗稱謂,從中似乎可窺探其中的要義,鄉(xiāng)村老婆婆喜歡的野菜。在饑餓的年代,春天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正所謂老天餓不死瞎鷹,糧食不夠吃,大自然便饋贈了野菜,可以充饑保命,在日子豐盈的時候,野菜又成了餐桌上不可多得的時令野味了。蒲公英沒有抽薹開花之前,是野草更是野菜,蒲公英開花了,便成了給人帶來無限遐想,且充滿著希望的野花。
盤坐大地上的蒲公英,借助著地力,頂起了花柱,花冠明黃燦爛,像是要向大千世界宣告,它已把春天頂?shù)搅祟^上,孩子們在草地上瘋跑著,突然被眼前的黃花吸引,不由地收住腳步,蹲下身子,忽閃著大眼睛看著眼前這朵神奇花朵,大約覺得蹲著看不過癮,便趴在地上,企圖用手去觸摸花朵,不知因何,又有些畏懼,大聲喊著媽媽,媽媽過來,看著花,告訴兒子,花的名字叫蒲公英,還告訴兒子,花褪了就會生出白絮狀的飛蓬……孩子望著蒲公英似懂非懂地聽著,媽媽趁機用手機為兒子與蒲公英拍了張合影。
“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辛棄疾《鷓鴣天》)春天,薺菜是人們餐桌上的美味,薺菜,便是不開花,也有著花一般的模樣,鋸齒狀的葉片,深綠狹長,根系銀白,一株在手,清白在目,有種言不出的清爽。薺菜,可涼拌、可清炒、可做餡……
春深了,薺菜便會開花,花細碎、色銀白,很不起眼,別看不起眼的小白花,用薺菜花煮雞蛋吃,據(jù)說可以明目。清人顧祿的《清嘉錄》中有記述薺菜文字,“薺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諺有三月三螞蟻上灶山之語,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陘上,以厭蟲蟻。清晨村童叫賣不絕?;驄D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號眼亮花。”顧祿是蘇州人氏,《清嘉錄》講述吳越一帶風物習俗。不知現(xiàn)在蘇州一帶的婦女春日可否還帶薺菜花以祈明目,倒是南京有三月三薺菜花煮雞蛋吃的習俗,至今不衰。
春天,野花寫滿大地。只要你肯低頭,肯遠眺,隨處可見,它們只是開放,自在地展示著自我,從來都不在意,也無所謂你是否認識它們。是的,有太多的野花,我都叫不出名字,我卻記住了它們自得的神態(tài)。給我印象最深,也讓我莫名感動的,是一種開著藍色碎花的野花,花株細小,低眉順眼的,幾乎是貼著地皮生長。若不是開花,沒有人會留意它們的存在,不過,它們也有自己的花期,它們有著獨具個性的美?;ù蠖际擎弊湘碳t的,熱烈張揚,它們的花,是藍色的,內(nèi)斂沉穩(wěn)??粗鼈?,心會莫名地安靜,靜中思動,讓人浮想。我似乎明白了,因何天空是藍色的,大海是藍色的,遠山是藍色的,流嵐是藍色的……
不知是春天成全了野花,還是野花成就了春天。春天催發(fā)了眾花亂放,繽紛的落英卻把春天淹埋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望著春天遠去的背影,夏季登場了,夏季里的野花開始亮相,也許是憋了整整一春的勁頭,終于等到屬于它們的時機。
香蒲草,我不知它的學名,我是隨著鄉(xiāng)人叫的。它的根系盤錯在深土里,估計一春都在土地里奔突謀劃,一聽到夏的腳步聲,便迫不及待地從土里探出頭來,就像韭菜等待著春天。確實,它的長相跟韭菜差不多,又神似蘭草,披針形的葉子,碧綠細長,叢生,無風自搖,自我陶醉,珊珊可愛,微風吹過,碧痕如波。人躺在上面,似乎能感到一種柔軟,卻休想把它們壓折了,你起身,它們也隨之挺腰,像是要看看是何方神圣壓住了它們。
夏天稍稍走遠了那么一點,它們便開始抽薹開花了,薹柱從草心拔出來,等著花苞,花十分別致,呈傘狀,向上綻放,每一支傘骨上又都頂著小傘,花細穗且細碎,顏色是少見的絳棕色,酷似麻雀羽毛,幾乎沒什么香氣。兒時,喜歡把它們掐下來,扎成把玩耍,現(xiàn)在也不知那有什么好玩的。
毛谷友,也許很多人不知道是一種什么野花,如果我說狗尾巴草,想來大家都會覺得不陌生,也不知道狗尾巴草是不是它的官方稱謂,覺得挺可愛的。毛谷友是鄉(xiāng)人送給它的名號,我覺得這個名字,體現(xiàn)了鄉(xiāng)人的善良與智慧,狗尾巴草的形態(tài)像谷子,狗尾巴草萼花,穗狀,像極谷穗,估計它也喜歡在谷子地里生長,常與谷子相混在一起,似乎與谷子是稱兄道弟的朋友。
我一向稱狗尾巴草為毛谷友,總覺得這個名字有溫情,妙不可言。毛谷友穗狀的花,花粒帶籽,籽粒裹著飛毛,大約有利于種子傳播。把毛谷友的花穗集在一起,可編織成各種小動物,比如兔子、貓狗、虎頭之類,當作玩具,以供小孩子玩耍。所以,毛谷友花穗不但小孩子喜歡掐,大人也喜歡。農(nóng)閑的空隙,大人們采集毛谷友的花穗,坐在樹蔭下,別出心裁地編制各種各樣的小動物,給孩子們一份驚喜,那是一種樸素的愛心。
無獨有偶,有種野花,鄉(xiāng)人美其名曰稻友。不知是受毛谷友的啟發(fā),還是毛谷友受它的啟發(fā),總而言之,它們的名字是符合農(nóng)人起名特點的。農(nóng)人給自己孩子起名,起好老大的,下面就省心了。比如老大叫大虎,接下來便是二虎三虎四虎,一直延續(xù)下去,農(nóng)人把野花視作親人了。
稻友,是稻子的朋友,更是鄉(xiāng)人的朋友?!暗净ㄏ憷镎f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睂庫o的夏夜,在一片喧鬧的蛙鳴聲中,淡淡的稻花的清香浮蕩在夜空里,稻香中一定摻和了稻友花的香味。都說環(huán)境可以造就一個人,其實,環(huán)境也可以改變稻友的生長,稻友與稻子一起,就會長得與稻子一樣順直高壯,若離開水稻的行列,長在溝渠、田埂、阡陌,它就會長的扁平粗短,亂蓬蓬的,像是被人一不小心踏上一腳,遠遠地看上去,一棵就是一簇,若不是開著一樣的花,我都懷疑它是不是稻友。它有著水稻相仿的葉子,互生、水綠色,花同水稻也差不多,穗狀,棕紅色,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是水稻的朋友,卻并非水稻的孿生,鄉(xiāng)人雖親切地稱之為稻友,可在水稻中發(fā)現(xiàn)它,還會毫不猶豫地把它們拔掉。俗話說,跟著好人學好事,跟著張三學做賊。水稻不需要這樣的損友。
開花結穗的稻友,可以用來搞惡作劇,把稻友花穗掐下來,當作毛毛蟲,嚇唬女生,也可以放在男生的脖子里,稻友的花穗粗糙有毛刺,放在脖子里,又刺又癢,忍不住要伸手去抓撓,那種抓耳撓腮的樣子,常令人捧腹。
夏日里,有種水生的野花,俗稱水葫蘆,生長在池塘、河道,或是浮萍的一種,亦未可知。水葫蘆的得名,差不多來自它的形象,拿起一只水葫蘆,形狀跟菱角差不多,只是個頭大一些,尤其是它的莖,中間圓鼓突出,看上去感覺神似葫蘆(這也是它漂浮在水面的因由),我猜想,這大約便是名字的出處。
水葫蘆葉,圓形,色碧綠,在烈日下閃著亮光,花為白色,雪白雪白的,碧葉與白花相互襯托,加之水色菱盤托底,感覺水葫蘆開花時,格外清新脫俗。這么清雅的風物,卻是豬的最愛,生長在汪塘的水葫蘆,長到塘邊,豬就會聞香而動,下水去吃,由于豬喜歡吃,兒時,沒少到河里去撈水葫蘆來喂豬,這是件不想做又不得不做的苦差,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里,遷怒于它,厭惡它。
夏季里,有種野花是必須說到的,那就是馬齒莧,民間叫法肯定不一,相信也會有不少版本,吾鄉(xiāng)人叫它瑪瑪菜,莫非老太太喜歡吃,吾鄉(xiāng)稱上了年歲的婦人為老瑪瑪。有關馬齒莧,有個傳說,遠古時,天上有十個太陽,十個太陽一齊出來,地上的農(nóng)作物,野花雜草都曬死了,河流湖泊也都曬干涸了,寸草不生,這時,射日英雄后羿出現(xiàn)了,他臂力萬石,擁有神賜的弓箭,他開始替天行道,為民除害,一口氣射掉了九個,剩下的一個,也就是現(xiàn)在我們頭頂上的這輪,一見大事不妙,趕緊躲到瑪瑪菜下,這才逃脫被后羿射殺的命運?,敩敳?,又有不死草、太陽花的雅號。
馬齒莧,便是鋤斷了根,撂在驕陽下,依然面不改色,一副悠悠然的做派,若換作其他的草,早就曬掉魂,成了草干,斷根的瑪瑪菜只需一夜的露水,它便會活過來,傳說的聯(lián)想大約由此而出,并非沒有這種可能。馬齒莧,莖葉圓潤肥厚,富含汁液,嫩時,采下來,用滾開的水燙,擰干水,切斷,加精鹽、香醋、生抽涼拌,澆蒜泥,瀝麻油少許,乃夏日開胃小菜,味道不俗,把燙好的馬齒莧,攤在竹篩子上曬干,可備著日后吃,燒燴均可。
馬齒莧好吃,它的花更好看,明黃色的小朵,鮮艷異常,腋生于肥厚的葉片之下,葉色淡淡的水紅,花朵明亮金黃,想象一下,整株都被鮮明的黃花點綴,是不是十分醒目,夏日天長人慵懶,馬齒莧的明黃的花,便有了提神醒腦的功效,大自然實在太奇妙了,貌似隨意綻放的野花,卻暗含著自然天道。
夏走到秋的邊界時,開著白花的端顆子,便立在夏秋之交了,我不知道端顆子的學名叫什么,我寫的不是科普文字,更不是做學問的論文,懶得去追根溯源,便是追著根了,或與我心靈相隔,那便無趣了。
端顆子,望文生義,它的花是一嘟嘟的,花褪籽?,F(xiàn),一嘟嘟墜在枝葉下,感覺像是有人在端著。端顆子的籽粒圓溜溜的,如自行車的鋼珠,生時,色青,待成熟了,由青變紫,由紫轉黑,熟透時,烏黑發(fā)亮,大約喜陰,多生長在林間,或土堰樹蔭里,初秋,暑熱仍舊沒有減弱,秋后還有一暑嘛,沒事時候,便會到土堰上尋端顆子吃,不知因何,大人們不讓小孩子們吃,說是長蟲爬過的,不能吃,誰信呢,端顆子的籽粒甘甜,是一種無法拒絕的誘惑,便是隔著歲月紅塵,我依然能夠感受到那份甘美。
秋天,萋萋芽要開花了,萋萋芽初夏就開始生長了,到秋天才開始開花,萋萋芽葉碧根白,葉片互生,橢圓形,邊呈鋸齒狀,齒端生有毛刺,嫩時,葉刺可忽略不計,據(jù)說嫩時可以吃,不過,對它,我少了點口福,人喜歡吃的東西,豬就不用說了,我倒是鏟過它喂豬。
秋天,萋萋芽始開花,花為紅色,那種紅,不是水紅,不是大紅,也非紫紅,或說艷紅、殷紅,紅中隱約雪青,賞心悅目,花瓣層層疊疊的,花蕊金黃,花褪成球,此時,葉片上排列的毛刺,似乎已被時光木質(zhì)化了,堅硬代替了柔弱,便是斬草除根,曬蔫了,哪怕是曬干了,也會扎人,一不小心,就會被它的刺扎出血來。萋萋芽的這種現(xiàn)象,多么有意思,這讓我無端地想到了女人,豆蔻年華的少女,柔情似水,溫婉可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可一旦為人母,就會變得堅強無比,為子女站成一道避雨擋風的墻。有時,人與物是相同的,人有人性,物有物理。
朱麥草,這三個字,是我的音譯,這種野花,不自覺地讓我聯(lián)想到,“苔米花雖小,也學牡丹開”詩句來,朱麥草的花,真如苔米一般,甚而還要小,水藍色的,朱麥草的葉子亦小巧,非一般的小巧,它依附在草節(jié)上,似有若無,水藍色的花從此而生,葉小花巧,天造地設,若是葉子稍大,就顯示不出花來,就像桂花,若不是桂花用香味來彌補,花完全被葉子雪藏了,大自然就是如此神奇。
朱麥草,可以食用的,也不知是誰第一個發(fā)現(xiàn)它是能吃的,這么不起眼的野花草,怎么會引起人們的注意的呢?不可思議,世間就是這么奇妙。把它鏟下來,洗凈,剁碎,與糧食一起磨成糊狀,可以烙煎餅,烙出來的煎餅,呈草綠色的,吃到嘴里,滿口的山野氣息,有咬勁,這讓我想到南方的烏飯。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果真如此。
人與自然萬物相處,人應能從野花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參透頓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過,人也多是借景抒懷,抒發(fā)過了,也就到此為止了,人能推己及人,已算是有修養(yǎng),達到某種境界了,推己及物,似乎尚未被人們重視。那些曾經(jīng)相伴我們的野花,滋養(yǎng)過我們的胃,明亮我們的目,讓我們激發(fā)感懷,可人為了達到某些目的,利令智昏,除草劑的發(fā)明,就是野花草的災難。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背輨┍纫盎饏柡Χ嗔?,有多少雜草野花,在吾鄉(xiāng)已經(jīng)難尋到了,只在我的記憶生長著,我把它們移栽到我的文字里,躲避著除草劑。